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岁月可以分成很多个阶段,最光辉的阶段中就包括了学生时代开头的那一段。但要说得很具体也的确有些困难。毕竟过去了四十多年,很多细节还残留在记忆深处已经是碎片了,不容易想起又很难发掘。
在一九七四年的夏天,一首玩伴对我羡慕加妒嫉的儿歌“大脑瓜小细脖,光吃饭不干活……”让我厌倦了漫山遍野闲逛游荡的生活,我决定要上学读书了。那一年夏天快满七周岁,妈妈领我去学校报名上学,结果接待老师说不满八周岁,不符合条件。
她摸了摸我的脑瓜儿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孔……”原本还有后半句,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就僵在那里。妈妈与老师相互看了看也愣了愣,还好人家老师见多识广打破尴尬说:“这个小小子脑壳不小啊,一看就很聪明,明年来上学吧!将来一定是块上大学的料!”在学校逗留的那个小半天,感觉这个地方还真好:人多,够热闹!
第二年的同一个时间,接近满八周岁的我,背着一个黄帆布的旧书包走进学校成为一名小学生,从此就一头扎进了我的、也是我的同龄人的、同时代人的光辉岁月里。生活从此变得如此不同凡响!一九七五年,我的光辉岁月才刚刚开始,我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那是一所风景如画的学校,至少在我让别人羡慕储存里是这样的记忆。从家往太阳升起的方向望去,最远的地方是天边,天边横亘着青色的、灰白色的、墨绿色的、亮绿色的、层层叠叠的南北走向的山峦,东方的天边与山峦和我之间是一片广阔的盆地,盆地的北边是延绵不绝伸向北方的丘陵。盆地的南边有一条东西方向的小河自东向西穿流而过,四季奔流。河的南岸,向南更远的地方也是苍茫巍峨的大山。在大山和河流之间也是盆地。整个盆地像棋盘格子,棋盘格子里散落分布的是庄稼地、居民点、道路、小径、池塘、树木、老屋、矸石山、矿井的吊塔、水塔……正东方向的山峰上能看到几座很小看上去十分精致的房屋就是我的学校。
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我站在家西边的石头山上或者坐在山坡上往东边眺望,学校那几座小房子随着太阳照射的角度不同反射着不同色彩的光芒。有时候一站就是小半天,一坐就是一下午,校园对我的吸引力是强烈的、热烈的、持久的。
那几座小房子就像是童话里的宫殿。
学校是一个大致四合院的格局。没有校门,由三趟平房围成。北边一趟在高坎上东西走向,是教室。坐落在山坡的边缘,教室的北边紧挨着条简易大道,西边一趟结构完全相同南北走向,也是教室。这趟教室的西边隔着一道红砖墙就是一个很大的居民区叫五栋房,说是五栋房,其实有五十栋都不止,公房有二十多栋,还有很多的私建住房。学校的东南角是个拐角建筑,正好围住南面和东面,把学校围成了一个四合院。学校的操场并不在四合院内,而是在外面空地上。
从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零年的五年时光里,我们这些矿工的子女就成了小学同学。
那时候可能是因为家家都有好几个孩子,孩子太多教室不够用,低年级只上半天课,分上午和下午班。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里,我那让人羡慕的储存里就深深地记得少年英雄——刘文学,他为保卫集体财产牺牲。这让当时年少的我好长时间一见到收粪的就想象他是坏分子 “王云学”,悄悄地跟在后面看他会不会偷摘海椒。还好我的同学“胡大队”及时提醒了我,他说明亮啊,我们这里不产海椒。“胡大队”大名叫胡东方,小名叫大方,三道杠,是少先队的大队长。我想大队长说得一定不会错,就放弃这个勇敢行动。但还担心坏分子没有海椒可偷,会不会偷其它的椒,比如尖椒、青椒、灯笼椒……还有香蕉,对了我们这也不产香蕉!我那让人羡慕的储存又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
多年以后,“胡大队”在海南岛博鳌小镇国际会议中心的主旨讲台上挥手留影,并发图文给我说这里有很多香蕉……
每学期的期末在学校东边的操场上都会隆重地举行仪式表彰三好学生,其实就是表彰考试名列前茅的学生。一到五年级的都表彰。点名,发奖状,有一次胸前还给戴上了大红花!表彰三好学生是学校放暑假前的最后一个节目,这个节目结束,就直接放暑假回家。
午后三点多钟,太阳偏西,但阳光依然普照,学校五个年级的所有学生整整齐齐地面向阳光站了满满一操场!大喇叭里按着年级和班级的顺序从低到高、从前往后点名,一班……二班孔明亮……三班……我就是二班的三好学生孔明亮,已经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领奖台上老半天了,沐浴在接近傍晚时分的阳光里,等得都有点不耐烦啦!人太多了,后面一个一个地跟着点名声走到台上来。当点到五班时迟晓阳从人群中走出来,她就像从阳光里走出来带着一层光晕,是那样灿烂!那一刻我不知她是走上来的还是飘上来的。她走进台上的队伍里就被我左边的几个同学挡住看不见了,借着摆弄胸前大红花的机会低头扭脸看了她一眼,从那一刻起,迟晓阳就成了我的女神!
