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 长
晚饭后,刷了碗,喂了猪,给牛添了草,给娘子敷了药,队长才走出门外。队长是生产队时的叫法,队长早就该叫组长。可村民觉得叫组长别扭,还是叫队长顺溜些,就一直叫队长。不知是看了哪部古装电影或电视剧,村民们还把队长老婆叫队长娘子。队长娘子乐意听,队长也就把老婆叫娘子。队长这么叫,龙王潭年龄稍大一点儿的村民,就都把自己的老婆叫娘子。
最近,队长娘子在地里割苕藤时被蛇咬了一口,蛇是毒蛇,手不一会儿便胖乎乎的。还好,龙王潭的树爷专治蛇咬伤,很快扯来草药,捣成糊状敷上,说敷药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手千万不能碰活儿。队长娘子的手干活麻利,要不是被蛇咬了,刷碗喂猪给牛添草之类的活儿哪会让队长沾一下手?
出了门,队长径直走向稻田。从稻种撒到田里起,只要是晴朗的夜晚,队长都要去稻田看一看。晴朗的夜晚看庄稼,如同看睡梦中的孩子,多年来养成的这个习惯,在队长心里扎了根,根扎得深,想拔都难。
立秋过后,白天如蒸似煮的暑气在夜晚变成了凉爽的轻风,风里的田野气息满是稻香。来到稻田边,只见月光下的谷穗沉甸甸地勾着头,齐刷刷地睡得香,黄澄澄地亮人眼,镀了金子一般。白天看过,几乎每一粒稻谷都饱满,几乎每一穗稻谷都看不见青的。也就是说,稻子已经成熟,开镰的时候到了,田野里又将响起打谷机激越的歌唱。队长心中涌起阵阵激动,阵阵喜悦,也涌起了想唱几嗓子啷哩啷格啷的冲动。可不能唱出来,凡事都得讲个规矩,白天蝉儿唱,鸟儿唱,人也可以唱,夜晚就该青蛙和虫儿们登场唱。听,青蛙和虫儿们正一曲儿一曲儿一波儿一波儿唱得欢。这个时候,连树上的蝉儿和鸟儿都静了声,人就不要去凑那个热闹了。
不过,哼哼还是可以的,往回走时队长就在心里啷哩啷格啷地哼。谁知哼着哼着,一个趔趄,右脚崴了。队长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偏偏在开镰打谷子这个节骨眼儿上,娘子的手遭蛇咬了,自己的脚也崴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好不起来,这霉倒的也太不是时候了!队长心里那个急呀,如一群蚂蚁在热锅上爬得乱糟糟的。
能不急吗?这段时间天气好,就该及时抢收。否则遇上连绵雨,成熟的稻谷就会在田里生秧。自家的稻谷要是生了秧,可惜。龙王潭另外四户人家的稻谷要是生了秧,就不只是可惜了。
想起龙王潭种庄稼的人家,而今只剩下这五户了,队长心里就不是滋味。还是毛头小子时,队长就是龙王潭的队长。后来发现,越来越多的人被城市吸走,龙王潭越来越空寂,队长逐渐感觉一点儿也没劲,就在满六十岁的时候辞去队长职务,带上娘子去了儿女们工作和生活的城市。在城里,头几天还有新鲜感,可渐渐感觉手脚跟没处放似的,心里像疯长着野草的田地一样荒芜。一想到田地荒芜了心就疼,并且疼痛感愈来愈烈,不到半年就实在受不了了,就不顾儿女们的苦苦挽留带着娘子回了龙王潭。人回来了,那些留守的村民又要他当队长,队长帽子便又回到了头上。重新当了队长,他就在龙王潭奔走相告:求求你们,不要把老祖宗留下来的田地荒了,荒了可惜呀!结果是,龙王潭原来三十多户人家,种庄稼的数来数去却只有十户了。没过几年,种庄稼的只有树爷、根叔、老号子、老虾子,连同队长家,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这五户人家,都是老夫老妻,队长和娘子算最年轻,只有六十多岁,属六零后,其余的都是七零后。在队长心里,只要肯种庄稼就是他的亲人。他和四户人家商量:收麦子、栽秧子、打谷子之类的大活儿,大家相互帮衬。大家心里亮堂,这明摆着是队长变着法子帮咱,鼓励咱种庄稼,想让田地尽量少荒些嘛。
大活儿没有队长帮衬是不行的,比如打谷子。打谷机是小型的,只能省去打谷子时使劲摔打的体力。打谷机要安装在木制拌桶上,而拌桶有六七十斤重,经稻田里的水一浸泡有百八十斤重,要靠一个人从崎岖的小路往稻田里扛。扛拌桶的活儿,联合打谷子的五户人家,除队长外没人能扛得动。
山里人有个小伤小痛的,都能找几样草药治疗。队长在石头上坐一会儿后,借着月光,忍着剧痛,就近找了几样草药,一瘸一拐回了家。
队长一边给自己敷草药,一边给娘子絮叨打谷子的事。
娘子说,五户人家里没人能扛拌桶,难道龙王潭就没有其他人了?比如夜猫子,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
夜猫子能帮咱?笑话!夜猫子晚上狗都撵不到,白天风都吹得倒,不行不行。队长摇摇头说,不过,娘子倒是提醒了我,可以在没种庄稼的人家找嘛。嗬嗬,想起来了,还真有两个年轻人呢,都只有三十多岁。
娘子问,谁?
