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月亮挂在半边天上,地上一淌白。
马向前猛地下了门栓,拉开了半扇门。大门是百年前地主老房子的门,门板厚道结实,十几年前重起房子时马向前舍不得扔,还用做大门,刨掉面上的一层剥落了大半的朱漆,还是新崭崭的,透着木头的味道。马向前没再上漆,头几年每年都上几遍桐油,门亮光光的,一点不显旧。上下门轴磨得圆溜溜的,开门关门时总弄出好几声叫声,夜里格外惊人心。
半夜里马向前肚子闹腾起来,他一咕噜爬起来,忙披衣往茅房里跑。
夜静得容不下人,房前的树影在地上动弹,风不大,却生着透骨的凉。斜对过夏中一家的三层小楼在夜里抢眼得很,外墙贴着粉红色面砖,裏在微白的月色里。
马向前出茅房时瞅着小楼竟有些发呆。
在屋外待久了,马向前打了个哆嗦。
霜降刚过,天立马转了凉,到了夜里寒气就重了,针尖一样刺进人骨头里。
马向前两条腿都得了老关节炎,经不得一点风寒,还有一条腿是跛的。跛了的右腿一年比一年不管用。关节炎是早年在夏中一工地干活时落下的鬼毛病,工地上常年打地铺,地铺都用砖头垫的,垒个尺把高,再找几块木块凑合着当床用。一到春夏两季,地上的潮气循着砖头一点一点洇进马向前体内,顺着关节缝沁进骨头里。跛了的右腿也是在夏中一工地落下的,干活时不小心砸折了右腿,当时以为无大碍能扛得过去,在工地不远的小诊所看了几回,没想到伤到里面的骨头,后来实在拖不下去,跑到大医院住了院动了手术,右腿的功能大打折扣,走起路一跛一跛的。
马向前两条腿就不大听他使唤,受不得一点凉,有丁点侍候不到就狠劲折磨他,使不上一点劲。工地上全是出死力的活,两条腿出不了多大的劲,再也干不动活。夏中一又不讲乡情,马向前只好拖着两条腿卷铺盖走人,灰头灰脑回了九子岭。
两条腿成了马向前的累赘,也成了这个家的包袱。马向前时不时撞见老婆子金枝摔过来的一张冷脸。也难怪金枝冷风冷语,儿子正念大学,每天花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以前攒下的一点家底不到两年就被淘空了,马向前眼下正愁今后两年儿子晓晨的花销,不知道上哪给儿子找这笔花费。种两三亩田地只能勉强糊上口,金枝一张脸早不是脸了,成天猫不是狗不是。马向前气得时常用拳头擂着不争气的膝盖头。
谷子都进仓了,地里的活也快忙到头,马向前打定主意,过几天他跑一趟省城,捎上铺盖卷,去夏中一工地讨口饭吃,哪怕在工地上看看场子,也能拣几个钱。要是夏中一不留他,他就去别的工地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工做,工钱少点也行,总比闲在家啃吃老本看金枝摔脸子强。
这几年马向前窝在家,对夏中一娘瞎婆处处帮衬照料。金枝为这事在马向前跟前栽过不少秧子,一回回念叨说,马向前,你到底图个啥,这老好人做的,替夏中一当孝子,夏中一哪会领你这点情。早年夏中一就不待见你,你在工地上替他干了半辈子,腿折了再也榨不出油水,就一脚踢出工地。
马向前说夏中一是夏中一,瞎婆是瞎婆,虽是娘儿却不是一路人,哪能把两人扯进一条裤腿里。
金枝再怎么脸不是脸,也挡不住马向前常帮着照料瞎婆,他不图个啥,就图个安心。
两家屋檐对屋檐,檐下的水都流在一条沟里。
瞎婆刚嫁过来时,虽瞎了眼,光鲜鲜的一个人,又有一个招人疼的名字——怜香。没过几年男人忽然走了,要强的她一手拉扯夏中一,一手把持着家门。一个守活寡的光亮的瞎女人,门前就是悬着盏电灯照得满世界亮通通的,也照样有人时不时嚼舌头扯长短。怜香把门扎得牢牢的,一只苍蝇也闯不进,闲话还是满天飞。
