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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之死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3140
◎王善常

  那个夏天,安子萌发了杀人的念头。他要杀死对门的傻子。

  傻子是杨树屯最快乐的人。他整天咧着嘴笑,对着在垃圾堆里刨食的芦花鸡笑,对着长在沟边的矮蒿子笑,对着任何从街上走过的人笑,当然,他也避免不了要对着安子笑。安子的心里盛满了忧愁和烦恼。在那个夏天,他几乎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先是因为一粒玻璃弹子和同学打了一架,然后又被老师不问青红皂白地狠揢了一顿。他恨老师不公平,逃了课,每天装模作样地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然后就拐个弯去了屯外的杨树趟子打家雀。这样一连三天,老师找上了家门。他爹气得直翻白眼,骂他还不如对门的傻子听话。老师走后,他爹就把他摁在了板凳上,又扒下了裤子,用笤帚疙瘩在他瘦弱的屁股上狠命地抽了十七下。

  

  安子挨打的时候院门没关,他趴在凳子上,脸正好冲着对面的傻子。笤帚疙瘩每落下一次,傻子就拍一下巴掌,同时全身抖动着大笑。安子被傻子的幸灾乐祸气昏了头,就在笤帚疙瘩落下来第五次时,他冲着傻子怒吼了一声,我要杀了你!他爹一愣,以为安子是在冲他喊,于是气往上冲,本来想打完五下就住手的,听了这句话,就又狠命地多打了十几下,直到安子的娘抢下笤帚疙瘩为止。

  第二天安子叉着腿去上学,刚出大门就看见傻子在冲他笑。在那一刻他的疼痛和委屈一下子变成了怒火。我爹竟然说我还没有你听话。他愤怒地嘟囔着,俯身捡起了一块土坷垃,掷向傻子。傻子坐在地上摇头晃脑地笑,正巧躲了过去。安子又寻了一块砖头,向前走了两步,瞄准了傻子的脑门。他正要掷过去,忽然一声断喝吓了他一哆嗦,砖头掉在了地上。傻子的娘颤颤巍巍地站在了他面前,用手指点着他说,这么点儿的孩子有人养没人教,不学好,就欺负傻子。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女人大嚷大叫,惊动了安子的爹娘。你们咋都欺负一个傻子,心都长裤裆里了?她哭天抹泪,痛苦地拍着巴掌。人越聚越多,安子爹脸上挂不住了,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安子一嘴巴。安子一下子被打坐在了地上,耳朵里嗡嗡响,像钻进去了一只蜂子,眼前灰蒙蒙一片,只能看见一群萤火虫在跳舞。他娘心疼地去拉他,他一挥手,甩开他娘的胳膊,爬起来,眼睛里喷着眼泪和火苗,狠狠地盯着傻子大喊,我要杀了你!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跑去。他背后傻子还在冲他笑。

  傻子安静地坐在他家门口的柳树下,浑身上下一条布丝都没有,正低着头用一只黑手认真地摆弄着自己胯间的物件。傻子一年四季都光着身子,只要衣服一贴身,就刺挠得受不了。在杨树屯,从来没有大姑娘和小媳妇从这条街走,因为傻子一见到女人就喜欢加劲地拨拉自己的生殖器。这会让年轻的女人又怕又羞。此刻,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大丛被猪拱过的稻草;他的胡须也乱糟糟的,像一小堆被鸡刨过的麦秸。茂密的枝叶把正午的阳光筛成一枚枚闪亮的光斑,又撒在他漆黑精瘦的身上,这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浑身长着烂疮的黑狗。他嘴里嚼着几片柳树叶子,暗绿色的汁水蚯蚓般地爬下他的嘴角,黏在胡子上。柳树叶子是苦的,他却嚼得有滋有味,也许他的舌头与众不同,能把苦品成甜,也或者他什么味都尝不出来,因为他已经傻透腔了。

  杨树屯到处都是杨树,只有傻子家门口有一棵柳树。据说那棵柳树刚一人来高的时候,他就坐在那了,现在柳树早已超过了街两旁所有的屋脊,可他还是一直没挪窝。杨树屯里有人说他在那已经坐了整整四十年了。在这漫长而荒凉的四十年里,他和柳树建立起了紧密的联系,对,是紧密的联系,因为在他和柳树之间有一条铁链子,一头拴在他的左脚脖子上,另一头锁在了柳树上。

