举水河拐了十八道弯,这十里却直溜溜像是墨线弹了来的。那河水一个劲儿冲了两岸陡峭的夹口,向南一扭头,在长江北岸撇了个滩头后流进了长江。这滩头后来生长了一大片绿色的树林,有一群乌鹊飞过千山万水,来到这片绿色的树林里,开始建筑属于自己的天地。据说,这便是乌林镇名的由来。
十字街把乌林镇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关。逢集日,南北街摆的多半是鱼虾、水产、干柴、青菜挑子,一份挨着一份。街上人流拥挤,叫卖不断。日过中午,赶集人便挑着空筐,转向了东西街。想喝酒的下馆子,想买东西的穿货摊。直闹腾到乌鹊归巢,人们才哼着懒洋洋的民歌小调往回转。靠江岸的船只已亮起灯火,星星闪闪铺满江弯。江水像一匹点了金色的彩缎。
乌林镇不大,却有着千年的历史。民国时期设过县署衙门,解放后,还是县府所在地。它占了上好的风水地势,客商货船往来不断,在这长江上下方圆数百里,倒也算得上小有名气。乌林镇的奇闻轶事,上至省城,下到江浙,都是从这里流传开去,五花八门的足可以编撰一部民间野史。
公元一九四八年底,进腊月的头一天。一大早,西街补鞋的霍五便趿拉着破棉鞋,站在十字街口像猫叫春一样扯着嗓门喊道,西街的爷们都听好了——他顿了一下,眼向东街斜了斜,又紧了紧腰间箍着破棉袄的旧皮带,神气活现地叫,今年玩灯,爷们多凑点份子,弄得像样点。按人头铺面算,每人两毛,每家铺面净摊大洋一块。霍五话音刚落,西街第一家摆干果摊的刘老三便扔过来一块白亮亮的银洋,拿去,霍五,只要别丢了我们西街人的脸!
那银洋落在青石板街面上,当啷一声,引得周围的人都探头观望。霍五伸手将银洋捡起,顿时眉开眼笑,瘦条脸上那张嘴咧得像开花石榴,露出满口参差不齐黄乎乎的大板牙。他喜滋滋地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得鼻孔发痒,随即啊啾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好!老三,有气派!啊——啊啾!
霍五揉了揉鼻子,抬腿到了西街第二家。这便是只有一间门面的全富杂货小店。他双手抱拳,一拱到地,开口便笑,全富嫂,看你的了——
没钱!有钱撂水盆里还能听个响呢!话音没落,从柜台里闪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这女人瓜子脸盘,白净面皮,两道弯眉像是墨笔描过的,水灵灵的眼睛左顾右盼。向后蓬松的头发不知抹了一层什么油显得黑而亮。脑后卡了一只二寸长白光光的大发卡。鸭尾一样的黑发紧盖着白生生的玉石般的脖颈。上身穿的是高领束腰带大襟的黑缎子小袄,勾勒了鼓鼓的乳房和纤细的腰身;下身穿着一件薄薄的干干净净的细布红裤,显得利利索索,匀匀称称,浑身透露出一股压抑不住的青春气息。她,站在霍五面前,双手在胸前一抱,藕节般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只翡翠绿的玉镯。
你,你这是什么话?霍五一口气噎在嗓门,伸脖瞪眼,恼得差点背了气。实话跟你讲,仨钱俩钱我娥子不在乎,但这钱要使在明处,不能拿钱买气怄!她说着一扭腰,欠身坐在齐腰高的柜台上。好啊,你个娥子,有话讲在当面,别小看我霍五摆个臭鞋摊,挣一个花俩,家无隔夜钱。我可从没花过亏良心的钱!
