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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夜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2902
◎王 刚

  责任编辑/董晓晓

  2016年的最后一晚,老天发了疯,下起了雪米子。八点左右,披着蓑衣戴着头盔的老肖骑着摩托,载着一对十六七岁的男女,穿过灯光昏暗的街道,拐进了新河巷。那时候的老肖,根本不可能想到,几个小时后,他会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涛涛砸破了头,就像砸一条老狗。

  

  认识老肖的人说,老头倔,认死理,是头老黄牛。说好听点,叫勤快,吃苦耐劳;说难听点,叫愣,叫呆,一条路走到黑,不会看天色。这不,跑摩的的师傅几乎都逃光了,就连开出租车的,也早早收了工。这鬼天气,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满天噼里啪啦下沙子,谁受得了?只有老肖那种二货,仗着皮厚,肉多,加缺心眼,才会愣头愣脑到处乱跑。有句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肖的媳妇吴益云,跟老肖一样,一根筋,缺心眼。她是个瘸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蹦一跳的。不过四十几岁的人,额头如刀砍斧削,满脸全是褶子,头发胡乱扎成一束,几乎丧失了作为女人应有的性别美感。她在夜食一条街摆了个烧烤摊,出工最早,收工最晚,风雨不误。她长久地站在烧烤摊边,佝偻的背影如同灰黑的雕像,成了夜食街一个显著标志。尽管她如此卖命,却挣不了几个钱,很少有人光临她那脏兮兮的小摊。不过,她却铆足劲,乐此不疲。这不,2016年最后一天,老肖前脚刚跨出门,她后脚就跟了出来。冒着密密匝匝的雪米子,他跑他的摩的,她摆她的烧烤摊。当老肖骑着摩托穿行于大街小巷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的老伴。平时热闹非凡的夜食街,也许只剩下孤单凄惶的吴益云,守着孤零零的烧烤摊。老肖有点心疼,他下定决心,只要收了工,就去夜食街,接她一起回家。

  别人笑老肖憨,笑老肖愣,其实老肖清醒得很,心里放着一把能够加减乘除的算盘。老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满天飘洒着细密的沙子,簌簌有声。老肖拍了拍脑袋,敏锐地意识到,这样的夜晚肯定有生意。试想一下,那些习惯过夜生活的人,如果找不到四个轮子的的士,谁会拒绝两个轮子的摩的?不出老肖所料,没多大工夫,就接了几桩生意。第一个顾客又高又瘦,腿特别长,走起路来跟鹅差不多。老肖把他送到“祥和人家”,收六元钱,比平时多收一元。第二个顾客是个漂亮女人,瓜子脸,围着毛茸茸的围巾,说话如同百灵鸟唱歌。老肖把女人送到“天羿栖凤苑”,女人直接扔了十元给老肖,说不找零了。老肖握着崭新的十元票,一直看着她走进栖凤苑,方才骑着摩托离开。第三个顾客是个五十几岁的老头,脸皱巴巴的,简直就是一只老丝瓜。他裹着厚棉袄,整个人仿佛藏在乌龟壳里,只露出尖尖的龟头。老肖把他送到卡达凯斯,收了八元钱,比平时多收一元。老头不好说话,因为一块钱,和老肖磨叽了几句。不过,老肖最终取得胜利,成功收到了八元钱。

  老肖有一项令人咋舌的特殊本领,擅长记住顾客的长相。他的眼睛相当毒,只要打个照面,就能把别人抓住,下次见面的时候,他能轻而易举地认出那个人。最牛逼的一次,老肖半年前拉过一个顾客,半年后那顾客打摩的,老肖竟然一下子认出了他。那顾客又惊又喜,大为感动,万万没想到茫茫人海中,自己竟然会被一个陌生的摩的师傅记在心里。吴益云说老肖的眼睛就是照相机,咔嚓一下,就把别人照下来了。老肖得意地告诉老伴,这是他的独门秘诀。你记住了客人,客人就会觉得受到重视,自然会产生一种亲切感。哪怕有其他师傅争夺生意,他(她)们也会选择你。吴益云笑他活成老妖精了,看上去又粗又壮又呆又糙,三锤打不出一个屁来,没想到肚里却藏着花花肠子。老肖说,你以为老子愿意费脑筋啊,顾客就是上帝,老子得想方设法讨欢心。就像一只狗,只有不停地摇尾巴,别人才会扔给几根骨头。老子不花点心思,你的宝贝儿子涛涛怎么办?这小子,读个书咋这么费钱,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吴益云说,怎么?嫌弃了?心疼钱了?当初是谁说的,哪怕卖了这把老骨头,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涛涛到城里读最好的高中,考985。老肖说,放心放心,老子说的话,那是板上钉钉,一滴唾沫也能砸出一个坑。

  2015年8月,老肖作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送涛涛进城读书。老肖的意思很明确,丢下田地,举家进城,打工挣钱,陪涛涛读完高中,直到考取大学。村里人都觉得老肖疯了,不就读个书吗?何至于此。就连吴益云,也对老肖的决定不理解,说他是撒母猪疯了。老肖态度坚决,十头牛也拉不回。理由很简单,涛涛是块读书的料,必须进最好的学校,不能像村里的那些后生,活生生被埋没了。老肖见得多了,张家的儿子,李家的姑娘,王家的孙子……好不容易读到初三,却没能结出好果子。要么出门打工,要么草率嫁人,要么读个破职业学校……有球的搞头。涛涛脑子好用,读书肯下功夫,娘老子决不能拖他的后腿。老肖不止一次搂着老伴,躺在被窝里唠家常,给她分析形式,摆事实,讲道理。老肖说,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好好想想,就凭那几亩薄地,能刨出涛涛读书的钱?不如全家进城,既可以陪涛涛读书,还可以找点挣钱门路。你不是担心涛涛吃苦受累吗?这样做,我们就可以天天见到涛涛了,你还可以给她做做饭,洗洗衣裳。吴益云终于动心了,觉得老肖说得在理,抹着眼泪离开了生活多年的村庄。事实上,忽然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老肖心里也不好过,但他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脸上始终撑着僵硬的笑容。老肖大声对送行的亲友们说,树挪死,人挪活,老子不过四十老几,得出去找一回活路。