  安子趴在自家的大门缝上,用一双恶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傻子。他刚才看见傻子娘出家门向西走了,手里拎着酱油壶。傻子娘一走就是一个机会,傻子的弟弟和妹妹都不常来,他只和他娘住在这。安子决心趁这机会杀了傻子。他从屁股兜里掏出了弹弓,又摸出了一粒钢珠。这粒钢珠是他用五粒花心玻璃弹子和锁柱换的。他相信只要这粒钢珠不偏不斜地打在傻子的脑门上,就一定能要了他的命。安子把钢珠放在了弹兜里,从门缝里瞄准了傻子,慢慢地拉开了橡皮筋。他的手有些颤抖,橡皮筋越拉越长,蓄满了力量,也颤抖着。就在安子要把钢珠射出去时,傻子却忽然猛地抬起了头,眼睛瞅向了门缝里的安子,嘿嘿地冷笑了一声。安子心一慌,弹弓失去了准头,钢珠擦着傻子的耳朵飞了过去。傻子拍着巴掌,咧着嘴,露出满口黑牙,哈哈怪笑,似乎是在嘲笑安子。安子脊梁骨一凉,脑门瞬间就出了一层冷汗,赶紧拎着弹弓跑回了屋。

  安子越来越烦恼,他慢慢地发觉自己竟然对傻子产生了畏惧。他开始不敢面对傻子,害怕他对着自己笑。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傻子的笑仿佛成了一把锋利的尖刀,让安子鼻子尖发酸,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每天上学放学走到家门口时目光都不敢斜视,但他还是会感觉到傻子在冲他笑。那笑黏糊糊的,像从南河沟底抓出来的一把绿色的淤泥,糊在他的背上,让他无法忍受。

  安子开始做噩梦。每当他正梦到美好的事物时,忽然就会有一张肮脏的脸猛地扑上来,正对着他的脑袋。那是傻子的脸,那张脸像一团烂肉,烂肉上裂开一个黑洞,向他喷吐着腥臭的气体,同时发出嘿嘿的笑声。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汗水已经洇湿了褥子。安子暗暗地下定决心,他必须抓紧时间杀死傻子,否则他会被傻子折磨成疯子。

  锁柱的爹是铁匠。安子想,既然铁匠能把废铁敲打成锄头和镰刀,那么做一把杀人的尖刀就应当很容易。他去找锁柱。你帮我求求你爹,让他给我做一把尖刀。安子说。你要尖刀干啥?锁柱不解。安子想了想,觉得不应该对锁柱隐瞒,就说,我要杀了傻子。锁柱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盯着安子的脸,他看到了安子脸上坚决的表情,就咬了咬牙说,行,傻子太讨厌了,我姐每次去我二姨家都不敢从那走,要绕一个大圈子。你杀他也算是为民除害了,这个忙我帮你。但锁柱还是没有帮上这个忙,他刚跟他爹说完就被他爹臭骂了一顿。迫不得已,锁柱只好偷偷地在他家的废铁堆里翻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扎枪头,送给了安子。

  安子找了一根笔直的木棍,把扎枪头安在了上面,觉得缺少点啥,就又找了一条旧红领巾,绑在了扎枪头的根部,做成了一杆红缨枪。那时已经放暑假了,安子每天都不停地用他爹的磨刀石蹭着扎枪头,直到把枪头蹭得溜光锃亮。他每天还会抽出时间练习刺杀,用剪子把纸壳子铰成一个脑袋形状的靶子,用墨笔画出鼻子、眼睛和嘴,挂在房山头。他手持红缨枪,对着靶子立正站着,眼睛愤怒地盯着靶子,仿佛那就是傻子的脑袋。忽然,他怒喝一声,双腿变换成弓步,同时双手持枪平刺而出,直奔靶子。他起早贪黑地练习,直到纯熟得指哪刺哪的程度。他必须在有绝对把握的时候才能去杀死傻子。他要一枪刺进傻子的脑袋,不能用第二枪,否则傻子一叫就会引出他娘来,他娘再一哭喊就会引出自己的爹娘和许多街坊邻居。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安子每天都躲在院门里偷偷地观察傻子,像一只没成熟的小猫躲在暗处观察一只老鼠。他虽然急于杀死傻子,但他一直提醒自己,要找准机会。