怜香带着儿子苦熬着日子,夏中一跟着受了不少苦。村里孩子有事没事都爱找夏中一茬儿,欺负他,马向前也没少跟着大家伙一块戕他。多少年后当年戕害夏中一的事还戗在马向前心头,小时真他妈的啥事不懂,不管夏中一后来怎么待他,马向前总觉得欠了夏中一一笔还不完的债。
人上了年纪,身子就弱了。马向前叹自己这身子骨,真要是去了工地,还能不能顶起一份活。干不了多少活光拿钱,工头甩一张黑脸,这工就没脸干下去了。田地的活能将就着,工地上的活可都是一顶一的,一点懒也偷不了的,除非有工头罩着。
夏中一一向不念乡里乡亲的,只认大红的票子。跑去省城投靠夏中一,只怕白舍了一张脸。马向前心里一点底也没有。等过阵子夏中一回村来看他娘,先探一探他口风再说。马向前瞧着夏中一家不锈钢大门忽然有了主意。
就在转身回屋里头时,马向前身子定住了。夏中一家大门忽然开了小半边,旁边猛地蹿过一个人,闪进屋子,大门又悄没声地合上了。
有贼!马向前差点喊出声。这贼门路熟,大门像为他打开的,屋子里好像还有专人接应。马向前钉在原地,挪不开步子,他盯着夏中一家紧闭的大门,苦想着这是哪跟哪的事。
叶荷。马向前眼前猛地跳出一个人来。他吓了一跳,这怎么能是叶荷呢?
叶荷怎么会和外人合伙偷自己家呢?马向前一时蒙了。
叶荷,瞎婆的孙女,也是瞎婆一手扯大的。十年前夏中一发家后,人就抖起来,把家中的糟糠之妻一脚给踹了,娶了省城剧团像豆腐脑般水嫩的花旦。夏中一离婚那年叶荷才五六岁,娘带着一大笔钱嫁到了外地。娘走时叶荷拽着娘的衣角死不放手,娘一个劲地哄她,说过几天就回来,再带她走。娘一走就是十年,再也没回过一趟九子岭。夏中一要带叶荷去省城念书,叶荷死活不跟他上省城,一门心要守在九子岭等娘来,哪也不去。夏中一只好随了叶荷,让叶荷在家跟瞎婆做个伴,他人在几百里外,心也安稳些。
瞎婆宁死也不肯去城里,乡下哪都好,过的都是实在日子。瞎婆还听不得省城剧团花旦妖气的声音,那声音把瞎婆心底的火勾起来了。瞎婆的脸就黑了天,她一双眼瞎掉了,可心里亮着灯,这花旦吸走了儿子的魂,儿子被花旦迷得失了心窍,连老婆孩子也狠心甩了。
花旦来一趟九子岭,瞎婆就使劲摔一次脸子,说出的话刺得花旦生痛生痛的,连儿子在一旁也听不下去,暗中牵她衣服求她别损人了。瞎婆狠狠推了儿子一把,说白养了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让叶荷骨肉分离,别的孩子在娘怀里唱着跳着打滚,叶荷天天站在家门口巴望着自个娘,望瞎了眼,想出了病。
夏中一堵不住娘的一张嘴,就拽着花旦走开了。
瞎婆这辈子是不会饶过儿子和花旦的。她不上城里除了过不惯关门闭户的日子,还不想天天跟花旦碰面。
瞎婆心里恨花旦。花旦生了儿子,儿子会喊奶奶,瞎婆还是不给花旦好脸色。瞎婆心疼叶荷,这孩子五六岁上就眼巴巴看着娘走了,要是娘没了,也就没了指望。偏偏娘还活在这世上,成了别的孩子的娘。
叶荷打小就听不得村里孩子喊娘,一声娘一把刀子剜着心。
一转身十年过去了,叶荷初中快毕业了,像熟透的樱桃,早成了半大的姑娘。
看来这贼是来偷叶荷的,也是叶荷招上门的贼。
猛地起了一阵不小的风,风转着圈,山风一吹,马向前猛地打了个抖。
叶荷平日里斯文文的一个女娃,她娘走后头两年,马向前见得最多的是叶荷老瞅着家门口的这条路,这条路上走过的人都牵动着叶荷的眼光,叶荷把每个过路的女人都当成她的娘。
这孩子老想她娘呢。马向前每回见了都在心里叹气,叶荷娘心也真狠,丢下这孩子嫁了,这些年也不回九子岭一趟,瞅瞅叶荷,暖暖这孩子的身心,叶荷这孩子知冷暖呢,心都冷了这么多年。
叶荷咋就忽然没脸没皮起来。马向前心里一惊,我怎么就把叶荷想坏了,这孩子可是瞧着长大的,怎么会不声不响变坏呢?
