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灰色的城墙将小城圈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城郭。城内东、西、南、北四条主街呈十字形相交,交点的正中心就是那座雄伟壮观的钟鼓楼,它是小城里的最高建筑。与钟鼓楼相对应的有东西南北四门,它们既是小城的进口也是出口,每座门都有极好听的名字,东曰春和;南曰延辉;西曰永宁;北曰威远。
云嫂的家就在鼓楼的斜对面,云嫂叫彩云的时候,还不是这座小城的公民。彩云是在第三个本历年(出生即算第一个)从小城的东门,也就是春和门进的城,在敲敲打打的锣鼓喧闹中变成了鼓楼根儿下的云嫂。
与云嫂的家隔一条小胡同有一家洗浴中心,是城内高度上仅次于鼓楼的建筑。它的前身曾是小城最圣洁最繁华的地儿——当年的新华书店,供给整座小城精神食粮的地方。即便是许多年后的现在,鼓楼周边的老街坊们没事总爱蜷在鼓楼根儿底下,就着冬日的暖阳有滋有味地回忆当年是怎样怀着一颗驿动的心,排着长队,在这栋小楼恭请红宝书的情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栋新华书店的小楼开始凋敝了。终于有一天,一个叫大奎的,小城老人经常拿他吓唬爱哭小伢的老炮把这个小楼包下,月余后,乾坤大扭转,一个人们几乎辨识不出原貌的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在鞭炮和小城有头有脸人们的喝彩声中隆重开张。
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虽能让大奎日进斗金,但并没给仅一道之隔的彩云家带来些许的福泽,仅有的一点好处就是云嫂当出租车司机的老公客源增多了一些。
一日傍晚,应该是吃晚饭的辰光,老公打来一个电话,让云嫂不要等他吃饭了,他有一趟活要拉。这样的事在丈夫身上并不稀奇,云嫂只是嘱咐一句,你胃不好,抽空吃几口带着的饼干。可能是活忙,电话那头呜呜两声就挂了。云嫂就和婆母简单吃了,然后将留给老公的饭菜温到锅里。
这还是云嫂刚嫁过来的第二个年头,小两口的热乎劲还没褪去,已经很晚了,老公还没收车。云嫂就有些心烦意乱,她侍奉婆母先睡下,自个披件衣衫,她要到鼓楼根儿下站一站,瞭一眼老公。
没等云嫂推门出去,有两个警察敲门进来,很客气地问明了云嫂的身分,将云嫂带到了医院。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一场噩梦。
警察让她看医院太平房里躺着的人,她刚掀开白布单的一角就昏厥过去。那个曾经每夜躺在她身边、如今躺在太平房里一身冰凉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
云嫂醒过来时,已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警察领来一个姑娘,这位俊俏的姑娘跪在床前,泣不成声地告诉她,她的丈夫是为救自己而被害的。那个傍晚两名歹徒劫持姑娘上了她丈夫的车,然后出小城东门一直向东开到海边的码头,歹徒们欲乘船将其贩到另外一个地方。
云嫂的丈夫从姑娘的眼神里读出了异常,在他们下车后就用电话报了警。不幸的是,歹徒没有走远,他们下车时从司机那躲闪的眼神中似乎嗅出点什么。于是其中一个返回来,正巧听到了云嫂老公报警时的焦急呼喊……