  傻子依旧蹲坐在柳树下,每天拨弄着自己丑陋的生殖器,或冲着空气傻笑。终于有一天,安子觉得机会马上就要来了,因为他发现傻子娘已经很少出屋了,每天只是早上把傻子牵出来,晚上再牵回去,而且她的脚步比以前更加地缓慢、迟钝了,腿上像绑了两根棍子,只能一挪一挪地拖着地走。如果傻子娘不出来,那么自己杀傻子的时候就不容易被发现。安子暗暗地下定了决心,就在这几天,他必须杀死傻子。他为自己的决定兴奋异常,手脚总是按捺不住地抖动,手心也总是湿漉漉的。

  这天早晨,安子透过门缝看见傻子的弟弟来了。他穿着一套笔挺的中山装,梳着油光铮亮的分头,上衣口袋里别着两管闪闪发光的钢笔。他径直向院子里走,没有看傻子一眼。但他刚走到大门口,傻子就忽然向他扑了过去,嘴里呜啦啦地叫着,满脸是谄媚的笑。这个文化人吓了一跳,像一只猴子,敏捷地向旁边一跃,躲了过去。幸亏傻子的脚脖子上拴着铁链子,才没有把一双黑手碰到他簇新的裤子上。他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快步跑进了院子。

  第二天,傻子的妹妹也来了。傻子似乎见到他的妹妹很高兴,龇着牙,翻着嘴唇,脸上挤出了一条条黑色的皱纹,像在阳光下晒了一夏天的土豆。他的妹妹原本进院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防备,捂着鼻子,绕了很大的一个弯。但傻子的这一扑还是吓到她了。她慌乱中身子一闪,腿一扭,一只白色的高跟鞋从脚上掉了下来。这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瞬间就被气得满脸通红,俯身捡起鞋,先冲着傻子疯狂地挥舞了两下,又清脆地骂道,你咋不嘎嘣一下瘟死了呢!然后才登上高跟鞋,咔哒咔哒地走进院子。

  接下来的几天,安子发现傻子的弟弟和妹妹又来了两次。他有些犯愁,这对他的计划很不利。一天吃饭时,安子听他娘和他爹说话。安子娘说,听说傻子娘得了啥病,备不住没几天活头了。安子爹说,要是傻子娘死了,傻子该归谁养?应该是他弟弟吧?毕竟傻子娘一死,这栋房子就会归他了。傻子娘说,我看够钱戗。

  安子因此知道傻子娘病了,这是好事,病了就不能经常出来,这样他在杀傻子的时候,就不容易暴露。关键是傻子的弟弟和妹妹,他们这几天已经来了两三趟了,必须避开他们。

  这天下午,天热得要命。安子的爹娘都没在家。安子手持红缨枪躲在门后,他决定要杀死傻子。傻子萎靡地坐在柳树下,闭着眼,嘴角挂着一道白亮亮的涎水,像一尊泥人,一动不动。他也许睡着了,这样的天气让他兴奋不起来。

  安子的心像一只竹篓里的蛤蟆,扑通通地乱跳。他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像一块干燥的破抹布,在自己的喉咙里抽来抽去。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不要慌,要镇定。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红缨枪,他感觉手心里的汗像胶水一样黏,红缨枪似乎长在了他的手上。他用脚轻轻地把门顶开,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吓了他自己一跳。还好,傻子并没有发觉。出了院门,安子先向街道两头望了望,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白花花的阳光铺满了路面。他又向傻子家的院子里望了一眼。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只母鸡在屋檐下耷拉着脑袋打瞌睡。他放了心,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高抬腿轻落步,慢慢地走向了那棵柳树。

  傻子脑袋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两片嘴唇不时地动两下,从中间挤出一小截鲜红的舌头,似乎在梦里吃着东西。安子走到离傻子两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离开了胸膛,在嗓子眼里狂跳不止,他紧抿着嘴唇,以免心从喉咙里跳出来。又向四周望了望,安子慢慢地提起了手里的红缨枪,提到胸前,两条胳膊又向身后撤了撤,枪头瞄准了傻子的眉心。红缨枪越来越重,安子的两条胳膊控制不住地抖着,连带着两条腿和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不能再等了,安子一咬牙,两腿一错,跳出了弓步,同时双臂发力,红缨枪对着傻子的面门猛地刺了出去。

  但这一枪并没有刺中傻子。红缨枪刚刺出去的那一刹那,傻子忽然睁开了双眼,一向浑浊不堪的眼睛里嗖地射出了两道寒光。也许刚才他只是假装睡着,只是为了诱惑安子出枪。枪头还没到傻子的面前,他就嘿嘿地笑了起来,同时伸出一只枯枝般的大手抓住了枪头,一边往怀里拽,一边瞅着红领巾傻笑。安子惊慌中并没有撒手,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坐了个腚墩,把红缨枪夺了回来。他紧接着就慌乱地爬了起来,头也没回,拎着红缨枪跑进了自家的院子,又紧忙关上大门,插上门栓,然后才蹲在地上,呼呼地喘气。

