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燕
我的老家三站镇并不缺少美女,但白小燕是其中最为丰满的一个。白小燕的家住在三站南街,那儿有许多调皮的半大孩子,经常苍蝇似的跟在白小燕的屁股后面,“小燕美,小燕浪,小燕屁股像大象”地叫着。的确,白小燕既美又浪,皮肉紧致,胸脯鼓溜,屁股浑圆,走起路来,一颠一颤的,着实勾人的魂儿。
第一次见到白小燕,忘了是啥时候、啥场合了。只记得白小燕的皮肤有些古铜色,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爱笑,一笑,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儿就凹出来了,我十四岁的春心便咣当咣当地荡漾开来了。两只小眼睛,犹如两只涉世未深的小蚊子,兴奋地围着白小燕嘤嘤嗡嗡地转着,然后猛地俯冲下去,左一针右一针地刺着,一针刺在白小燕的脸上,一针刺在白小燕的胸脯上,一针刺在白小燕的大腿上,一针刺在白小燕的屁股上,最后刺得白小燕哭爹喊娘,遍体鳞伤。
当时,我家住在三站北街,南街和北街尽管同在一个镇里,只隔了一条马路,但是不知从哪朝哪代起,两条街之间起了纷争,老死不相往来。因此,我平日里看见白小燕的机会并不多,如果心痒了,就趁着茫茫夜色,偷偷跑到白小燕家的院墙外,东南西北地画着圈,寄希望于偶遇,哪怕一次。最终的结果是,一次也没撞见。对此,我并不感到失望,甚至还有一丝窃喜,因为曾经有过一次,我清晰地听到了从一扇洞开的窗子里传出来的白小燕银铃般的笑声。
在考上大学的那年秋天,被那种称作单相思的东西折磨得寝食难安的我,终于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央求三站南街的一个亲戚给说和一下。亲戚听了,扑哧一乐,说你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一个响当当的大学生,将来是要吃皇粮的,怎么能看上一个土坷垃里刨食的人呢。我说白小燕长得漂亮,我稀罕,我乐意和她一辈子在土坷垃里刨食。亲戚的嘴顿时撇得像吃了黄连,漂亮也不当吃不当喝的,能当个屁用。我紧跟着说,我就喜欢白小燕的屁股,亲戚一下子哑了。第二天,亲戚捎话过来,信心满怀的我却如同雷击一般,愣了半晌——白小燕竟然一口回绝了,主要原因是嫌我家穷、个儿矮。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满脑子都是白小燕的影子,紧撑撑的胳膊紧撑撑的腿,紧撑撑的屁股紧撑撑的嘴,还有那银铃般的笑声,一浪浪地掀过来,掀得我人仰马翻,六神无主。
最后一次见到白小燕,是一个冬天。三站南街亲戚的女儿结婚,作为娘家人,一大早我便尾随着大部队去十里之外的屯子送亲了。那天,天气异常寒冷,十几个人挤在一挂马车上,一个个武装得严严实实的,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裹在人群之中丰满的白小燕来。白小燕坐在车头,我坐在车尾,两个人离得并不远。透过冬天凛冽的寒风和嘈杂的人流,我清晰地嗅到了从白小燕身上发散出来的那种熟悉的味道,刹那间,我的眼睛突然湿了,心也开始怦怦地狂跳起来,一直狂跳到那挂马车的戛然而止。
过了一年,听人说,白小燕嫁给镇上一个干部的儿子了。
过了五年,听人说,白小燕和镇上干部的儿子离婚了,一个人跑到南方,给别人当小三去了。
过了十年,听人说,白小燕又回到镇上了,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呢。
过了二十年,听人说,白小燕又跑到南方去了,好像在搞传销,前后脚儿带走了许多亲戚朋友,大家伙跟着白小燕一起发财呢。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白小燕的任何消息了。
栾廷玉
《水浒传》三打祝家庄一节中,有一个武师,叫栾廷玉,足智多谋,武艺高强。但祝家庄被梁山好汉攻破以后,栾廷玉遂率一干人马从后门杀出,绝尘而去,从此以后就下落不明了。而我们村里也有一个栾廷玉,当然此栾廷玉非彼栾廷玉,不会武枪弄棍,但打鸟捕鼠在行。但是此栾廷玉万万没有想到,打了大半辈子黄皮子的他,最后竟然跌在了黄皮子的手里。
当时村里的黄皮子特别多,几乎家家户户的鸡圈鸭圈都被黄皮子光顾过。村里人咬牙切齿地放网笼、下夹子,可黄皮子鬼奸鬼奸的,连毛也碰不着。最后村里人没了辙,不得不央求打鸟捕鼠高手栾廷玉。