上高中的时候或者更晚一点儿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本诗集,才知道女神的大致意思,但当时对这个词儿不是很喜欢,感觉有些俗,特别是看完了诗集里的所有诗歌,又挑着背诵了其中的若干之后,我就感到那天把女神这个词儿用到迟晓阳身上是缺少庄重的,显得多少有那么一点儿轻佻。记得诗集里有一句是这样写的:
啊,我的漂亮女神,请你在门口等我,我要开着车把你带回家去……
看看,多么轻浮和轻佻的诗句!虽然我对女神这个词儿不怎么满意,但搜肠刮肚一番后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好一点儿的词儿,所以只好委屈迟晓阳同学啦!
当年教室讲台黑板的正上方是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教室的后面墙上是班级的黑板报,黑板报内容每星期都要换一次。黑板报的编辑一般是由班里写字好的、画画好的,表现好的,老师喜欢的同学担任,这点最重要。我后面就坐着一个这样的“担任”——赵振华。赵振华会写、会画、会唱、还会表现,最重要的是老师们都喜欢他。教我们音乐的吴老师是新来的,上身的白衬衫白得让人睁不开眼,下身的蓝军裤蓝得让人看红了眼。
第一次给我们班上音乐课时,当点名点到赵振华时,不知吴老师是咋想的,突然说到,赵振华?是“巧儿”的赵振华吧!全班都笑了,“巧儿”的赵振华不但没笑,还站起来答道:“是我!”
从这以后“巧儿”的赵振华就成了我们班的音乐课代表,不久他就告诉我吴老师的白衬衫是“的确良”,蓝军裤是65式“涤卡”布的。不久他就领着我们唱歌了。他身子夸张地晃动着,身心很投入地唱道:“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唱!”我们在下面齐声歌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
我们还唱:“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交城的山水实呀实在美。交城的大山里住过咱游击队……”
我们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我们接着唱:“马儿啊,你慢些走哎慢些走,我要把这壮丽的景色看个够……”
伴随着歌声,窗外的枝干挺拔的大杨树的树叶子在熏风里哗啦啦、哗啦啦地响,成群的小麻雀像风一样飞过教室的上空,边飞边嘁嘁喳喳地也跟着唱。唱着唱着,让我想起那首羡慕加妒嫉的儿歌,那个玩伴就是“巧儿”的赵振华。
“胡大队”在五班,迟晓阳也在五班,我却在二班,“巧儿”的赵振华和我在一个班上。二班和五班,中间隔着三班和四班,隔着两个教室,六个窗户。
当年每周都有音乐课,上课前几个同学去音乐教研室抬脚踏琴。一个班上完音乐课,就把琴再抬到下一个班去,有时候下一个班来同学取,最后一个班上完课时就由这个班的学生再把琴给抬回办公室去。五班是最后一个班,那时我和“巧儿”的赵振华就会趴在教室的窗台上,看“胡大队”和迟晓阳还有五班的其他同学去送脚踏琴。后来发现每班的窗台上都有男同学,原来大家都喜欢看啊!小学时代就是在这种氛围下度过的,怎么能说忘就忘了呢!
