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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2836
◎荣艳丽

  1

  老楚下了公交车,步行一里多的石子路,一踏上往家的土路,就像离水的鱼又一猛子扎进河里,浑身松快起来。喉咙里咔的一声,吊上一口浓痰,噗的一声吐向正前方。像观赏一朵花,惬意地看着那口痰落地,漾起小小一圈尘土。再踩上去,前后搓踏,左右辗压,然后,那口痰就不见了,只剩一团水迹。

  在县城,就没这么痛快。好好的土地,不是用砖就是用水泥覆着,一口痰都着不得。大楼也高得离地越来越远。去年在弟弟家,见弟媳遛完狗,要拿湿毛巾把狗蹄子擦好几遍才许进家门,生怕带进一星星的尘土。还一天到晚不停歇地洗啊、擦啊、抹的。这就是城里人,瞧不上土地,与尘土为敌。可谁又逃得出尘土?到死谁还不得归进泥土里去!

  连公共厕所里都贴着“城市文明二十条”:吃饭不吧唧嘴,打喷嚏要用手遮挡,不随地吐痰……记不住那么多了。吃饭,是见不得人的事?干嘛不吧唧嘴?又不是做贼!就连打个喷嚏也见不得人了?要用手遮挡。尽是他妈瞎讲究。哦,对了,还有不说脏话。

  敞开外套,任凭暖风吹进怀里。路旁的杨树在头顶上放出水绿的叶芽,路下田里的麦苗在风中,像公交车上的乘客,一刹车,就东倒一下、西歪一下,又像挨挨挤挤赶庙会,左冲右撞抽不开身。

  还是土地好啊,从不嫌弃人,只要人勤快,就给人吃的、喝的、用的。一口痰算什么!野地里拉泡屎,没几天,就变成了泥。人死了,往土里一埋,不知道哪一天,也变成了泥。人会饿,牲畜会饿,土地长粮食,长草。人和牲畜会生病,土地长草药。人要桌子和板凳,土地长树木。遇到天大过不去的事,去田地边坐坐,给野风吹吹,再看看庄稼,一切都云淡风清。

  终于望见庄子了,些微的绿意似有似无。一派底色灰暗的树木,夹杂大大小小几团让人心疼的粉红,那是桃花。几户楼房,几户平房,半遮半掩。

  青霞在菜园子里挖地,紫红外套搭在篱笆上。这女人,尾男人去大城市打工好几年,竟然没学会穿那什么罩。随着她的劳动,粉色的紧身棉衫里,两个乳差不多拖到肚上,累累赘赘地晃荡。

  “大爷回来了。”

  老楚其实不太老,五十刚过,用他侄女的话说,只是长得太着急。青霞不过四十,和老楚平辈。喊大爷,是比照自家孩子叫的,也是敬他年长。

  “哎,大嫂子。”

  老楚反过来以小自居,表示并没因那句“大爷”拿起大来,既是敬她知礼,也还了礼。要不是孤身一人,有孩子比照,该喊婶子呢。

  说起来,都是些庄子里的人情世故。城里那帮活在云端里似的闲人,见面只不忘吹嘘自己,哪有半点谦让?说给他们,也听不懂。他们自然也懒得听。你一个庄子里的人,能有什么人情世故,不笑你、不褒贬你就不错了。

  转过青霞家的屋山,忽然现出一株一人高的桃花,仿佛撞进陌生人怀里的少女,想躲,躲不迭,一时面红耳赤,不知所措。那些才长出的嫩叶,从花朵后头冒出来,尖尖地朝天竖着,好比年幼的女孩子,欢天喜地的,大概要去走亲戚,特地打扮一番,头顶攒起的小角辫。花朵,夸张地戴在辫根上,倒比小辫子隆重。一树花开,就像啰唆女人在说话,密密匝匝、嘟嘟哝哝、没完没了。

  他突然有点懊丧。这是怎么了,老扯上女人。

  2

  老楚推开家门,父母在后墙的黑相框里笑咪咪地看着他。母亲仿佛说,回来了,我的儿!其实,母亲活着的时候顶多说句回来了,绝不会带上这么煽情的称谓。还我的儿,唱戏似的。但是这一瞬间,他笃定母亲在相框里就是这样说的,回来了,我的儿!他鼻腔里一酸,仿佛在城里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会子要哭出来。但是,他的目光迅速离开照片。嗨!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上不得台面。大男人斤斤计较,没出息。