风一阵阵的,跑远了又返回头。幸亏刚才没喊出声,村子里几十年还没出过贼,这一声有贼要是惊动了瞎婆和一村子人,那就坏了叶荷的名声。叶荷还要做新嫁娘的,这名声比啥都要紧。
马向前发呆地瞅着夏中一家大门,大门泛着亮光,冷冰冰地挡着人的目光。一楼黑漆漆的,瞎婆住在一楼南头的房间,叶荷住二楼北头,房间窗户遮着厚厚的窗帘,房里点着小夜灯,幽微的灯光一伸一缩着,光圈映照在窗帘上。
瞎婆睡熟了,这两年瞎婆的耳朵开始不大好使,马向前跟她说话要对着她耳朵说重话,瞎婆才听得真切。
叶荷这孩子大了,心也野了,瞎婆管不住她了,九子岭也关不住她了。
马向前瞅着叶荷亮着小夜灯的房间,心想,这孩子,可别给瞎婆闹出一曲戏来。
进屋时,马向前还回头望了眼小楼,那个躲进小楼的人到底是谁家的娃?马向前在替叶荷揪着心,这孩子正念着书,又是初三的紧要关口,可别把自个毁掉了。
天刚擦亮,马向前从茅房里探出身子,就瞅见夏中一家大门又悄没声地开了小半边,一个人从屋里闪出来。
月亮从半边天上滑下去,落到树梢底下去了。
一见有人溜出夏中一家门,马向前来不及系裤带,提着裤子使劲冲出茅房一头撞上去。
天麻麻亮了,能看见地上经了霜的枯草。
喜冒?!马向前又差点叫出声。他没想到夜里在夏中一家偷偷进出的人会是喜冒。叶荷这孩子跟喜冒好上了。
喜冒早瞅见马向前,想躲又躲不开,促着头猫着身子擦着马向前蹿过去。离了丈把远,喜冒忽然撒开腿跑起来,快入冬了,大地冻得硬邦邦的,喜冒的双脚落在大地上却是无声无息的。
马向前瞅着喜冒消失在房屋拐角的身影,喜冒这孩子身子咋就这么轻呢。
向前,向前……大中午的,瞎婆忽然摸上门来,倚在门框上喊。
马向前正在厨房端着饭碗扒着午饭,听见瞎婆喊声,脑袋猛地嗡一声响,他放下饭碗迎过去。瞎婆不轻易上门,一上门肯定有事儿。
婶,吃了吗,我这中午饭吃得晚,这两天趁忙挖地里的山芋,还没空过去瞅你呢。马向前招呼着瞎婆。
婶快进来坐呀。马向前伸手去扶。
婶晓得的,你们两口子要不是在田地里淘些,晓晨这书咋念呀。瞎婆接着摆摆手说,不坐谈了,婶问句话就走。
马向前脑袋又响了下,瞎婆真冲着事来的,真的要生什么事呀。
瞎婆,你说。马向前上前扶着她。
嗯。向前,就问你句实话。你说给婶听,这些年婶就信你。瞎婆忽然面向马向前说。
马向前望着瞎婆,瞎婆双眼一向空空的,此时双眼忽然活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向前,你瞅见喜冒半夜进了俺家,天麻麻亮才出门的?瞎婆轻声细语地说。
马向前脑袋又响了一声。这都是金枝造的好事。
大前天,他见喜冒跑得没影了,才回屋子里,浑身筛糠般抖着钻进被窝,金枝醒了,踹了他一腿,骂,你在外头磨洋工呀,都成了冰冻的人,这拉肚子能好得了嘛。
哎,我想看个究竟,就在外头多待了会儿,这大早上,天冻得死人。马向前话刚溜出口,就晓得说走了嘴。
大清早的,你想看个啥究竟呀?啥事让你连暖被窝也不回?金枝顿时来了精神,支起身子问。
马向前正想着怎样答话,把金枝给糊弄过去。
快说呀,看到啥了?金枝猛地使劲拧了马向前一把。
哎哟!马向前吃痛地叫了声。
看到月亮从天上掉下来,掉到海里了。马向前忽然来了句,想搪塞过去。
看你能的,月亮掉到石头缝里,也轮不到你去拣。究竟看见谁了?金枝的手又伸过来,要拧他胳膊。这女人狠心,专拣人身上瘦的地方下手。
我看见喜冒了。大清早的,边走路边念书。马向前呑呑吐吐地说。
喜冒?!大清早你看见喜冒从叶荷家出来?喜冒这小子把叶荷给睡了。宝根家祖坟冒青烟了!金枝一惊一乍地说。
你咋晓得喜冒和叶荷好上了?马向前惊得跳起来。
