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曾无数次地幻想把父亲打倒,她也曾无数次地幻想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她是他路边捡来的野孩子。
苍穹下,曲径边,荒草萋萋群鸟啁啾,在一处破落低矮的残墙拐角有一个闭目酣睡的女婴。她从哪里来她又要到哪里去。天地间自生自灭的物种千千万万,小莲曾经抱怨上天为什么把她托生为人类让她饱受屈辱之苦。
那个叫李小二的男人弯腰抱起了那个闭目酣睡的孩子,举目四望。天地间一片混沌,乌云在天穹上翻滚,雷声轰轰,东风劲吹,荒野中徒有这残垣断壁能够遮住风雨的肆虐。
李小二在风中狂奔,他的臂弯里抱着那个捡拾来的孩子。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女婴在风中醒来,没有嚎啕大哭,她睁着骨碌碌的两只眼睛惊奇地望着这个世界。
这是小莲曾经的幻想,她是一个别人遗弃的野孩子,她多么希望这是事实。在她小的时候她曾经和许多孩子一样问过自己的母亲她是从哪里来的,母亲们大都会微笑着告诉她们,拾来的。母亲会对着太阳仰着脸喃喃说道,那一日,我和你父亲一起去赶集,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了一个小孩的哭声,我们走过去在一处草丛中看到了一个闭着两只眼睛嚎啕大哭的孩子。
往往她们会托着下巴带着一种好奇问母亲,那就是她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心里自然有了一种郁郁不欢。几年后,当她们明白母亲那只是一种善意的谎言的时候,她们心中的疙瘩还是解不开,时有纠结。
小莲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孽女。世上有孽子也有孽女。孽女的想法有时比孽子还要荒唐。从她记事起,她就产生过这种想法。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有想把自己父亲打倒的念头,多么可悲。从五六岁开始,或者更早,从她刚出生,从她父亲和她母亲结合的那天起,作为他们体内的精子和卵子寻求相逢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父亲这两个字无论如何都很难从小莲的口中喊出。包括那个老巫婆一样的老女人,她的奶奶。在她们家里,她只喊她的母亲,那个蓬头垢面一脸呆滞嘴里时不时的还咕噜几声的女人。她偎到她的跟前拉着她被寒风吹裂的手低声呼唤一声,娘,俺娘!她的泪水就扑簌着梨花带雨般落下。
娘是有名字的,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马兰花,可是那些人都不喊她娘的名字,背地都喊李小二媳妇。她父亲叫李小二,大名叫李丰收。没人喊他李丰收,在尚庄,他只能叫做李小二。
尚庄的人还有一种习惯,每当哪个男人嫌弃自己的婆娘的时候,都会说上一句,憨的跟李小二媳妇呢。李小二夹着尾巴做人,李小二的媳妇,小莲的马兰花娘,被李小二这些年折磨得真是有些憨了。
李小二的老娘,也就是小莲的奶奶,她的名字作为孙女的她,不敢去问,也无从知道,在尚庄人的嘴里,对她的称呼是李老嫲子。至于她的爷爷,那个白胡子老头,她幼小的时候见过几次,后来印象逐渐模糊简直要忘记了他的模样。爷爷是个好人,是个好老头,就像凡卡的爷爷一样。可是,她爷爷在几年前,就被刁蛮的李老嫲子逼得远走他乡。用尚庄人的说法,李家老头宁愿出去乞讨也不愿意留在家中。就这样,在这个家中,李老嫲子和她的儿子李小二成为一派,小莲和她的马兰花娘互为依靠。那时小莲还小,十几岁的黄毛丫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娘俩欺负她娘。她有一个弟弟,叫小宝,他还小,三四岁,懂什么呢。
哎,这个家啊!本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家。马兰花给李小二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并没换来李家除了老爷子以外任何人的笑脸。听邻居大婶说,她爷爷在家的时候,很疼这个给他带来孙女孙子的儿媳妇的,李老嫲子和李小二只要一朝她的马兰花娘吹胡子瞪眼睛,她爷爷马上叉着腰大声呵斥住他们。
小莲的爷爷离家出走是个谜,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谜。爷爷走了以后的很多个日夜,她对那个老头儿朝思暮想,虽然那时她只有十来岁。她渴望那个离家出走的白胡子老头回来解救她们,不,解救她的马兰花娘。
那时,她们尚村还没富裕起来。她家里喂了一头驴子,几头猪,还有一群鸡仔。驴子要吃草,猪也要吃青食,那群鸡仔慢慢长大,也得去草堆那边凑热闹。李小二和李老嫲子没事的时候就赶着驴车去田里转悠转悠,小莲的马兰花娘背着草箕子跟在驴车后面。李老嫲子不让她坐车,跟在驴车后面走,走慢了还不行。
朝阳东升,晨露湿润,马兰花娘跟在驴车后面,肩上背着草箕子,一只胳肢窝夹着镰刀。她走路有些趔趔趄趄,脸上挂着一种隐忍,对,是隐忍。李老嫲子坐在车厢里,李小二坐在前头握着鞭子,嘚儿,嘚儿。李老嫲子的嘴里不时喷出肮脏的浊气,她的眼睛朝天,打着哈欠,乜斜的目光透露出一种旧时代老女人才有的霸道。李小二挪了挪腚,回头恶狠狠地呵斥着他的婆娘马兰花,熊女人,再跟不上,回去俺搉断你的腿!
