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编辑/何为
一
胃已成空仓,只剩下些酸水,一阵阵冒上来,吞下去,又冒上来,又吞下去……树娃子捂着肚皮,虾公一般勾着头,曲着背,一双腿已沉重如山,眼看着就要坍塌在地。
这时候,一股热馒头的香气飘了过来。树娃子像只机敏的小狗那样耸了耸鼻子,是的,就是馒头的味道,千真万确。他抬起头来,远处一摞热气缭绕的蒸笼,让他猛地瞪大了就快要闭上的眼睛。
袅袅白烟就在他眼前飘荡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浓,一缕缕,一团团,一片片,像云,又像雾。
很快,小街就变成了一条天街,树娃子就变成了一位天人,他脚踩祥云,向着蒸笼里那些白胖子似的馒头,轻飘飘地飞去。
馒头没吃到,却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说,唉呀,妈妈,你把这个哥哥的嘴巴都掐红了。又有人在说,秀娃子,那是人中哩,不掐红,他就有可能没得命了哦。
树娃子睁开了眼睛。哦,原来是在做梦呢。
他醒了,他醒了,爸爸,他醒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像一只活泼的鸟儿,回头冲外面脆生生地喊着。
树娃子悠悠问了一声,我这是在哪里呀?
在我家呢。应声进来一个系着围裙的男人。
哥哥,这是我爸爸,就是他,刚刚把你从路边抱到我屋头来的。小女孩一张小嘴吧嗒吧嗒的,跟晒谷场上打连盖一样。
男人姓宋,开了家馒头店,人称宋师傅,膝下一个女娃娃,小名秀娃子。原本有个儿子的,两岁时害病死了,一年后生下秀娃子,从此肚子再没鼓起来过,两口子四处看病吃药,但钱财全打了水漂,便也不再瞎跑,安心把身边这个女娃子养好。
来,娃儿头,坐起来喝点水,吃个馒头。宋师傅手中的白馒头就在树娃子眼前晃。
树娃子夺过馒头。塞进嘴里的那大半个馒头,将一张就一颗瓜子那么大的脸撑得变了形,他一边吞,一边连二赶三地扯起了嗝嗝儿。
宋师娘拍着树娃子的背,娃儿吔,蒸笼里多的是,莫噎了。
一口气吞下三个馒头,嗓子眼里都被面疙瘩塞满了。树娃子抹了抹嘴巴,噌地下了床,跪着,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宋师娘赶紧将树娃子扶起,让他挨着坐下。随后问他好大了,有十岁没得。
树娃子有些腼腆,嬢嬢,我十三岁了。
宋师傅两口子触电一样对望了一眼,回头看树娃子的眼神就愈发温软,愈发慈爱了。宋家儿子还活着的话,也是这个年龄了。
又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做甚一个人在外头跑。
树娃子抹了把眼睛,一一道来。原来他父母早逝,从小在叔爷家求生活,村子这两年旱灾过了涝灾来,地里颗粒无收,好多人家都外出乞讨了,他也只好告别了本就家徒四壁的叔爷,和几个乡邻一起离开了村子,不料刚到县城就走散了,他又不好意思张口跟别人要钱要粮,两天了,还没进过一粒米。
可怜!宋师娘双臂一围就将个小小的树娃子圈进怀中。
树娃子顺理成章留在了宋家。这可谓一件四角俱全的事,宋师傅死去多年的儿子仿佛复活了,而树娃子不仅有了父母的呵护,还多了个天真可爱的妹妹。
后来,树娃子娶了秀娃子,生了两男一女三个娃娃。
再后来,宋师傅两口子相继过世,馒头店在树娃子的打理下也有了个名字:宋记馒头。
再再后来,满街都是苏打粉、泡打粉、增白剂、馒头改良剂制作出来的馒头,省时省力,模样还好看,但店家的吆喝照样是老面馒头。树娃子不吆喝,只把“宋记馒头”的店招加二字,改成“宋记老面馒头”,然后埋着头,用宋师傅教他的土老帽手艺做他的老面馒头。
听起来有点像电视剧扯把子是吧?告诉你,还真不是,真的,因为树娃子就是我爷爷啊,而那个说话脆生生的秀娃子,自然就是我奶奶啰。
二
我奶奶一直管我爷爷叫老头儿,不过当她抿了两口小酒,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的时候,就会深情款款地喊几声树娃子。
对于奶奶的父亲,“宋记老面馒头”的老主人,我从未见过面的外曾祖父,我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没有他哪有爷爷的命,没有爷爷哪有我爸,没有我爸哪有我,没有我,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又如何去体会随时有热馒头可啃的快乐?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说起我家的宋记老面馒头,南同县城的人不知道的——不多,那条二指宽的尿巷子老街上的小店铺,是许多南同人心目中的放心店。这可不是我吹的,你看早晨和下午来店里买馒头的人就晓得了,有的人专门开着车来买,住得远的,通常十个二十个地买回去,冰箱里存放着。