队长说,柱子和栀子。
柱 子
柱子一直在外打工,要不是爹中风了,是不会待在龙王潭的。柱子爹一个人在家种庄稼,身体本来非常硬朗,壮得像头水牯牛。可有一天,柱子爹正在地里栽油菜,根叔和老虾子到邻村一个共同的亲戚家吃酒路过,就跟柱子爹打招呼。
根叔说,栀子娘中风了,知道么?
柱子爹栽油菜是蹲着的,一听这话立马起身问,当真?
老虾子说,队长接到电话,立马找人找车,已经送到镇医院了。
听老虾子也这么说,说明是真的,柱子爹就孩子似的蹦起来,嘴里说着报应啰报……大约还想说第二个报应,却没能完整说出来,一头栽倒在地里,口歪眼斜,也中了风。
柱子和栀子两家,相隔一道小山梁,走路的话也就十分钟左右。柱子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栀子也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姐姐。柱子爹和栀子爹从小关系就亲,有人说他们的前世可能是亲兄弟。柱子两岁的时候,栀子出生了。柱子爹跟栀子爹说,今后让栀子给柱子当媳妇,行不?栀子爹略顿了一下说,咋不行?不过,得让柱子倒插门,行不?柱子爹也略顿了一下说,行!
柱子和栀子经常一起玩,柱子哥,栀子妹,从两张嘴里飞来飞去。可不知从哪一天起,柱子听到柱子哥的时候,叫出栀子妹的时候,目光不经意碰到栀子饱满胸脯的时候,红了脸,眼睛再也不敢碰栀子了。柱子从小就害羞,不过只是在见到陌生人的时候。看着柱子羞怯的神情,栀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就故意问,柱子哥,你喜欢我么?柱子说,喜欢。说完脸更红了,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渗出血来。栀子就越发喜欢柱子,叫柱子哥叫得更甜更勤。
殊不知,柱子两个哥哥在外打工各自带回一个外省妹子的那年春节,柱子爹让柱子和栀子断了关系。柱子问,为啥?柱子爹说,当倒插门丢人。柱子又问,为啥?柱子爹说,你爹就是个倒插门。柱子说,我喜欢栀子。柱子爹说,没出息的东西。柱子说,我真的喜欢栀子。柱子爹说,你是男人不?是男人就不要干一辈子丢人的傻事。柱子说,可是我……咋办?柱子爹说,你不是在外打工么?学你哥,在外面找。柱子说,可是我……害羞。柱子爹说,没出息的东西!