马兰花闻听,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低着头加快了脚步。每每这时,尚庄的人望着这不协调的一家几口人,都摇着头发出一种叹息。
小莲那时虽然才十来岁,但是她望着李老嫲子和李小二这样欺负她的马兰花娘,她就很气愤。想让俺喊她奶奶,没门。想让俺喊他一声大大(以前徐州乡下对父亲的称呼),没门。
小莲原本经常笑意融融俊美甜净的脸膛变得呆板无色,尤其是面对李老嫲子和李小二的时候。只有面对她的马兰花娘时,她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马兰花娘红肿的手面,用梳子帮她的马兰花娘梳头。李老嫲子嫌弃她的马兰花娘脏,从来不让她做饭,指使她做一些粗活,简单的活。
小莲坐在风箱跟前拉风箱做饭。她曾经认认真真地打量过这个年近七十还精神矍铄的老嫲子。打着绑腿,穿着大腰裤子,对襟褂子,头上插着簪。满脸的沟壑,一双眼睛眯着,看似一个干净利索有模有样经历过岁月沧桑的老妇,心里却有千般的坏水。这是小莲想的。她的马兰花娘只要一听到她的咳嗽声,就浑身哆嗦,就惊慌失措捡起地上的拌草棍或者去压水井跟前。
她那时,就站在锅屋门口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李小二揣着袖口木木地站在不远处,李老嫲子骂马兰花的时候,李小二没事一样不朝这边看,他习惯了母亲对自己婆娘的谩骂。
说真的,小莲不恨李老嫲子。李老嫲子无论怎样欺负她的马兰花娘,她对她都生不出一丝的怨气。她生她那个无能的父亲的气。他听他老娘的话,从没把自己的女人当人看,更别说知冷知热心疼一点。
他折磨她的马兰花娘,他的鞋底巴掌臭脚以及通红的带着血丝的眼睛常常无来由地朝她的母亲侵袭过去。马兰花娘头发凌乱得像一个疯子样站在那里,任由李小二的肆意欺凌。她的嘴里咕咕噜噜含糊不清,再不然就是默默地流出眼泪,用脏兮兮的衣袖抹着鼻涕。她那时在离家几里路的小学校上学,放学以后回到家里,她看到蹲在门外嘤嘤哭泣的马兰花娘,她的心就一阵一阵地痉挛。左邻右舍已经习惯了马兰花所遭受的这份罪,见怪不怪。一开始还有人过来劝阻李小二的铁拳,后来那些人也漠然了,很少有人再来劝架。
小莲在学校上学的时候也习惯了那些学生和老师投射过来的嘲讽的眼神。是的,她有一个憨子娘。他们背后对她指指戳戳不愿意跟她走近。
回到家里小莲感受不到一丝温暖,要说温暖的话就是来自她的马兰花娘。马兰花的神志有时候是清醒的,她抚摸着小莲的头,嘴里喊着,丫丫,来,娘给你梳头。小莲强忍着泪水望着头发蓬乱的马兰花娘,娘,俺给你梳吧。她拿起那把暗红色的木梳,缓缓地给她梳去头上的脏物碎屑,她的马兰花娘咧着嘴嘿嘿地笑着。她的弟弟小宝不跟她和娘近,他站在李老嫲子那边,手里拿着李老嫲子从村里小卖部给他买的糖果嘴里砸吧得津津有味。李小二远远地站在猪舍那边朝这边望着,一张铁板一样的脸冰冷瘆人。
一天放学回家,太阳西沉,喜鹊归巢,村路上行人渐多。下湖回来的村人,放学归来的孩子。落日余晖,让人心情压抑。她背着书包走在一群同学后面,她们都不跟她说话不跟她一块玩。最近几天她的肚子莫名其妙地疼,是一种隐隐的疼。她不知道是吃东西吃坏了肚子还是怎么的,李小二不管她,李老嫲子不问她。她想问她的马兰花娘,上学走的时候看到李小二瞪着眼珠子朝着她娘温习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她选择了默默忍受。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听到她家的方向传来一阵吵闹声,她顿感不祥,紧走两步,迎面碰上一本家远房大伯,他瞅了小莲一眼,目光里带着一种怜惜,小莲,赶紧去看看你娘。她的头皮发麻头脑发蒙,俺娘怎么啦?她的心提到了嗓子口,拖着书包朝家里跑去。