  来到凉城后,涛涛凭借优异的成绩,进入了这座城市最好的中学——凉城三中。班主任龙老师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长腿长脚,满脸是密密麻麻的痘痘,浓黑的头发像外国人那样自然卷曲。初次见面,老肖就看出他是个精力旺盛的老师。老肖觉得,他就是头倔头倔脑的老虎,满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事实也是如此,龙老师工作极为努力,肯卖命,恨不得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学生身上。龙老师对涛涛格外看重,他不止一次对老肖说,以涛涛的成绩,只要继续努力,稳步前进,考所985没问题。985是什么?就是重点中的重点,能考取985的学生,就是古代的状元。状元是什么?知道吗?骑着大马,戴着大红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知道吗?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美丽的姑娘追着屁股跑啊。老肖听得似懂非懂,私下里向涛涛打探,龙老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涛涛告诉他,龙老师是语文老师,喜欢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夸张是什么?老肖看着涛涛,如听天书。老肖虽然没有完全搞懂龙老师的话,但他记住了一个词:985。985是什么,重点中的重点啊。老肖常常仔细端详儿子棱角分明五官端正的脸,越看越觉得牛逼。有几次,涛涛忍不住问他,爸,你总盯着我干啥?老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调转目光,什么也没说。背地里,他不无得意地对老伴说,这小子,问我看啥,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怕他翘尾巴。知道吗?我观儿子的麻衣相,隐约看见了一条龙。这小子,不是凡人啊,老肖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老肖几乎跑断了腿,才在双水小广场附近找到一套二室一厅的毛坯房,月租五百元。吴益云说,这房子太贵了啊,五百元啊,能买多少大米包谷土豆啊。吴益云连用了三个“啊”字,这让老肖很不喜欢。老肖说,难不成要去住茅房?涛涛得有一间清静的卧室,这样才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们女人眼窝子浅,只看得见自家的脚板。这叫投资,懂吗?环境好,涛涛的学习就好;学习好了,就能考上985。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只要涛涛考了985,你就等着吃香喝辣吧。吴益云没再说什么,这个家由老肖做主,他决定的事情,说什么也没屁用。她觉得奇怪,老肖并不饶舌,有人甚至叫他闷葫芦。可只要提起涛涛,老肖的话就多,啪啪啪啪,放机关枪似的。

  不过,住进出租房没几天,涛涛就作出了一个新决定:搬去学校宿舍。涛涛说学习太紧,来回跑耽误时间。涛涛还搬出了尚方宝剑,说这是班主任龙老师的意见。龙老师认为,高中不搏,此生白活,高中不干,今生只得胀干饭。建议涛涛住校,充分利用时间,争分夺秒,做一颗飞向高考靶心的子弹。听了涛涛的话,老肖很是支持。多年来,老肖恪守一个原则,凡是对涛涛的学习有帮助的,他就无条件举双手赞成。

  把家安顿好后,吴益云买了个烧烤架,无师自通地做起了烧烤生意。这活不重,就是缠时间,除了回家做饭吃饭,吴益云几乎都耗在烧烤摊上。搞烧烤这行的人不少,竞争激烈,吴益云笨嘴笨舌,不善于跟别人抢夺客人,挣不了几个钱。不过,有总胜于无,用吴益云的话说,至少可以挣一家三口的口粮吧。老肖早出晚归,厚着脸皮硬着头皮到处找工作,却一次次遭受白眼。四十五六的人了,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谁会正眼看他?老肖心急如焚,头发胡子大把大把掉落,粗壮的身子消瘦了许多。也就是那段时间,老肖更深刻地认识到一个道理:一个人没文化,简直猪狗不如。老肖对天发誓,哪怕卖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供涛涛考上985,撑起肖家的门面。后来,经人介绍,老肖总算在“水之苑”小区找了份看门的工作。用老肖的话说,那不叫工作,叫当看门狗,人家叫你开门你就开门,叫你关门你就关门,想吼就吼,想骂就骂。当狗也就罢了,主要是工资太低,一月一千元。这点钱,买狗粮都不够呢,更别说供涛涛读书了。一个偶然的机会,老肖打了一次摩的,却让他发现了一条挣钱的路子。事情很简单,老肖要去三中开家长会,眼看要迟到了,就打了个摩的。从小广场去三中,不过几公里的路,那个牛气冲天的师傅居然收了十元钱。这次经历让老肖开了窍,他果断辞掉了当狗的工作,报名考了摩托车驾驶证,向亲戚朋友借了几千块,买了一辆宗申摩托,野心勃勃地跑起了摩的。老实说,跑摩的确实比看大门逍遥多了,来钱也快得多。只要不怕苦,舍得花时间,一天能挣百把块。不过,老肖真正入门后,才发现这一行的水也很深。同行间为了争夺顾客,彼此间使绊子,甩脏话,吵得脸红脖子粗,那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甚至发展到动手的地步。老肖曾经目睹两个师傅为了一个顾客,大打出手,其中一个把刀插进了另一个的肚子。干了几个月摩的师傅,老肖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腰变粗了,手脚更有力了,一拳头能击倒一头牛,一脚能踢飞一头猪。鼻子变得更灵敏了,能够从熙熙攘攘的行人中,准确分辨出打车人的气味。眼睛变得更亮了,无论男女老少胖瘦高矮美丑,只需瞟一眼,就能把他们照下来。大脑更智慧了,只需转一转,就能判断何时何地会有顾客,能够挣到钞票。就如2016年最后这一晚,其他师傅都缩回窝里当了乌龟,老肖却冒雪出动,结果不出所料,获得了不错的收获。