霍五本是西街的穷光棍,每天补鞋挣够一天吃的就歇手不干了,不是赌钱,就是茶馆一坐闲扯淡。他生就欢乐脾气,爱玩爱闹,每年西街出灯都是他出头收钱,跑腿办事,提水送饭,忙得屁颠屁颠的,还乐哈哈地闭不拢嘴儿。可他最怕人家说他乘机捞钱,一提这事他准跟你翻脸。他说了,我是冻死迎风站,饿死打饱嗝!
我说这话可没那意思。娥子冷冷一笑,嘲讽地问道,霍五,西街的灯你一连主了三年,这三年我们哪次不是败在东街的灯下?臊得我们西街的大人小孩一个正月都不敢出街口。我问你,今年你怎么还有脸来收钱?嗯?要是我呀,早一头跳到江里淹死喽!
一席话,羞得霍五的瘦脸像染过秋霜的枫叶。他眉心紧锁,牙齿乱颤,双手抖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刘老三的那一块银洋,摔到柜台上,从嗓门里挤出几句话来,好!我不配,我滚蛋,你有种你来当灯主!
怎么?猪养大了才值钱,话说大了不值一个子儿!是真神,是假仙,做法上看!推牌九、掷骰子,凭点子赢钱。你娥子真出面当了今年这个灯主,能胜了东街,那才叫玩把戏的呑宝剑——真有本事!
哟,真较上劲了?娥子噌地从柜台上跳了下来,双眉倒竖,杏眼圆睁,两排糯米牙咬得铁紧,双手一拍柜台,说,干就干!我就不信世上万物都姓钱!占便宜还能都是那些阔佬的?我们西街几百号人,打铁的,补鞋的,巴锅锔碗的,摆摊修秤的,各门手艺都通,凭么事年年玩灯,就斗不过东街那帮整天吃肉喝汤的?
嘿嘿,不要问?人家有钱,能请来好角儿。他请我们不会也请?哈哈,你真是吃的灯草,说话轻巧。霍五嘴一撇,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就冲我们这一条石的街道,能请得起吗?你怎么知道那玩灯的角儿都是见钱眼开?人家不见钱眼开,除非见你眼开?今年你当灯主,凭你那粉团样的脸蛋儿……
放你的狗屁!娥子半真半假地扬起手,照准霍五的瘦脸扇了过去,灯主我干,这钱还是你收!好咧!霍五怕挨揍,双手抱头窜出店门外。你穆桂英挂帅,我杨宗保自然是先锋。——西街的爷们听着,今年灯主是全富店的老板娘,娥子。
娥子娘家在离乌林镇三十里外的齐安集。她二十岁时嫁到乌林镇西街开杂货店的张全富家,过门两年生下一女。第三年丈夫出门到省城办货,身染重病,客死他乡,尸体运回,娥子怀抱娇儿哭天喊地地将丈夫送下地。过了“五七”,她便卸下门上的腰闩,拉开两扇门板,独自撑起了这全富杂货店。
寡妇弱女,熬年度月,自有诉不尽的艰难。可娥子天生的刚性烈胆,又深知如今世上,强食弱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要想混事,就必须泼辣刁钻,胆大心细,眼活手稳。虽然背地里她搂着小女也是泪湿前襟,可当着人面,她从来都是昂头挺胸,走路颠颠的,说话梆梆的。谁要惹恼了她,或进衙门打官司,或扒阴沟糊骚泥,非跟你闹个天翻地覆不可。那些有钱户说是好男不跟女斗,不敢占她便宜。而穷哥儿们却说她是侠肝义胆,女中豪杰。所以讲,娥子在这乌林镇市面上,大小也算是个人物。
娥子要当西街的灯主,这消息一顿饭工夫便在乌林镇传开了。特别是东西两条街的人,更是议论纷纷。
乌林镇的东西街,本有着看不见的界线,说不出的冤仇。东街人,男的穿的是八团锦的长袍马褂,女的穿的是绫罗绸缎的旗袍夹袄。街两旁一色的青瓦小楼,商店字号有普济药铺、泰顺丝绸店、马家当铺、方家钱庄、酒楼、烟馆等等,都是三层台阶,红漆明柱,雕花门窗,桐木柜台。街道上铺的是三排青石板,块块一样长一样宽。天长日久,雨洗鞋磨,那石板全青幽幽地发亮。