李小二站在门口来回踅摸走动,他倒背着手,嘴里骂骂咧咧。他个子不高,裤腿卷到半截,穿着一双黄胶鞋,额头上的青筋在突突跳动。
李老嫲子叉着腰站在那里,她的个头要比她的儿子高,对襟褂子,大腰裤子,打着绑腿,头上插着簪,玉树临风。多少年来,她使出全力撺掇李小二修理马兰花。
小莲一头雾水,这又是为了什么?她们的邻居冯大娘早就看不惯李小二娘俩欺负她娘,她拉过她的手,小莲,你娘在俺家呢,太欺负人了,不带这样欺负人的,你看看他把你娘打成什么样了。
小莲的泪水就哗啦啦地流出来,她朝冯大娘家跑去,迎面碰到她的马兰花娘。马兰花娘今天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她跳着蹦着拍着屁股,嘴里骂着这世上最肮脏最恶毒的话,她嘴里诅咒着李小二和李老嫲子。她的额头上流着殷红的鲜血,裤子拖拉到脚跟,上身穿的那件褂子纽扣被扯掉了几个,白皙的胸脯上有几道血印子。
冯大娘嘴里唠叨着,不就是孩子的头磕破了么,小孩子都调皮,怎么能怪她呢。小莲回头看到她弟弟小宝站在李老嫲子跟前,捂着头。
她抿着嘴,朝李小二和李老嫲子恨恨地瞅过去,她真想上去把李小二打倒。只要打倒一次,以后他就不会这样欺负她的马兰花娘。她却不敢。她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
当天夜里,马兰花就失踪了。半夜小莲肚子疼得难受,她去茅厕,发现自己下身有鲜血流出,当时就惊慌失措。她撕扯了一些家里的烂棉花塞在了下身,提好裤子朝屋里走去的时候,听见家里乱成一糟。她的马兰花娘又离家出走了。这是第几次离家出走她已经忘了。从小到大,她的马兰花娘离家出走过无数次。李小二的淫威一旦让马兰花无法承受,她就要选择离家出走。
李家人从来没把马兰花当人看,但是一旦她出走,他们又慌作一团,穷全家之力找寻,甚至动用一切亲戚熟人找到村支部,让村里的大喇叭给喊上一通。小莲能想象到,她的马兰花娘离家出走会给李家带来的影响,颐指气使的李老嫲子自己不会伸手给儿子孙子洗衣服,懒惰成性的李小二赶着驴车来到田里,望着漫山的青草是弯不下腰的。
在以前,马兰花离家几日回来,李家人待她好了一些,不打不骂。过不了一段日子,又是如此。小莲曾经跟她的马兰花娘说过,娘,你走吧,有好去处就别回来了。
马兰花搂过她,俺要不是念着你和小宝,俺还回来干啥。马兰花离家出去,小莲的心里很是纠结,她很想马兰花,很想她回来,又不想让她回来。回来还是受气。她的马兰花娘走了,她在这个家里就如一个孤零零的人。李小二是她的父亲,李老嫲子是她的奶奶,还有她的弟弟小宝,她却感到和他们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没有马兰花娘在她的身边,她感觉自己就是个没爹没娘没人疼的孤儿。
第二天一早起来,李老嫲子也起来了,小莲去压水井那里压水洗红薯,李小二去给驴子喂草。她昨晚在嘈杂中临近天明时睡着了,李小二出去央求了自己的本家叔伯大爷,堂兄嫂妹,没有一个愿意帮他出去寻找马兰花的。他们指着他的鼻梁说,你是自作自受,早晚有一天你得后悔的。
她的马兰花娘自从那晚离家出走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李小二和李老嫲子自以为马兰花跟以前一样,过不了几天自己就会回来。这次没有。在她六七岁略微懂事的时候她就想过一个问题,她娘这样受李小二和李老嫲子的欺负,她外婆那边怎么不来人帮她娘。她没有舅舅没有姨娘,她外婆那边几乎没有什么亲人,马兰花娘家那边有几个堂哥,他们不会来这里和赖皮李小二讲道理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有亲人的马兰花更像是一个没人疼的孤儿。