  要不是半年前在庄子西头的公路上遇了车祸,母亲结壮得很哩,快七十岁了,走路还带着小跑,整天丢了耙子就拿扫帚,闲不住。大家都说她能活到一百岁。

  天傍黑,仿佛又听见母亲在说话,弄点饭吃吃,我的儿。老楚鼻腔里又是一酸。

  抹一碗疙瘩汤吃下,草草洗漱,早早躺下。

  后天清明节,怕要下雨,他决定明天就去给父母送纸钱。

  他十二岁那年,父亲因病撒手走了。他没有上初中,和母亲一起撑着这个家。弟弟只管念书,对人情世故上有点呆气,但是对这哥哥,一向当作父亲一样爱戴和敬重。不忍心他一个人孤单,不知说过多少次,要带他去城里一起住,他都回绝了。城里房子像鸟笼子似的,连茅厕也在屋里头,他嫌太难堪。又住的五楼,上来下去太费劲。

  可上个月,弟媳突发急性阑尾炎要住院手术,上小学的侄女,需要人接送,弟弟一人肯定忙不过来。他没拖没累的,若不去帮忙,实在说不过去。

  去医院看望,弟媳说:“他大爷,星期天带孩子上街转转,给他买身新衣服。天快暖了羽绒服穿不住的。”

  孩子的亲大爷,花点钱算什么。越派得上用场,老楚反越欢喜,越踏实。只恨自己钱太少。弟媳说过,他将来老了无靠,还指望大侄女哩。

  弟媳出院,还得继续调养,他当然继续住下。

  有一次侄女问:“大爷,你们乡下人吃饭,是不是都跟猪一样吧唧嘴?”

  他一愣,轻点一下孩子的脑袋:“小屁孩,就这样跟大人说话的?”

  “跟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弟媳脸一冷,离开了饭桌。

  “大爷,你给我买双溜冰鞋呗。”

  老楚摸摸口袋,带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还要买菜哩,就说:“等大爷下次来,再给你买,这次没钱了。”

  “我妈说你有钱。奶奶死了,人家赔了钱给你。”

  老楚正喝一口汤,一下呛住,使劲咳嗽,憋出眼泪来。

  确实有几万块钱赔偿,办完丧事,还剩下一些,当时他全拿给弟弟。自己一个人,怎么将就都行。弟弟不容易,孩子小,老婆前一个月在超市做促销员,后一个月又去服装店卖衣服,没个定数。弟弟死活不要,说哥你一人不容易。一旁的弟媳说一人一半嘛,亲兄弟,明算账。

  幸亏把那张定期存折贴身带着。昨天晚上,他悄悄把存折压在饭桌上,又拿侄女的铅笔写上密码。

  今天早上走的时候,那一家三口都还没醒。

  不管他们了,回家。反正弟媳的身体已经恢复差不多。

  3

  老楚翻了个身,黑暗中闭上眼,决定一心入睡。

  儿呀,都是因为你没个伴。仿佛母亲在说。

  他又睁开眼胡思乱想了,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要是早先成了亲,这会子有家有道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就常这样说。

  泪水一粒一粒,豆一样重,砸到枕上,在耳旁轰轰有声。

  醒的时候,阳光已经从窗缝照到床头,真是太阳晒腚了。起这么晚,从来没有过的事。老楚有点沮丧。

  好像做了一整夜的梦,竟然梦见蓝玉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梦见她。又梦见自己还是小学生,好好的在教室里上课,突然,同学不见了,老师不见了,教室不见了,却在田里割麦。

  起身一坐,裤裆里湿挂挂的,掀开被窝,床单上隐隐有水迹。老楚更加沮丧。是的,他还梦见了一个头发枯黄、面目模糊的女人。怎么会梦见她!