就你心里藏藏掖掖的那点小九九,我还看不透嘛。你看见喜冒边走路边看书,天才微微亮,喜冒看哪门子书呀?喜冒家在东头,他咋跑到西头来了?明摆着,叶荷把喜冒招上门来了。两人瞒着瞎婆,偷偷地睡到一张床上,做了对小夫妻。叶荷这年把爱打扮了,走路屁股一扭一撅的,一看就晓得扭给男人瞧的。喜冒可真有种,比他爹宝根强多了,睡了叶荷,靠上了夏中一。金枝咋咋呼呼地说。
马向前在心底叹了口气,这老婆子就是心眼多,心眼小,什么事到了她眼里就变了样。
这些话可不能往外说,一说出去,就坏了叶荷名声,叶荷还要在九子岭活人的。马向前口气硬得很,一字一句地叮嘱。
你总护着叶荷,顾着夏中一一家老小,夏中一哪点对得住你,每趟回来连你的家门也没登过一回,连句话也不说。马向前,你图个啥?金枝气鼓鼓地说。
我不图啥,就图个做人安心。夏中一是夏中一,可瞎婆、叶荷心地好,夏中一回来一趟,瞎婆和叶荷都苦劝他对工人好些,不能拖欠工人血汗钱,好替自家积点德。
马向前硬声硬气地说。转过身去。
话不对头,金枝也背过身去。
没想到金枝还是把叶荷和喜冒的事咋呼出去了,这样的事一出门,就像大风刮遍了九子岭。马向前恨死了金枝,他怎么就没想到,这老婆子的大嘴巴平日怎么也扎不紧,再加上她瞧不惯夏中一作派,就只想一时图个嘴快,嚷出去让夏中一丢脸,却不去想,害的是叶荷。
瞎婆话一出口,马向前就晓得这是金枝造下的好事,金枝不大愿干地里的活,常满村子荡,东家坐谈到西家,这事就像长了两条腿,跑得飞快,这都传到瞎婆的耳朵里。
婶,听谁乱造的呀,叶荷和喜冒,这都是没影子的事。我要是见了,能不事先跟婶悄声说嘛!马向前心里有些发毛,这事他不能认,一认,瞎婆就得跟孙女闹翻了天。
向前,这回你没跟婶说实话。婶眼瞎了,心亮着的。中一总惦着小时吃过的苦受过的欺负,这些年做事绝,下手狠。婶让他忘掉,放下恨。中一不肯听婶的话,就是抓着不放。向前,你不跟中一计较,中一气量小,不念别人的好,你心地好,这些年顾着婶和叶荷,没少帮衬。婶这心里一直记着呢,也不会放下的。瞎婆哽咽着说。
马向前听了心里也不好受,瞎婆这辈子都在黑暗中过来的,男人又早早走了,苦命得很。
婶,叶荷也大了,这孩子懂事得很,念书也好,凡事也有自己的主张,婶,别听外头的闲话。马向前望着门外一只大公鸡正给母鸡踩水,不敢看瞎婆,瞎婆的一双眼穿过人心。
向前,叶荷是大了,你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没娘没爹的,跟着一个瞎老婆子过,婶不懂得怎么教她。向前,你就最后帮婶一回,明天把叶荷送到省城,交到中一手里。
婶,这事不急在一时,你再好好想想,问问叶荷的想法。真要把叶荷送到省城,要看她愿不愿舍不舍得跟你分开。
向前,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能再耽误了,再留叶荷在身边就是祸害她,她将来要嫁人要活人,一张脸还是要的……
马向前一口应下来,瞎婆才拄着棍子念叨着慢腾腾走了。马向前想上前搀着她走,瞎婆摆摆手,说这是熟路,不碍事的。
晚上上床后,马向前和金枝恶吵了一顿,说就你那一张嘴,把叶荷的事嚷得村里的鸡狗都晓得了。金枝说也就不经意说出口的,没想到别人多话就传到瞎婆耳里。马向前说你不怪自己大嘴巴,反怪别人多话。他气不过就拍了老婆子几巴掌。
巴掌在金枝身上留下了红彤彤的掌印。金枝一下子跳起来,马向前,你长翅了,敢打我了!你一个跛子,啥挣钱的本事也没有,打人的本事见长了,俺跟着你苦了几十年,到头来还要受你欺!金枝哭闹着。
马向前后悔气急之下拍出的那几巴掌,不再理睬她,索性蒙着被子装睡。金枝仍没完没了。
闹了个把时辰,金枝就熄了火。