马兰花走了以后,小莲日日想她,夜夜想她,无心上学,那时她在镇上读初一。李小二让她去地里帮他干活,割草喂驴,压水做饭。李老嫲子没有像对待马兰花那样对她,也是时有指桑骂槐。
小莲开始怀疑她不是李小二的亲闺女,如果是他的孩子,他不该这样待她。他和李老嫲子对小宝就像对待手中的一块宝,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掉了。
她的马兰花娘去了哪里,难道她不想我了吗?她时常在暗夜里哭泣。后来,村里有人遇到她欲言又止,他们的脸上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笑意。她虽然年龄不大,但是她能从他们的笑容中读出一种东西,她就放心了。
后来小莲辍学了,回到家里帮李小二干农活。李老嫲子横眉竖眼对她没有好气,或许是这么多年颐指气使惯了,这个家多少年来都是她当家,包括李小二也经常被她骂得狗头喷血狼狈不堪。他们一家多少年来就已成了尚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小莲感觉再走在村街上成了过街老鼠,虽然她没有错,那些人的目光还是剜得她心疼。马兰花的离家出走似乎对这个家没什么影响,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李小二和李老嫲子从最初几天没人割草没人压水没人洗衣服到她辍学回家操持起这一切,一切恢复到从前。她的心在流血,她不想成为第二个马兰花。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偷偷溜出来,蹲在屋后托着下巴望着天上的繁星闪烁,鼻子发酸,泪水长流。
她的身子已经有些发育,她从邻家冯大娘那里听说了自己为什么下身会流血,听后感觉害臊难安,心里有一只兔子在跳动不止。她很想像村里那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一样有可身的衣服穿在身上。
村里很多人家都买了农用车用来拉庄稼,而她家里还喂着牲口。从她记事起,家里就喂了一头驴子,然后有了两头驴驹子,李小二赶驴车似乎已经上瘾,他挥着那根布条搓成的鞭子,鞭子在空中拉成啪啪的几声脆响,驴子的背部抖动了几下。李老嫲子岁数太大了,往驴车上爬的时候都要磨蹭老大一会。李小二后来干脆不让李老嫲子跟着下湖,驴车上坐了扶着草箕子的小莲。她咬着嘴唇,在驴车的颠簸中迎风望去,村路两旁的人都扭头看她。
那天李小二让她挎着草箕子去村后地里割草。家里的那头驴子食量太大了,几乎每天都要出去割草。她喜欢闻那些青草的味道,一个人出去割草,她是愿意的,跟着李小二和李老嫲子出去,她反而不自在。马兰花没有出走的时候,她跟着马兰花割草是快乐的,马兰花在一旁割草,她去地里捉蚂蚱摘野果子。在地里,有马兰花在身旁,她才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是怎样的乜斜。
走到村后一条河沟的时候小莲看到了冯大娘,冯大娘正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她们说到了命。小莲听到了命这个字。她已经十七岁了,在岁月的煎熬中她似乎已经懂得什么是命。她也常常为自己叹息,生在这个家就是自己的命。少年成熟,年少当家,能当自己的家吗?自己的路到底在哪里?况且在这个家里她从来没当过什么家。如果马兰花还没有出走,她一定得问问她的马兰花娘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亲生的却得不到像亲生的一样对待。马兰花娘呢,还有爷爷呢,李老嫲子一个人怎么就把控了这个家几代人的命运!