西街人穿的是露屁股小袄,大腰棉裤。一条布带勒紧腰,干活走路都利索。家家临街一间房,开门做生意,闭门当卧室,做饭做活做买卖,娶妻生子,生老病死,都是在这一小块地面上耍。西街也是一条铺了青石板的街道,不过已被独轮车碾了几条明显的辙印。
日本鬼子投降那年,这里兴起了比赛玩灯的习俗。每到春节,东西两条街的灯班子在十字街口碰面以后,同到江滩上比艺。每年总是东街占上风。对此,西街有的人已认为是不可改变的了。今年,娥子出面组灯,西街人心中又燃起一星希望之火。这消息传到东街,虽没有引起惊人的震动,但几位有头脸的人物还是在回春茶楼聚会了一次,喝了六壶春茶,吃了七碟干果,嗑了八两瓜子,顺便扯了九条对策。
每年玩灯,都是腊月二十三接角儿,新年初六出灯。灯角儿的工钱也由二十三算起,到正月十五为止。可今年娥子出其不意,腊月十三便请下了龙山集有名的武把式过江龙和跑旱船的金丝线。这两个人往年都是被东街请去,每天按一块银洋算工钱。这回娥子不但答应按这个价给钱,还请他二人从年初一起便在西街住下,管吃管喝。这一下挖走了东街的两个台柱子,东街人顿时乱了方寸,才意识到娥子来者不善,不是凡角。东街人岂肯就此罢休!
三十晚上吃过年饭,熬岁闲磕牙,家家都坐到四更多才睡觉。娥子刚合上眼,便被一阵冬冬的敲门声惊醒。她躺在被窝里问道,谁呀?拜年也不用起这么早呀!娥子,快起来,有急事!是霍五的声音。娥子急忙穿起,点着油灯,一手扣着衣扣,一手拉开门闩,只见门前站着霍五、刘老三,还有另外几个西街人。什么事?娥子忙着找板凳,端瓜子,抓糖果。
刚才传来消息,霍五跟在娥子屁股后面,急急地说,过江龙又被东街人拉过去了,承诺他每天两块银洋。啊?娥子转身盯着霍五,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煞白,那金丝线呢?金丝线没答应他们,不过,听那意思,我们也得每天给两块钱,要不,他面子上过不去!娥子不由地靠在桌子上,一时无语了。
刘老三哈腰坐在独凳上,低着头,自顾自地说,要是这样,光金丝线一人就得四五十块。我们西街总共才凑了一百多块钱,文武场面,配角的吃喝,各项开销都在这个数里,哪能够呢?
干脆!不请金丝线了,我们自己干!有人接了一句。那还不是孔夫子搬家——尽书(输)!霍五丧气地蹲在墙根前。一时间屋内无人说话,静得只听见北风刮着窗户纸的噗噗声。
人们都盯着娥子。娥子沉思片刻,接着进里屋拿了铜盆,从暖锅里舀了一瓢热水,洗了脸,又用指头从一只小瓷瓶里抠了点雪花膏,擦擦抹抹,这就显得精神多了,脸色也好看了。不过,从她脸上凝思的神情看,她心里正在着急,她脑子里正在想着该怎样对付眼前的事情。
霍五,你去……先把金丝线接来。娥子坐在凳子上,手一按桌面,像是拿定了主意。那,工钱怎么说?答应给他两块?再等等。你别说钱的事,先去请他。事情明摆着呢,没钱不是白说吗?
我不是说过了嘛,再等等!娥子瞪了霍五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先缠住他再讲,钱的事,今儿晌午定!再等,也等不来钱。刘老三咕叽了一句,掏出烟袋挖满了一锅含在嘴上,四下里寻火。娥子从墙洞里摸出火柴,递给他,说,等不来钱,我可以等来人!