天黑得早,夜长起来,山村也跟着人早早入睡了。月光穿过窗户,落在床前,一觉醒来,床前的月光就回到天上去了。
马向前早早就睡下了,明早要早起,要送叶荷上省里,要走到镇上,坐班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去省里的大巴,在省城住一宿,几百里,一来一回要两天工夫。
刚睡着不久,马向前被一阵哭声惊醒了,他睁开眼,张着耳寻着哭声的来源。像是叶荷的哭声。
夜静得让人忘记呼吸,叶荷细碎的哭声像从缝隙里挤出来的水滴,一点一滴落在马向前心上。
叶荷跌碎的哭声里夹杂着瞎婆的骂声。瞎婆平日疼爱叶荷,从没一句重话,更别说打骂了。叶荷哭声钻进马向前心里,一声声揪着他的心,在他心里打着滚。
马向前再也睡不安稳了,瞧自己一句话说漏了嘴,把叶荷害苦了。叶荷大概不情愿上省城,不肯离开瞎婆。
屋子外月光如水,泼洒在冰冷的大地上。夏中一家小楼裹在月光里,马向前穿衣起床,拉开门,到了屋外头月光里。
叶荷的哭声,瞎婆的斥骂声,一齐从屋子里跑出来,泼洒在月光下,在地上晃动着。
马向前心里苦得很,他惹下的祸,却化解不了。他抱头蹲在院子里,月亮蹲在他头顶的天空上。月亮瞅着这个浑身伤痛的男人,马向前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一揪一大把,每回总有几根头发离开他的脑袋,那些伤痛一点也没跟着离开。
月光泼湿了夏中一家小楼,叶荷止了哭声,瞎婆断了骂声。夜没了人声,静得像掏空了的山头。
小楼的灯猛地熄了,马向前候着叶荷瞎婆睡着了,才满身月光回到屋子里。
该睡了,明天一早得赶车,送叶荷上省城。
东边刚发白,天才微微亮,马向前赶了早,金枝还缩在被窝里,佯装睡着了,对他不理不睬。人刚起了床,猪圈里的两头猪听见动静,也开始哼哼唧唧着。
天还没亮呢,就哼哼着要吃食,真是猪呀!今早要送叶荷上省城,你们就趁早吃个饱,这两天没人喂的。马向前只好借着猪来说金枝。
你才是猪!金枝从被窝里伸出头顶了句。
好好,我是猪,以后就等你喂饱我。马向前喂了猪食,就开始生火做早饭,金枝还在气头上架着,不指望她起床来做饭了。
瞎婆、叶荷也起床了吧。马向前走到屋子外头,看到对面小楼也亮起了灯,他顿时松了口气,叶荷情愿上省城念书了。
叶荷,叶荷……马向前正转身回屋,忽然听见瞎婆叫声。
叶荷,叶荷,叶荷……瞎婆急急地叫起来。
叶荷,叶荷……瞎婆喊叫着。
婶!马向前回转身,快步走过去,冲屋里的瞎婆大声喊。
向前,叶荷不见了。向前,快帮找找叶荷。瞎婆着急地说。
叶荷会去哪呢?会不会在喜冒家?马向前顾不上遮掩了。
向前,快去喜冒家找找。
喜冒娘前些年偷偷跟一收山货的跑了,再也没回过九子岭。喜冒爹宝根被人拐走老婆子,就像被人揭走了脸皮,这张脸在九子岭就不是脸了,比丢了还令人难受,成了众人眼中的花屁股。
蒙了屈辱的宝根破罐子破摔,还摔出了各式花样,练成了摔不烂的破罐子。宝根吃喝嫖赌,有钱就花,没钱也花,样样来得,样样练得拿手。宝根常年在外头浪荡。喜冒随着聋子爷爷过日子。
喜冒爷爷只管孙子一日三顿,别的管不了也管不住,就是一日三餐有时也糊不到嘴,喜冒时常饥一顿饱一餐的。
叶荷和喜冒差不多大,从小学到初中同一个班,有阵子还做过同桌。两个孩子都常年见不着爹娘,两家隔得不远,叶荷上学都打喜冒家门口过,两个孩子时常结伴上下学,一来二去走得近了,就走到对方心里去了。
马向前一气跑到喜冒家,找不见喜冒。马向前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突然扯起嗓子大喊,不好啦,叶荷和喜冒不见了!大家伙快起来,一块儿帮找找俩孩子!