  安子耷拉着脑袋,沮丧地向屯外走。走到杨树趟子,他一抬脑袋,就看见了一个奇怪的老头。老头光着膀子,身上堆满了水豆腐样的肥肉,身后斜背着一个黑色的皮包,正坐在一棵杨树下瞅着安子。他的脸红扑扑的,像几个月大的婴儿。要不是他的下巴上长着一小撮花白的山羊胡子,安子还真看不出来他是个老头。

  安子觉得这老头怪怪的,但他心里充满了烦恼,只看了一眼,就走了过去。

  小孩,你等一下!老头在身后喊了一声。

  安子站住脚,回过头来,问,你是喊我么?

  你看这还有别人么?老头笑了笑,山羊胡子跟着抖了抖。

  安子向四周看了看,今天十分安静,一个人影都没有,就连往天落在杨树趟子里的家雀都看不见一只。

  安子有些害怕,怯怯地问,你是谁?我咋没见过你。

  老头说,我是卖耗子药的,这方圆百里的耗子都怕我。

  我也不想药耗子。安子说,转过头就要走,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跟这个陌生的老头多说一句话。

  不光能药死耗子,还能药死人呢。老头提高了声音,在安子背后说。

  安子猛地站住了脚,犹豫了两秒,转过身来。他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奇怪地问了一句,人也不是傻子,谁会去吃耗子药?他刚问完,自己就愣住了,心想,也许傻子真会吃耗子药呢。

  老头打开黑皮包,掏出一个小青霉素瓶,瓶里装着大半下粉红色的液体。

  有一个人买了我的耗子药,用麻花沾上准备喂耗子,结果让他儿子偷吃了,耗子没药成,儿子倒是被毒死了。老头说,又看看安子,那孩子就跟你一般大。

  安子头皮一麻,浑身打了个激灵,拔腿就要走。老头站了起来,一把拉住安子,把药瓶硬塞到了他的手里,说,这瓶药我破例送给你,回家药耗子去吧。安子挣扎着,刚要推辞,老头却已经转身钻进了杨树趟子,眨眼间就不见了。

  安子决定要用耗子药毒死傻子,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天中午,安子花了两毛钱在屯西头的小卖部买了一根麻花。他要把耗子药洒在这根麻花上,然后再丢给傻子吃。傻子既然连柳树叶子都能吃得有滋有味,那么他肯定会喜欢这油汪汪香喷喷的食物。

  安子躲在他家的麦秸垛后面。正是中午,麦秸闪着柔软的金光,散发着暖烘烘的香味。安子觉得这么一整根麻花都给傻子吃有些可惜,就掰下来半截,慢慢地吃了起来。吃完麻花,他从裤兜里掏出那个小瓶,对着阳光看。耗子药是粉红色的液体,在瓶子里轻轻地摇晃着,在阳光的照射下,鲜艳而动人,像鲜花榨出的汁液。他小心地抠出瓶塞,把瓶口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没有什么味道,鼻子里只有麦秸和麻花的香味。他把麻花放在麦秸上,小心地把瓶里的耗子药均匀地洒在了麻花上。粉红的液体在麻花表面泛起一小层细密的泡沫,欢快地跳跃着,然后就渗入了麻花里。

  刚洒完耗子药的麻花湿漉漉的。安子想,应该在阳光下晒一会,这样傻子才不会起疑。他小心地把麻花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它全身都能正对着阳光。太阳暖洋洋地晒在安子的身上,他这一刻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仰躺在麦秸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阳光穿过他的眼睑,他满眼都是温暖惬意的红色,舒服极了。

  安子悄悄地把门开了一道缝,把麻花冲着傻子丢了过去。麻花在温热的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落在了傻子的脚边,又兴奋地蹦了两下。傻子看见麻花,嘿嘿地咧嘴笑,捡起来,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了闻。他满脸的皱纹瞬间都被这个动作抻开了,露出皱纹下的白底子,整张脸就像一枚生霉的核桃。接着,傻子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麻花。他的嘴被塞满了,腮帮子鼓胀起来,像癞蛤蟆的脑袋。

