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其实一点不浪漫,还有点沉重呢,要不是1973年村子上发生了一件让人不可思议谜团难解的事件,1937年的银圆故事可能会永久地尘封在历史的尘埃里了。
故事发生的这天是1973年渭北旱塬上的五月,正是青黄不接农人们最难熬的日月。地里的麦苗才刚刚挺起身子,头上顶着一叶旗子,预示着将要孕穗期开始了。这种丰收的希望,啥时候才能将麦子吃到口边呢,它在生产队社员们的眼里那是多么的渴望而又遥远呀!
此刻间,社员们在生产队长的率领下,如乌云黑压压一溜排成一字队形,熬着肚皮快要贴到脊背的身子,无力地挥动着锄头,东一下西一下在玉米地里砍伐着杂草。土壤中由于缺肥且干旱,玉米稞子还在人们的腿肚子周围摇摆,细长的叶子呈现着紫红色,还在娘胎里没有完全蜕变硕壮起来。
“出事了!出事了!”一只公鸭子般嗓门声早早地传了过来,还没瞅见人的身影,社员们就已明白那是民兵连长从大队部赶来给队长汇报啥工作的。
社员们早就想歇息了,借机都齐刷刷停下了手中砍伐杂草的锄头,双手支撑做拐杖状仰头看去。
民兵连长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生产队长面前报告:“……队长爷……上吊寻无常了……绝……绝……他……”
生产队长厉色吆喝道:“你这龟孙子,爷不是好好还在这站着么。谁上吊啦?把气捋顺了慢慢说。”
“绝户头呀,是他上吊寻无常啦!”民兵连长这回才说话有了连惯性。
“绝户头”是村民们背地里叫的诨号,他是个将要迈入七十岁的小老头,光棍一辈子没娶过婆娘,是生产队唯一的一名无儿无女的五保户,人们都不知他有啥大名,我的故事里也只有这么不恭地称呼了。
“绝户头”早些年还不甚苍老有些力气时,就凭着一手能斩凿石磨子的手艺,走村串户东家“叮叮当”一天,西家“叮叮当”一天,斩凿那磨面磨秃齿纹的石磨子过着吃百家饭的日子。近几年没了力气搬不动了石磨子,就靠着生产队那点吃不饱饿不死的救济粮度日子。按照生产队的规定,五保户烧饭的柴禾可以到生产队大场的麦草垛上随便去拿的。
“绝户头”却从来没去大场里背拿过一次柴禾,他每天都是爬荒山,溜沟壑割柴草背回家烧炕做饭。他小巧单薄的脊背上驮的柴草也不甚多,足够当天使用还有多余;胸前吊一布兜,里面装着割柴草时随手碰到采集来的野苜蓿菜、蘑菇、木耳、地软软等菌类的稀罕东西,如果哪天运气好了,还能碰到一窝白花花的野鸡蛋哩。
村子里那些年轻的爱耍笑的小媳妇们,碰见了“绝户头”背上驮的柴草就讥笑说:“大伯呀,你背的这点柴草都不够垒个喜鹊窝,不怕叫老鹰叼了去?”
哈哈哈……她们戏笑着又去翻看那布兜里的东西。一一数落完了,心里就羡慕得要死,口里还时不时咽几下从喉咙泛上来的口水呢!临别时都齐声嚷着:“大伯呀……快让给我们尝个鲜吧……”
“绝户头”看她们贼亮发光的眼光,用手捂住布兜子,说道:“那……那……那你们要是稀罕就拿去吃吧!只是就这么一星点儿货给你们谁呀?”