  好天气里,把侄女送到学校,他通常会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听听唱歌,看看跳舞,在闲人堆里混到孩子放学。不然,回鸟笼子里做什么!关键是,还能偶尔碰到老家的庄邻,来城里帮带孙字辈的。

  可那天中午,竟然飘起雪来,他把手拢在袖子里,缩着头往回走。

  “老先生,天这样冷,要不要焐焐脚?”

  声音是从身后追上来的。老楚一抬眼,那女人已经跟他并肩了,头上包着黑色羽绒袄的连衣帽,一圈白色动物皮毛盖到上眼皮,白色大口罩盖到下眼皮,口罩外还包一层大红围巾。一双白多黑少的大眼,直直望着他。老楚有点蒙。

  “怎么焐?”

  “你跟我走就是。”

  有地方打发时间倒不错,老楚就跟在她后头,拐进身边一条小巷。兜兜转转不知几个拐弯,又从另一条小巷走出,上了大街。他四下看看,在雪花乱飞中,辨不清东南西北。穿过马路,才走几步,又进一条小巷,先仍是兜兜转转,后来挤过一道仅能容下一人的窄门,里头是弟弟家那样的住宅区。紧贴围墙的一个车库前,女人终于停下来。

  进门后,女人脱了鞋,脱了外裤,钻进被窝。仍只露出两个眼睛,看着老楚。

  “本来都收五十的,这大雪天,给三十吧。”

  “没有炉子,怎么焐脚?”

  女人麻利扯下围巾、口罩和帽子,下床直走到他的鼻子下:“我就是炉子嘛。”

  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她的脸,他就被推到床边。女人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解他的衣服,他看见一头枯黄的短发。女人解他的裤扣,他才猛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遂下意识一伸手,挡抓住她的动作。

  趁女人一愣怔间,他甩开她,撒腿就跑。

  刚出那道窄门,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等他从眩晕中恢复过来,想还手,那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只有不停地跑。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见大街。雪,也停了。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四下一看,旁边却是侄女学校的后门。从大街绕到学校前门,离放学还有半小时。已经有不少家长在等着了。刚才的事,跟假的一样。

  “不小心碰的。”侄女说你眼睛怎么青了,他这样回答。

  4

  母亲去世时,正赶上殡葬改革,老楚和弟弟商量,决定到镇上新建的公墓园里买一个墓穴,将埋在麦田边上的父亲也迁过去,与母亲合葬。

  拎着刚买的纸钱,经过墓园边上的烈士墓,几行小学生正在献花圈。

  迎面几墩石楠,绿株之上齐刷刷笋出一层半尺高的红枝叶,弟媳管这种红叫酒红,说今年流行酒红色的双面呢外套。又有几株海棠,枝上满满摽着花苞,像谁撒上的一把又一把梅红色珍珠。

  “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一个女孩的声音,朗朗从身后传到耳里。

  多么耳熟,他蓦地回过头去。

  蓝玉,竟是蓝玉。独自站在几行学生的最前面,面容粉白娇嫩如桃花,浓眉下细长的眼,腮帮略凸,两个酒窝,手掌举过头顶上的羊角辫。

  “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孩子们跟着齐声喊道。

  “我在队旗下宣誓。”那女孩又喊道。

  “我在队旗下宣誓。”孩子们跟着喊。

  “蓝玉。”他念叨着,不觉已往那边走去。

  一曲《好汉歌》突然响起,把他吓得一哆嗦。音乐来自他的上衣口袋,原来是手机响,这还是侄女给设置的来电音,倒给忘了。

  赶紧找个静处接电话,是弟弟,先抱怨他,走了也不说一声。他张口想解释,又听弟弟说要加班弄屁屁剃 (他听不懂这是什么鬼玩意),清明节回不来。托他代买一份纸钱,代烧给父母。并且马上要发五十元红包过来。老楚说这点钱算了,也不会弄红包。弟弟再三说一定会还钱,因为是给父母的心意,一定各花各的,不能代给。

  “这事你倒拎得清。”老楚看看手中两个分量相同的袋子说,“就知道你这次没空回来,早替你买好一份了,我现在就在公墓这里。”又问孩子放假没有,弟媳妇还好吧,孩子放假,就叫他抽空回来玩一天。弟弟自然说孩子作业多,没时间。其实老楚心知肚明,人家压根不喜欢乡下,要玩,也去农家乐摘草莓,你这儿有什么!