  但半根麻花还没吃完,傻子忽然眼珠子就向上一翻,露出了暗黄的眼白。他梗着脖子,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麻花被一口口地吐了出来,紧接着又吐出了许多鲜红的沫子,像一条被刚杀死的鱼。傻子倒在了地上,滚向左边又滚向右边,带动着铁链子哗哗地响。他的四肢伸直又曲起,身子像一只刚出水的虾,折来折去。

  躲在门后面的安子吓坏了,他虽然知道傻子马上就要死了,但他却没有一丝兴奋。他浑身发紧,肌肉僵直,呆愣愣地立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傻子一挺身子,站了起来,又向着安子藏身的院门猛扑过来。拴在他脚脖子上的铁链子啪地一声挣断了,傻子拖着半截铁链子瞬间就飞过了白亮亮的街道。安子的脚似乎扎进了土里,想逃也逃不掉,上半身徒劳地扭动着。傻子转眼就扑到了跟前,一双铁钳样的大手一下子就扼住了安子的脖子。

  嘿嘿,傻子咧着嘴笑,嘴里向下流着红的绿的黄的五彩的水沫,喷吐着腥臭的气体。他的眼珠一点点地向外凸着,最后竟然秃噜一下跳出了眼眶,只有一根红线孤零零地连在漆黑的眼眶里。

  啊—安子拼尽全力大喊一声,醒了过来。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的脸上是一层冰冷的汗水,四周是暖烘烘麦秸的香味。这是一个梦。

  安子从噩梦中惊醒,心中恐怖的阴影还没来得及散去,只刚喘两口粗气,就听到了许多人说话的声音。他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跑到大门外。柳树下空荡荡的,只有锁在柳树上的铁链子寂寞地躺在地上,傻子却不见了。他感觉有些奇怪,抬头望向傻子家的院子。院子里聚集了许多人,都围在屋门外。他看见了自己的爹娘,还看见了在人堆外晃来晃去的锁柱。他壮起胆子走了进去。

  看见安子走进院子,锁柱迎了上来,神秘兮兮地把安子拽到了一边,问,傻子死了,他娘也死了,是不是你杀的?安子脑袋嗡的一声,连忙摇头,但他的脸却登时白了起来。锁柱看了看安子的脸,信心十足地说,一定是你杀死的,可你咋连他娘也杀死了呢?

  安子一边拼命地摇头,一边摆脱了锁柱的纠缠,从人缝间奋力挤进了屋里。傻子和傻子娘并排躺在屋地上。傻子没有光身子,而是穿了一套崭新的中山装,衣服有些大,这让他显得十分滑稽,像一只穿着衣服的猴子。傻子脸上的皱纹都被撑开了,满脸都是蓝色,微微发着绿色的荧光。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死鱼的眼睛,蒙着一层灰色的薄膜,直勾勾地盯着安子瞅。安子心怦怦地跳,两腿发颤,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着,用屁股使劲地拱着人群。

  恍惚中,安子听到有人说,这娘俩是被耗子药毒死的,耗子药拌在了饺子馅里。又有一个人在厨房里寻到了一个青霉素瓶,一边举给大家看,一边说,就是这种耗子药。

  安子终于挤出了人堆,歪斜着身子向家里跑,脚底像踩了棉花。来到麦秸垛旁,安子发现那根麻花已经不见了,就连那个装耗子药的青霉素瓶也没了。他一边疯狂地用手扒拉着麦秸,一边喊着,不是我,不是我!可哪里还有麻花和瓶子的影。

  安子身子一软,一下扑倒在了麦秸上,嚎啕大哭。

  暑假就要结束了。安子觉得自己在这个暑假里忽然间长大了。他不再烦恼,也没了怨恨。傻子刚死的那几天,他的内心还曾被内疚和悔恨充满着,但最后他终于慢慢地解脱了出来。他想,傻子在另一个世界里,现在应该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快乐的人。他因此为傻子感到高兴。

  这天,他无所事事地坐在大门口,看着对面的柳树,恍惚间就看见傻子仍然蹲坐在那里,正冲着自己笑呢。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厌烦,先是冲着虚幻中的傻子笑了笑,又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了过去。走到了柳树下,他摸摸树干,又摸了摸铁链子,然后就靠着树干蹲了下去。这一刻,安子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因为蹲坐在那里,他看见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正在刨食的芦花鸡长着孔雀一样的羽毛;沟边的矮蒿子长着五颜六色的叶子;就连空气都是香的,半空中悬浮着数不清的细碎的花瓣。

  安子一边笑一边抬手揪下了一片柳树叶子,又填在了嘴里,嚼了起来。原来柳树叶子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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