她挎着草箕子游荡在田间地头。初夏的天,沟旁河堰,野草疯长。大田里一片寂静,麦子已经出穗,距离小满节气还有几日,麦穗灌浆尚未满稔,搁在往日她伸手揪下几根麦穗用手搓了摁在嘴里那是一种别样的香甜。
空气温润,夹带着一种青草的芬芳。她找了一片野草旺盛的地方,用镰刀割了一堆,然后放下镰刀来到一处小溪前。蛙鸣阵阵,布谷声声,她看到了一条水蛇在溪水里游动,她吓得退了几步。地很松软,塌出了一片水窝。她的粗布裤子已经沾湿了裤腿。她穿的褂子是别人家给她的,当时她望着那件暗绿色的上衣心里带着感激。从小到大,她很少穿新衣服。李小二不懂给孩子买衣服,李老嫲子更不用提。马兰花在的时候,只要头脑清醒,就会想着法子出门,回来以后怀里就有几件发皱的衣服。她穿在身上有的很大,袖子长,裤腿长,她就挽起来。
小莲心里清楚这些衣物都是谁给的,每当从她们家门口经过的时候,她都会投过去一种感激的笑脸。她蹲在小溪旁的一处水窝边,那里竟然有一群鱼仔在游动,她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她用手沾了一些水捋了捋头发。又抿了抿嘴,望着自己泛红的嘴唇和扑闪的双眼。
小莲!小莲!她心里惊了一下,很久没有人用这样柔和的声音喊她的名字了。回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邻居冯大娘。她站起来,她有种想扑过去拥进冯大娘怀抱的想法。每当李小二和李老嫲子骂她打她的时候,冯大娘都会闻声赶来。马兰花没有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是,别人已经懒得问她们家的事情了,只有冯大娘经常过来指责她们。那次冯大娘站在她家门口,望着被李小二和李老嫲子打得躺在地上呻吟的马兰花,她指着李小二和李老嫲子说,小莲娘这是娘家没人了,要是有人,你们这样欺负她,他们能来活剥了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她呢!不怕遭报应。冯大娘的声音低了下去,真是老不死的养的也是个白眼狼。
李老嫲子老而不死,多少年了,和她的白眼狼儿子坑瀣一气,先后把老头子和马兰花挤出家门。俗话子承母女承父,李小二承传他的老娘。小莲本性善良,不会同他们同流合污。
冯大娘是来地里摘豌豆的,她挎着篮子,走到小莲跟前蹲下身子,小莲,你想去豆奶粉厂上班吗?
小莲低着头,终于没控制住自己心中那种汹涌澎湃的心情,她扑进冯大娘的怀中,嘤嘤哭出声,大娘,大娘,你救救我吧!
冯大娘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小莲你别难过,你那个家俺都知道,我帮你问问,豆奶粉厂正在招人,去上班吧。在厂里上班的大多数都是年轻的男孩女孩,你去了那里好好干,等过两年嫁出去了,就不再受她们的气。
她嘴里嗫嚅着,我今年还不到十八岁,厂里能要我么?
应该没事,你虚岁不十八岁了吗!去吧孩子,你不能在家待了,不然你会跟你娘一样的。你娘她……冯大娘叹了口气抚摸着小莲的肩膀,孩子,你等我的消息。
小莲割了满满一草箕青草,背着朝家里走去。她的心里开始充满憧憬。以前她没有这种意识,冯大娘说得对,过两年她就二十了,她就能出嫁了。她想象着如果自己出嫁是什么样子,她想象着未来自己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村里的女孩男孩都不和她玩,小时候这样,大了以后,也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
记不起是从哪天开始,她走在村街上,一碰到住在她家后街的三建她就脸红,三建和她一般大,小时候别的玩伴都不愿意和她玩,只有三建和她一起玩,一起玩过家家,一起甩泥巴做泥人泥狗。小学四年级以后,他们见了就不怎么说话了。现在三建上高中了,只有放假的时候能见到他。三建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想问三建学校里好不好,话到了嘴边说不出来,低着头走开。
她后来进了豆奶粉厂上班。工厂靠近公路,整洁干净,第一天去她感慨了小半天,厂里的厕所都要比她家里干净得多。一块上班的好多是她一村的,那些女孩见到她都躲她,不跟她说话,不搭理她。她去上班的时候特意挑选了一件感觉好看的衣服穿上,出门到了工厂门口,看看自己再看看那些女孩,她低着头去车间。
李小二和李老嫲子对她去上班自然不会阻拦,进厂上班能挣工资,养了十几年的闺女终于有回报了。李小二那天早上特意给她煮了两个白水鸡蛋。她没有吃,给了小宝。
小莲很想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李小二四五十岁的人,还不会骑自行车,出门都是他那辆驴车,她开不了口。工厂距离家有五六里路,步行要几十分钟,她为以后怎么去上班发愁。第一天去报到她是坐着冯大娘女儿的车子去的,本来冯大娘帮她进厂就很麻烦人家了,以后怎么再坐她女儿的车子上班。
