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麦收刚刚过去,生产队里的牛就从牛棚里牵出来了。一头头牛在牛棚里窝了一冬一春,病恹恹的,蜷毛蜷翅,身上沾满了牛粪。四个放牛的孩子,一人牵一头牛,他们和牛一样急不可待地走向了野外。第一名叫刘老头,13岁,放一头青石角的牯牛;第二名叫公羊蛋子,13岁,放一头大黄犍;第三名儿亭,13岁,也放一头大黄犍;第四名老胡,12岁,放一头沙牛(母牛)。四个放牛的孩子进入了原野。麦子刚刚收完,田里没有能遮挡人的庄稼,花生苗还没有牛蹄大,地瓜秧还没下沟,玉米苗还没有一拃高,田野一眼能望到天边,天本来没有边,一个村庄的地盘到了山头或岭头就是天边,整个山西头村全在视线之内。一个村就这么大个地盘,这个地盘全是放牛小子的。
夏天才正式开始,草还不是那么旺,不是那么多,这四个放牛的小子不能聚一处,聚到一处牛就啃不饱,他们各人去寻一条田埂或者河边有草的地方。即使这样牛还是啃不饱,天黑回到牛棚还需要喂些干草。但牛吃到第一口青草后,就馋了刁了,再喂干草就不吃了,饿着肚子也不吃。幸亏夏天一日比一日热,草长得很快,牛即使吃个半饱,也比吃干草上膘。牛牵出去放牧不到半月,就开始上膘了,生产队长徐茂合见牛开始上膘很高兴,对几个放牛的小子特别和蔼。牛上膘的事,生产队里的社员也都看见了,小放牛的出门时,生产队也开始上工,男人们便趁这点工夫蹲在村头抽一袋烟,他们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从他们身边过的牛,他们的眼里充满期待,生产队里有个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死牛烂地瓜。”牛和地瓜对生产队来说就像国家的两弹一星,那是底气,牛是最为重要的生产资料,没有它地就耕不成,就要耽误农地;地瓜是主要口粮,地瓜在冬天没法大量储存,只能切成地瓜干,地瓜干要晒干才能储藏,晒地瓜干的季节就怕下雨和连阴天,这样地瓜干就会全部烂掉,社员的口粮全无。所以别看几个不起眼的小放牛的,他们可是社员的期待。这些小放牛的尽管无法无天,生产队长和社员们也不会怎么责备。
夏天真的很神奇,庄稼眼看着长,才半个月,玉米就半人高了,绿得铺天盖地,好像田野里风头卷到哪里绿色就铺盖到哪里。整个田野绿得不透缝,连田头地边都是绿的,连田边的小路都是绿的,小放牛的进了田野,就不见人和牛了。四个放牛小子各自找一条田埂,人在田埂上,牛在田埂下,这样人可以不踹泥不走水,而牛走在田埂下的墒沟,墒沟里尽是泥和水。牛啃草最务实,嘴一刹都不离地面,嘴埋在草里不抬头。放牛小子走在田埂上,牵着牛绳,头上戴一顶破苇笠,苇笠一般不叫草帽,因为苇笠是苇柴编的,草帽是灯草编的,苇笠尖顶,草帽圆顶。苇笠最大的用途是遮阳的,放牛娃不怕晒,但怕长疖子,夏天的毒日头容易在人头上晒出火疖子,火疖子是大毒疮,晚上痛得睡不着,嗷嗷叫。刘老头有一年就长了一头火疖子,在村里保健员的卫生室,被三个大劳力按在小床上,保健员徐茂升用刀子给割疖子,把里面的脓挤出来,塞上药布,一天一换药布,很快就好了。这苇笠尽管戴在头上老大的心事,可不能不戴。再者,苇笠还可以遮雨,放牛的辛苦就在于雨天不能歇,生产队里的社员雨天可以歇息,放牛的不能歇息,因为雨天牛也要吃草,牛吃到新鲜青草之后,干草就一口也不吃了,饿瘪了肚子也不吃,所以下雨天也要放牛,哪怕水里泥里,身上流着雨水,也不能歇息。除非下暴雨,但暴雨一停立刻又要把牛牵出去放。有时因为暴雨过大,到处踹泥,牛在田埂下,腿脚陷进泥里拔不出来,不能下田放牛了,便要割草喂牛,小放牛的拿上筐和镰刀,沿着水沟割草,一身泥水。
放牛小子最怕下大雨,下大雨就要割牛草,割牛草又累又苦。一看到天上黑云滚滚,风声雷动,放牛小子一边打着牛往家跑,一边祈祷:“老天爷啊,求求您了。”接着头顶一个炸雷,放牛小子吓得屁滚尿流。刘老头是这帮放牛小子当中的头,在他的怂恿下,别的孩子没有胆小的。刘老头是他的外号,他的名字叫刘七,刘老头一天学没上,生产队记工员第一次给他记工分时很为难,没上过学没起大名,便用了“刘七”这个名,那天他刚好捡了七筐地瓜。小伙伴们也不叫他大名,都叫外号刘老头。刘老头是他自封的,在小伙伴们之间一张口就是“我刘老头子”如何如何,慢慢地他自己不叫了,小伙伴们开始叫了。公羊蛋子也是外号,他有一个非常雅的名字叫徐德让。人长得脸面光滑饱满,只是两头尖,很像公羊蛋子,小伙伴们便叫他公羊蛋子。老胡也是外号。老胡叫徐宣秋,因为他喜欢唱京剧《沙家滨》里胡传奎的一个唱段:“想当初,老子的队伍刚开张,总共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他只会唱这几句,往后的什么词就不会唱了。天天唱,小伙伴们干脆就叫他胡传奎,后来觉得叫老胡顺口,就叫老胡。生产队里的社员听到孩子们叫他老胡,也跟着叫老胡,再后来,连他父母干脆也叫他老胡。儿亭不是名字,也不是外号,他的本名叫王连亭,刘老头为了叫起来方便,就叫他儿亭,小伙伴们也觉得这样叫方便,省了一个字,还赚了个大辈,于是都这么叫了。但刘老头也没白赚便宜,刘老头的爹叫刘好贤,儿亭就叫他“刘老头子缠好贤”,老少两辈一齐叫了。