受欢迎自然是有道理的,如今,真正称得上手工制作的老面馒头,还有几家店子有那份闲心去伺候?我爷爷做的馒头,绵扎,韧性好,有嚼头,我伯伯说,完全赶得上他在北方吃过的馍馍。而且堆头大,墩实,机器和这样那样粉剂批量生产出来的那种馒头,倒是松软得跟面包没有两样,其实捏紧了也就一小坨,说白了就是个虚胖,说宋记老面馒头一个顶俩,在本人看来,算自谦。
但所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宋记老面馒头也是有瑕疵的。比如个头不如机器做出来的一致,还有,有时碱水没和均匀,那褐黄的颜色留在馒头上,这里一点那里一滴,跟黄褐斑似的,不好看。爷爷却说,馒头该是啥子样子,爷爷就把它做成啥子样子。他说有些烧腊摊子上的烧腊红扯扯的,板鸭黄金亮色的,是要好看些,但那是加了硝盐,抹了上漆用的金黄粉,吃了要不得唦,要着背骂名的唦。
就像我奶奶说的,买菜要指着有虫眼子的买,虽说不好看可没打药吃起放心一样,本色本味的宋记老面馒头,不那么白,不那么软,大小也不那么齐整,偶尔还要长点斑啥的,却照样抢手。
“宋记”除了老面馒头外,菜包、糖包都要做,偏偏不做肉包子。
我问过我爷爷,他说一块五一个,做不出来。
问为啥别人又做得出来?他说那些槽头肉,那些来历不明的烂筋筋肉,当然做得出来哦。
我反问,那为啥你不做,反正都绞成了肉沫,哪个看得出来?
哪个说看不出来?你尕祖祖就看得出来!爷爷说到我的外曾祖父他的老丈人时就一脸庄重。他不说人在做,天在看,天太宏大,太遥远,而我的外曾祖父很近,一直活在他的心间。
南同城内,宋记老面馒头大名鼎鼎,因此我爷爷时常会被人称作宋老板,爷爷就得堆着笑脸给人解释一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姓蔡,我姓蔡。
我爷爷叫蔡广树,我曾让他把店名改成“蔡包子”,简单明了,不但好记,喊起来还格外响亮,并且省了让人误会他名字的麻烦。
你这个傻小子!爷爷眼睛小,但嗓门不是一般的大,冲我耳边一嚷,耳朵就嚓啊嚓地直响。他弯曲了食指,要在我的脑门上爆一颗“栗子”来吃,当然只是做做样子,他哪舍得打我嘛。
安安,爷爷准备训话了。他正在揉面,花白的脑袋随着手底的节奏一啄一啄的。
我大名蔡安,他们老叫我安安,以前听着倒没什么,现在就要冒出几串鸡皮疙瘩了。总觉得我的父母有偷懒的嫌疑,因为我妈姓安,他们随口就给了我这个名字。
高二了,爷爷点头啄脑地说,莫一天东想西想的,认真点,考个好大学才是正经,你现在成绩不错,但再好又啷个嘛,一骄傲,就跟坐梭梭板一样梭下去了。
唉唉,怎么说着说着就扯一边了。
爷爷,我喊,你现在啷个像我奶奶一样成天叨叨个没完了呢?书上说男人老了长相会变成老太婆,可没说过性格也会变成老太婆啊!
这回爷爷是真要让我吃一颗“爆炒栗子”了,不过我有着一双众人艳羡的大长腿,向外一个箭步,就让那满是面粉的手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爹妈都去广州找事做了。我伯伯在广州工作,他大学毕业后分在一个科研单位。我爷爷说我和伯伯小时候完全一个样子,虽然淘气,但静得下心来习字看书,长大了准和伯伯一样有出息。
别说,我最让爷爷省心的就是学习,从小到大没让他操过心。我孙娃子争气,也没谁给他辅导过,你说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想辅导也不行啊。爷爷对街坊邻居的炫耀,我都能倒背如流。他哪里不识字,当年留在宋家后,外曾祖父送他去念过几年书。《丑小鸭》《拇指姑娘》《勇敢的小裁缝》……正是他捧着书,在我睡觉的时候念给我听的。虽然有时候念得结结巴巴,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伴着我进入一个又一个甜蜜的梦乡。
三
翻了年,爷爷就该吃七十二岁的饭了。
我伯伯的电话又来了,依然是店子关张的老话。一准那边说急了,爷爷的洪钟大嗓门又展示成扩音器的效果:大娃子,你莫说了,一天清耍的话,莫说我自己不习惯,我那些老主顾也不习惯!说完便摁了手机。估计伯伯的耳朵得嗡嗡地响上个三五天了。
还没过几天呢,似乎要见证一下爷爷说过的话似的,爷爷开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三轮车,不小心摔了,还好,附近一个摆水果摊的大叔,也是“宋记馒头”的老主顾了,他没有为扶还是不扶而纠结,几步就赶了过来,将爷爷送到了医院。所幸无大碍,住了几天院,回家静养了几天后,宋记老面馒头又热气腾腾地现身迎客了。
买馒头的那些人,逮着我爷爷蔡老板、蔡师傅地喊,抱怨这么些天没见露面了,真还有点不习惯。
我爷爷搓着手,一个劲嗯嗯着,说不出话来了,其实喉咙里哽咽着潜台词的,就是冯巩在春晚的那句话:朋友们,我想死你们了!