  挂了电话,再回头看烈士墓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揉揉眼,疑心刚刚是做梦。可那墓前的确靠着个鲜艳的花圈。

  既不是梦,那一定是自己老眼昏花,恍惚间认错了人,蓝玉死了有三十多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哎!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

  穿过拱门,与烈士墓一墙之隔的公墓园里,一个个水泥的正方体,边上都有相同高度宽度的石碑,行列整齐。

  有几块墓碑前已经有人在烧纸。老楚一一经过他们身边,没有人跟他打招呼,顶多抬眼看他一下,已是对亡人的大不敬。认得的,也只似是而非地点下头,嘴角似动非动地,赶紧又埋头拨弄面前的火堆,喃喃低语着。

  他也尽量避免与人对视。

  父母的墓上冒出几根青草。拔掉,带起一块薄薄的泥土。真是怪事,水泥上竟能长青草。就那么薄薄的一层泥土,想必是常年没扫,积下的灰尘。世间的事,太多的想不透想不通。

  上过坟,走出墓地,又经过烈士墓。

  刚才孩子们献的花圈,靠在墓碑前,还是原先的样子。

  蓝玉,那孩子可真像蓝玉。怎么会那么像呢?

  5

  远远看见青霞在菜园子里一下一下抡锄头刨地。

  走近了,才看见半人高的篱笆那边,有个女孩,老楚惊得心跳加快,那恰恰是在烈士墓前带领宣誓的女孩。正端着竹篾筐,紧跟在青霞身边,随着锄头的节奏,好像在丢什么种子。

  “蓝玉。”老楚不知不觉念出来。

  劳动中的青霞一抬眼看见他,没听真切他在说什么。

  “大爷,赶集回来的吧?”

  而老楚根本没听见她说话,直盯着女孩。

  “大爷,这是我家燕燕啊!你想不起来啦?”青霞停下劳动,双手拄着立在胸前的锄柄,“燕,快喊大爷。”

  女孩笑咪咪地喊了一声。

  青霞又说:“丫头,叫你回来,还不睬,看见没,庄上人都认不得你喽!”

  “燕燕,哦,是燕燕,长这么大了。走时还没篱笆高。”老楚的目光离开燕燕,黯然失落,准备转身离开。

  “我尾他爸出去那年,她才六岁,就给送到东北姥姥家。她哥是男孩,皮实,就留给他爷爷看管。”青霞说,“五年了,连你哥都不敢认你哩,不要说大爷了。估计大家现在都只知道有你哥,不记得有你了。”

  老楚也不接话,回身往家走。

  到家,直奔床前的四脚柜,蹲下身,一只手伸进柜子底下。胶布粘上的纸封,仍牢牢地贴在柜底,就是母亲在世时,也从未发现过。

  打开牛皮纸封,是一双鞋垫。白地子上绣着粉红的桃花,从最窄的地方分叉两枝,一枝向前,一枝向后,前头三朵,后朵两朵。有的花瓣上还添几缕银灰和纯白,像有光照在上面。花朵与花朵间,插着碧绿中夹一点嫩黄的叶。细看那白地子上,密密纳着白线,一针一针,排列成菱形。抚摸每一根丝线,仿佛从线的缝隙间,能回到过去的时光。

  “回家再看哦。”蓝玉把纸封塞到他手里,调头就跑。

  第一次打开,先露出花花绿绿的一块,实在想不出是个什么东西,看到一双鞋垫时,他听见胸腔里咚咚的心跳,一时怕母亲或弟弟突然走过来瞧见,吓得赶紧原样包好。还好自己聪明,藏了个好地方。

  琢磨来琢磨去,也想不出回赠一个什么礼物好。他不知道送个什么东西,能让她也像他一样,看见礼物时,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6

  清明这天,果然下起雨来,倒是不大,不急不恼、歪歪斜斜,密密飘着,像细丝,人们连伞也懒得打。

  “明天逢会了。”

  一整天,这句话灌满老楚的耳朵。不管谁,一见面,都是这一句,而不是惯常的“吃了吗”。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早有人耐不住,黄昏里就跑去镇上瞧动静。