  老肖连接三单生意,比平时多收了几元钱,心里乐开了花。老丝瓜走后,老肖骑着摩托,离开了卡达凯斯。跑到双水会议中心时,老肖看见路边站着一对十六七岁的男女。昏黄的灯光中,男孩一手牵着女孩,一手高高伸出,使劲朝他挥动。他们的衣裳上落了一层雪米子,看得出,他们已经站了不少时间。老肖咧咧嘴,不易觉察地笑了笑,把摩托靠边,缓缓停了下来。

  老头,去新河巷凤凰网吧多少钱?男孩把手插回裤兜,大声问道。女孩拽着他的胳膊,像一只小鸟。

  老肖不太高兴,嘴上的毛还没冒土,就敢对老子大呼小叫。不过,他没把不高兴表现出来,只要能挣到钱,何必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计较。老肖握着车龙头,朝他们瞟了一眼。小小年纪,不羞不臊,竟然搞起了对象,把手牵得那样紧。男孩1米8左右,背有点驼,身体单薄,瘦马脸,长头发,上身穿大红羽绒服,下身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姑娘个子不高,1米6左右,短发,圆脸,戴着眼镜,脖子上围着一条大红的围巾,身上穿了件白大衣,下身穿着洞洞眼眼的牛仔裤。老肖心理咯噔了一下,这两个家伙,看上去不像什么好鸟,得小心。大凡跑摩的的,不怕老不怕少,就怕这种十六七岁的小混混。他们眼中只有自己,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刀杀人。不久前,一个摩的师傅拉了两个黄毛少年去老城,结果被劫了钱财,还被捅了十几刀,白白搭进去一条老命。不过,老肖只犹豫了几秒钟,马上决定接这一单生意。他抬了抬粗壮的胳膊,又看看柳条似的男孩,暗想,谅你狗日的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可以去,但新河巷路程远,至少得收五十元。老肖停稳车,大声说。

  男孩瞪着老肖:老头,你想抢人?五十元,想钱想疯了吧。

  五十元,一分也不能少,去就上,不去拉倒。你们看看这天,这路,这雪,五十元还贵啊。从双水新区到新河巷,至少要跑四五十分钟,收五十元算低的了。你们不去,我还懒得跑呢。老肖说着,轰了轰油门,做出要走的样子。

  不行,太贵了,四十元,一口价。男孩毫不退让。

  老肖轰了轰油门,摩托缓缓向前移动。老肖这一招叫“欲擒故纵”,他早就料定,这样的雪夜,两个小年轻肯定熬不住。如果是看着顺眼的顾客,四十就四十,老肖也就认了。但这两个家伙,满嘴喷粪,牛逼哄哄,老肖看着就来气,不宰白不宰。

  看着老肖要走,女孩有点急了,碰了碰男孩,说,三少爷,走吧,不就五十元吗?白衣王子肯定早到了,我们得赶快过去,别耽误了救白雪公主。

  行,如霜,就听你的。三少爷摸了摸如霜的头,柔声说。

  老肖载着一对男女,穿过密不透风的雪米子,向新河巷的方向跑去。现在,他知道男孩叫三少爷,女孩叫如霜。这称呼让他觉得不舒服,到底是哪门子家长啊,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如霜坐在中间,三少爷坐在后面,一双长手毫无顾忌地箍着如霜的腰,乱捏乱摸。老肖皱着眉头,心想如果我有这样的女儿,老子一拳头打死她。路滑,弯道急,老肖小心翼翼地开着摩托。寒风呼啸而来,三少爷的长发随风飞起,老肖从反光镜中,赫然发现他脸上刻着两条长刀疤。老肖不动声色,注意看了看,不错,确实是两条疤痕,如两条蛇。如霜的大衣领子被吹开了,露出了一件浅蓝色的运动服。老肖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借助路灯,他从反光镜里仔细看了看,终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市三中的校服吗?不会错,涛涛经常穿这样的校服,老肖记得很清楚。也就是说,这个姑娘应该是三中的学生,可这时候不是正在上晚自习吗?她怎么和一个混混跑出来了?

  喂,老头,你这车慢得像蜗牛,什么时候才能跑到新河巷?三少爷拍了拍老肖的肩膀,叫道。

  老肖笑了笑,小伙子,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如霜插嘴说,大叔,不好意思,我们赶时间。

  小姑娘,再忙也得保证安全,你说是不是?如果摔倒了,我这把老骨头倒不要紧,可把你们摔坏了怎么办?这年头的年轻人金贵得很,我可没有钱赔啊。

  老头,少废话,叫你开快点,你就开快点。三少爷皱着额头,恶狠狠地叫道。

  如霜说,三少爷,你也别太心急,大叔说得也有道理,如果摔破了我的脸,那这辈子就没法活了。对了,你说,白衣王子到了吗?这白衣王子也是,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三少爷低声说,这不怪他,最近风声紧,学校政教处那几个杂毛发了疯,时不时联合派出所,搞什么“维学清尘”行动。白衣王子被迫无奈,只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新河巷山高皇帝远,学校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去。

  三少爷,白衣王子已经闯到八十大关了,他说今晚要杀进八十一大关,救出关押深宫的白雪公主,你觉得可能吗?