村里人都被惊动了,都出了门,聚到喜冒家门口。
马向前把事情一说,大家伙都说这两个孩子会不会出事呀?九子岭好些年没出过这样的事,大家伙商量好后就分头去找。
在前湾水塘边,马向前几个人发现了塘埂上摊着两双鞋子,一眼看上去分得出一双男鞋一双女鞋,马向前对那双眼熟得很,见是叶荷穿过的。
一见这双鞋子,马向前心一痛,他知道叶荷出事了。这孩子实在太傻了,这点事都想不开,去投什么水呢。
池塘不大不小,很陡峭,像一口大锅,从前这口水塘隔几年就有投水自尽的。还有过几次溺水淹死的,说起来好怪,在这口水塘溺水的就没有过生还的。村里人都说溺水的是来偿命的。
天大亮了,地塘的水清冽冽的,生着热乎乎的水汽,一条小鱼跃起,才惊起一圈圈细浪,塘后梢生着水草,水草半青半枯着,一过冬天,它们又缓过劲来。
可这两个孩子,命就这么没了,不如这水草。马向前立在水塘边,一时挪不开步子,他让人去稳住瞎婆,别让她再有个长短。
一池塘的水寂静无声,水面平整整的,看不见一点两人投水的痕迹。
村里人都聚到水塘边,还带来下水打捞的工具家伙。
叶荷和喜冒被捞上来时,马向前招呼着打捞的人轻点再轻点,别弄疼了这两个孩子,惊了他俩。起水时,马向前扑到水里,两孩子双手紧箍着对方身子,紧紧地抱成一团,马向前用尽暗力小心地托举着他们,生怕碰疼了他们。马向前和几个村人一块捧着他俩,从水里缓缓地走向岸上。
叶荷和喜冒紧紧搂抱着,怎么也掰不开。各家要办各家的丧事,这两个孩子搂成一团,丧事可怎么办得下去。谁家也办不了。宝根一年到头在外头浪荡,没人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喜冒的丧事只好由宝根本家几个堂兄弟帮着张罗。
夏中一正在赶回九子岭的路上。叶荷的丧事要等他回来办。
马向前搀着瞎婆,到了叶荷和喜冒的灵前,瞎婆扑通一声给叶荷跪下来,马向前也随着扑通跪下去,在心里跟叶荷说,叶荷,伯对不住你,伯无意中一句话说跑了嘴,害了你。
向前,起来,你咋给叶荷下跪,你是长辈。你对叶荷好,这孩子忘了大恩,都没报答就自己跑掉了。瞎婆扭头朝他说。
婶,别说了,向前有过,天大的过。
向前,婶都没过,你又哪来的过。向前,婶眼瞎,这心里是亮堂堂的,这是叶荷心小,跟她娘一样,这也是叶荷的命。瞎婆轻声说。
瞎婆伸出手,手抖动着,落在叶荷的脸上,瞎婆最先摸到眼睛,摸过眼睛摸鼻子,摸过鼻子摸嘴巴……瞎婆上上下下细细地摸了叶荷一遍,她从没见过叶荷的模样,她喜欢摸叶荷的小脸蛋,摸着摸着她双眼顿时亮起来,像看见叶荷的笑脸。叶荷大了,不喜欢她摸了,有好几年没摸过这孩子了。
瞎婆上上下下浑身摸了遍,脸上忽然飘闪着一丝丝笑意。瞎婆笑了,这孩子,肯让人摸她脸蛋了。
马向前在一旁看着瞎婆的手在叶荷身上浑身摸了个遍,看见瞎婆脸上起了笑意,心碎了,马向前心上像压上了一副石磙,石磙一遍遍碾过。
太阳高高地升起来,阳光嫩生生的,照在瞎婆身上,照在秋后的大地上,村庄顿时活生生地动弹着。
村里人在小楼外面屋场上搭着灵堂,谁也不出声,目光都落在瞎婆身上。