一句话,说得大伙都摸不着头脑。此时外面已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娥子拉开房门,看见街上已有人相互作揖打躬,拜贺新年。娥子回转了身,对在座的人说,好了好了,大年初一,都别哭丧着脸,我先给你们拜个年。说着她双手抱拳,嫣然一笑,恭喜各位发财。同喜同喜!众人也都抱拳在胸,好像很艰难地咧了咧嘴。一行人鱼贯而行步出了全富杂货店。
人们一年忙到头,年关几天,商店关了门,生意收了摊,串街拜年,抹牌喝酒。各有作乐的去处。唯独娥子一把攥着心,顾不上走东串西,只在家应付着前来拜年的亲邻。无人前来的时候,她便坐在桌前,双手捧腮,苦思冥想。每当街门一响,她便猛地站起,紧张而又期待地盯着门口,看清来的是拜年的街坊的时候,她便吁一口长气,变换笑脸迎上前去。应酬中又常常是手忙脚乱,言差语错,好像有满腹的心事。人们知道她的艰难,不由得顿生怜悯之心,摇头叹气,埋怨她不该争强好胜,要当什么劳神费力的灯主。
日头正中,客班轮船在乌林码头靠了岸。大年初一,赶路的人少,轮船上只下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上身穿黑贡呢面便衣小袄,下身穿青布棉裤,扎着裤脚,右手提一只竹编小箱,左手挽一只不大的的蓝布包袱。看他那身材长相,倒也真是个百里挑一的俊俏人。他中等个头,身条像是一棵溜直笔挺的水衫树,一顶狗皮帽子压住宽宽的额头,两道浓眉神气威风,又黑又直,斜插向鬓角,衬托一双亮眼,更显得英武机灵。下船后,他站在码头上四下里打量,像是要看透这乌林镇的风土人情。有那好事的走上前去问道,大哥上哪去?走亲威!响亮亮三个字,没有一丝杂音。镇上的吗?
乌林镇西街第二家——全富杂货店。
自有热心人领着这年轻人进街。到十字街口,看见娥子正站在店铺门口张望,便高叫一声,娥子,来亲戚了!奇怪的是,娥子听说来人,反而转身进了屋里。
她回屋干什么呢?原来是对着梳妆台,理了理早已是齐整了的头发,用粉扑又轻扫了几下香腮,扣紧了脖子上的绊扣,用手帕弹净绣花鞋上的浮灰,这才悄悄地转身,轻轻地迎到门口,开口甜润润地叫了一声,哎哟,表哥呦,你可来了。娥子——那年轻人低下了头,脸上飞红,随即拘谨地解释说,年二十九才接到你的信,今儿早上赶早班船来的。还站在门口做么事?快进屋。娥子侧身让过,对门口围着的几个孩子嚷道,有什么好看的,快玩去吧!说着从腰里掏出一把糖炒栗子分给了孩子们,回身进屋关上街门。
巴掌大的小镇,倒不乏传言递话的人。小哈蟆西街沿叫一声,传到东头便成了震天的炸雷。小泥鳅北河里翻个水花,传到南街就说是大鲤鱼跳龙门。娥子家里大年初一来了个年轻男人,这消息屁大点儿工夫就传遍了东南西北四条街。
俗话说寡妇门前事非多,少不了说成是风流韵事,儿女情长。刘老三闻此有点沉不住气了,生怕灯主走了神,分了心,耽误了一条街的大事。眼看已是日头偏西,还有金丝线工钱的事没定下来,刘老三心里更是着急,就找上娥子的门。进屋一看,八仙桌子两边,上首是那年轻男人,下首是娥子,面前摆的是三盘四碗外加一钵汤。二人举箸端盅,边喝边聊,甚是亲热。见刘老三来了,娥子忙起身让坐,来来,正赶饭时,喝两盅。不不,别客气。娥子,今年这个灯,我看我们西街……