柱子在栀子面前,嗫嚅半天才说出了爹的意思。栀子一听,睁圆眼睛问,你的意思呢?柱子勾着头说,听爹的。栀子狠狠跺了一下脚,指头朝柱子点了两下,然后呜呜哭着往家里跑。不一会儿,柱子家屋后传来栀子娘的骂声,柱子爹的姐妹、母亲和八辈祖宗全在骂声里遭了殃。柱子娘想对骂,可骂的词儿没有栀子娘多,嗓门儿也没有栀子娘大,对骂势必要吃亏,就拿了给死人烧的草纸在栀子娘面前烧起来,诅咒栀子娘不得好死。眼看两个女人快要上演全武行了,队长闻讯风风火火赶来,大声武气地说,大过年的,你们害不害臊?你们不害臊,咱龙王潭害臊!栀子娘和柱子娘就都气咻咻回了家。
这事看似画上了句号,谁知正月快要出头的一天,栀子爹被自家那头发情的水牯牛三两下顶了个一命呜呼。栀子爹安葬后,栀子娘想,栀子爹的死一定是柱子娘的诅咒转移到了栀子爹的身上,越想越不服气,就又到柱子家的屋后骂开了。这回骂的是柱子娘恶毒,活生生把栀子爹给诅咒死了,骂声比前一次更激烈,更凄厉。柱子娘想,前一次诅咒的是栀子娘而不是栀子爹,可他们是夫妻,说不定还真是转移了。栀子娘骂人可恶,但栀子爹无罪,有罪的反倒是自己。这么一想,柱子娘就以喝农药的方式谢了罪。
对栀子,柱子本来是觉得有愧的。柱子娘一死,柱子就转愧为恨,两人再见面,形同路人,谁也不理谁。
栀子在南方的一家服装厂打工,一年后带回一个如意郎君,据说是个裁剪师,模样儿周周正正,看上去斯斯文文。栀子依偎着郎君,一副甜甜蜜蜜的样子。栀子娘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
柱子在北方的一家砖厂打工。砖厂负责烧砖的师傅是个瘸腿老头儿,老头儿爱喝酒爱啃鸡腿,只要一见到柱子得闲,就叫柱子买酒买鸡腿。久而久之,柱子喜欢上了老头儿,老头儿当然也喜欢柱子。在砖厂干活的人,大多是中老年,年轻人少,女人更少,在砖厂打工的女人都是随老公来的。砖厂淡季,工人闲的时候多。一得闲,一些人就去打麻将玩纸牌,没有打牌的人就没完没了地说男女之间的事儿。柱子不打牌,只是听,一听就脸红。仅有的几个女人,见柱子脸红就拿柱子寻开心,专问柱子男女之间的事儿。柱子哪能答得上来?就往瘸腿老头儿那儿去,一起喝酒,一起啃鸡腿。随着酒越喝越多,鸡腿越啃越多,老头儿居然把烧砖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柱子。
一晃五年过去了,瘸腿老头儿回家乡后没有再来,柱子成为了烧砖师傅,工资翻了一番。可是,栀子的两个娃都能在地上到处跑了,而柱子的女朋友还不知在谁家静静含苞待放。为此,柱子爹的头发愁得全白了。就在柱子爹劝柱子去姑娘多的厂子找活干的时候,爱情与柱子撞了个满怀。原来,砖厂小卖部是砖厂老板开的,柱子经常去买酒买鸡腿,老板的女儿金花见过几次柱子,主动和柱子说过几次话。每一次说话,柱子都脸红。柱子每红一次脸,金花心里就像有一只鸽子在扑腾腾乱飞。只不过,金花那时还是学生,只能把鸽子装在心里而没有放出来。
柱子和金花结婚后,相继有了车子,有了两个孩子,还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有了房子后,柱子和金花要把爹接到城里住,柱子爹好说歹说都不同意。农闲时,柱子爹想看孙子进了一趟城,在城里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只一周便回了龙王潭,还说这辈子再也不进城了。
柱子爹中风后,两个哥哥都不愿意回家,柱子只好回家伺候。邻村有个老中医,退休前是医学院教授。柱子爹在镇医院住了一些时日便回了家,柱子便去邻村找教授用中药治疗。教授不仅开处方拿药,还给柱子传授给病人按摩推拿的方法。经过柱子精心伺候,柱子爹已经能说话,还能拄着双拐慢慢行走呢。