于是趾高气扬的栾廷玉屁股后面整天郎当着几盘特制的铁夹子,在村子里风一样东一趟西一趟地遛着,主要任务只有一项:那就是打偷鸡摸鸭的黄皮子。栾廷玉着实下了苦功夫,对黄皮子的生活习性琢磨得十分透彻,黄皮子什么时候出洞,什么时候回来,走哪条路,都说得头头是道。而栾廷玉的手法也确实高明,几乎每一天都有收获,几个月下来,村子里的黄皮子少了很多。
那个时候,镇上的土产收购部收购黄皮子的皮,一张完整的黄皮子皮晒干了能卖七八毛钱,顶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呢。栾廷玉每卖完一张黄皮子的皮,都要用玻璃瓶子灌上半斤一块钱一斤的一元糠麸,然后用一截苞米瓤子塞上瓶嘴,招摇过市,惹得路人直咂嘴。而栾廷玉的下酒菜,就是黄皮子的肉。栾廷玉说,黄皮子总叨荤腥,肉又香又嫩,吃了解馋哪。
村里便有人羡慕栾廷玉,一个家伙还编了几口顺溜:“栾廷玉,跑的快,见着黄皮子往家拽。先吃前大腿,后吃囊囊揣。剩张卵子皮,做个烟口袋”。前后院几个眼红的小青年,也试着制作了几盘铁夹子,鬼一样尾随在栾廷玉屁股后面,可是几天下来,不但黄皮子的毛没碰着,反倒搭上了自家的小鸡小鸭。栾廷玉听了,眼皮一搭,轻咳几声,小酒儿喝得更勤了。
一天,生产队场院的谷草垛突然着火了,火借风势,把整个场院燃成了一片熊熊的火海。惊慌失措的人们忙乎了大半宿,才把火势控制住。这场火灾,生产队不但损失了很多谷草,而且还损毁了不少粮食,也惊动了公社和县里。公社和县里来了几个大盖帽,凡是有嫌疑的,男女老少一个一个地过筛子。因为当天晚上有人看见栾廷玉在生产队场院里逛荡了,于是栾廷玉便成了重点怀疑对象,也有人板上钉钉地说这火是栾廷玉放的。第二天一大早,县里的公安便开着吉普车来到栾廷玉家,把被窝里的栾廷玉铐走了。
七天后,栾廷玉又被放回来了。听人说,县里的公安在审栾廷玉的时候,一拍桌子,一瞪眼睛,栾廷玉便说火是他放的;而等到公安和颜悦色地让他交代放火原因、记笔录的时候,栾廷玉却又改口说火不是他放的,他去生产队场院是为了打黄皮子,有铁夹子和黄皮子作证。几个回合下来,栾廷玉翻过来调过去的,最终公安也没了辙,就把栾廷玉给放了。
从那以后,栾廷玉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整天把自己锁在小黑屋里,就着一碟咸菜喝着闷酒。房梁上的那几盘铁夹子也生满了红锈,后来被小儿子当作废铁卖给了公社的土产收购部。可是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村上的黄皮子也渐渐没了踪影。有人说,是那几个眼红的小青年放的火,顺水推舟栽赃给了栾廷玉;也有人说,是黄皮子迷了栾廷玉放的火,黄皮子以怨报怨后,就远走他乡了。
但是那火究竟是不是栾廷玉放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因为时隔不久,栾廷玉的家就从村里搬走了,于是此栾廷玉就像《水浒传》里的彼栾廷玉一样,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了。
关井天
关井天读过几年书,后来当兵了,身板儿比较结实,一脸的络腮胡子,有点儿像燕人张飞,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两只眼睛铜铃般叮当作响,闪烁着威武的光芒。关井天从部队复员后,也老大不小了,关井天的老娘便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邻村姜姓的姑娘。姜家姑娘一眼就相中了高大威猛的关井天,关井天也盯着姜家姑娘挪不动步。不久,财礼过了,婚期也订了。可就在关家脚打后脑勺操办婚事的时候,姜家却莫名其妙地把财礼退了回来,晕头转向的关井天的老娘几次想到姜家去问个究竟,可关井天说什么也不让老娘去,最后关井天触手可及的婚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吹了。时隔不久,便有关井天阳痿的说法在村子里传了开来,尽管那个时候我还很小,还不知道阳痿是怎么回事,但是从大人们奇异的眼神和古怪的语气里,我能够猜测出,关井天一定是得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不能结婚的病了。