小媳妇们看“绝户头”那极是舍不得,又有着十二分无奈何的表情,都纷纷做着鬼脸,挥挥手如一窝喜鹊般叽叽喳喳说笑着四散而去。
“绝户头”就这样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几日不见就会立马遗忘的小人物,咋就会上吊寻了无常呢?生活中有什么坎儿,迈不过去挡住了你往前再走的脚步?人真的殁了,这会儿大家才想起他过去的一桩桩往事,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呀。他一辈子脾性是倔了些,还有点儿认死理;人多少有那么一丢丢吝啬得小气,却在人前没说过一句过头话儿,没欠过谁一分钱,没伸手朝左邻右舍白要过一棵青菜苗儿。
社员们要筹备着给 “绝户头”办理丧事时,却发生了一个在当时可算爆炸性的新闻,“绝户头”家的粮囤里竟然贮存着五石麦子,一石荞麦,一斗油菜籽,这么多的贮存粮食快要赶上生产队里的“备战粮仓”了。
社员们的情绪如个个打了鸡血般疯狂澎湃,有人提议这五保户的遗产就是生产队里的东西,“这些粮食,分给大家度过这青黄不接的日月吧。”
民兵连长思想境界可不一般,一蹦子跳到石碌碡上,朝大伙喊着:“一颗都不能分,全部入存‘备战粮仓’里去。我还要请县里广播站的记者,为我们的五保户写一篇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新闻稿,在喇叭上宣传宣传哩!”
生产队长力排众议,神情有些凝重。他声腔略微哽咽地说道:“绝户头无儿无女,虽然名分上是生产队的五保户,拍拍胸脯说句良心话咱们谁对他尽过五保户的义务?我们就用他自己一辈子的积蓄,给他办一个体体面面的旧时的‘过事’葬礼。这‘过事’的礼俗虽已被破除了,我不怕犯错误!”
所谓的旧时“过事”葬礼,当时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没经见过。给“绝户头”的葬礼上,有猪羊杀献庄严的祭奠、唢呐开道是《祭灵》哀悼曲牌奏鸣、百字头鞭炮炸响着送行;“绝户头”的门前搭了帐篷,盘了好几口大锅大灶,全集社员八人一桌吃着羊肉荞麦面饸饹宴席。
这一整天里,都是在肃穆、庄重、新鲜、热闹,欢欣鼓舞的氛围里度过的。
让人做梦都不会想到一桩大跌眼镜的事件又发生了,社员们在“过事”祭奠活动开仓取粮中,几位负责取粮磨面的人在麦子中挖出了一个红布包,把红布包打开里面竟然裹着五块银圆和一张用麻纸书写的字条,字条上的文字是这样写着:
红26军某团军需处郝志杰交来购粮订金五块大洋。商议一月后部队经过之时,需要筹备小麦五石做部队补给,到时双方钱粮一并结清。
特此说明
立书人:连部文书王柱子
岁次丁丑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八日
银圆在社员们手里流传着,你鼓气对着银圆用口吹吹,他捏着银圆轻轻放耳朵上听听,今天总算是见了世面,原来银圆是这种模样。同样,那已经发黄的麻纸也在能认得仨瓜俩枣、识文断字的人们手中轮流地传递着,有人看着流出了眼泪,有人一阵阵地长吁短叹,有人默默地闭目沉思,有人干脆就软着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无论是哪一种表情,肢体语言的表达,那张薄薄的纸条都压得每一个人的手在簌簌颤抖……
最终,大家共同发出了最实际、最朴素、最遗憾、最迷惘的感叹:“绝户头傻呀,建立新中国都24年了,36年前的购粮定金还傻等着谁来买粮?守着这么多粮食,饿了一辈子肚子不值!”
“有这几块银圆,这么多粮食,当年有多少黄花闺女争着要做婆娘哩,也不至于成了今天的绝户头呀……”
“生生是这五块银圆的订约金、这五石麦子的担子,耽误了‘绝户头’一辈子的幸福。脾性害了人,只知道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倔老头,人到底一辈子为的啥吗?”
生产队长听大家这样议论纷纷,多少有点冒火地吼道:“为啥?两个字——诚信!”
对呀,“绝户头”一辈子做人的诚信,社员们都是毋庸置疑地点赞。但是,他那不寻常的死去,在人们的心里永远地留下了一道百思不解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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