柱子接到队长电话的时候,正在月光下的院坝里看爹拄着双拐行走。听队长说明意思,柱子犹豫了一下。倒不是考虑爹一日三餐的问题,帮哪家哪家肯定有爹吃的饭菜。也不是怕吃苦受累,吃苦受累对柱子来说算不了什么。问题是好几年没有扛过拌桶,还能扛吗?可是,毕竟乡里乡亲的,有了难处就该尽力帮。犹豫过后,柱子答应了。
栀 子
栀子与裁剪师结婚后,裁剪师对栀子知冷知暖,疼爱有加,栀子也对裁剪师百般呵护,千般恩爱。夫妻商量:在城里买一套房,方便孩子上学。可是,服装厂的生意时好时坏,裁剪师和栀子的收入也就时高时低,而房价蹭蹭蹭往上涨,买房的事就只能一直在冷宫里待着。有一天,栀子正在上班,老板带着一个秃了顶的中年男人来到车间。老板介绍说,这是某贸易集团公司服装销售部总经理,大家热烈欢迎总经理前来我厂考察指导!车间的机器正在运转,女工们不方便鼓掌。老板这么一说,女工们全都笑了,总经理也笑了。栀子发现,总经理似乎对正在生产的服装并不感兴趣,眼睛只往女工们的脸上和胸脯上瞟。总经理走到栀子身边停下来,弯下腰说干得不错,栀子礼节性的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晚上,老板要栀子陪总经理一起唱歌,栀子借故推辞。老板说,姑奶奶,求求你陪陪吧,那可是我的财神爷呢。栀子想想,答应了。
雅间里,老板借故离开,只剩下栀子和总经理。总经理对栀子一口一个宝贝儿,心肝儿。栀子说,请你放尊重些!总经理说,陪我睡一晚,一千元咋样?栀子说,找你妈陪吧。总经理说,五千元咋样?栀子说,找你姐陪吧。总经理说,一万元咋样?栀子说,找你妹陪吧。总经理见栀子油盐不进,就想霸王硬上弓,先用嘴去亲栀子的脸,栀子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过去。总经理并不恼,又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摸栀子饱满的胸脯,栀子抓起一个酒杯砸在总经理头上,然后愤然离开了房间。
事后,栀子和裁剪师炒了那个服装厂的鱿鱼,重新找了一个服装厂,待遇和原来不相上下。经历了那事以后,栀子买房的愿望反而淡了,跟裁剪师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咱龙王潭就不能生活么?买房的事,顺其自然吧。裁剪师也很赞同。
栀子娘原来不希望栀子在城里买房,中风后却在栀子耳边叨叨,龙王潭的谁谁谁在外买了房,尤其是柱子在城里不但有了车子还有了房子。栀子说,老话说得好,人比人,比死人,何必和人家比呢?咱过好自己的生活,比啥都强。栀子知道,娘是在和柱子爹较劲。
跟柱子爹一样,栀子娘在镇医院住了一些时日回家后,也是找邻村的教授治疗的。准确地说,应该是柱子爹跟栀子娘一样,因为栀子娘中风在先,入院出院找教授治疗都在先。
谁先谁后不重要,重要的是柱子和栀子又有了交集。柱子和栀子本来都想躲着对方,可人世间,还真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
在镇医院,柱子和栀子碰面,谁也不理谁,跟陌生人一样。到教授那里拿药,免不了同路。陌生人同路也会没话找话的,可两人一前一后在同一条路上去同一个地方,仍然谁也不理谁。
那次去教授那里拿药,栀子去了,而柱子没去,教授知道柱子和栀子两家是毗邻,就让栀子给柱子把药带回去,栀子不好拒绝,就带了。栀子到柱子家的时候,柱子刚好从家里出来。栀子把药交给柱子,柱子接了药,脸红了,嘴巴也动了,却没有发出声音。栀子转身往回走,柱子的嘴里仍没有发出声音。
一天晚上,大约凌晨零点的时候,栀子的儿子肚子痛,哇哇大哭。栀子娘的土办法平常挺灵验的,可那晚根本不起作用。家里没镇痛的药,就是有也不敢随便给儿童服用。附近没有医生,距离镇医院又比较远。村水泥公路通到了院坝里,可没有交通工具。这该如何是好呢?