那位送爷爷去医院的水果大叔也来买馒头了,这下子爷爷打死也不收他的钱了,两个人在那儿拉拉扯扯的,简直跟吵架没有两样。水果大叔急了,说你送了我那么多饼干糕点,再不收钱说不过去。爷爷说那根本就是两码事嘛,我收你的钱才叫说不过去。最终大叔没能犟过大爷,道了谢提着几个馒头走了。
不想以后买馒头的顾客里,却见不到水果大叔的影了。
那天晚上,爷爷在烧腊摊子上切了一斤猪头肉回家,吃酒,却半天不说一句话。奶奶抿了几口酒后,颊上飞起两团酡红,她又喊着树娃子,拿手指敲着爷爷的脑门子说,树娃子,树娃子,你犟嘛,还有比你更犟的。我奶奶也是奔七的人了,那声音听起来仍是脆嫩脆嫩的。
我爷爷不愧是我爷爷,他眉头就那么一跳,便有了主意。在问到水果大叔家的地址后,他拎了十个才蒸好的热馒头,登门拜访,说他再不来馒头店,就天天上他家送馒头。水果大叔彻底服气了,说吃完这袋馒头后就去买,前提是得收钱,否则真不好意思再来。爷爷重重地点了头,应下了。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我爷爷哼着川戏,一路咿咿呀呀回来了。嘿,我看到底哪个犟。他边说边坐下喝了口茶,咕咚一声,无比响亮地吞下,咂了咂嘴巴,又拍打着椅子的扶手,继续摇头晃脑地唱将起来: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四
高考后,我被山东大学录取。
终于放松下来,成天和一帮同学闲荡,要不横店影视城,要不就麦当劳、肯德基。爷爷却好像担心我到外面去就吃不到馒头了,老让我啃馒头。吃得我都想哭了,人家山东是北方啊,北方有的是优质馍馍好不好,我的爷爷?
奶奶说,老头儿,你成天喊安安吃馒头,莫把安安吃伤了,以后就再不想吃了哦。爷爷白眼仁子一翻,秀娃子,你这个说法就有点夸张了唦,只晓得大鱼大肉要着吃伤,没听说粮食还要着吃伤的。言罢,眯缝着眼又从热气升腾的蒸笼里拿出一个馒头,来,安安,再吃一个。
以后,他说了声以后,就突然不说话了,一张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少顷,又说,以后,你要看年看月才吃得到爷爷做的馒头了!
我哭丧着脸一个劲地告饶,爷爷,我真是不想吃了,我真的吃伤了,同学们都说我不止打饱嗝,就连说话都有股馒头味了。
打胡乱说!爷爷瞪圆了一双小眼睛,亮出了他的招牌大嗓门。一会儿又小心翼翼道,那些同学真的这样说你啊,都怕是开玩笑的吧?
没想到我的爷爷——饱经沧桑的树娃子这么好骗啊,我拍打着桌子,嘎啊嘎地笑,并一个箭步让他的“栗子”在抛过来之前飞速消失。
两个多月之后,我来到济南,在距南同县一千八百多公里的地方,感受泉城之初秋。
最初的兴奋劲和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不知怎的,一马平川的济南,看着看着却成了有小山城之称的南同;一条条宽阔平坦的道路,看着看着却成了那条二指宽的尿巷子老街。北方的馍馍也真没说的,面确实好,筋道耐嚼,心中却在想,若嚼的是俺家的宋记老面馒头,那该有多好啊。
晚上,我给爷爷打电话。不想喊了一声爷爷后,却说不出话来了。
安安,爷爷像有好久都没听到你说话了样。爷爷的声音有点哽咽,听上去低哑了好些。
不会是受了传染吧,怎么我的眼中也起了一层雾?紧张地仰起头,想把那层雾逼回去,可一丝清鼻涕倒先滑溜出来了,一个十八岁的大男人了怎么会这样?又怎么能够这样?真是没出息,脸有些发烫,赶紧捏着鼻子擤。
安安你感冒了啊?都流清鼻涕了,莫忙吃西药,先兑点感冒冲剂喝,一个人在外头,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别让爷爷奶奶担心哈。爷爷的叮嘱密密麻麻地扑来,人说女人老了爱念叨,看来男人也一样呢。不过我爷爷的耳朵一点不见老,还怪灵的。
诺诺应着,清了清嗓子后,说,还有,爷爷,我想吃我们家的老面馒头了。
要得,要得!爷爷的声音忽地回复到平日的音量,不,还提高了不少。安安,爷爷把馒头做起蒸好,等到你回来吃啊!
我爷爷的嗓门真大呀,震得我的耳朵嚓嚓直响,震得那颗在眼眶里晃荡了半天的泪珠子,终于一个跟头跌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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