  老楚也去瞧了一趟。

  街道两旁,被什么人用石灰划出一个挨着一个、一样大小的方格子。有的方格子里有人在支炉灶,有的方格子后头停着大汽车,下来的人沿着白线在搭帐篷。

  街道两头没有方格子的地方,有人摆起小摊,已经在炸油馍、刨凉粉了。

  青霞也在卖油馍,真是没想到,也没看出来,她竟有这两下子。他买了一斤,这东西,不逢庙会是见不到的。青霞怎么也不要他的钱,追出好远塞进他衣兜,怕他还回来,赶忙缩手跑开。他只好走回去,把钱扔给她,也赶紧走开。

  “怎么能不要钱呢,忙一趟子。”

  “这怎么好,家跟前的人。”

  青霞拾起钱不再推让,因难堪而涨红的脸上,由愧疚堆积起来的笑容,久久不散。

  第二天大不一样了,石灰线上都长出了帐篷,道路中间也长出一行摊位来,像河中间起了一道堤坝,而两边的人,却不像水一样顺着同一个方向。老楚像溺在漩涡里,似乎所有人都故意跟他作对,他向前,人家向后,他向后,人家又向前,怎么也挤不动。有人扛着刚买的大竹扫帚,扫到他的脸。有人顶一口新锅,边沿差点割到他的耳朵。有小孩子骑在大人脖子上,叼个刚得的号子,一吹,叽的一声,嘴巴两边伸出胡子来。

  卖东西的人,腮边都挂着微型麦克风,喊得脸上青筋暴突,喉咙嘶哑。卖塑料盆的把盆使劲掼在地面。有个人干脆站到摊位上,把床单和被罩按花式轮换着披上身扭动。

  老楚通身是汗。这鬼天气,怎么一下子像三伏天了。手膀伸展不开,窝窝囊囊地扒下外套掯着,长袖的棉衫也穿不住了。不由睃向那些“厂家直销”“吐血亏本大甩卖”的服装摊位,或许有便宜的短袖衬衫,可以买一件。

  “头花啦,头花啦,小大姐戴的头花。”

  卖花人的吆喝,竟能在是一片扩音喇叭混乱的嗡嗡声中,清晰地传递到周围人的耳里。他怀抱一根木柄,顶端的方格铁网上,纱的、布的、珠子的、塑料的,还有透明的、闪闪发光的,布满各色发卡与头花,最底下还滴滴溜溜挂着许多。一片花花世界,在人们头顶上方移动。

  老楚陡然开了窍似的,当初怎么没想到,买一件这样的礼物给蓝玉!

  “站着,我看看。”

  等那人挤到面前,他又一下囧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又有个熟人跟他打招呼:“哟!老楚,买花哪!”

  “嘿嘿,我就瞎看看。”他的脸红了。

  卖花人一听这话,转身要走,那面花花绿绿的铁网恰好转到老楚面前,他就看见了桃花,和鞋垫上一样的桃花。

  是一个挂在最下端的发卡,花枝蛇一样旁弯横出在细细的发卡骨上。花瓣上星星点点闪着七彩的流光。花心是白色的细小珠子。花朵与花朵间,插着碧绿中夹杂嫩黄的叶。

  “站着,这个多少钱?”

  “二十。”

  “这么贵。少点。”

  “这是不锈钢的,永远不变形。”卖花人把发卡摘下,指着那花枝,“这都是贝壳做的,上头都镶着水钻、珍珠,店里起码要一百多!二十还嫌贵!”又把发卡重新挂上,准备走。

  “站着,我买了。”

  老楚把外套搭在拿着发卡的手上,挤出一疙瘩一疙瘩的人群。

  7

  “大爷,今天我哥回来了,我们家包的猪肉饺子,我妈叫我端一碗给你尝尝。”

  老楚撅着腚在草堆旁扯草,准备弄晌饭,转头见燕燕双手端碗站在身后,碗里的饺子,个个丰满白胖。

  这个青霞,准是昨天收了油馍钱过意不去,来还人情。

  “哎呀,你自家吃唦!还给我。”

  他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又在衣襟上抹抹手,接过碗,往屋里走。燕燕跟在他身后。

  “你哥怎回来的?”