三年后,云嫂送走了婆母。婆母临终前拉着云嫂的手,直直地望云嫂的眼,嘴里“喔喔”作响。云嫂懂婆母的意思,是让自己有合适的找个好人嫁了,这也是老人素常叨念的心事。然后婆母长舒口气,将手臂往西指了指……
小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婚嫁、喜庆事走东门,发丧、逃亡走西门,否则就会不吉利。这也应了日从东方升起,在西边陨落的自然规律。可云嫂对此却心有疑惑,云嫂出嫁,是打春和东门进的,老公出事那天,车也是走的东门,可这并没阻止住厄运的来临。云嫂虽然打心眼里有些不忿,但为了不违婆母的心愿,她还是将老人从永宁西门送走了。
送走了婆婆,云嫂就到街道给自己取消了低保。她婉拒了街道主任的劝阻,笑笑说,过去,婆母老迈,吃了国家低保,现在婆母没了,我还年轻,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
2
一晃又是三年。
小城街心的钟鼓楼依然屹立,只是那穹顶的青砖碧瓦愈显沧桑;鼓楼斜对面的洗浴中心还是那样金碧辉煌,只是老板大奎更加大腹便便。而与大奎洗浴只隔一条胡同的云嫂的那两间临街房,还是那样颓唐寂寥,一如她的主人云嫂。
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云嫂的两间临街房改变了模样。临街的墙体涂刷成了下灰上白两种颜色,窗户框也用蓝漆粉刷一新,而最让人眼前一亮的,门前立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杆顶有一面幌迎风招展,幌上写着“阿昌按摩”。
租下云嫂家的这位老板也即按摩师阿昌,是坐小海轮到小城东面的码头,然后从春和东门进入小城。他剃得直短的板寸头上戴一副宽大的墨镜,牵着一条黑黑硕大的狗,他先沿城墙根儿走了一圈,又在十字街南北东西走了一趟,最后在鼓楼根儿下停住了。
他说,他之所以愿在鼓楼根儿下开店,是爱闻这小城里的海腥味;他说,大海在小城的东边,刮风时,海风就会顺春和东门刮进来,然后在小城里旋一圈,最后停留在这儿。说着,他就使劲吸吸鼻子,要将腥丝丝的海风吸进肚里的感觉;云嫂不禁也使劲吸了下,但她并没能吸入海风的味道,只是有更加浓重的烟尘和衰败的气味充斥肺腑间,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其实,细心的小城人能看懂,是那条黑黑硕壮的狗引着阿昌在走。阿昌从来都是带着那副宽宽大大的黑墨镜出现在人们面前,他喊那狗叫黑贝,那是他的导盲犬,也是他的眼睛。
大奎可不怎么关心阿昌为哪样要选在这里落户,他更在乎阿昌的到来是否会影响到自己的洗浴商机。如今的小城已发展成旅游城市,许多游客从海上来,先玩海,然后进入古城;逛城墙,看古庙,在鼓楼根儿下拍照留影;最后乏了、累了就要在小城住下来。有钱人、讲究人,吃了海鲜,还不能睡觉,洗个桑拿,捎带着按个摩,真好比神仙过的日子。
小城的日头晒着小店高高的幌杆,幌杆上那幅白底黑字的幌在阳光的照射下无精打采地垂挂着。这会儿,大奎晃着膀子进来,成了小店开张后的第一位客人。
大奎一进来,云嫂心里就一哆嗦,为啥,她也说不清,只是这会儿心里就有这种感应。
阿昌铺好了床单,大奎大咧咧地躺上去。阿昌按得很卖力,手法也娴熟,一个小时下来,头顶沁出了晶晶细汗。大奎哼哼唧唧地爬起来,晃晃脖子,很舒服、很惬意的样子。大奎掏出一张百元大票,阿昌拿手捏,又冲阳光抖了抖,然后从白大衣兜里掏零钱。大奎摆摆手,不用找了,你的手艺不错,值这个数。阿昌笑笑,还是摸索着数出70元,双手捧着递给大奎。阿昌说,你照顾我的生意,我就蛮感谢的,怎能多收您的钱呢!