  必须能,公主等得花儿都快谢了,不能再拖了。今晚得把她救出来,我将购买倚天剑屠龙刀,超级炮弹大杀器,助王子一臂之力,谁叫他是我的好弟兄呢。今天晚上,我们将大开杀戒,干掉所有的怪兽、巨鸟、守卫,打开城堡大门,把白雪公主放出来。如霜,我们将一起见证这神奇的一幕。

  如霜用手托着下巴,神往地说,多浪漫啊,城堡打开之际,公主披着白色婚纱,踩五彩云朵,拈绚烂桃花,款款飘出城堡,扑进王子的怀里,想一想都觉得醉了。

  他们的对话,老肖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老肖插话说,什么王子,什么公主?你们千万别乱来,杀人是犯法的,如果真要救人,可以报警,找警察叔叔。

  三少爷哈哈大笑起来,老头,你笑死我了,真是傻逼。

  如霜也抿着嘴笑起来。

  快八点的时候,摩托拐进了新河巷。巷子很窄,楼房低矮,风声变得响亮起来,呼啦呼啦,仿佛拖着巨大的扫帚,在街道上扫来扫去。电线杆变得高挑,提着昏暗的灯泡,居高临下地看着摩托车上萧索的三个人。老天肯定有千万只手,不停地朝下面挥洒沙粒,密不透风,滴滴答答。如霜缩着肩膀,紧紧依偎着三少爷。三少爷死死抱着她,仿佛要把她勒进自己的身体里。反光镜里,他们成了一个整体,分不清谁是谁。老肖叹了口气,加了把油门,朝巷子深处跑去。想到很快就可以扔下这两个讨厌鬼,并拿到五十元钱,他的心情轻松起来。他想,这是最后一趟了,拿到钱后立刻去夜食一条街,接老太婆回家。她肯定还站在风雪之中,守着半死不活的烧烤摊呢。

  老肖的手机忽然叫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他没接,跑车的时候,他一般是不接电话的。老肖知道驾驶规则,开车时不能接听电话。手机叫了一阵,停了下来,过了十几秒钟,又大声叫了起来。老肖懒得管它,自顾自开车,可手机不依不饶地叫着,声音响亮刺耳。老肖有点发憷,把摩托靠边,踩下了刹车。

  电话是龙老师打来的,老肖慌忙按下了接听键。

  听得出,龙老师很不高兴,声音又高又急。龙老师说,你是怎样当家长的,打了几个电话,你咋不接?是不是忙得很?是不是比国务院总理还忙?忙得接一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你们这些家长,成天钻进钱眼里,对自家的孩子漠不关心。老肖似乎挨了一闷棍,心里憋屈得紧,却只能忙不迭地赔小心。老肖说,龙老师,我该死,该死,刚才骑着摩托,风大,没听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龙老师气哼哼地说,算了,别说那些没用的。我问你,涛涛咋没来上晚自习?还有,学校催交资料费,三百元,今晚必须交完,涛涛怎么一直没交?

  老肖说,什么?涛涛没去上晚自习,没交资料费?怎么可能?他今天出门的时候,我亲自给了他三百元啊。

  龙老师说,你真的把钱给了他?那他为啥没来学校?老肖急了,提高声音说,龙老师,我几十岁的人了,犯得着骗你?我对天发誓,谁说假话谁不得好死。龙老师缓和了语气,说老肖,你别急,我相信你。对了,涛涛没来学校,我们得尽快找到他。你仔细想想,他会去哪儿?老肖说不知道,他还能去哪儿?龙老师说,会不会去网吧了?老肖急了,叫道,不可能,我揍过他几次了,他还敢去?不要命了?龙老师顿了顿,字斟句酌地说,老肖,他又不是没去过,别那么轻率地下结论,这狗日的乱七八糟的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样吧,你马上来学校,一是把资料费交了,我要和学校结账;二是商量商量,我们一起去找涛涛。

  老肖觉得又挨了一闷棍,半响说不出话来。不错,这狗日的乱七八糟的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想当初,涛涛听话,上进,品德好,学习好,算得上又红又专。后来,他听从了班主任的建议,让涛涛住进了学校宿舍。那时候,他哪里知道,龙老师其实出了一个馊主意,把涛涛送上了毁灭之路。想起旧事,老肖其实有点埋怨龙老师,但又不能明确表示出来。不管怎样说,龙老师也是出于好意,谁知道老天弄人呢?

  涛涛住进学校后,起初并没有什么异样,周一到周五住校,周六回家。据老师反映,他一如既往努力上进,成绩甚至一度有所提高。在老肖的眼里,在老师们的眼里,他永远是一副埋头苦读的模样,永远是顶呱呱的好学生。他的肩膀上,永远背着沉甸甸的大书包,手里永远拿着语数外数理化。谁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涛涛悄悄发生了变化。直到几个月前,老肖接到了那个如同晴天霹雳的电话。龙老师告诉他,涛涛利用中午时间,跑到校园旁边的“东盛”网吧,上网玩游戏,恰逢派出所和学校联合开展“维学清尘”行动,把涛涛逮个正着。

  老肖永远不会忘记,当他骑着摩托匆匆赶到学校的时候,见到了这辈子最让他尴尬的一幕。在学校德育处,他看见了涛涛和十几个学生抱着头,犯人似的蹲在角落里。民警和德育处的老师们拿着记录本,正在审问记录。老肖一把拽住涛涛的手,叫道,儿子,你抱着头干啥?快把手放下来。涛涛使劲挣开他的手,把脸歪向另一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老肖抓住他的衣领,要把他提起来,涛涛的屁股似乎长出了抓手,死死抓住地板。这时,龙老师走了过来,拍了拍老肖的肩膀,叫他冷静些,别激动。老肖抓住龙老师的手,大声问道,龙老师,我儿子犯了什么事情?怎么被抓起来了?这跟犯人有何区别?!龙老师告诉他,学校联合派出所,对学校周围的网吧进行了突击检查,抓到了不少上网的学生。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涛涛竟然没能抵抗住网吧的诱惑啊。有这样一些同学,他们没有被数理化征服过,但是“经不起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弹面前要打败仗”。顿了顿,又叹息说,难怪,他上课时总是心不在焉,各科成绩不断下滑啊。老肖,你得抽时间好好管管他,照这样下去,别说985,估计连二本都悬了。说完,龙老师拿出一份成绩册,指着涛涛的名字说,你看,这是半期考试的成绩,涛涛只考了四百多分,从全班第一名下降到了四十五名。

  老肖只觉热血上涌,大吼一声,一脚将涛涛踢翻在地。龙老师等人一拥而上,拉住老肖,叫他别冲动。老肖的手臂被抓住,脚却使劲朝涛涛踢去,骂道,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这狗日的,把老子的脸丢光了!涛涛抱着肚子,全身蜷成一团,谁也不看,一声不吭。龙老师挡住老肖,严厉地说,老肖,冷静点,打骂解决不了问题,你这样会毁了孩子!

