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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 年的黄头绳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3186
◎肖建国

  那年,我六岁。麦子快要开镰的时候,大队(现在的村)要去老河口拉化肥。听到这个消息,庄子里的人都有些激动。因为可以坐大队的拖拉机进城了。

  我对妈说,我也要去。

  妈问,老远老远的,你去干啥?

  我说,去买一根黄头绳。

  妈笑,才多大点个丫头,就知道臭美了。我脸有点发烧,跺着脚说,就去,就去。

  妈不知道,扎头发用的黄头绳我想了很久,可每次货郎担来到村里,都没我想要的颜色。

  正和妈怄小气,老张嬷嬷一瘸一拐地带着儿子槽娃走过来。她进城去治病。妈说,那你就跟着他们去吧。我急忙钻进屋,从布包里掏出过年积攒的五分钱,乐颠颠往外跑。

  老张嬷嬷从柴垛上扯下一把稻草递给我说,拿着,等会坐车垫在屁股下。我嫌稻草脏,不想拿。槽娃却替我接住了。他大我两岁,我喊他哥哥。他说,不用怕,等会你坐我腿上。

  我瞪他一眼,他仍然很热情地笑。

  来到集合点,车上已坐了七八个年轻人。见到我们,他们及时腾出点地方,让我们坐在车厢中间。一车人嘻嘻哈哈交谈着,我才知道,他们都是想趁割麦前,到县城逛逛,看看百货大楼里各式各样的商品,到茶馆里听一段《薛刚反唐》,或者《英雄小八义》。反正,要好好乐呵乐呵。老张嬷嬷去找 “席别头”,治她的老寒腿。她没有一分钱,和槽娃各带一个窝窝头,算是晌午饭。

  “席别头”在老河口一带很有名气,年轻时练过武,会治跌打损伤,腰酸腿痛。据说县长有病了,还要亲自登门请他看,该收多少钱,一分也不少。

  我问老张嬷嬷,没有钱,他给你看病吗?还没等老张嬷嬷开口,槽娃已抢先回答,当然给看,他以前落难时,在我们家住过一晚上,曾说过无论什么时候过去,都给看,不收钱。

  我坐在槽娃旁边,看到他说这话时,满脸自信。

  拖拉机一路颠簸,把人的骨头快摇碎了,才进到城里。司机交待,下午在拦马河集中,一起来,一起回。不要掉队,不要拖沓,谁最后来,就罚谁唱样板戏。大伙哄然而笑,三三两两结伴散开。

  我随老张嬷嬷和槽娃去“席别头”那里。“席别头”住在老城区,他住哪,哪就是门诊。走了很久很久,才找到 “席别头”的住处。我们到时,屋里屋外都候满了人。“席别头”正在给人接骨,那人疼得缩成一团,哎呀连天。

  老张嬷嬷小声喊了一句“席别头”。 “席别头”正忙着,没反应。旁边有人喝斥:哪来的,有这么叫人家席师傅的吗?“席别头”一回首,看到老张嬷嬷。

  大嫂,你是……

  我是三同碑涂家老张嬷嬷啊。

  哦,嫂子来啦,快坐快坐。“席别头”让病人别动,返身进屋搬出一张小凳子,递给老张嬷嬷。并问道,你们吃饭没?

  槽娃刚想接话,就被老张嬷嬷扯了一下。吃了,吃了,在街上吃了几碗面条呢。

  吃了就好,你稍坐会,我把前面这几个看了,就给你看。“席别头”解释说,他们上午来的,连晌午饭都还没吃。说完,又交待几句,茶水在暖瓶里,自己倒。到这,就是一家人,别见外。

  这么细心,倒让老张嬷嬷不好意思起来。席……席……师傅,你忙吧,忙吧。

  嫂子,你别改口,就叫我席别头。一改,生疏了。说笑中,“席别头”又开始忙碌起来。

  等老张嬷嬷推拿完毕,贴上膏药,日已偏西。“席别头”说,嫂子,我知你忙,也不留你,这个你拿着。“席别头”边说边塞给老张嬷嬷一个长纸盒子。

  这怎么行呢?你给我治病,我还没给你钱呢,你却给我东西,我不敢接啊。老张嬷嬷赶紧推辞。

  “席别头”说,嫂子,不要说是你来看病,就是涂家村的人都来找我,我也不会收一分钱的。想当年,你们对我的关照,我都记在心上。回去后,你代我向全村父老乡亲问个好。

  在 “席别头”的再三要求下,老张嬷嬷才拿住纸盒子。走出不远,槽娃就说,妈,我好饿。我想看看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因为我们都闻到了从盒子里透出阵阵的香味。老张嬷嬷把盒子小心翼翼打开。顿时,我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躺在盒子里是六根金黄色的油条!

  妈,我想吃。槽娃眼里冒出绿光。那年头,能见到油条,都是件奢侈的事,更不消说吃了。

  你的窝窝头呢?

  早吃完了。你在治腿时,我和妹妹就分吃了。

  给,再吃。老张嬷嬷掏出自己的窝窝头递给槽娃。

  我想吃油条。

  不行,等见到大伙再吃。

  到了拦马河,其他人早已来了。老张嬷嬷把大伙都叫过来,她数了数,正好十二人。当六根金黄色的油条呈现在大伙面前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咦了一声。老张嬷嬷将每根油条一分为二,对大伙说,这是“席别头”不忘当年关照之恩,特意送给大家的。来,都尝尝,吃在嘴里,更要记在心里,别忘了人家对我们的恩情。

  那一次,我们把油条吃得很慢很慢,细细品尝那特有的香味。突然,老张嬷嬷说,坏了坏了,忘了小妹妹的事啦。

  我脸一红,正想回话,槽娃抢答说,妈,你看腿时,我已陪妹妹买到黄头绳了。

  在大伙要求声中,我慢慢掏出黄头绳。它装在透明塑料袋中,盘成飞蛾的形状,细细的,绒绒的。我托在手中,在夕阳的抚摸下,这黄头绳犹如刚刚苏醒的蝴蝶,展翅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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