阿昌按摩小店的生意日渐兴隆。有时人来多了,阿昌照顾不过来,云嫂恰巧手里没有紧要的活,就会帮着招呼一声。拿来凳子让宁愿等的坐,泡壶菊花茶给客人,捎带着让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的阿昌也擦把汗,洇口水。
中午那段是小城人午睡的辰光,也是小按摩店一天里最静谧的时候。每到这时,阿昌都会捶捶腰,搬条板凳,直直地坐在窗子跟前。那条黑贝,不知从哪里转出来,也学主人的样子,坐直身子,将两腿搭在条凳上,并排和主人阿昌一起晒太阳。
此时的日头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将一米见方的金灿灿的光播撒在这一人一狗身上。阿昌好惬意地仰着头,将一只大手摸到旁边黑贝的头顶,而那黑贝也极温顺地眯着眼,同样惬意地接受这阳光的普照还有阿昌的抚摸。
每看到这一景象,云嫂心里就好暖!她禁不住停下蹬着缝纫机的脚,或者停住忙着的针线,她怕哪怕是一丝穿针引线微小的动静都会搅破了这幅静美的画面。
这种沐浴阳光的时候对阿昌来说是极其奢侈的。随着小店的口口相传,来小店找阿昌按摩的人愈来愈多,每日只要睁开眼就得随时准备迎接客人的到来,而客人的到来是极随性和不规律的。按摩是一项吃力活,而阿昌又不是马虎人,阿昌的店虽日渐兴旺,但阿昌个人的饮食起居却日渐糟糕。
有时阿昌满头大汗地连按几个小时,却早已过了吃饭的时辰;有时阿昌刚端起饭碗,那边门响就来了客人。阿昌便紧忙扒拉两口,放下碗筷;即便是赶上偶尔不忙,能正常吃饭,阿昌是个大男人,又是个盲人,他那一个人的饭又能讲究到哪里?不是煮挂面就是拿方便面冲开水,再不就是央云嫂到小卖店买几个馍,就着咸菜吞下去。
云嫂看不下去,时而就盛碗米饭,再拨上几筷子现炒的热菜给阿昌端过去。小城离海近,从来不缺鱼,但云嫂却不敢给阿昌夹,云嫂怕阿昌眼睛看不见,被鱼刺卡了。
阿昌对云嫂的关心却总是不自在,又是推脱又是礼让的。他说,云嫂你不用管我,我一个大老爷们,有口吃的就行。云嫂对阿昌的见外很生气。云嫂就说,我可不是拐弯骂你,你这个样子倒不如你家黑贝,黑贝跟我老实诚了,给啥吃啥,有时忘了给,还摇头摆尾地和我要。
阿昌听罢也不生气,只是讪讪地笑。
窗台上方便面的纸盒越摞越高,云嫂实在瞧不过眼,便叹口气,又板起脸。她知道自个板不板脸阿昌也瞧不见,但还是板着,她知道这个样子说起话来口气能冷硬一些。
云嫂就说,那个阿昌师傅,你这个样子长久起来是不行的。现如今都提倡可持续发展,你这每天光流汗却糊弄着有一口没一口的,长此以往,会透支的。没等阿昌开口,云嫂就接着说,我想好了,倒不是为你,主要还是想从你这多租俩房钱,以后你的饭伙我来管。当然,管可不能白管,你要掏饭钱。
阿昌打个愣,然后“噗嗤”乐了。云嫂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还有个条件。云嫂剜了他一眼,大老爷们,磨叽!阿昌坚决地说,你要不答应,我还是自个吃方便面。
云嫂问,啥条件?阿昌说,也没啥,就是以后每日让我抽出一点工夫,教你按摩。
教我手艺?云嫂怔住了。遂叹口气,我一妇道人家,只会做粗活,你那又是穴位又是脉道的,我怕是学不来。
阿昌说,按摩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没啥难学的,学会了按摩做技师总比你给人缝缝补补赚得多些。更何况,眼下人们观念都变了,穿衣戴帽都是买现成的,来成衣铺做着穿的还有几个?套句流行嗑,你那是夕阳产业。而我这按按捏捏,看着不起眼,却是适应眼下人们的生活方式,正是朝阳行业,大有前程。
云嫂有点吃惊,没想到平日里跟自个木木讷讷的阿昌认起真来却一套一套的。遂咂咂嘴,这份苦心,就领了吧!