  “星期天啊!”

  “哦,他是在县中念书的,念到初几了?”

  “大爷,人家高三,马上考大学了。”

  “哦,哦哦。 ”

  老楚倒下饺子,将空碗递给燕燕,燕燕一步一跳地走了。

  蓝玉将包着鞋垫的纸封塞给他,也是这样一步一跳地跑开的。

  “蓝玉!”

  燕燕疑惑地回过头来,立在院门的框中,整个人罩在门楼的阴影里,仿佛一张三十几年前的旧照片。

  “大爷,你喊我?”

  “哦,哦哦,你来,我给你样东西。”

  发卡戴到燕燕头上,细细的发卡骨上从一边分叉出两枝桃花,一枝爬到最上端,开出三朵,一枝向下爬到耳朵上方,开两朵。花枝在女孩头上伏贴地盘踞。正午的阳光里,闪着流动的七色光,晃得老楚迷迷瞪瞪。

  “蓝玉,真好看。”

  “大爷,你说啥?”

  “哦,没啥,赶紧回家吃饭吧。”

  8

  青霞扯着燕燕的肩膀,进到老楚的院子时,他蹲在堂屋的门槛上,刚吃下一个饺子。

  “大爷,这个发卡,你花了不少钱买的吧?多少钱?我给你钱。”青霞一脸的过意不去,一只手捏着张十元的钞票,另一只手从孩子的肩膀移到后脑勺,“你这孩子,大爷给你,你也就要了。”

  老楚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被揭穿,站起来,又蹲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庄子上的人就是这样,受人一点恩惠,就吃不下饭。不像城里人,吃人都不吐骨头,靠街十里刮,靠城刮死人。

  这时恰有一老一少两人经过家门口,也都进到院子里。

  个个夸燕燕戴上那发卡子好看。得知是老楚送的,他们脸上一刹那的迟疑消失后,又都夸老楚真会买东西。老楚嘿嘿一笑,埋头吃饺子,尽力不让人看见脸。

  “这孩子,越长越像死去的蓝玉了。”七十岁多岁的老妇人喃喃自语似的,“一模一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老楚把头埋得更深,真想立刻从他们眼前消失。在心里乞求,不要提那个名字。

  可还是有人问出来:“蓝玉是谁?”

  “是这孩子的姑姑。哎,也就燕燕这么大,下河捞荇菜,让水鬼拽去,淹死了。要不是,这会子也四十大几了。”

  “我怎不知道有这事?”青霞瞪着眼,有点不相信。

  “那会子你男人才穿开裆裤哩,你上哪去知道?”

  老楚恨不能把脸埋进碗里,假装这些人说的事与他毫不相干。他用沉默,竖起一道铜墙铁壁,让他们与他,也毫不相干,完全隔在两个世界。没有人知道,他们口中的蓝玉,仅一墙之隔,就在他这边。

  “我长大了要嫁给你!”

  老楚的嘴角微微向上,漾出笑意来。

  那边的人听了老妇人的讲述,不愿意继续谈论下去,毕竟,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不适合当众谈论的事。青霞拉着燕燕跟在那两人后面也往外走,到院门外,忽然又回头,走到老楚面前。她差点忘掉自己是来干嘛的了。

  “大爷买这漂亮的发卡给你,长大了多买好东西给大爷吃。”

  “长大了”,这话似乎被无限放大,盖过了所有声音,直钻进老楚的耳朵,并生出了爪子,挠得他心疼肝裂。除了“长大了”,他完全没有听见别的。

  他猛地站起来。

  “她长大了要嫁给我!她说的。”

  青霞一下护住闺女,惊恐地瞪着老楚。仿佛他正张着血盆大口,是要吃人的猛兽。已经躲避不迭。她怎么也不相信,这样丧天良的话,是从来都正正稳稳的老楚说的。

  老楚起身去屋里,要拿出鞋垫作证。

  青霞摘下孩子的发卡,愤怒地扔向老楚,不料砸在红砖的墙上,流着七彩光的桃花纷纷碎落,跌到地上,更碎了。

  老楚手臂前伸,拿着鞋垫重新出现在堂屋门上,院子里早已空无一人。一串咒骂声在院门外,越来越远。

  “吃狗屎的老禽兽,没人伦的老流氓,你怎么能说出口!这么小的孩子,是你晚辈哩!哪晓你竟是心都有!生了这样的坏心。老禽兽!老流氓!”

