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爽

　　林岚每天都活在她热爱的书画里，不食人间烟火。她的人像她的名字一样清爽神秘。谁都不会料到，当年这位省城重点大学美术系的系花，至今孑然一身。

　　林岚的书画在国内书画界小有名气。她十分勤勉，常常一个人到野外写生。一天傍晚，写生归来途中，她的车与一辆农用车相刮，导致她腰椎压缩性骨折，需治疗三个多月才能痊愈。一直以来独善其身的她，除了向单位请假，没再告诉任何人。她父母远在加拿大，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这对她来说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医院帮林岚在家政公司雇了名护工，名字叫霞妹。谁知，她一见霞妹，立刻冷了脸。霞妹生着一双聪颖的大眼睛，扑闪扑闪会说话似的。她穿着朴素，一看就是个乡下妹子。林岚问她，家在哪里，她说，在郊区，林岚松了口气，勉强露出微笑，留下了霞妹。不知是因为有病烦躁，还是别的什么，林岚的脾气很不好。霞妹白天晚上、床前床后地侍候，喂饭擦身，端屎倒尿，小心翼翼，都没捞着好。林岚并不是说她、骂她，而是对她阴沉着脸，冷言冷语，除了护理要求外，从不与她多说一句话。霞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主顾，时常在走廊偷偷地抹眼泪，有时会打电话，也怪，每次电话过后，人就变得轻松畅快起来。

　　那天，霞妹出去打餐的空档，林岚来了月经，弄得衣襟、裤子、床单上都是血。霞妹回来，二话没说，摞下餐盒，就给林岚拾掇，换衣裤，换床单，又去卫生间清洗，末了满头大汗地端盆出来服侍她洗手吃饭。林岚洗了手，接过毛巾，却先替霞妹擦了擦头上的汗滴，尴尬地笑了笑，眼中终于流露出了感激、温柔的目光。

　　一个月后，林岚可以出院回家养着了。她把霞妹带回了家。霞妹在林岚家里的日子比较好过了，不仅是因为林岚病情有了好转，慢慢地开始自理了，更重要的是，林岚开始和霞妹说话，唠家常了。

　　一天晚上，林岚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她看着还在忙碌的霞妹，盯着她的大眼睛，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霞妹，你的大眼睛水灵灵的，真好看，可是它太像一个人了，一个我讨厌的人。”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恨恨地。霞妹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无邪的大眼睛里闪过一缕无辜和疑惧。她勉强镇静了一下，替林岚掖了掖被角，什么也没说，轻脚走出了屋子。林岚听见卫生间哗哗的流水声，她想，霞妹一定又难过了，这次，我可不是故意的，是憋在心里的二十年的心结又向我发难了。她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轻做辗转，不能入睡。

　　霞妹却在卫生间哗啦哗啦的水声里拨通了电话，急急地说：“姐，姐，怎么办？林姐好像认出我来了……”

　　二十多年前，林岚在大学里处了一个男朋友，是中文系的何阳。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选择了出身农村、相貌平平的何阳，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朴实，善良，写得一手好文章。林岚心气很高，自作主张，力排众议，毅然决然地和何阳好上了。两人交往了二年多，不似其他恋人，过于卿我，沉溺于花前月下，而是相互激励，让青春尽情地绽放。还未毕业，两人的作品就先后在省级展赛中入展或获奖。他们新编版励志的才子佳人故事被全校师生传为佳话。

　　谁知，毕业前夕，何阳却突然向她提出了分手，手里还牵着个叫凤姐的村姑来到她面前，宣布这是他青梅竹马的女友，两人已重修旧好。那村姑倒也有种纯朴的美，被他牵着有些忸怩，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欲言又止。她被眼前的一幕撞晕了，只尖叫了一声：“何阳，你卑鄙！”泪水便夺眶而出，捂着胸口跑回了宿舍。

　　两人就此劳燕分飞。毕业后，她进了省城书画院，何阳回到他家乡所属的小城，不久便与凤姐结了婚。两人突然分手的消息迅及传遍全校，舆论一边倒，何阳成为众矢之的，林岚博得了大家的同情，两人却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幸亏两个月后大家毕了业，各奔前程，此事才得以烟消云散。

　　初恋的失败给一向骄傲的林岚带来了沉重的打击，那种羞耻、失落和幻灭感难以言表。面对新鲜的工作、新鲜的人群，她每天白天极力适应环境，拚命工作，让琐事填满自己的脑子；夜晚则像一只受伤的猫仔，将身子蜷缩在沙发上舔舐自己的伤口，很少与人交往。几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大圈。她恨何阳，恨凤姐，也恨自己。她思忖着，也许是自己太过清高，反不如村姑务实，懂得男人。她也调整自己，可无论如何，在后来的情感道路上，再没有邂逅到她的白马王子。这就是命，有时让人不得不认。

　　霞妹一直侍候到林岚痊愈上班，才说要走。林岚多付给了她一个月的工资作为奖励。她没要，临出门时偷偷地放在了鞋柜里。

　　第二天，林岚拿着这钱去了霞妹所在的家政公司。一进门，便愣住了。这个叫凤霞的家政公司，对面墙上挂着的宣传板上，赫然印着两个女人的肖像，一个是霞妹，另一个却是……却是凤姐……竟然是她！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的脸上刻满了风霜，唯一未变的是那双大大的眼睛，还是那么聪慧地扑闪着，似欲与人说话。此刻，不知怎地，林岚的心里没有了怨恨，霞妹一旁的目光更加灵秀暖人地注视着她。

　　前台的接待员与她说话，她好像没听见，眼睛自顾自地逡巡着，可她没有看到她认识的那两个女人。

　　“你们老板呢？”她问。

　　“凤姐和霞姐呀？都不在，有事跟我说吧，我会转达的。”

　　“你们公司办几年了？”

　　“两年了，这是我们公司的简介，这是媒体对我们的宣传。”她顺着接待员手的指向，看到了一张省城的晚报，目光定格在了一篇题为 《铺满阳光的小路》的文章上。

　　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江凤是滨江市松岭镇凤霞村的一名农民，二十岁时嫁给了本村第一位大学生———何阳（即作家“一诺”），并随他来到滨江市生活。一诺婚前便患有严重的肾病，不得不一边工作，一边接受治疗。江凤二十年如一日悉心地照料丈夫的生活，支持他写作。终于，一诺凭长篇小说《青风岭往事》、散文集《今生，我负了你》分别获得了省、市文学大奖，调到了省文学院工作。而江凤凭借多年来的护理经验与妹妹江霞共同创办了“凤霞家政服务公司”，专门为医院或家庭培训、派送护工，护理危重病人……

　　看着看着，林岚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她掩面逃出了家政公司。

　　一个月后，松岭镇凤霞村的青风岭脚下，迎来了一群采风的画家，为首的女画家清灵隽逸。她凝视着青风岭上蜿蜒的山路，寥寥几笔，便勾画、点染出了两个负重的山姑，在她们回眸而笑的眼神中，映衬着夺目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