老三哥,你就把心放在肚里吧。娥子说着,将刘老三按坐在凳子上,又拿了一双筷子塞在他手里,用手一指那年轻人,说,这是我娘家表弟胡应龙,玩灯的好把式,在齐安集早有名的。我专门捎信叫他来助我们一臂之力。表哥,这是近邻,老三哥。吹的一口好唢呐。
胡应龙急忙站起向刘老三拱了拱手,二人又对饮了两杯,叙了见面之礼。刘老三开口道,娥子,孤掌难鸣,关公那大的本事,还得要个扛刀的周仓呢!这我想到了,把金丝线请下来。钱呢?照算!一天两块银洋,分文不少。这……我们西街人可都是手爪子抓饭吃,一个毛钱都来之不易。如要再收钱,恐怕……
不收了!我娥子既然夺了这个灯主,站那儿十尺,睡那儿就得一丈,决不能让人说长道短。无论如何,这回也得让西街的灯在江滩上站住脚!老三哥,辛苦你马上走一趟,和霍五一起把金丝线请来吧!好!吱——刘老三又仰脖灌了一盅酒,抹抹嘴,起身就走。胡应龙说,要吃要喝以后有时间,眼下请角儿要紧。
初六下午,在娥子那小小的后院里聚起了玩灯的班子。西街人都在紧张地做着准备。
刚吃罢晚饭,就听见从东街传来了锣鼓声,紧接着一挂万头鞭炮震天响起。不大一会儿,就有人报信,说东街的灯队已经出来了,过江龙举着灯头在前面开路,正顺着街筒子向西来。霍五一听就骂开了,操他娘的,这些孙子真够赖的,比往年早了两个钟头!
别骂了,他出我也出就是了。娥子问,表哥,拾掇好了吗?好了!胡应龙正在一旁踢腿扭腰的活动着呢。金丝线,你呢?娥子又问。就好了。金丝线答应着,又低声对身旁打棒鞭的小伙子说,我去后门口解个小便。
东街的灯队很快到十字街口扎住了场子,叫起阵来。按老规矩,一班灯在街口开唱叫阵,另一班必须立即接上应阵,然后双方同赴江滩比试。如果不应阵,人家便会直接从你的街上串一趟,不用比试,也说明是你输了。此时,东街领头的过江龙,亮开嗓子唱了起来:
锣鼓响天外
闲人都过开
听我唱段梁呀么梁山伯呵
山伯下学就回来咳嗨呀——
人群中响起一片喝采声。同时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向西街口观望,西街该出灯了。
出灯!娥子一挥手,吩咐道,老三哥,你放鞭炮,锣鼓家什走头里,接着是弦子唢呐,打棒鞭的跟上,后面压大轴的是旱船灯!娥子!娥子!有人打断她的话,说,金丝线不知哪儿去了!啊!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没有一个人说话,眼都盯着娥子,好像她一张嘴便可说出金丝线的下落!
谁见他出去了?停了片刻,娥子问了这么一句。院里一下炸了锅。人们议论纷纷,少了金丝线,这旱船灯便出不去。金丝线是男扮女妆坐旱船的,这旱船瓤子可不是小打小闹,要扮相,要噪子,要功夫,唱、念、做、打,样样都得精。刚才他说上后门撒尿去了。那个打棒鞭的小伙子说了一句,立即有人奔后门寻找,无影无踪。一打听,有人说看见几个五大三粗的人把金丝线架走了,去向不明。
那十字街口,东街的灯班子响过一阵锣鼓,过江龙又唱了起来:
山伯要出门
拜拜老圣人
拜罢了圣人呀再拜老先生
先生你好哇费心咳嗨呀——
好哇!
西街的灯呢?
装孙子了!