我所在的小学虽然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但一直都是按照毛主席说的做:“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学校不但有语文课、算术课、画画课、唱歌课、体育课,还有劳动课……尤其是劳动课特别多!
当年学校的操场是我们上小学的那几年里全校师生用双手修整成的。每天每人上学时都从家里拎着一个筐走。劳动课时就人山人海地从西往东、从北往南、从西北往东南一筐土一筐料地填海造田似的把操场一点一点地扩大了将近一倍,东面填到前景路边,南面填到农田边,东南填到快要接近池塘边。同时进行的劳动还有一项,就是修梯田,这是学农学大寨。每人一双小手,每双小手每天搬一块石头,在学校北边那趟教室的北偏东方向,前景路的路北的山坡上一层一层地挖一块石头挨着一块石头砌好,梯田就修成了。
那么多的石头从哪里来呢?我们这里是煤矿啊!地下的煤和石头采上来,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时晚上天快黑时运煤的火车就哐叽哐叽哐叽地开过来了,又哐叽叽哐叽叽哐叽叽地把煤拉走,石头留下来了,经年日久就堆成了矸石山,所以好消息是石头有的是啊!
操场修好了开运动会,梯田修好了种庄稼。劳动课的另一项任务就有了——积肥。种地需要施肥,肥从哪里来?就成了小学生的寒假作业,交!在我的小学时代,肥票俗称“粪票”,很受重视!很重要!那是一个全民票证时代,什么都是定量供应。就像我的家里需要布票、粮票、缝纫机票、自行车票那样,小学生需要很多很多肥票。
我不知道女神迟晓阳是怎么完成这项寒假作业的,我也不知道“胡大队”是怎么完成的。我和“巧儿”的赵振华办法是这样的:自己刻印章,“印!”我们那时的叫法不是刻印章,我们叫“抠戳”。不愧是“巧儿”的赵振华,振华的手巧得非常,他从小就会画小人书,他对色彩了、线条了、形象了……这类东西很有感觉,“粪票”的印章就由他来制作,纸张和油墨的问题由我来解决。
当然,我们也不是一筐粪都没有给学校送,我们也是送过几筐的!据“巧儿”的赵振华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时是这样说的:先是从家门口的马路上向筐里拣一点马粪蛋儿,有多少算多少,然后尽量多掺些冰块和雪块,满满的用爬犁拉到学校,值班老师给几张肥票,然后回家照着这张票抠戳自己印,要多少有多少!时隔四十多年,至今令我俩仍然感到十分纳闷的事儿是:造假票这件事怎么从来就没有被揭穿过呢?哪怕是有过一次也行啊,那才算是受到过挑战啊!也许“巧儿”的赵振华的造假水平的确够高吧!
学工的事儿不记得有过。学军的事儿记得有过一次。是在一个夏天,天还没有太热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去飞机场参观。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我们排着队走着去,走了很久很久才到达。那是一座军用机场,我们排着队站到了真的飞机前。歼击机,战斗机!那可是抗美援朝时期在天上跟美国佬的飞机干过架的战斗机啊!飞行大队长是个小个子,用四川味的普通话给我们介绍他身后的战斗机。
飞机是银灰色的,两边涂着红色的五角星,整排的飞机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那四川味的普通话真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正有点无趣时,我发现了他腰带上的手枪。在他靠右边的后屁股蛋子上的皮手枪套里露着褐色的枪把,肯定是把真的手枪!教我们音乐的吴老师脖子上挎着照相机猫腰就要给飞机拍照,小个子大队长迅速地挥一下手给制止了:“这里不能拍照!”他这时却是完全的四川腔,虽然听着很清楚,但在场没人听得懂。他用手指了指照相机并大大地画了个“×”,吴老师立刻就乖乖地收起了照相机。就这个大大的“×”结束了我们的学军之旅,也结束了我与手枪的缘分。多年以后与“胡大队”说起此事,说如果再让我多看一会那手枪,后来就去参军了。“胡大队”又及时提醒了我,他说明亮啊,军队不要高度近视的。
再有就是“批判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小时候真没看到过!谁是资产阶级呢?既年轻又英俊的音乐吴老师骑着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后座上斜坐着同样年轻同样漂亮的美术宋老师在校园里遛车,算不算是资产阶级呢?宋老师那时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龄,梳着一条黑黑的粗粗的大辫子,脸上的两个酒窝忽隐忽现的,脸色那个新鲜!一双笑眼,一笑露出亮白的牙齿,右边还有一颗小虎牙!吴老师眼中的宋老师一定也是女神吧!我还常看见吴老师和宋老师手牵着手在校园里走啊走,也没有人管!