一时间,栀子娘没了主意,栀子急得呜呜哭泣。这时,女儿跟栀子说,妈妈,外面好像有摩托车的声音。栀子静声一听,果然有,连忙开门去看,摩托车没有熄火,正在院坝里等待,驾驶摩托的人是柱子。栀子明白了,赶紧揣上钱抱起儿子上了摩托车。在摩托车上,栀子想开口说话,可话到喉咙就又回到了肚里。就是在镇医院里,栀子和柱子之间仍没有交流一个字。经医生检查,栀子儿子患的是急性阑尾炎。手术成功后,栀子向柱子笑了一下,柱子的脸就红了一下。柱子为何及时赶来?栀子自始至终没有问,只是从柱子当时散发的酒气猜想,大概是柱子从亲戚家吃酒回来碰巧遇上了吧。
龙王潭五户人家打谷子,栀子和柱子又有交集了。栀子接到队长电话的时候,正在月光下的院坝里和两个孩子嬉戏。队长在电话里请栀子帮忙割谷子,割谷子曾经是栀子最拿手的活儿,栀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老号子
太阳出来金灿灿啰,嘿咗!谷子熟了黄满田啰!嘿咗!快打谷子抢天时啰,嘿咗!谷子进仓心才安啰,嘿咗!在老号子的号子声中,龙王潭五户人家联合打谷子正式开始了。老号子的号子吼得好,龙王潭人便叫他老号子。老号子以前是石匠,石匠打石头、搬石头、抬石头都要吼号子。号子的词儿基本不固定,都是根据当时的人、物和场景即兴编。吼号子的人往往喜欢拿路过的漂亮妹子和俊俏的小媳妇开涮,比如:过路的妹子看过来哟,嘿呀咗!哥哥的锤子叮当响哟,嘿呀咗!锤子下去石缝开哟,嘿呀咗!石缝一开分两块哟,嘿呀咗!
通常情况下,被开涮的妹子或小媳妇不会理睬,只会红着脸走开,但也有胆大的要回应。据说老号子年轻的时候,有一回在采石场拿一个小媳妇开涮,小媳妇是个泼辣的主儿,笑着说,嫂子倒要看看你的锤子有多响,说着就去夺老号子手中的铁锤。老号子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忙向在场的其他后生求援,后生们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儿和小媳妇打闹。打闹的过程中,小媳妇的裤带被挣断了,裤子垮下来,下半身白晃晃的。这时,老石匠就近折了一根桑树枝条,将老号子和其他几个后生每人狠抽了一下,还破口大骂伤风败俗之类的话。小媳妇见后生们挨了抽,痛得龇牙咧嘴的,便一边系裤带,一边幸灾乐祸地嘻嘻笑着。老石匠黑着脸说,羞死个先人!小媳妇才红着脸离开。
老石匠是老号子和其他几个后生的师父。尽管挨了师父抽,老号子和师兄师弟们号子照常吼,该开涮的时候照常开涮。
老号子知道,柱子和栀子之间多年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就想趁打谷子之机逗引他们相互说话。
柱子多年没有扛过拌桶,拌桶最初压在肩上,肩膀有些疼,但柱子咬紧牙关,颤颤悠悠走一段,肩膀就渐渐适应了。老号子用号子开涮道:拌桶千斤重哇,嘿哟嗬嗨咗!山路弯弯绕哇,嘿哟嗬嗨咗!扛起风摆柳哇,嘿哟嗬嗨咗!像个小姑娘哇,嘿哟嗬嗨咗!大家听了,全都哈哈大笑,其中包括栀子。柱子羞得脸通红,也微微笑了一下,默默地抱着割倒的谷把子去打谷机脱粒。老号子又故意问栀子,柱子真像小姑娘,栀子说是不?栀子没有回答。
栀子也多年没有割过谷子了,但割起谷子来仍然风快,随着嚓嚓嚓的响声,一把又一把谷子整齐地放倒在田里。有人就说,还是年轻好,你看栀子割谷子多快。又有人附和,是啊,想不到栀子割谷子还没有回生呢。有人夸,栀子就割得更加起劲。谁知,割着割着,左手被镰刀咬了一口,栀子哎哟叫了一声。伤口不深,栀子用嘴吮掉指头渗出的血吐出来,又接着割。大家就劝栀子歇着,栀子说,不碍事,不碍事。见此情景,老号子用号子吼道:一把镰刀嘴真馋哟,嘿呼儿嗨哟!不长眼睛咬了手哟,嘿呼儿嗨哟!勤劳手儿不怕痛哟,嘿呼儿嗨哟!轻伤绝不下火线哟,嘿呼儿嗨哟!大家听了,都说老号子这回吼了个正经的。栀子听了,微微笑了一下。老号子又故意问柱子,栀子应该算个巾帼英雄吧,柱子说是不?柱子没有回答。
大家发现,柱子和栀子之间,相互没有说一句话。
夜猫子