  后来,龙老师把老肖和涛涛叫到他的办公室,进行了一场漫长的交谈。据涛涛交代,他认识了几个朋友,他们掏钱请他进的网吧。起初,他并不想去,但架不住他们死缠硬泡,就跟着他们进去看看。去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去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渐渐地,他停不下来了。就算他们不来找他,他也会去找他们。他们想方设法从父母那里搞钱,甚至节省生活费,只为进网吧疯狂一把。好多次,涛涛也想收手,但他真的没办法停下来。他就像一个瘾君子,只要毒瘾发作,必须要吸食毒品。涛涛还说,他也想搞好学习,也想考985,从今以后,他保证绝不再进网吧一步,若有食言,宁愿断手断脚。龙老师认为涛涛的态度很诚恳,可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尚能回头,悔过自新。经过反复讨论,决定让涛涛马上从学校搬出,跟父母住在一起,便于监管。同时,涛涛得写下2000字的检讨书,深挖思想堕落的根源,并保证读书期间不再踏入网吧半步。涛涛跪在老肖的面前,声泪俱下。老肖叹息一声,把涛涛扶起来,低声说,走吧,我们回家。

  事后,老肖仔细回想起涛涛住校的那一段时光。老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大意了,竟没有发现涛涛细微的改变。自从住校后,涛涛渐渐变得消瘦,眼睛充满血丝,挺直的背脊有些弯曲。不过,老肖没太在意,以为不过是学习太劳苦的缘故。涛涛每次回校,老肖都会多塞给他一些钱,叫他别心疼钱,身体要紧,多买点肉吃。可是,涛涛不但没有胖起来,反而越来越瘦。老肖不止一次对吴益云抱怨,说学校的食堂有吸血鬼,把涛涛吸成了一根干柴棒。于是,每逢涛涛周末回家,老肖总要砍肉杀鸡,试图把儿子亏损的身子补起来。不过,涛涛吃了许多肉,身体却没有变得强壮。相反,他形体越发消瘦,精神不振,呵欠连天,如同大烟鬼。视力下降得厉害,最后竟戴上了高度近视眼镜。脊背总伸不直,越来越弯,渐渐成了驼背。那时候,老肖绝不会想到,涛涛已经厌弃书本,走进了网吧。

  现在,龙老师的电话又来了。老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风,不怕雨,就怕龙老师的电话。接了电话,他握着手机,失魂落魄,茫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忘记了身后的乘客。三少爷不耐烦了,推了推老肖,老头,别磨蹭了,我们赶时间。老肖一动不动,置若罔闻,三少爷使劲推了他一下,吼道,你是聋子,还不快走?

  老肖缓缓回过头,对他们说,你们下车吧,我得马上回双水。

  老头,有你这样做事的?想把我们扔在这儿?三少爷叫了起来。

  如霜说,对啊,大叔,我们赶时间,你得把我们送到凤凰网吧啊。

  老肖说,不是我不送,实在是遇上了急事。儿子不见了,我得去找他。

  不行,我们赶时间,急着去救公主。三少爷恶狠狠地说。

  你们下车,我不收你们的钱,总行了吧。

  老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像付不起钱的人吗?放心,钱一分也不会少。三少爷抓出几张百元大票,对着老肖晃来晃去,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老肖猛然扭转车龙头,厉声叫道,不下车也行,那就一起回双水。

  三少爷放开如霜,纵身跳下摩托,指着老肖骂道,老狗日的,你想找死?信不信老子捅死你?一边说,一边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闪闪发光。老肖火冒三丈,从腰间抽出一把扳手,轻蔑地说,小子,有种就放马过来试试。

  如霜尖叫一声,慌忙从摩托上跳下去,差点吃了个狗啃屎。三少爷把如霜拉起来,握着匕首,朝老肖一步步走过去。老肖扔了扳手,猛轰油门,摩托怒叫一声,猛然奔跑起来。三少爷大声叫骂,从地上抓起半截砖头,奋力掷向老肖的背影。砖头恰好打中了摩托,发出刺耳的破碎声。碎屑飞起来,有的弹射到老肖的脚上,疼痛钻心。

  老肖加大油门,一溜烟跑出了新河巷,直奔三中方向而去。龙老师说得对,这狗日的乱七八糟的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一个嘴上无毛的青头小伙,三句话不对头,竟然又是骂又是掏刀子。小杂毛,老子吃的饭比你吃的盐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你算什么东西?老子不是怕你,是没时间和你耗,老子得去找涛涛。涛涛究竟去哪儿了?难不成去了网吧?不会吧,涛涛的手机被砸掉后,曾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许下了毒誓:如果再上网,宁愿剁掉一只手。不过,谁能说得清楚?这狗日的乱七八糟的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正如当初给涛涛买手机,谁知道他原来早藏有心机,把自己的老子当傻子骗。