这天晚上,阿昌略微早些收了工,他用大木盆盛满热水,又放了包藏红花,让云嫂将双脚泡在里面。阿昌说,我先给你示范一遍,这期间,你须用心揣摩我的手法、力道。
阿昌双手一搭上云嫂的脚,心内不禁一阵酸楚。阿昌虽看不见云嫂的模样,可这个年轻的孤寡女子生活的艰辛苦辣全写满脚底。云嫂的脚底穴脉不仅透出身子处于极度的亚健康,并且还很虚弱的状态。
自从丈夫出事,七八年的光景了,云嫂寡人一个,孤苦伶仃熬生活,婆母殁后,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今天阿昌的大手一触碰到云嫂的双脚,云嫂就感觉像被电着了,一股热流从脚底直透全身。阿昌好像感觉点什么,一边做,一边让她放松。云嫂就推说痒,掩饰自个的不自在。阿昌一面按压云嫂的脚底,一面很耐心地给云嫂讲解各反射区所对应的身体部位。他告诉云嫂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的道理;他还特别提醒,没事要多晒晒太阳,女人属阴,比男人更需要阳光的抚慰。
听阿昌这样说,云嫂就不由暗自笑起。怨不得鼓楼根儿下老有那么些晒太阳的人,可大多是老汉,我一个小寡妇挤进老汉堆里去晒太阳,岂不成了小城一景了!要么,我也和阿昌一样,每天也在小屋的窗下晒太阳?想象到自己和阿昌,还有狗狗黑贝,挤在南窗下那条长凳上晒日头的情景,云嫂不禁脸颊绯红,慌乱中将阿昌告诉她的穴道啥的全忘掉了。
3
那一日大奎晃着膀子又来到小店。
小店已经有几位糗在那里,见阿昌手头一时闲不下,就边打唠,边候着。见大奎来,倒也知趣,跟大奎点个头,打声招呼就都撤了。大奎倒也受用,哼哼鼻子算领情了。大奎边让按着边拧着脖子跟阿昌说事儿。
大奎说,阿昌师傅手艺不赖,现如今将我的生意都抢跑了。
阿昌听此言心头一震,手上就不由自主地一用劲。大奎没防备,歪着脖子“哎呦”了一嗓子。阿昌忙歉意,说大奎老板,可吓杀阿昌了!我这是小本生意,下的是苦力,赚的是汗水钱,哪能跟您那大洗浴扯一块,更不敢抢您的生意呀!
大奎说的也不全是编八话。近些日子到大奎那里去洗澡的确有些主,洗完了,搓完了就撤,然后再来阿昌这里按摩、做足疗。这些人不独是图这里价钱便宜,还是因为阿昌按摩的手法地道,劲道足,能解乏,能祛病。而并非像大奎那儿,整一帮着装暴露、大胸肥臀的妙龄小姐,不管你是足疗还是按摩,都是胡乱搓鼓一气,既没去病,又不解乏,反倒把人心火撩拨起来,躁了吧唧的;有的按摩女郎干脆装模作样的程序都嫌麻烦,上来就连哼唧带发嗲,往你身上一骑,手里是哪要害就往哪里掏,害得一些意志不坚定者,分分钟就缴械投枪了。
这些阿昌不是没有耳闻,可是在大奎面前决不能说破。阿昌就说,大奎老板,其实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消费更是这样。就拿这小城里的人,每天在大街上流动的,开私家车的决不轻易打车,打车的不轻易坐神牛(一种人力车),而大多数的平头百姓不管道远道近,除非是遇到急诊、上站,基本都是用腿量,连个神牛都不舍得打。我这小店也是这样,来这儿按摩的,我品了,基本是三类人,一类是闲人,没事好打个小麻将、小纸牌啥的。腰坐酸了,腿压麻了,来我这儿放松放松,按按,捶捶;再有就是上班族,每日里看电脑,打字,摆弄手机,一坐就是一天。天长日久,不是腰脱,也是劳损,不是颈椎增生也是脑供血不足。下班后到我这儿花俩小钱,整治整治;还有就是鼓楼周边的老头老太太了,吃完饭啥事没有,就爱来我这儿凑热闹,表面是按按腰,捶捶腿,主要还是找人说说话,嘣嘣鹰,解解闷。
说这话时大奎正趴着按后背,突然就翻过来身,将大肚皮朝上对着阿昌。大奎龇牙一笑,看不出阿昌你平日里足不出门倒把我这小城研究得倍透,你可真是个有心人呐!