瞎婆接着又去摸喜冒,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咋就这么傻呀,瞎婆都没活够呢,你们还是花骨朵的年纪,就这么走掉了。浑身摸完了一遍,瞎婆嘴角笑意更浓了,说,喜冒,婆要替你俩作回主,你可要跟叶荷好好过日子。
瞎婆站起身来,对马向前说,向前,你把喜冒爷爷和宝根那几个堂兄弟叫来,我有话跟他们说。
喜冒爷爷立志和宝根那几个堂兄弟站成一排时,瞎婆大声地说,瞎婆想跟你们结门亲,替俩孩子作回主,这俩孩子在阳世没缘结成夫妻,就让他们在阴间做对长久夫妻。两个孩子有个伴也不孤单了。不知你们肯不肯,要是同意这门婚事,等中一回来,两家把丧事婚事一块办了,婚丧的钱都由中一来出。
瞎婆这么一说,喜冒那头谁都没意见。喜冒爷爷抹着眼泪冲瞎婆跪下了,他没想到喜冒死了还能娶老婆,还能娶上有钱人夏中一的女。喜冒这孩子死也死值了,宝根常年不归家,他一个哪天说闭眼就闭眼的孤老,哪来钱给喜冒讨老婆。
宝根那几个堂兄弟也一脸欢喜,巴不得夏中一把两家丧事婚事一块办了,他们好省心省钱。
喜冒家那边同意了,那就照瞎婆的话两孩子丧事婚事一起了。
现场大家伙推宝根堂兄来做主事,也有人叫马向前主事,马向前不肯答应。
瞎婆人善心好,几十年了从不跟人争长短,哪家有了丧事也都是九子岭人的事,这是九子岭千百年传下的规矩。在家的人都来帮忙了,有些在夏中一工地干过的,同中一有过节不情愿来的,冲着瞎婆也来了。
马向前陪着瞎婆,半步也不离人。瞎婆在房里安安生生地待着,像啥也没发生过。马向前不时地望一眼瞎婆,他懂瞎婆,瞎婆就像暂时被冰冻住的大河,会有醒阳的时候。
夏中一一回来,瞎婆就扯着他一块给在场的九子岭人跪下了。
中一这些年忘了自己的根本,做下了许多错事,是瞎婆没教化中一,瞎婆对不住九子岭人,请大家伙原谅中一犯下的过错。叶荷走了,不怨谁,只怨她自个的命,叶荷的命是老天注定的,老天一心收走了她,她从小命里带有水关,大了还是没能逃过去。她和喜冒也是命里有这一劫,这一劫也是命定的万世同修的姻缘。这俩可怜的孩子把婚事办了,好好过日子。老天把叶荷收走了,在家的都来帮忙了,九子岭有规矩,但中一没守规矩,坏了规矩,大家来送叶荷,是念这孩子可怜,是念这孩子心善,老天这是给中一一个警醒,是让中一回头看看,是让中一明白世间人情,是让中一回头看看,这里是九子岭,他的亲骨肉走了,还得九子岭人来送人,他扔下自己的娘儿,还得隔壁邻居来帮衬着……瞎婆说不下去了。
马向前搀起瞎婆,去拉夏中一时,夏中一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说,娘骂得对,娘把我骂醒了,向前,你一直帮着照顾娘和叶荷,中一这辈子都还不了……
夏中一朝九子岭人一排排跪了过去。
马向前看见瞎婆的嘴角又闪着一丝笑意。
瞎婆有话在先,夏中一照娘的意思把叶荷和喜冒的丧事婚事一块热热闹闹地办了。
这是一场九子岭人多少年来没见到过大场面的丧事和婚礼,夏中一请了方圆百名有名的道士,请了省城的戏班,还请最好的纸扎匠现场扎……
九子岭人头回见识这些大场面。九子岭人落下了热泪,都说这两孩子能死在一块,也真是万世修来的缘分。喜冒一个没爹没娘的穷孩子,娶了叶荷,做了长久夫妻,也真是万世修来的福禄。