夜猫子是龙王潭以前的护林员,专门守护山林。那时路边的大石头和山林显眼的石壁,几乎都有用白石灰写的“封山育林,偷树可耻”的标语。那时的山林,树少,草也少,一年满了才准进山林割草、砍灌木、剔树的枝丫作为柴火。平常,私自在山林里割一把草都算偷。守护山林主要是在夜间,护林员常常昼伏夜出,久而久之,就得了夜猫子这个名号。后来,越来越多的山里人被吸进城里,生活在山里的人少了,对柴火和树木的需求就少了,山林也就逐渐变得郁郁葱葱起来,以至于大风刮断的枝丫,甚至吹倒的树木,都无人愿意捡回家。护林员这个差事,自然就没必要存在了。
夜猫子不当护林员时还是中年,身强力壮。可不当护林员了,夜猫子白天做啥事都提不起精神,晚上躺在床上像烙饼,通宵达旦难以入睡。夜猫子又想巡夜,娘子和儿女当然不会答应。儿女都在城里做生意,很能挣钱,也很孝顺,就接夜猫子两口子进城享清福。然而两口子在城里觉得心里憋闷,脑袋像快要爆炸似的,说只有在龙王潭才过得舒坦。无奈,儿女又把两口子送回龙王潭。不过,儿女给两口子约法三章:想咋吃咋吃,想咋玩咋玩,夜猫子要是白天睡觉,晚上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巡夜也行,就是不准种庄稼。
夜猫子又开始巡夜了,只是不同于先前。先前无论酷暑还是严冬,无论朗月高悬还是月黑风高,几乎每晚必巡。后来巡夜,想巡则巡,不想巡则在家里看电视睡大觉。先前巡夜,主要是防贼。后来巡夜,主要是闻一闻田野和山林的气息,听一听天籁之音,看见山鸡、野兔、拱猪子糟蹋庄稼,就吼一吼,撵一撵,有时还在庄稼地里下个套子套一套。夜猫子认为,野生动物尽管受保护,但糟蹋庄稼就是贼。这些贼中,尤以拱猪子危害最大。拱猪子,学名獾猪,有时候家族行动,能让整块地的庄稼损失殆尽。这样一来,夜猫子巡夜就又有了防贼的意味,就更加乐此不疲了。
龙王潭五户人家联合打谷子结束的那天晚上,一轮圆月像一盏硕大的灯挂在夜空,金黄的光芒照得田野明晃晃的。这样晴朗的夜晚,夜猫子当然要巡夜。翻过一个小山嘴,下面是一块稻田。夜猫子先听见狗的呻吟声,寻着声音,能清晰地看见稻田中间有两只狗屁股对着屁股正连在一起,吐着舌头吭哧吭哧喘粗气。接着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声。稻田的一角,女人赤条条地躺在稻草上面,女人的上面有个赤条条的男人,男人蓄着板寸头。听声音,女人有些像栀子。从板寸头判断,男人可能是柱子。
这种事,龙王潭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真是太伤风败俗了!夜猫子想弄出点声响发出警告,可转念一想,柱子和栀子前年回龙王潭,到现在快满两年了,夫妻没有生活在一起,发生眼前这种事虽然不合道德,却也合情。可是,夜猫子又非常纳闷,据说柱子和栀子因为先前的事儿,相互间至今都没有说过话,咋就能缠在一起呢?是他们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两只狗亲热而临时产生露水夫妻情,还是相互间不说话只是一种假象其实早就暗中有一腿?
两只狗分开了,两个人也完了事。完事后,两个人迅速穿好衣服继续走,自始至终没有听见说一句话。看清脸了,果然是柱子和栀子。
夜猫子想,这种事虽不宜张扬,但毕竟龙王潭前所未有,应该报告给队长。夜猫子径直回了家,拨通了队长的电话。
队长娘子
打谷子终于结束了,队长本来心情大好,连伤痛都似乎减轻了许多。可接了夜猫子的电话后,皱起眉头,露出惊讶的神色,还叹了一口气。娘子问,啥事?
队长说,没事。
娘子说,柱子和栀子在稻田里干了那事儿,还说没事?我都听到了,还瞒我。
队长说,不要打胡乱说。
手被蛇咬了,可脚能走,嘴能说。第二天吃了早饭,队长娘子屁颠屁颠分别到树爷、根叔、老号子、老虾子家,说了夜猫子给队长打电话的内容。不仅说了内容,还根据从旁听来的片言只语,绘声绘色地增添了一些细节,好像亲眼见到的一样。
队长娘子其实是个热心肠人。比如大活儿联合起来干,很明显自家吃亏,她却毫无怨言,给别家干活儿也像在自家一样卖力。又如,龙王潭还有几家空巢老人,如果遇上三病两痛,她知道后为其请医拿药跑得风快。再如,龙王潭举家外出的人家,有的回老家娶媳妇嫁闺女办宴席缺咸菜没蔬菜,她会爽快地主动送上。可她这个热心肠人心里藏不住事,嘴里包不住话。要不是队长叫她不要打胡乱说的话,她传播的就不只有四户人家了。传播的时候,她分别强调了柱子和栀子帮了咱们,千万不能外传。
老号子听了队长娘子的传播后问,你让哪些人知道了?