阿昌忙打个哈哈,哪是大奎老板说的那样,我是个糙人,又没眼没户的,这不都是平日里来客打唠听来的,今个跟您说话投缘,就没个把门的,啥都说了,说好说歹,您全担当。
大奎没接这话茬,却突然对阿昌,我看不如你这店就甭开了,到我那儿干去吧,我那儿供吃供住,年底效益好了还有提成。
阿昌显然没想到大奎说这话,半晌没言语,光剩下两只手在大奎的肚囊上揉。
大奎就嚷起来,中不中,你给个知会,再让你这么揉,我这肚里的屎非出来不可!
阿昌这才回过神来。歉然一笑,说,蒙大奎老板抬爱,可您那儿是大洗浴,去您那儿的都是上等人、高贵客,我这个粗人遇见他们浑身就不自在。更何况阿昌没眼没户的,又不懂规矩,万一出个差池,眼高手低的将谁得罪了,砸了大奎老板的招牌岂不糟糕?
大奎一拨拉阿昌的手,两股粗气从鼻孔里喷出。
今个,大奎二番来小店,可不是闲着无聊找阿昌逗闷子来了,而是目的非常明确。要么将阿昌招安,把按摩小店收入囊中;要么就将小店搅黄,把这外来的南蛮赶出小城。
大奎这样做绝不是心血来潮。刚开始时,大奎并未将阿昌这小店放在眼里,可没曾想,随着阿昌按摩的日益火爆,竟将大奎洗浴的许多老主顾都吸引了过去。应该说,能去大奎那儿洗澡的,都不是差钱的主,但需求也是不同的。有的是奔那儿千媚百态的温柔乡去的,但也有不少是想泡完澡,找个正宗按摩,松松筋,轻轻骨,而大奎洗浴恰恰缺的就是这。
有句话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阿昌的存在,日益让大奎如芒刺在身。大奎还有种预感,也叫远见,如不尽早将阿昌这根刺拔除,势必会在鼓楼根儿下形成连锁反应,这绝不是大奎想要看到的。
大奎就想翻脸。
却见门帘一挑,云嫂进来了,端着杯冒着热气的菊花茶,脸上笑巍巍的。
云嫂将茶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大奎手,轻声慢语地说,大奎老板,我们在这小城也住了十来年的邻居,可这多年您连杯水都没喝妹子一口,今个正好您给我个机会,我敬你一杯茶。
大奎哼了哼鼻子,接了茶,算是给云嫂个脸。云嫂脸瞅着大奎,话却是朝着阿昌,我方才在外屋全听到了,你说你这阿昌师傅,大奎老板给了你这好的机会,咋就不领情呢?!你说,你在这小破店,吃不好,睡不踏实,每日里一身臭汗。那点收入,去了租房,饭伙,还能剩下几个大子儿。
又微微一笑,大奎老板,这个主我替他做了,过些日子就让他去你那儿上班。
大奎说,你能做他的主?
云嫂说,不过得请大奎老板给个宽限。这些日子,阿昌正抽空教我按摩,说是学会了,作技师总比给人家缝缝补补强得多。我想阿昌说的也在理,学的可上心啦。要不,大奎老板不嫌弃,妹子打水给您做一个?不过,我这手艺还没学精,您别埋怨我拿您练手就成。
大奎听此言,拿眼睃了睃阿昌。好个南蛮,我说我开这大的价就是请你不动,原来在这憋着坏呢!是呀,有我小城里最温柔善良的彩云妹妹好吃好喝供着陪着,别说是你,换作我也不愿走的!
大奎嘴上咸一句,淡一句,连讥带损,直把阿昌说得脸上挂色,红一阵白一阵的;云嫂虽挂着笑,但从脸到脖颈像蒙了块红绸,杵在地当间浑身不自在。大奎连讥带讽痛快了嘴,从按摩床上站起身,将裤腰往上提了提,瞅着云嫂,话却对着阿昌,既然如此,那我就看云嫂的面,宽限你几日。云嫂是个聪明妹子,一个月出徒没问题。一月后你就到我那儿干,如果不识抬举,大奎鼻子哼了声,晃着膀子走了。
大奎去了好长时间,阿昌还在按摩床边呆立不动。云嫂稳了稳神,斟了杯热茶给阿昌,阿昌手拿着茶杯,却半晌也不朝嘴里放。
云嫂劝他,难得大奎待见你,就过去给他干呗。要不,他会轻易放过你?