李小二和李老嫲子不闻不问。她去上班了他们就高兴,她们在巴望着她领钞票回来。她有些闷闷不乐,去了三天就不想去了。厂里的领班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小莲明显能从领班那高昂着的脸庞看出对她的不屑。
第四天她没有去上班,冯大娘的女儿经过她家门口时喊了她一声,她出来说了句,有点难受,今天不去了。
她走出家门朝村后走去,今天起来以后确实有些难受。这么多年了,每当她不舒服感冒发烧的时候,都是硬撑着,实在忍受不了,才跟她的马兰花娘说。马兰花找来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沾了热水拧干叠起放在她的额头上。马兰花离家出走好几年了,在这几年里小莲经常在想她的马兰花娘去了哪里。或许她在那个地方很享福,很享福好啊,也该想着这边有她的两个孩子吧。一想到这些小莲就哭,跑到野地里哭。
爷爷和马兰花娘都挣脱了这个苦海,自己再熬几年,找个婆家嫁了,也脱离了。小宝是李小二和李老嫲子的心肝宝贝,他不会遭罪的。这样想着,她感觉好受了些。虽说是苦海,自己最想念的两个亲人已经脱离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等自己嫁出去以后,剩下李小二李老嫲子和小宝,应该是最和睦的一家。
太阳很快升起来,一种溽热。她坐在地沟边,正在遐想着,忽然听到李小二喊她的名字。她赶忙爬起来朝家里跑去,她的步子又急又快,唯恐慢了李小二又对她大声谩骂。
李小二递给她一台空的喷雾器,还有一瓶农药,外带一只水桶。你去稻田把农药打了。李小二的声音慵懒漫长。
小莲接过李小二递过来的东西,两年前她就背着喷雾器给小麦玉米水稻喷过农药了。她肚子咕咕叫了几下,想起早饭没有吃。李小二没有问她这些,扭头走了。她有些委屈地朝自家的大田里走去。
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她的头颅,她背着喷雾器来到一处水塘边,拧开农药瓶子,按照比例兑满水,然后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她感觉头顶的日头越来越烈,照在头上发蒙发困。她的肚子又是不争气地叫了几声。
来到水稻田前,她脱下鞋子,挽上裤腿,小心翼翼地踏进水田。她很怕蚂蟥。那东西一旦吸附在腿上,就会钻心地疼,要拿着鞋底使劲地抽打,有时把腿肚子打肿了,蚂蟥还是死死地吸附在那里。
一想到这,她浑身就打了个冷战。李小二是个男人,也怕那个东西。不知道这次他让她来打农药,是不是因为怕蚂蟥。一想到李小二那低矮猥琐勾着头的样子,她就感到难受。毕竟李小二是她的父亲,她只恨自己当初投胎投错了地方。
她那曾经幻想过李小二不是自己生身父亲的想法随着年龄的增长早已灰飞烟灭。她曾经无数次幻想把李小二打倒在地的念头随着踏入水田的那一刻也已经烟消云散。
她在水田里来回走动,喷了好几桶稀释过的农药。二亩多的水田,需要喷五桶水。到第四桶水的时候,她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疲惫,头晕,眼皮打架睁不开,身上背着的喷雾器如一座山一样压着她。日头毒辣,蝉鸣聒噪,天旋地转。
再后来,小莲有一种漂浮的感觉,她已经漂浮在水田的上空。她的肉身摔倒在水田里,她看到有好多人涌向水田。她的嘴里吐出白色的泡沫,眼睛紧闭,浑身抽搐。她的肉身被他们抬着朝家里走去。有人找来了肥皂水朝她嘴里灌。她无动于衷,眼睛还是紧闭着,一头秀发湿哒哒地朝后散去。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她的家。让她感到奇怪,她活着的时候,那些人从来不向这边走来,现在,她走了,竟然有那么多的人来看她。她敢肯定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因为她看到那些女人,无论是老女人还是年轻的媳妇,都抹起了眼泪。那些男人们,围在那里,有些人也抹起了眼泪。
她第一次看到李老嫲子流泪,她扑在她的身上泪水涟涟,嘴里哀嚎着说着一些什么话。李小二抱着头蹲在她的身旁,她也是第一次看到李小二为她流泪。李小二拉着她的手,小莲啊,小莲啊,俺对不起你。李小二朝自己的头打去,他如一只发疯的绵羊,自残着自己。
她漂浮在空中,望着这一切,心里竟然从来没有过的舒坦,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在乎自己。
哭声渐渐散去,她看到李小二从屋里拿出一张竹篾编织的席子,那是她睡觉的床铺的席子。她被人抬到了席子上,有人过去把席子卷了起来,前后捆上了两道绳索,几个人用木棍抬着她朝村后的坟地走去。后面有几个男人扛着铁锨追赶过去。
