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编辑/何为
骆子那时候住在我家斜对面。他爸是将军,照理该住将军村。据我妈说,骆子的爸嫌将军村房子大,不易打理。我爸是士官,见了他爸,得毕恭毕敬举手敬礼,但我俩一起打篮球、吃消夜、听西洋音乐、骑单车上学,从不觉得他高我低。反而我的个头愈长愈高,超过骆子。
我和骆子的弟弟却走不到一块儿,那家伙成天尽想追女孩儿。我和骆子顶多对漂亮的女生多递几眼,绝不写肉麻情书或骑自行车跟踪女生。我喜欢骆子的爸,他常夸我聪明机灵。骆子的妈和我妈同是来自湖南长沙,过年总找我妈给她做湖南腊肉,她亦回送一道梅菜扣肉,菜式不变,年年如此。
可能是在小学高年级,有一天无意听到爸妈说及骆子的身世。骆子的妈年近四十都没法怀孕,就把骆子领养回来,可次年居然怀上骆子的弟。爸妈千交代、万嘱咐保守骆子的秘密,可日后我发现,村里不少人都知晓这档事儿,包括骆子的弟。我一直并不真排斥骆子的弟,就因他对骆子挺有情义。
平日早上,一部烤漆雪亮的轿车会慢慢驶进巷道,停在骆子家门口,等着接骆子的爸去上班。骆子的爸年轻时留学英国,一表人才、满腹学问,跨出家门那会儿军服笔挺、军帽闪闪生光。骆子的弟就像爸爸,初中已近一百八十公分高,鼻翼直挺、方头高额、双眼深陷。
如果当天大雨,骆子的爸总招呼我们一块上车,送我们直入校门口。司机一路小心翼翼地驾车,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沿路上站岗的卫兵看见轿车行来,一定行礼。
然而周末的早上,骆子的爸若在夏日,只兜件白汗衫、宽筒短裤,菜篮挂在车把前,踩着脚踏车去菜场买菜,不认识的绝难猜出这人是大将军。我爸特敬重骆子的爸,老叫我去请教他各样学科难题或联考选系等事宜,非等骆子的爸点头认可,我爸才放心。
我酷嗜骆子的爸做的红烧黄鱼,记得他说先炸香,再淋酱油、麻油、糖醋酒什么的,当然必须放葱姜蒜,尤其要加红辣椒。骆子家的女佣阿秀,先去海鲜市场买当令鲜活黄鱼,然后将鱼斩杀净身,所有作料准备齐全,置放厨房料理台上,将军老爷方出手秀技。
一大盘红烧全鱼端出来的时候,油亮喷香、辣味冲鼻。我叫那道鱼为“骆子爸鱼”。在我孩提时代,它已铭印成一种地道的味蕾经验,纵使往后吃遍了世界各式鱼美食,都无法替代“骆子爸鱼”在我心中的饱满地位。
我去骆子家毋须通报,径直入内。有时门上了锁,我还能翻墙而过。热天他家放冷气,走进去就不想出来。阿秀总切妥许多不同水果,搁在客厅茶几上,谁都能顺手取来吃。
骆子若买了最新唱片,即找我去听。骆子的妈在骆子房间隔壁打麻将,麻将洗牌声哗哗唏唏的,我们的高分贝摇滚乐则尽情摇滚。闭眼躺在骆子床上,整个人全然地放松。
这就是骆子的家,各人做各人喜欢的事、说想说的话,连阿秀也能参与电视选台的意见,没人来干预你。骆子的妈逢人就打听哪儿的家教好,把老师请来家里,调教骆子和他弟;可他们补习了半天,成绩也上不来。奇怪的是,他家氛围轻松,不似我爸妈,对着我前三名的成绩,还成日唠叨这儿、紧张那儿的。
骆子的妈有些暴牙,所以她讲话时会喷口水。我老没大没小地叫道:下雨了!下雨了。骆子的妈从不真正生气,使劲且猝不及防地,在我脑袋上敲了个爆栗子。那是用勾起的食指,以指关节硬处敲击惩戒小孩的方式,对我却不痛不痒。
我还记得她讲的一个笑话,骆子的爸出外与日本人打仗时,写信回老家给骆子妈。信尾附言:给你一个吻。这信被识字不多的家人看到,问骆子的妈:你丈夫给你的一个“勿”是什么?