  涛涛搬回家后,老肖天天能看见儿子,心里踏实多了。事实上,老肖对龙老师是有看法的,如果不是他让涛涛搬去学校,涛涛肯定不会进入网吧。老肖下定决心,今后得睁大眼睛,好好看住涛涛,再不能有任何闪失。涛涛向老肖保证,以后绝不踏入网吧半步,一心一意搞学习,考985。不过,涛涛提出了一个条件,希望老肖给他买一部手机。涛涛解释说,他已经快十八岁了,同学们都有手机,就他没有,实在太丢脸。老肖觉得有道理,别人有的,涛涛也必须有。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这道理,老肖懂。涛涛还说,手机上有许多资料,还有许多名师讲课的视频,对学习帮助很大。涛涛举手对天发誓,只要有了手机,他会如虎添翼,迅速夺回丢失的名次,重新坐回班级第一把交椅。既然有这么多好处,那还犹豫什么?老肖花了一千多元,给涛涛买了一部步步高。一千多元,那是老肖半个多月的收入,数钱的时候,老肖的手指抖动得如同风中的枯树枝。

  涛涛果然说话算数,准时上学,准时回家,按部就班,从没有过半点差错。每次回到家中,一头钻进他的房间,看书,写作业,查阅资料。吃饭的时候,老肖或吴益云要叫上几次,他才恋恋不舍地从屋里走出来。每次吃饭,涛涛如同打仗,噼里啪啦,风卷残云。老肖往往刚吃了半碗,涛涛就把碗一扔,抹抹嘴,急不可耐地钻回房间。老肖很心疼,多次提醒涛涛,学习重要,身体也很重要,不要把身体搞垮了。涛涛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好,扛得住。话虽如此说,老肖还是有点担心。涛涛似乎越来越瘦了,脸上的肉全没了,颧骨高高凸起。下巴越来越长,嘴巴越来越尖,头发越来越乱。眼睛深陷下去,眼镜由500度换成了1000度。脊背越来越弯,脖子似乎撑不住脑袋,总往下垂。担忧归担忧,老肖却无计可施,只得随他去。老肖想起了龙老师说过的话:高中不搏,此生白活,高中不干,今生只得胀干饭。涛涛已经高二了,再苦再累,就再坚持一下吧。再熬一年多的时间,涛涛就出头了。

  十月之后,凉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老肖骑着摩托跑在双水大街上,看见两旁的银杏树几乎黄透了,风一吹,叶子片片坠落。天空越来越低沉,灰蒙蒙的,仿佛蒙上了一层铅灰色。老肖甚至产生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只需一伸手,就能撕下一块灰色的布匹。雨也越来越多,缠缠绵绵,一点都不爽快。2016就要完蛋了,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涛涛的高中生涯就过半了。

  十一月某个灰沉沉的日子,老肖送客人去阳光花园。运气不好,遇上了一段烂肠子似的破路。不知是哪家公司,正在搞暖气工程。他们把路中心的绿化带全刨开了,公路上到处是稀泥和石子。为了保持平衡,老肖把双腿放到地上,支撑着摩托车,艰难地向前挪动。这时候,手机不合时宜地叫起来。老肖没接,硬撑着挪过烂路。手机又叫了起来,老肖停住摩托,拿出手机一看,是龙老师打来的。

  按龙老师的要求,老肖马上骑着摩托,直奔三中。下了车,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龙老师的办公室,进门的时候,撞上了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女老师吓坏了,叫了一声妈。老肖来不及说什么,直接闯了进去。龙老师坐在办公桌旁,手里拿着一个手机,确切地说,拿着涛涛的手机。涛涛站在旁边,垂着手,低着头。

  龙老师请老肖坐下,还给他倒了一杯水。老肖哪里还有心情喝水,急吼吼地问,龙老师,涛涛究竟犯了什么事?

  龙老师指了指水杯,说,你先喝口水。

  老肖端起水杯,一饮而尽。龙老师摊开手掌,指着手机屏幕说,老肖,你看看。说完,点了一下屏幕,一只怪兽跳了出来,旁边站着一个血淋淋的女孩。龙老师告诉老肖,这段时间以来,涛涛上课没精打采,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他曾把涛涛叫到办公室,做了几次思想工作。每一次,涛涛似乎都很听话,很顺从,头点得像鸡啄米。不过,说是说了,涛涛的状态却没有半点好转。直到今天早上,英语老师上课,他从窗外偷偷观察,发现涛涛把头埋进桌箱,偷偷在玩手机。他马上冲进去,当堂把涛涛抓住。涛涛负隅顽抗,拒绝把手机交出来。在英语老师协同下,他们终于制服了涛涛,把手机抢了过来。点开屏幕,发现涛涛原来在打游戏。龙老师指着手机上的怪兽和女孩说,对了,就是这个游戏,好像叫什么“王子救公主”。

  老肖看着那个丰乳肥臀袒胸露乳的女孩,呼吸变得急促,粗重。

  龙老师赶紧说,老肖,千万别动怒,动怒解决不了问题。对了,你是咋想的,怎么给他买了手机?现在的学生啊,几乎人手一机,他们用手机上网聊天打游戏,防不胜防啊。

  老肖老脸发热,低声说,都怪我,听信了这小兔崽子的话。

  龙老师说,我刚才查看了手机,发现里面存储许多乱七八糟的图片,简直不堪入目。龙老师说完,点开手机,跳出一组血淋淋的图片。图片的主人公是一男一女,男的一只手握着鲜血淋漓的宝剑,一手环抱着赤裸裸的女人;女人很妖娆,头发鲜红,嘴唇如花,身体蛇一般缠绕着男人。他们的身边,环绕着几只青面獠牙的怪兽,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残肢断臂到处是。头顶上飞翔着几只怪鸟,翅膀遮天蔽日,嘴巴又尖又长。一条血河滚滚奔流,波涛汹涌。河流中伸出一颗巨大的脑袋,张着血红的大嘴。