  “大嫂子,我说的是——”

  追到院门外,也不见人影。

  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转过屋角,咿咿呀呀地展着膀臂,一颠一颤地跑过来。她的年轻的母亲,刚刚还在老楚的院子里,这时从屋角那边追了来。

  老楚拿鞋垫的手伸向她:“你瞧,我说的——”

  她一把捞起孩子,回身就走。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几步远处还有一个活人老楚。

  小孩趴在母亲的肩膀上,一纵一纵的,呜呜啊啊,似乎要和老楚说话。

  “不要吱声!”

  在母亲的厉声呵斥下,孩子大哭起来。

  老楚伸着拿鞋垫的手,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

  如果去掉残留的碎片,还是一个最简单的发卡。连同那些散落的碎片,连同几泡鸡屎,被老楚扔到茅房后头的粪堆上。

  9

  连续几天,他拿着绣花鞋垫,试图向人说清楚,可没有人理他。小女孩远远看见他,调头就跑。调皮的小男孩竟躲在暗处朝他扔土坷垃。妇女见他,都绕着走开,还不忘朝他呸一口唾沫。连男人也没眼看他。

  让老楚决定离开的,不止这些。

  那天,他也是早早睡下的。

  听见有人喊门,他是无比兴奋着起来开门的,总算有人找他,总算可以向人说说那天的事。

  就在开门的那一刻,他被踢倒在地。混乱的拳脚下,辨出是青霞的儿子,带一帮青年。久违的、被人亲近的满足感,让他不觉得疼痛。重要的是,他真的把那件事说清楚了。

  可青霞的儿子说:“你当然不承认!调戏弟媳妇,被你弟把眼都捣青了,你能承认吗?他怎么连清明节都不回来绕纸?以后给我老实点!不然,就算去外地上学,我迟早不饶你!”

  躺了两天,老楚去南荡劈回两大捆芦柴叶子。多包些粽子,放在弟弟家的冰箱,除了端午节,平常也可以给侄女当早餐。

  宅边的十几棵杨树全卖给串村收树的。一亩田地,去年就给种粮大户租种的,几百块钱租金,迟早跑不掉。再没什么可惦记的了。以后一心接送侄女上学,给她做饭。他想好了,就住弟弟家的车库,再找份零工做,赚的钱全花给他们。

  粽子包好,满满两脸盆,堆出尖来。

  锅里添水,大火烧,小火煮。熄火闷一夜,早起保准热乎乎的正好吃。晾凉,就可以装起带走。

  弟弟的电话正是第二天早上打来的,他刚捞完粽子。

  “哥,端午节你是来跟我们一起,还是一人在家过?”

  他的心一沉。以往过节,弟弟从没这样问过,而是直接说早点过来,来了就不要再回去。

  电话里传出小侄女的声音:“大爷,早点来!”

  “别吱声!”弟媳在呵斥孩子,接着说,“来就来,不来拉倒!叫他来,闺女这么小,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

  “来不来啊?”弟弟的腔调已经明显是在走过场。

  “我自己过吧,家里、家里实在走不开。哦,我包了粽子,你捉空回来拿去,放冰箱慢慢吃。”

  “哦,不用了,买的,公司又发的。”

  粽子的表皮正慢慢风干,老楚颓丧地蹲在锅门前,就那样蹲着。后来,好像天黑了,他看见灶旁的墙上,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刀刃闪出七彩的流光,跟之前发卡上的一样。

  是的,老楚杀人了。

  端午节那天晚间,一夜的狂风暴雨,青霞一家三口,熟睡中全被砍死在床上。

  老楚被逮走那天,远近听见警笛声的,都跑着来瞧热闹。

  强烈的太阳光下,许多人注视着茅房后头的粪堆,那上面有一些小碎片,粉白娇弱得叫人心疼,还星星点点闪着流动的七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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