李老嫲子在后面大声地哭泣。有人从屋里抱出了她床上的铺盖她的衣物装进了蛇皮袋,用平板车拉着朝坟地走去。
她在空中漂浮着,她要看看那些人究竟会为自己筑起怎样的一座坟墓。她很失望,她的坟堆还没有一个土丘大。那些人渐渐散去,她有些失望地在空中徘徊,她不知道去到哪里。
她越飘越高,竟然在几百里地的地方看到了她的爷爷,那个白胡子老头拄着一根拐杖走在大街上,手里拿着一只瓷碗。他衣衫褴褛,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苦色。他这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远方,神色凝重。不知道是不是预感到家里发生的一切。
再后来,她在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子里,看到了一个模样很像马兰花的女人。那个女人拉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走在村路上,她的肩膀上挎着一个草箕子,那姿态那走相,分明就是她的马兰花娘。此刻,她发现她的马兰花娘也停住了脚步,望着远方泪水涟涟。
只要你们过得舒心就好。不要想我了,我终于解脱了!她叹息了一声。她越飘越高,很快没入了天际。
多年前,在尚庄体验生活时,有人跟我讲起了关于这个女孩小莲的故事。他一直唏嘘着,为小莲,为小莲的那个畸形的家。
回来后,我心潮澎拜,连夜奋笔疾书,写下了以上关于小莲的故事。命这东西,在我笔下苦涩而又艰辛。
前不久,在徐州城东关的一处工地上,我邂逅了一个人,不,是两个人。
那个高高大大粗犷而又爱笑的男人,声称是来自徐州东乡尚庄。我立马想到了小莲。我问他,你知道你们庄曾经有个小莲吗?
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小莲?尚庄有好几个叫小莲的,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我说,李小二的闺女,就是打药中毒死去的那个女孩。
笑容从他脸上散去,他朝四周瞅了瞅,请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告诉他,我是个听故事的人,听了小莲的故事,我对小莲很是同情,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女孩,命太不好了!
哎!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个男人朝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女子招了招手,那女子一只手拿着安全帽,一只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朝这边走来。
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小莲!男人指着女子。
啊!我愣了。面对眼前这个清清爽爽满脸幸福的女子,我忽然激动异常。
男子说,我叫三建。小莲当初中毒并没有死,我带她出来了,再没有回去过。我们在这个工地上打工。小莲不能干重活,我给工头买了两包烟,工头让小莲帮伙房择菜打扫卫生。
女子低着头,蓝色的工装和黄色的安全帽与我们头顶的天空和太阳形成双色,深沉而又耀眼。
这当中发生了很多事。那个男人搓着手,我们从小青梅竹马,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小莲。她那个家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小莲抿着嘴,脸上荡着幸福,眼角却泪流不止。
我看不下去了,我感觉像听童话故事,我甚至怀疑那个给我讲故事的尚庄人,是不是有意跟我隐瞒了什么。
总不回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啊!我说。
准备回去了,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我们已经跟家里联系了。再说,我们的小二也快要来了!男子掩饰不住一脸的幸福。
我瞥了瞥小莲,发现小莲胸脯高耸,腹部微凸。
后来,三建拉着小莲的手朝工地上走去。他身子微转,另一只手朝我挥了挥。小莲回头朝我粲然一笑。
那笑容诠释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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