  老肖觉得血液一下冲到头顶,拳头忽然飞了出去,准确地砸到涛涛的脸上。涛涛惨叫一声,抱着头,蹲了下去。噗嗤一声,鲜血从他鼻孔里喷溅出来,如同喷泉。

  老肖仍不解恨,他抓起手机,高高举过头顶。涛涛尖叫一声,扑通跪在地上,哀求说,爸爸,求求你,别砸,不能砸啊!龙老师拉住老肖,叫他别冲动,砸手机解决不了问题。老肖一脚将涛涛踹倒在地,怒吼道,狗日的,你竟然敢骗老子?敢骗你爹?你把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话音刚落,他使劲将手机摔到地上,一声脆响,手机成了碎片。涛涛扑过去,捂着那些碎片,嚎啕大哭。

  老肖把涛涛带回家,动用了家法。他用尼龙绳将涛涛捆住,让他跪在碎瓦片上,对着肖家的列祖列宗反省。吴益云心疼儿子,叫老肖别太过分,让孩子慢慢改,总会改好的。老肖铁青着脸,叫吴益云闭嘴,长痛不如短痛,这一次得让他彻底改性。涛涛就那样跪在肖家的神龛面前,不准吃饭,不准喝水,不准睡觉。大概十几个小时后,涛涛再也扛不住了,他终于举手投降。按照老肖的要求,涛涛对着神龛上供奉的列祖列宗许下了毒誓:如果再上网,宁愿剁掉一只手。同时,老肖对涛涛约法三章,还叫涛涛写下了5000字的检讨书。至此,老肖才松了口,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当天晚上,老肖买来药水药棉,给涛涛擦洗膝盖上的伤口。看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老肖心里并不好过,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

  此后,涛涛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准时上下课,准时回家,只是话变少了。当然,老肖并没有完全对他放心,曾多次偷偷跟踪涛涛,直到他走进学校。让他欣慰的是,涛涛没有出任何岔子。浪子回头金不换,老肖想,这一次,涛涛是真心改过了。

  可是,2016年的最后一晚,涛涛竟然没去学校,他到底去了哪儿?老肖的心寒透了,他实在搞不明白,那么聪明的儿子,怎么就不懂他的苦心。未来凉城之前,老肖不知道网络是什么。那时候,他只见过蜘蛛网。他家的屋檐下,就有几张蜘蛛网,网中央坐着狰狞的黑蜘蛛。每当有飞虫撞到网上,黑蜘蛛就会迅速扑过来,用蛛丝将飞虫网住。就这样,飞虫就成了蜘蛛的口中餐,腹中食。老肖觉得,网络也是一张巨大的蛛网,铺天盖地,没有边际。网络的中央,肯定住着一只巨大无比的黑蜘蛛。黑蜘蛛的腿很长,伸向四面八方,角角落落。嘴巴大如山洞,能够吞牛吞马吞人,甚至吞得下大山日月。牙齿特别尖利,如同锋利的刀子,甚至能够咬碎钢铁。肚子大得无法形容,飞虫蚂蚁,牛马畜生,男男女女,大山街道,日月星辰,统统能够装进去,化成粪便,再拉出来。那么大的网,那么大的蜘蛛,明知只有死路一条,涛涛为啥还要往上撞?那么多的孩子,为啥还要争先恐后地扑上去?飞虫尚且知道挣扎,蝼蚁尚且还懂偷生,他们却把自己送上门去,莫不是大脑有问题?

  几十分钟后,老肖来到了三中大门口。由于天冷路滑,老肖跑得太急,结果摔了一跤。摩托车的反光镜砸碎了,老肖的手掌也被磨破了,殷殷渗血。老肖停稳摩托,从车上下来,借着路灯光,看见自己全身沾满了泥浆,没了一点人样。老肖略一思索,脱掉蓑衣,脱掉雨裤,随手扔了。他打开摩托车后备箱,拿出一块帕子,擦净手掌上的血迹,擦净鞋子上的泥土。随后,他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头发,急匆匆走进了学校大门,直奔龙老师的办公室。

  门没关,老肖直接闯了进去。灯火通明,龙老师背着手,不停地踱来踱去。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子坐在角落里,对着电脑噼噼啪啪敲字。龙老师见了老肖,赶紧迎上来,要和老肖握手。老肖有点难为情,赶紧用衣服擦了擦手,这才握住龙老师的手。随后,龙老师叫老肖坐下,并给他倒了一杯水。

  老肖赶紧说,龙老师,水就不喝了,有事说事吧。

  龙老师摆摆手,别急,别急,越急越乱,天大的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说着,指了指角落里的女孩,她叫刘小倩,涛涛的同学,曾经和涛涛走得比较近。这不,我叫她上网联系涛涛,设法套出他所在的网吧。你想想,凉城这么大,如果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乱撞,根本没法找啊。

  老肖端起了杯子,喝了一口水。也许,龙老师说得对,急有何用,越急越乱。天不会塌下来,先搞清情况再说吧。

  龙老师拿出一个笔记本,问道,老肖,你身上带钱了吗?把资料费交了吧。

  老肖把兜里的钱全抓出来,全是一元五元十元的票子。龙老师一直盯着那些票子,这让老肖的脸颊阵阵发烧。还好,终于凑足了300元,交给了龙老师。龙老师收了钱,给老肖开了一张收据。随后,他又给老肖加满水,清了清嗓子,讲起了他调查了解到的情况。

  龙老师说,涛涛有三个最好的朋友,一男二女。男的叫马军,身高一米八几,脸上有两条刀疤,喜欢恃能逞强,寻衅滋事。其中一个女生叫胡兰花,人长得不错,是马军的女朋友。另一个女生就是刘小倩,成绩还算可以。据说,涛涛第一次进网吧,就是跟马军去的。可惜啊,一个读书的好苗子,就这样被网络害了。上网如吸毒,只要有了瘾,想戒掉就难了。都怪我,如果当初不建议涛涛住校,也许他就没有机会接触网吧了。想起来,真对不起你啊。