阿昌闻言楞了一下,没回话。却问云嫂,凭啥就替我做了主?到时坐蜡的可是你!
云嫂脸一红,艾艾地说,不知好歹。我那不是逼出来的吗!眼看着你俩说掰了,那大奎是啥人?你是不知道,不说在鼓楼根儿,即便在整个小城那也是一跺脚乱颤的主,连狗到跟前都捋毛。
阿昌嘴角扯了扯,腮上的肌肉跳了两下,将一口气深深吸进了肚里。
4
光阴就像小城青石板街路两旁杨树的叶,不用风吹就自个一片一片往下落,一晃,一个月就快过去了。
这些日子,云嫂除了用心学手艺,一点也没闲着。一日三餐不重样地弄,往日里从不敢给阿昌做的鱼、虾,现在也上了饭桌,每餐前云嫂都悉心地将刺剔得干干净净,光剩鲜白的嫩肉让阿昌吃。
阿昌除了悉心教授云嫂手艺,每天仍旧不哼不哈的,压根不提大奎说的事儿。阿昌不提,云嫂也不好问,但心里还是忐忑,学不来阿昌那云淡风轻的气度。有几次夜里做梦都是阿昌被大奎带人打得血葫芦似的情景。
大奎似乎是个守信的人,自打上次后,虽来过小店,但都是找阿昌按摩,压根没旧事重提。表面上,岁月静好,小按摩屋依旧热闹。可越是如此,云嫂越是心里提溜着,总感觉那气氛就像海啸袭来前的平静一样。
实在绷不住,就去小城南门跟前的文庙去烧香。回来后,心下稳当几日,可细想,那文庙是拜孔子的,小城孩子考大学时,家长们成群结队地去那儿烧个香,讨个彩,保佑孩子考个好学校。可自个许的跟那不是一码事呀!一寻思到这儿,心里又忽悠下吊了起来。
那一日晚上闭了店,阿昌让云嫂打一盆热水,然后自个稳稳当当地坐下。阿昌讲,你给我做一个足疗,你要用心,这就算一次考试,我要是满意了,你就出徒了,将来师傅不在或有别的情况你也能自立山门了。云嫂听阿昌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却故作轻松,能有啥情况,就算你去大奎那儿,我们不还是邻居,不还是师徒?阿昌没回话,只是将头靠在椅背上。
云嫂照阿昌平素教的,将阿昌两只宽厚的大脚在热水中泡了一会,然后用毛巾擦干,将一只脚拿毛巾包妥,放在一边;将另一只脚在怀里,涂上足疗膏,双手在阿昌的脚底板上作了起来。
按了一会,云嫂用手背撩撩下垂的头发,抬眼望阿昌。她想问,我这力道行吗?可话没出口,人却僵住。她看到有两滴清泪正从仰躺在椅背上的阿昌脸上,从黑墨镜后面悄悄地流淌下来,不声不响地滑到嘴角。
阿昌一定感觉到了云嫂的惊诧,他抬起身,用手抹把脸,有些羞涩地掩饰道,你这手艺还地道,把我都揉睡着了。方才一迷糊,仿佛回到了从前,像是母亲在给我洗脚,那感觉,多少年不曾有啦!
云嫂心里虽热乎,嘴上却嗔怪,你们屯里都这夸人呀,我有那么老吗?
阿昌忙不迭地摇头,我妈给我洗脚那可是我这辈子最美好、最难忘的记忆。那时候,我十来岁,眼睛还没坏,每天好几十里,爬山过岭去上学。道难走,费鞋,为了省鞋底,就将鞋子揣进怀里光着脚丫子走路;下了学,还要帮家里干活,打猪草、割柴禾;到了晚上,实在乏了、累了,倒下就睡。有多少次,妈妈都烧锅热水端到床头,抱着我的两只脏脚,细心地给我泡脚、洗脚。有时母亲看到我脚背上被割破的道道伤痕,脚底下咯起的串串血泡,就禁不住心痛落泪,那滚烫的泪水,一串串砸到脚面上,热辣辣地直暖到我心里!方才,云嫂为我泡脚、搓脚,我一下子就恍惚了,心底深处的那团记忆忽悠就浮了上来......