从那以后,村里就再也没有人给关井天介绍对象了。关井天也从此变得抑郁寡欢,除了下地干农活,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大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躲在那间漆黑的屋子里,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读书。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什么书都读。弄得关井天的老娘把村里凡是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人家跑了个遍,最后就连我父亲藏在箱底多年的《东周列国传》《后七国》也被翻了出来,甚至连我的中学语文课本也没放过。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年。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把村里大大小小的书通读了一遍的关井天终于走出了那间漆黑的小屋。这时的关井天已变得身体瘦削,眼里也早没了往日的精气神,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参差不齐的络腮胡子就像一片疯长在荒芜之上的野草。
谁也没有想到,短短的一年时间,重见天日的关井天性格竟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改过去的闭关自守,不但腿勤,爱东家走西门逛,走街串巷;而且嘴勤,愿高谈阔论,跟人理论较真儿,似乎天下没有他不明白的道理,俨然一个万事通。
当时我的爷爷在村里多少算个文化人,读过私塾,识文断字。加之两家大圈套小圈地论,还是亲戚,平日里走动较多,关井天便经常去爷爷家,两个人坐在一起下棋喝酒唠嗑。可以说,两个人在棋艺上是棋逢对手,互有胜负;酒量上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嘴皮子上是铁齿铜牙,伯仲难分。由于两个人谁也赢不了谁,谁也喝不倒谁,谁也说不服谁,最后纷纷钻进了牛角尖儿,不是关井天一句话噎得爷爷吹胡子瞪眼睛,就是爷爷一步棋气得关井天拍桌子踢凳子,最后两个人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了。
然而头一天两个人还闹个半红脸呢,第二天却又约好了似的凑到了一起,依旧下棋喝酒打嘴仗。最后依旧是硝烟四起,拍拍屁股,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时间久了,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有的时候如果看见两个人坐在一起和和气气、不吵不闹的,反倒觉得有些不正常了。
渐渐地,爷爷老了,两个人往一起凑的频率也越来越少了。一次,爷爷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卧了半个月床后去世了。一夜之间,关井天似乎也苍老了许多。
关于关井天阳痿的传言,村里也有好信儿的人问过关井天,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不算,还挨了一顿臭骂。后来一次父亲和关井天在一起喝酒,不经意间又提起了那件事,一下子戳到了关井天的痛处,关井天的脸上顿时着了火,满脸通红地和父亲吵了起来。父亲缄默着,一直等到关井天的火熄了,才听关井天自言自语地说,那还是他当兵的时候,一次野外拉练,不小心伤了裆部,从此以后就坐下了病。后来,关井天的老娘托人给他介绍了姜姓姑娘,关井天思来想去,不忍心坑害人家,便把实情跟姜家人说了,婚事自然也就黄了。关井天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表情十分淡然,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关井天的父亲去世的早,关井天的三个兄弟前几年都跑到山西挖煤去了,只留下关井天的老娘和关井天蜗居在村北头的那栋老房子里,靠着出租责任田和民政部门的救济过活,打发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关井天今年已经六十多了,腰弯得像一张老朽的弓,牙也基本掉光了,说起话来咝咝啦啦的,像裹着风,听了让人浑身发冷。而我也有一年多没有看见关井天了,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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