有件事却很容易激怒骆子的妈,但凡见人买日本制造的货品,她就能说上一堆理由反对买日货。那年代买日货有时仅表示时髦与前卫,可骆子的妈对日本人在中日战争中诸种残忍暴行,刻骨铭心、没齿难忘。她说那不是记恨,那是不忘国耻。骆子妈站在我们这条街巷上,和邻居指天画地说话聊天的神态,不知怎地,总叫我联想起旧日那种擎旗抗暴的英勇画面。
骆子初中二年级时尝试抽烟,他给我试第一口,我就咳呛老半天,没法吸第二口。骆子开始了第一口,便摆脱不了它终生的控制。十八岁时,骆子的烟量已遥遥超过我爸。骆子会用文学的语气,加上叫人发噱的动作,戏谑说烟瘾似他生命的主人,一旦被传唤,他即刻手脚伏贴地上,爬着去觐见。
我觉得骆子形容得很卑琐,但又无语驳斥,想象那“瘾”字在身上刻印的一种地狱式的饥渴。
曾问过骆子,到底吸烟是怎样的况味。骆子回答得苦涩:“我用力地吸,感受它带给我周身的暖意。只要它进到体内,一股愉悦即不停在我身体里舞踊。但当我取用它带给我的,同时它也在消损我这个人。每一根抽到尾端的时候,我知道它已留下伤疤在我身上。然而我竟仍求告它的怜悯,求它下次别忘了呼传我。”
骆子初中毕业,申请读私立中专电子科。我则通过中考,念市立第一高中,学业愈来愈繁重枯索。骆子反倒如鱼得水,能够帮我家修些简单电器了,也开始玩骑摩托车,骆子爸还给他买了部威风八面的重机型。
那阵子,我们彼此挺有默契,每回我帮骆子做完了他的英数作业,他就载着我骑摩托车四处兜风。我也试着骑出自己的八面威风,彷彿在那一忽儿,我走出自己世界的边界。
考上大学负笈北部后,和骆子慢慢不再那么黏腻,我有了另一群声息相仿、目标一致的朋友。但放假回家,骆子一定来找我,我看到他那温和的笑容,小时候的感情就会一下子如台风袭来。骆子用摩托车载我去夜市,找我喜欢的摊位;陪我看场我喜欢的电影;放我在他房里,听他收集的新唱片。
接着我恋爱工作结婚,人生里该履的责任,我一项不落地如期完成。骆子也结婚生子,还发了财,在父母家后面一条街,买了栋新房。
有一年,我在搬家整理旧物时,发现一卷录音带,上面标记着:给爱儿。父亲离我已多年,我完全忘记他曾在我刚外工作时,寄了这卷录音带给我。
我急急翻找可以播放录音带的旧式机器,想听到父亲从远方传来的声音。一卷已被科技淘汰的留声带子,留下了离世父亲沉重的声音,那种我自小听到焦虑而慈爱的字句。就在我恍惚之间,小黑急切切的汪叫声传进耳膜,太不可思议了。然后是骆子的声音:“你爸找我来你家修电视,让我也录几句话给你,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们这儿都没变,和你在家时一样,你家小黑还是看见我就死命地叫。”
骆子深得我父母喜爱,自我这“光耀门楣”的独子离家读书后,骆子似乎替代我照应爸妈。他妻子比爸妈的洋媳妇更来得亲近,他儿子比爸妈自个儿的孙子还容易沟通。惟独小黑对骆子记仇。骆子青春期太无聊,以捉弄我家小黑为乐,自此结下梁子,小黑每每追着骆子汪叫。
那光景很叫我留恋,好像是单纯生活中一种抓在手心上的乐子。街巷里人人爱看小黑追骆子,没人同情骆子。彷彿小黑只是装腔作势表演凶劲,而骆子也在回应一出戏码。
骆子的爸去世前告诉骆子他的收养身分。骆子办完了丧事,到处寻亲,惹得骆子的妈很是忧心。不过骆子找到亲生的亲人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依然做回他的骆子。他帮着弟弟娶媳妇、侍奉病危的母亲,再安葬母亲在父亲身边。
那年我回家乡探望母亲,母亲早已与邻居一起搬离独门独院的旧村,一起住进改建的公寓大楼再做邻居。我去旧居看骆子,整个旧村形同荒城,几乎都搬走了,留下一片斑驳的影子。骆子的弟住从前父母家,也就是我老家的斜对面,骆子住隔街。
骆子清瘦少讲话,但他的眼睛依然温和,反倒骆子的弟不停和我叨絮绝不搬家的决心。说了半天,我也搞不清为何如此依恋故居。似乎政府拆迁旧村已成定案,只要搬离旧村,或给钱、或给房,任选其一。骆子和他弟,两者皆不要,单单要住旧村。
骆子不提住的问题,随意与我叙旧闲聊,每说几句,他就得拿出纸巾咳痰。那是多年来烟瘾留给他一根又一根积累的伤疤。临分别时,骆子坚持为我拿行李,说他还有两场仗要打:一场是住居大仗;一场是他的烟瘾。
如果骆子的爸当初选住将军村,骆子就少了一场仗。政府决定留下将军村,做为观光景点。不过骆子还是找不回往日,往日是庶民自自然然的居家,没人来参观或刻意念旧。骆子的第二场仗,是与魔鬼的征战,更难消解。
在最后一瞥我的老家时,我看见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在巷道里晃悠:过年时鞭炮声中拜年的、黄昏时散步的、小孩儿玩泥巴荡秋千的,街尾杂货铺、理发院、修脚踏车店的,还有旧村管理站排长龙买社区电影票的……街边大王榴、红门砖墙、爬在墙上的红花绿叶……一个个像鬼魅般离开,我也是其中的鬼魅之一。
我想起骆子的妈绝不买洋货的倔拗,现在那固执就留给了她的一双儿子。好像听到在她唾星里一个字一个字蹦着的脆音:那不是恋旧,那是不忘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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