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医生是一位赤脚医生,生得白白净净,还戴着一副老式金边眼镜。如果身上没穿白大褂,脖子上没挂个听诊器,表袋没别上块胸牌,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位赤脚医生。细细打量,倒像是一位机关雇员,或者是教国文的老师。
但他确实是我们村里的一位赤脚医生。
韩医生老家在上海,知识青年那会插队到我们村,行医多年,医术高超,不仅本村村民都到他诊所瞧病,就连附近的一些邻村村民一遇到头痛脑热的也纷纷赶到他诊所求医。听村里最年长的七叔公说,文革后期,关在牛棚里的韩医生遇到了一位和尚,据说还是当地慧云寺一位身怀绝技的高僧,那位高僧给了他一个医治颈椎病的秘方,这下,连周边县镇的渔民们都闻讯跑来看病。所以,这几十年下来,经他手看过的病人用成千上万来计算也不为过。
在常人眼里,医生是很赚钱的,可韩医生赚钱却不多。连他那两间破旧的小诊所也是五十年一个样。再拿他身上穿的白大褂来说吧,破了也不扔掉,常常打个白补丁就算数了。这不是说韩医生很节约,而是他卖给乡亲们的都是平价药,遇到那些没钱的患者,韩医生常常还得倒贴,时常买这买那上门去探望那些卧床不便走动的病人。
韩医生的诊所在村东头那株硕大的老槐树下,两间小平房,虽然简陋,但住着韩医生,有了灵气,加上络绎不绝的病人造访于此,倒也显得人气十足。特别是夏天,候诊的病人排起了长队,诊所里实在坐不下了,韩医生就请村里的李木匠打了五条像馄饨摊一样的候诊椅,为了让更多的病人了解自己诊所的诊费和药费,韩医生还在诊所的空墙上挂了一块一米见方的牌子,用防腐板做的,上面工工整整写满了毛笔字。
诊费免付。
包扎免费。
安乃近5分一片。
青霉素5角一瓶。
速效感冒丸8角一板。
维生素E 2分一片。
头孢拉定4块一板。
老虎膏2块一贴。
庆大霉素2角一支。
氟哌酸1块一板。
云南白药5块一瓶。
SMZ 6块一瓶。
马应龙5块一支。
肤轻松1块一支。
紫药水1块一瓶。
……
韩医生是一个鳏夫。还是听七叔公说韩医生以前曾结过婚,而且还有两个女儿,记得文化大革命时,因为韩医生的父亲是地主出生,波及到他。这下要命了,韩医生每天被红卫兵拉到乡里的广场上挨斗。一天晚上,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操着红砖和利石将他家的窗户玻璃全都砸了个稀巴烂,惊恐万分的妻子被吓疯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她带着两个幼小的女儿一起跳进了茶山浦,五天后三具紧紧抱在一起的尸体才在浦角的草丛中被一个放牛娃偶然遇着,好心的村民将母女三人草草安葬在了黄杨尖山脚下的乱石岗。十多年后,韩医生将妻儿的乱石坟迁葬在了刘家岙公墓,这是韩医生一生中最欣慰的一件事了,因为从那天开始,苦命的妻儿总算有了一个正式的家。
五十年来,村里或者镇上的拐脚、瞎眼、肚痛、风湿、痛风的都慕名来韩医生的诊所求医,有钱的,没钱的,韩医生都是精心救治。
有人说韩医生这样好的男人天下难找,所以,在他50岁前后,附近的媒婆甚至患者家属都时不时帮他提亲,大伙都希望韩医生能走出阴霾再成个家,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韩医生喜欢喝酒抽烟,曾有几次深夜,村里的人看见韩医生将诊所门紧闭,独自一人坐在那张破旧的诊台前,喝着一杯杯老酒,抽着一支支烟儿,每每此时,就是肚痛难忍的患者也不敢再惊扰他……
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韩医生倒在诊所那张凄白的木椅上沉沉睡去了,满头苍发,睁大着眼睛,就连胡子也是苍白得吓人……
记得韩医生的葬礼是村里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次。
他的遗体被静静安放在礼堂里,成千上万的人都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祭奠,更多的人在旁边的茶山浦边点上一杆杆蜡烛,将一个个精灵般的孔明灯放上了凄凉的天空……
一些村民找遍了诊所的每一个角落,没有找到一张存折,只有一个破旧的账本,上面写着,王小毛腿瘸免诊费药费583元,陈小狗阑尾炎早期免药费1650元……
乡亲们筹了一笔钱,将韩医生葬在了妻女旁边。从山上回来后大伙聚在一起商量,总觉得像韩医生这样的好人墓前缺少点什么。最后还是经验丰富的七叔公一槌定音说韩医生的墓前缺一块墓志铭,像他这样有名的人缺这缺那都没关系,就是不可缺墓志铭。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开始商量墓志铭上的文字该咋写?请啥高人写?这时候有人跑来说,韩医生的墓志铭不用写了,不知道是谁已经给偷偷立上去了。
大伙跑到韩医生的坟头前一看,顿时傻眼了,只见新立的墓碑旁,深深插着一块木牌,用防腐板做的,上面工工整整写满了毛笔字。
诊费免付。
包扎免费。
安乃近5分一片。
青霉素5角一瓶。
速效感冒丸8角一板。
维生素E 2分一片。
头孢拉定4块一板。
老虎膏2块一贴。
庆大霉素2角一支。
氟哌酸1块一板。
云南白药5块一瓶。
SMZ 6块一瓶。
马应龙5块一支。
肤轻松1块一支。
紫药水1块一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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