阿昌停顿下,仿佛让那美好的情景在脑海中萦绕更长久些。
想来阿昌到小城小半年了,但从未提起过自己的事情,今天主动提起,不禁勾起了云嫂的关切。云嫂小心地问,你的眼是咋坏的,看过医生没有?
阿昌神情倏地凝重起来。刚欲张口,门外突然响起杂乱而急促的奔跑声,夹杂着女孩凄惨的叫和男人粗鄙的呵斥。
阿昌脸色陡的一变,两只脚就欲离开水盆。云嫂叹口气,肯定又是大奎洗浴里哪个逃跑的女孩被捉回去了,每年准的有几回的。
阿昌双脚重重落到盆中,直砸得水花四溅。
5
街边的路灯将昏黄的光洒向小城的路面,也将寂寥的行人影子投射在青石板上,这是小城月底最后一天的深秋傍晚。
海风从城门洞子钻过来,无遮无碍地顺街筒子直吹到鼓楼根儿下,在鼓楼的劵门里打个旋,然后顺势旋至楼顶。楼脊飞檐下那串铜铃就“叮咚”响了起来;云嫂家店外高悬的幌招,便也随着那铃声的节奏哗啦啦地舞动起来。
云嫂端着一屉热腾腾的饺子从里间出来。上车饺子下车面,是咱小城的规矩,这是我包的三鲜馅,趁热吃了。
云嫂弯腰将狗脖圈给黑贝戴好,捋捋黑贝那缎子似的皮毛,爱抚地说,你的吃食都给你预备好了,这一路要好好保护你阿昌哥。黑贝听懂似的轻吠两声,用毛茸茸的狗头去拱云嫂。
云嫂说,赶早走,还能搭上末班的小海轮。
阿昌点头。
云嫂说,到家后,头件事就是报个平安。
阿昌点头。
阿昌将饺子吃了多半盘,然后抹抹嘴。
走之前还要麻烦云嫂两件事。
你说。
我走之后,门外的幌替我撤下。如果这店你还想开下去,换个自己的幌。
云嫂答应。
阿昌将一个手巾包掏出,这钱你收好。
云嫂说,你不欠我的。
阿昌说,你拿这钱替我做件事。开店后,小城有好些老主顾,图方便从我这儿办了卡,我人走了,不能昧了良心卷走人家的按摩钱。
云嫂双手接钱。
阿昌还想说啥,嘴巴张了张,终是没说。
门推开,“咣当”关上,复又推开,云嫂朝着一高一低两个背影喊,记着,一定要走春和东门!
阿昌走后的第三天,有两辆警车直奔鼓楼根儿下,停在大奎洗浴中心门前。不一会,大奎被全副武装的武警押出,还有几个平日里狐假虎威的马仔。
这绝对算得上小城几年来绝无仅有的大事!老少爷们聚拢在鼓楼根儿下看着,听着,揣测着,继而又议论着。终于人们醒过腔来,不知是谁,从家里拿出准备过年才放的鞭炮提前点燃。
一连几天,人们蜷在一块,朝着斜对过的大奎洗浴指指点点。往日里从不关闭的大门被两道炫目的封条死死封住,此时的大奎洗浴满目凋敝,门可罗雀。
鼓楼根儿下从来就是小城的信息集散地,大奎因何被抓的不同版本相跟着从那里不胫而出。滤除各版本的虚幻与夸张,大致能捋出共同的走向。
大奎是被阿昌送进去的。那天傍晚阿昌从云嫂那儿出来,大奎是派了俩马仔跟着的,看阿昌出东门直奔了海口码头才放心。但阿昌没去小城的公安,而是半路下船直奔了市公安局;阿昌是当年云嫂丈夫遇害的另一个事主,而大奎便是提供妇女的源头。当年犯案时,主犯料知死罪难免,便没交代大奎;阿昌乃从犯(与大奎没照过面),阿昌怕提这茬,勾起其他案情反倒加重自身罪行,因此让大奎成了漏网之鱼;主犯枪毙,阿昌被判有期徒刑,服刑期间,一次山上采石处理哑炮,意外被崩坏眼睛,由此提前释放;阿昌此次重返小城感同身受云嫂的坚韧善良和大奎的罪孽跋扈,便飞蛾投火,将当年警方不曾掌握的系列绑架贩卖人口的案情合盘托出。
大家伙唏嘘不已,嗟叹纷纷。有的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逃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有的说,自作孽,不可活,老天会报应的!也有那耿直人,好直罗锅的就抢白,净说那些没用的马后炮,大奎在小城,在这鼓楼根儿下危害百姓,祸害妇女,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咋就没见到谁报应他了?这回若不是人家南蛮阿昌强出头,不惜鱼死网破,咱大伙能今个站在这儿说话不腰疼?!