教务处的王处长不管。王处长一向很严厉的,学生们都很敬畏他。王处长的腰杆笔直,脑瓜儿是方方正正的,很大。我们私下里给他起的外号叫王大头,就连迟晓阳背后也随着我们这样叫。学校的其他人也不管。可见吴老师牵着宋老师的手在校园里走啊走,宋老师坐在吴老师新买的自行车的后座上,一手还搂着吴老师的腰,吴老师一边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遛车,一边还频频侧回头去,两人旁若无人地说说笑笑……可见这些都不是资产阶级,都不应该批判。至于毛主席说的后一句话,“资产阶级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当时我们就不懂,在四十年后的今天,放眼身边的世界和生活,对他老人家这句话好像多多少少有了一点理解,好像真的懂了那么一点儿,其实还是不懂。
吴老师和宋老师后来成了夫妻,那个时代恋爱和婚姻是很严肃的事儿,是一条线上的两个头儿,恋爱是这头儿,结婚是那头儿,恋爱一定会指向婚姻的,他们一定生活得幸福和美满。至于他们是不是赶上了“一个孩子好,政府来养老”,只生养了一个孩子,还是没赶上这个政策而生养了两个孩子,就真的不知道了,我那让别人羡慕的储存里没有找到这样的记忆。倒真是希望他俩没赶上!那样就能真的来个儿女双全,真的就是美满圆满啦!
“胡大队”在凌晨零点三十四分,应我一周前的邀请给我发来了长长的一段微信文字,我摘几句记在这里,他开头是这样写的:“明亮啊!我以为多想几天就可以想起来很多,其实还是模糊一片。我和你一样,对六小感情很深,但记忆却不多。”
写到老师他是这样说的:“我们的老师很好,像自己的妈妈一样……不像现在就知道要求成绩,那时还要求我们学做人。”
写到学校的办学条件是这样的:“是砖房,有暖气,学校里绿树掩映,大杨树笔直参天……校乐队所有的民族乐器基本都齐全了……体育设施齐全,篮球、排球、足球都有,羽毛球和乒乓球也有……所有学生最盼望的就是开运动会……”
对于校园的生活他是这样回忆的:“……校园里歌声悠扬……我们的业余生活也很精彩,有各种各样的比赛……有歌咏、舞蹈、作文、画画等等。一下课就疯上天,男孩上房上树掏鸟蛋,下河洗澡抓鱼,女孩踢毽子、跳皮筋。冬天,打雪仗,溜冰,抽冰猴,放爬犁……到期末考试后会表彰三好学生,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从主席台上领取奖状,回到家里贴到墙上……”
在长长的这段微信留言里,胡大队还提到了学费:“我们上小学时很便宜,书费学费共四元钱。”这个数目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我记得学费是一块五,可能还有两块五的书费?而且是一年的?对于我的置疑,“胡大队”又再次及时提醒了我,他说明亮啊,你忘了你那篇大作。
2001年有本国内知名的文学杂志给我发表过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是《远处的风景》,里面的一个重要情节就是以迟晓阳为中心展开的,说是小说,其实也是真事儿,小说源于生活嘛。这情节就是之前提到的期末考试后表彰三好学生上台领奖的那点事儿。可“胡大队”看过却说表彰三好学生时就没有一次戴过大红花!迟晓阳却说那故事是她讲给我的,但偷看的不是我,而是她。只有“巧儿”的赵振华站在我这边,说那天他站在台下看得真真的!可我在储存里的记忆那天他因病没上学啊!
突然,我觉得那让别人羡慕的储存里有点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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