队长娘子说,柱子和栀子帮打谷子的四户人家。
老号子说,既然不能外传,你不是传给咱了么?
队长娘子吐了吐舌头,扭着肥大的屁股离开了。
队长娘子离开后,老号子心中的疑问像鱼儿的气泡一样直往上冒。柱子和栀子之间咋会发生那种事?该不会是夜猫子往两人身上抹黑吧?可夜猫子与两人一无怨二无仇,况且夜猫子也不是那种人,这就说明两人极有可能干了那事。难道是打谷子时自己的言语起了牵线搭桥的作用?那样的话,自己就既有功又有罪。功,在消除了两人之间多年的怨恨;罪,在引发了两人出轨。两人出轨的事,夜猫子既然报告给了队长,队长会咋处理呢?思来想去,老号子越来越觉得自己脱不了干系,就联系了树爷、根叔、老虾子和夜猫子,到队长家看队长如何处理。
夜猫子、老号子、树爷、根叔、老虾子五人都带上娘子,先后来到队长家。之所以都要带上娘子,主要是让娘子站好嘴巴这道岗。他们白天聚集在一起说事,并不担心有人偷听,因为能在龙王潭走动的就这么几个人。也不担心走漏风声,因为队长家在一个较深的山弯里,就是用高音喇叭吼也不会传多远。
大家首先问夜猫子,柱子和栀子是否真的干了那种事。夜猫子说,如有半句假话,我的嘴巴要变成兔子嘴巴,我还要挨天打五雷轰。大家就要夜猫子详细说说。夜猫子说,那种事能详细说么?大家就说,这里没有大姑娘小媳妇,有啥不能说?夜猫子就描述了狗咋样咋样,柱子和栀子咋样咋样,连穿好衣服后又把铺在田里的稻草重新捆上的细节都说了。
描述了之后,夜猫子还说了个人看法,柱子和栀子都是夫妻没有生活在一起,极有可能是在回家的路上看见狗做那事而临时起意。
大家就把目光纷纷投向队长,问队长如何处理。在队长没有说处理意见之前,七嘴八舌地说了柱子和栀子的诸多好话,比如孝敬老人,肯帮助别人等等。还特别强调了那事儿是在帮咱们打谷子回家的路上发生的,咱们不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那种事,的确伤风败俗。队长略停一下接着说,可是,给他们的老人透露,找他们批评一顿,把他们的事反映给村上,甚至像旧社会那样把他们沉猪笼,这些恐怕都不合适吧?
就是嘛。大家纷纷附和。
老虾子看了一眼夜猫子说,那事儿就该烂在自己的肚子里,你看队长多为难。
队长剜了娘子一眼说,我家娘子还向你们说了呢。
夜猫子说,万一柱子和栀子早就暗中有一腿,你们考虑过后果吗?
大家又觉得夜猫子的怀疑有道理,要是柱子和栀子重续前缘,就会导致两个家庭破裂。那样的话,最遭罪的是两家的娃儿。离婚的事儿,龙王潭没有,但邻村就有活生生的例子。
队长说,临时起意,要防日久生情。暗中有情,更要防家庭破裂。大家说说,到底该咋办才好?
队长娘子仿佛为了戴罪立功,抢先说,柱子和栀子,得让他们分开。柱子回砖厂,栀子回服装厂,都过上夫妻生活,那事儿不就了结了么?
树爷说,拿根灯草,说得轻巧。他们走了,柱子的爹,栀子的娘,还有栀子的两个娃儿,谁来照顾?
队长娘子说,柱子的爹和栀子的娘让我们来照顾,栀子的两个娃儿随栀子带出去,行么?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办法好!
队长向娘子笑了一下说,嗬嗬,这还差不多。
最后,大家形成一致意见:柱子和栀子的那事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到死也不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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