话虽说的直撅撅,但却在理,先前说话那些就讪讪地。于是大家伙就附和,是呀啊是呀!其中有懂点法的就说,阿昌为了收拾大奎,将自己也搭进去了,这次老账新算,闹不好自个还得判几年。
大家伙便纷纷咂嘴,有些禁不住就念叨起阿昌平素的好,怎样的按摩不惜力,如何的老少尊卑一视同仁……
有人就提议,咱不能让好人受憋屈,应该为阿昌做点啥!
是呀是呀,该做点啥。
可咱是蝇头小民呐,咱又不是政府。
咱虽不是政府,但咱可以联名给政府写请愿,或许能为阿昌减刑。
是呀是呀,人群中一片附和。
可是云嫂呢?不知哪个叨了句。声音虽小,但把大家伙的眼光都吸到了斜对过,那仅与大奎洗浴一道相隔的云嫂家。
人们这才记起了还有个云嫂。五七天了,除了吃喝拉撒睡,人们就聚在这鼓楼根儿下,人们光顾着亢奋了,解气了,迫不及待地鼓噪着。这时才猛然想起,这些天不仅没见过云嫂的影,就连云嫂屋顶的烟囱也没见冒过一丝的轻烟呐!
咋就忘了呢,这阿昌虽非凶手,但毕竟与当年云嫂丈夫遇害有勾连呀!如今倘若为阿昌出头,那将如何面对云嫂?那么好的一个小寡妇,在鼓楼根儿下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是非,从来没惹出闲话,就那么低调隐忍,靠自己的双手和善良过生活。
大家伙都不说话,心底下却纠结着。
咦,就像是一片云,云嫂不知啥时就站在了人们跟前,旁边还相偎着一条狗,一条黑狗。
也许是鼓楼根儿下的阳光太过强烈,云嫂原本苍白的脸这会儿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加苍白得近乎透明;不知是风吹的缘故或是云嫂的身子太过孱弱,云嫂单薄的身子竟有些瑟瑟发抖。云嫂就站在大伙的对面,眼帘低垂,声音弱弱。她指一下那狗,这黑贝是自个到我家来的。阿昌住进去了,狗狗却没有错,所以我就收留了它。
大家伙有些面面相觑,难道云嫂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大家这个?就有人附和,应该,黑贝仁义着呢!
云嫂往那说话的地方投去感激的一瞥,又垂下眼睑。这些日子,我虽没出屋,但大家伙的心思都顺着窗户缝儿飘进了我的耳朵。有句话叫向理不向情,你们要弄的事儿,于理,我能懂;于情,眼下我还不能迈过去心中这个坎,但不妨碍你们要干的事儿。
云嫂喘口气,将手揉搓着黑贝的大脑壳,老少爷们对我的这份眷顾彩云心领了!你们抓紧弄你们的,万一我这儿想通了,捋顺了,到时我会去找你们也按个红手印。
大家伙的目光像当顶的太阳热辣辣地罩在云嫂身上。
云嫂羞涩,脸颊添了些许红晕。继而,抬起头,拿手朝身后的幌杆指,嗓音也大了些。阿昌虽然走了,但小店还在。我来还是想告诉大家,阿昌师傅临走时交代过,凡在小店办过卡的,都可以退卡还钱;如果大家伙不想退,那么彩云就替师傅为大家服务。只要大家伙信得过彩云。
鼓楼根儿下先是一片寂静,继而平起一声惊雷,信得过!
那声音,竟比几天前大奎被逮时放的鞭炮还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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