东街一帮捧场的人骂开了。在场的西街人急了,互相观望,打听怎么还不出灯。东街的灯班子却已摆好架势,要向西街串。西街人连忙在街口堵了一道人墙,又急忙差人回来找娥子,催灯班子快出。
娥子家后院乱哄哄的,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能拿出好主意的。别吵了!娥子大喝一声,人们顿时静了下来,看灯主有什么好办法。可等了半支烟工夫,她也不讲话,眼珠子瞪着,牙咬着下唇,额上豆大的汗珠向下滚,汗湿的鬓发贴在脸上,双手紧扭在一起,好像傻了一样。蓦地,她把头一摆,脚一跺,高声大喊,出灯!什么?出灯?人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望我,我看你,没一个人动窝。
叫出就出呀!娥子快步上前,推了刘老三一把,说,你还愣着干么事?点炮!说完,娥子便拉着霍五,招呼胡应龙,三人进了屋里。
鞭炮响了,锣鼓响了,还是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一丁点儿精神。人人脸上没有笑色。谁不揪着心向外走?这灯出了怎么玩?
霍五,你先出去抵挡一阵!娥子喘吁吁地对霍五说。我……我?霍五扮的是老干娘,穿件半截棉袍,头上梳了个冲天大发髻,耳边缀了两只红辣椒,手里拿了把破蒲扇。
只要两支烟工夫!我这身打扮?就这身行。只要出去唱两段就行了。我唱?我这嗓子还没驴叫好听呢!再说,我也不会唱呀!叫你去你就去,少跟我啰嗦!娥子一拍桌子发了火。这,这……我的姑奶奶,你别逼我了。霍五说着噗通一下跪在娥子面前,拉着哭腔说,娥子,我们就认输了吧,收大伙的钱还给大伙。花去多少,我跟刘老三几个人认了吧!
你!娥子恼得一屁股跌坐身后的椅子上。给……这是我扣下的钱。霍五从怀里摸出五块银洋,小心地放在桌子上,我,我亏良心,就这五块银洋,我都拿出来了。
娥子忽地站起身,要打霍五,可那只举到半空的手又拐了弯,抓起那五块银洋,扔给霍五,又伸手揪着霍五的耳朵,将他拽了起来,说,你个软骨头!这五块银洋算是给你的奖赏,只要你出去给我撑一会儿,去!娥子不容霍五分辩,将他推出了门,转身对胡应龙说,表弟,快,帮把手!
西街的灯在十字街口敲了十遍长流水锣鼓,吹了十遍游场的曲子,只是没人上场开唱,眼看围观的人要轰起来了。东街的灯班子又拉好了冲街的架势。刘老三急得满头大汗,将手中的唢呐交给别人,回头来找娥子,碰上了霍五,忙问,娥子怎么安排的?
她、她叫我先上去唱一段。霍五吞吞吐吐地说。哎呀,叫你上你就上,还磨蹭个么事哟!刘老三说着分开众人,一把将霍五推到了场子中央,操起唢呐吹了个过门。霍五看看孬不掉了,只好连扭带唱:
乡里大姐去赶集
买一个木瓜当黄梨
噗哧咬一口
我的乖乖好厚的皮……
不要!不要!唱的什么玩意儿!随着人们的咒骂声,泥块果皮飞进场子,砸得霍五顾头不顾屁股,连忙退了下来。人群一轰而上。西街的人再也抵挡不住,节节后退,东街的灯队浩浩荡荡冲向西街口,边走边唱:
芦苇棵,芦苇棵
芦苇棵里蛤蟆多
小的出来露露头
大的为么事不出窝
坏了,看样子是要串西街了!
嗨——闪开!