  听刘小倩说,涛涛迷上了一款游戏,好像叫什么“王子救公主”吧。白雪公主被关押在一座古堡里,有卫兵、怪兽及巨鸟把守。设置了九九八十一道关卡,王子必须不断杀人杀兽杀鸟,购买武器装备,提升能量,不断获取魔法,增强战斗力,方能通过一道道关口。越到最后,难度越高,王子需要不断升级装备,花钱买枪买剑买炮,获取魔法,才能杀死魔兽巨鸟,以及神一般的守卫。就这样,一关一关闯下去,每一关都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据说,只要闯到八十一大关,杀死所有的兽、鸟、人,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王子升级为大神,方能打开城堡黑漆漆的大门。刹那间,灰暗的城堡金光闪耀,大门缓缓打开,满园桃花盛开,白鸟和鸣,绿草如茵。公主身穿白色婚纱,佩戴琳琅满目的首饰,踩着飘荡的云朵,从城堡飞出,扑向王子的怀抱。那一刻,鞭炮响起,锣鼓齐奏,烟花漫天盛开,王子和公主牵手走向华丽盛大的舞台,开启一生一世的幸福生活。

  老肖一口把水干了,喉咙里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龙老师又说,据了解,涛涛曾追求过刘小倩,他说刘小倩就是城堡里的白雪公主,他要把她救出来。他打开城堡的时候,希望刘小倩披上婚纱,做他一生一世的情人。对了,刘小倩的网名就叫白雪公主。不过,刘小倩觉得涛涛有点不正常,就没答应他,只随口说了句,我不是白雪公主,你还是去娶真正的白雪公主吧。我估计啊,涛涛犯了傻,他拿了你的钱,去救城堡里的白雪公主了。

  老肖觉得大脑昏沉沉的,看着龙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巴,似懂非懂。

  这时,刘小倩叫了起来,老师,老师,你快来看,马军有回应了。

  龙老师跳起来,奔了过去。老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机械地跟了过去。

  刘小倩指着QQ对话窗说,我问了半天,三少爷只说了一句,他和如霜要去助白衣王子闯关,但他没说去哪里。三少爷还说,白衣王子准备了婚纱,只要闯进八十一关,他就和白雪公主举行盛大的婚礼。今天晚上,将是白衣王子和白雪公主的大喜日子,他们将走进结婚礼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三少爷?如霜?白衣王子?老肖觉得耳熟,却又有点犯糊涂。

  龙老师解释说,这些都是网名,三少爷就是马军,如霜就是胡兰花,白衣王子就是你的儿子——涛涛。

  等一下。老肖打断龙老师的话,愣了几秒钟,忽然转身向外跑去。

  龙老师大声喊道,老肖,老肖,等等我!

  老肖头也没回,转眼间冲出了办公室。

  龙老师匆匆追了出去,当他跑到校门口时,老肖已经骑上摩托跑了。他站在门口,只来得及看见老肖一闪即逝的背影。

  果然不出老肖所料,当他披着雪花裹着冷风大步冲进凤凰网吧时,他终于看见了他的儿子——涛涛。此时,他想起了龙老师的话,别急,别急,越急越乱。他努力压住心中的怒火,缓缓走到涛涛的后面。涛涛根本没有看见他,他伏在电脑前,双手噼噼啪啪按着键盘,不时发出尖利的怒吼声。电脑屏幕上,是一座阴森灰暗的城堡。城堡前,一个握着宝剑披着铠甲的王子,正在和几只青面獠牙的巨兽作战。无数只血红的大鸟,张开翅膀,从天空俯冲下来,如同一架架战斗机。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卫兵尸体,断胳膊短腿到处是。大地一片血色,河流波涛汹涌,红浪冲天。

  涛涛的旁边,坐着三少爷和如霜,他们盯着屏幕,噼里啪啦打着键盘,根本没有看见他。老肖看看周围,大多是十多岁的少男少女,他们一律盯着屏幕,谁也没有看他一眼。

  老肖咬咬牙,拍了拍涛涛,涛涛看也没看,一巴掌将他的手打开了。

  老肖把头凑到涛涛的耳边,低声喝道,涛涛,跟我走。

  涛涛噼噼啪啪拍打着键盘,又是叫又是骂,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

  老肖突然大叫起来,一把将涛涛掀开,硕大有力的巴掌疯狂地击打着键盘。电脑屏幕闪了闪,突然全黑了。城堡消失了,王子消失了,怪兽消失了,巨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涛涛从地上爬起来,呆呆地看着黑漆漆的屏幕,忽然提起椅子,猛然砸向老肖的脑袋。老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傻傻地看着椅子从天而降,准确地击中了他的脑袋。那一刻,他听见了这辈子从未听过的一声巨响,缓缓倒了下去。

  三少爷挥挥手,几个少年提着椅子冲了上来,噼里啪啦砸向死狗似的老肖。眨眼间,老肖的脑袋成了一摊鲜红的西瓜瓤。

  涛涛猛然惊醒过来,提着椅子冲上去,冲三少爷等人乱打乱砸,厉声尖叫,滚开,滚开,都滚开!

  三少爷躲闪不及,肩膀挨了几椅子,他回过头,吃惊地看着涛涛,骂道,你他妈疯了?你打我?老子在帮你呢。

  涛涛疯狂地挥舞着椅子,声嘶力竭地吼道,滚,滚,滚!

  几个少年闪到一边,惊恐地看着涛涛。

  三少爷挥挥手,骂道,我们走,狗日的疯了!

  涛涛扔掉椅子,一下跪到地上,把满身血污的老肖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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