出棺时,马向前掌头棺,他腿走路不利索,主事的担心他吃不消,说这回是双棺,劝他扶棺心。路不远,马向前坚持掌头棺。上腰时,马向前感到肩上猛地压了千斤重,有些直不起腰。
马向前怕自己这回要坏事,情急之下,对叶荷说,叶荷,伯对不住你,伯害了你,伯是无心的……马向前忽然觉得肩上轻多了。叶荷凑到耳边悄悄地跟他说,伯,叶荷一点不怪你,你照应我跟奶奶这么多年,我都没报答你呢。我和喜冒都是没爹娘疼的苦孩子,不走这条绝路,两人是成不了亲做不了夫妻的……
叶荷和喜冒下葬后,马向前带头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在场的人都排着队规规矩矩地磕着头。
山坡上,草早枯黄了,枫树稀稀拉拉的,叶子大多掉光了,有的树上还剩着几片半红半青的枫叶在风中不安生地抖动着。
寒冬就要来了。秋尾的阳光干净而温和,照得人心也暖暖的。
夏中一从省城最著名的南园宾馆请来了有名的掌勺师傅,烧出的菜好多九子岭人没见过,酒喝的是剑南春,夏中一和许多九子岭人都醉了酒,夏中一和每个人都碰了杯,有不少回还喝干了。
夏中一醉得厉害。
马向前大口大口地喝,也醉了。马向前喝酒时还惦记着瞎婆,让金技看紧瞎婆。
他眼前总现着瞎婆嘴角丝丝笑意,瞎婆太平静了,就像一场暴风雨过后安宁的大地。
瞎婆真的出事了。叶荷和喜冒头七那天,瞎婆摸到叶荷和喜冒寻死的那口水塘,一头扎进了水塘。
马向前去田里干活了,让金枝悄悄盯紧瞎婆,金枝耐不住冷清,跑去人家坐谈了。瞎婆偷偷出门了。
事后,马向前和九子岭人怎么也想不明白,水塘那一带瞎婆有许多年没去过了,她怎么还打得开方向,记得清几十年前的路?
夏中一刚回省城才两天,又赶回九子岭操办娘的丧事。
瞎婆就葬在叶荷和喜冒的旁边。瞎婆生前跟马向前谈过,她死后就在叶荷身边,她要好好地护着这两个可怜的孩子。
操办完瞎婆丧事,头七才过了三天,夏中一就急匆匆赶回省城。祭祀方面他全托付给马向前。夏中一还打算把小楼卖给马向前,只象征性地收几千块。
马向前一口回绝了夏中一。金枝急得在一旁用胳膊肘碰他,暗示他答应下来。马向前跟夏中一说,这房子你得给自己留着,给自己留个想念。
夏中一点点头,说,那就留着吧,好时常回来跑跑。
为了夏中一这栋小楼,金枝跟马向前闹翻了天,差点离了婚。马向前说小楼是夏中一盖的,不是马向前盖的,不能贪这便宜。金枝骂马向前死脑筋,夏中一本来就欠他的,这栋小楼也算抵债了。九子岭人也都骂马向前大傻蛋。
傻就傻吧。叶荷、瞎婆的死成了马向前心头一道过不去的坎,他心里苦得很,一连好多天不理金枝。金枝跟他说,叶荷不死,还跟喜冒成不了亲呢。夏中一哪会让叶荷嫁给一个穷小子。金枝说九子岭人都这么说的。
马向前听了心里很不是味道,那是三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夏中一家小楼挂了一把铁锁,有月亮的夜晚,马向前总走到屋子外头,抬眼看看对面满楼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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