一声吆喝从正在后退的西街人背后传出,人们回头一看,一只旱船来到近前。打头的是一个年轻后生,上身穿压红边白布褂子,下身穿浅灰色灯笼裤,腰束绛紫色宽板带,脚蹬带绒球的多耳麻鞋,红方巾包头,在脑门扎了个漂亮的英雄结,手拿一柄漆成蓝色的四尺船桨,双手一荡,转身踢腿亮相,英姿勃勃。他身后的那只彩船,更是姣小玲珑。船顶上飞龙舞凤,缀满五色花朵,四角四朵大荷花,花心里都亮着大腊烛,照得那锡纸扎成的花花朵朵银光闪闪,炫人眼睛。船四周围布上画满了湖水,船身一动,真像是行在碧波之中。再看那坐旱船的女子,更是分外娇媚,惹人喜爱。她高高的鼻梁骨儿,红红的樱桃口儿,透着灵性的一对杏仁眼儿,鬓戴银丝串成的双珠凤,耳坠八宝点翠赤水锡环,头顶高挽一个不大不小的仙人鬓,一走动满头明晃晃,处处颤悠悠,好像是天上的星星纷纷在挤眼点首。她上身穿的是四周绣着云朵儿的天蓝绣衫,下身是百褶的八幅罗裙,一双绣鞋儿从裙裾下露了,莲步儿一动,那只旱船便急急滑行。左拐右磨,前仰后合,忽进忽退,轻盈如风,没有一丝儿忙乱,没有一丁点儿别扭。
旱船行到人群中,先转了一圈,围出了场地,然后到中央做了个随波起伏的舞姿,骤然停止。这一对漂亮的人儿,这段优美的表演,这一只好看的花船,不但吸引了所有看热闹的人,也镇住了那些成心来捣乱的东街的阔佬们。嘈杂的十字街口顿时静了下来。刘老三来了精神,指挥着刚聚到一块儿的乐班,奏起过门。那掌船的女子便轻启朱唇,羞张玉口,一股像长江水一样甜蜜的音流流入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田:
一只呀舟船呀江呵上飘呀哎
船头站着小青妖
白娘子我把舵掌牢
令仓,令仓,仓仓令仓依令仓!
随着欢快的锣鼓点子,头里撑船的男子做了个白鹤亮翅的姿势,然后转身半蹲亮相,回首对女子飞去多情的一眼,放开嗓子接唱道:
一浪呀打来哎冲多高呀嗨
许郎我上前忙搀扶
谁知道闪了娘子的腰喂——
那女子又接唱道:
一船呀达到那金山寺呀呵
要与那法海动枪刀——
二人边唱边舞,那白娘子与许仙的柔情蜜意感染了在场的人。东街的灯班子竟然忘了敲锣打鼓,忘了吹调,忘了演唱,只是张着嘴,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飘旋的旱船,直到它驶向南街,他们才想起江滩上比艺的事。观者纷纷打听那女子是谁,不大会儿就传开了,那女子是娥子,撑船的男子是她表弟胡应龙,二人早先在齐安集就曾搭伙玩过旱船灯,都是出了名的。
这年,东街的灯到初十便收起来了,而西街的灯一直玩到正月十五。为了看西街的旱船灯,乌林码头船泊的多了,山路上人走的多了,那个热闹劲真比三月二十的火神庙会还红火呢!
正月十六,胡应龙便回齐安集了。娥子也抱着孩子跟他一块儿走了,说是回娘家住几天。
二月初一那天,南街鲜鱼巷开渔行的陈大爷带几个人撬开了娥子的店门,向外面搬东西。西街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围了上来。霍五上前问道,陈大爷,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娥子大年初二上我那儿借了一百二十块大洋,讲好了的,正月底连本带息还清,过期不还,店铺抵押。看吧!这是字据。
陈大爷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上面按有鲜红的手指印。白纸黑字,众人没有话说?有人探头向店铺里望望,只见除了木器家具,锅碗瓢勺,其它值钱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从此以后,娥子再也没有回过乌林镇。
解放后,过了若干年,有人进大崎山拉木头,路过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堡子,见有一位开茶馆的老头像胡应龙。攀前一问,果然。再打听娥子,才知道那年她和胡应龙跑到这里,第二年便因产后风死了,至今已有几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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