这天刘老头子和他的伙伴们吃过午饭下坡放牛,刚走到村外的河滩上,正巧碰上六队一群放牛小子,其中有个小子叫小更,也放了一头牯牛,那是一头黑牛夹杂着白毛,两个角像石笋,看人斜着眼,用眼珠看人,膘肥体壮,身上的肉一把捏不透,一穗阴囊又大又光滑,坠在后裆里,一行一动被两条后腿碰着挤着磨着,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小更那小子本是个混球,最爱看牛抵头。他远远地望见刘老头和他的伙伴们牵着牛上路了,就把牛绳绾到牛角上了。这分明是挑衅。牛绳绾到牛角上,牛的行动就方便了。刘老头对那头黑牯牛本不服气,这回冤家路窄,也把牛绳绾上了。两只公牛远远相望,喷着鼻息迎上来了。两股力量撞在一起。僵持着,皆不示弱,刘老头和小更抑制不住内心的振奋。两只牛头压得很低,都想推倒对方,青石角突然后退,黑牯牛乘势勇进,然后又一次僵持。青石角占了有利地形,发力,黑牯牛后退,退了两步又僵持住了,青石角用角压住黑牯牛的头,往地上压,黑牯牛并不屈服,奋力反抗,忽然发力,顶得青石角连连后退,两头牛好像一个整体,进是同一整体,退是同一整体,在沙滩上一退一进,皆不示弱。青石角的前腿被划破,牛肉往外翻。黑牯牛的肚子上被划了一道口子,往外冒血。两头牛顶在一起,眼睛都红了。
刘老头这回怕了,小更也怕了,所有的放牛小子都怕了,不知所措。两头牛抵红了眼,绾在角上的绳子早开了扣,拖在地上,刘老头不敢向前,不敢去牵牛绳,小更同样不敢,小更吓尿了,哭了。田里干活的社员闻讯赶来,手里拿着铁锨镢头,铁锨镢头用不上,连大人们都不敢近前,队长徐茂合喊:“用火,用火,用火烧!”有个社员点起一个火把,冲向前,呼地一下烧出一股牛毛的皮肉味,两头牛被烧得各自拔腿逃跑。生产队长没发话,刘老头的爹刘好贤,冲上去照着刘老头的屁股就是一脚,把刘老头踹倒在沙窝里,刘老头半天爬不起来。人们帮刘老头牵回牛,刘老头擦着身上的沙子一瘸一拐地去接牛绳。
2
山西头村的地势是这样的,村子坐落在一个凹地,村南一条南来的河,村东一条东来的河,从东往西流的河人们称之为倒流河,两条河汇集村头往北去了。从东来的一条河是从山里来的,一条河分开两边的田,河的南岸是平地,也称湖地,河的北面是岭地,越往北地势越高,一直到山根。放牛的孩子们是不定点的,这几天在湖地,过几天到岭地,再过几天到山上去放牛。湖地被大片玉米覆盖了,田野全是绿色,河岸也是绿的。田里静静地见不到人,人在玉米地里锄地或拔草外面的人看不见。刘老头就沿着这些玉米田之间的水沟放牛,牛走在水里,他走在沟沿。玉米种到地边地沿,没有人走的地方,刘老头小心翼翼地走在地边,身子从一个玉米空挪到另一个玉米空。水沟都是多年的老水沟,是用来排涝的,沟的两沿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青草,水沟两边的青草旱不着,长得特别茂盛,只是有一样不好处,在这里放牛要处处躲避庄稼。牛啃草,惊动了草里的蚂蚱,蚂蚱乱飞,从草里四起,有的碰在刘老头的脸上,有的飞到沟两边的玉米叶子上,有的啪的一声落到刘老头的苇笠上。有一种蚂蚱叫牛蚂蚱,青背青翅,全身皆像玉米叶一样的颜色,肉滚滚的,这种蚂蚱有点憨,趴在玉米叶子上,刘老头弯下腰,一只手在上,一只手在下,连同玉米叶子一同捂住,蚂蚱就逮着了,逮着的蚂蚱穿在一根绒草上,这种绒草的茎长而有韧性,顶端有一个绒线穗,穿蚂蚱不用挽扣,逮了蚂蚱就往这根绒草上穿,穿满一串就系在苇笠上。刘老头的苇笠上已经有好几串蚂蚱了。忽然玉米地里出现了一个水塘,因为四周都是庄稼,这个水塘就静静地藏在玉米地中间,已经来不及了,一群大闺女正在这个水塘里洗澡。刘老头的忽然出现,慌得她们不知如何是好,刘老头只见到白花花的一汪大闺女,上下无根丝,几个年龄小点的捂着身子虾着腰,慌得直嚷嚷:“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几个大一点的闺女回过神来,喊:“刘老头,你快走!”刘老头低着头不敢看,想往回倒,水沟太窄,牛回转不过身来,只能往前走,往前走就离水塘越近。慌得刘老头不知所措。还是几个大一点的姑娘老成,说:“低下头,别看,快走。”刘老头低着头,赶着牛快走,扭着头,从水塘的岸边拐向另一片玉米地里去了。刘老头刚走过,姑娘们从水塘逃上岸,抱着衣服跑进玉米地里去了。
刘老头在另一个玉米地的出口,遇到了老胡。老胡也在玉米地里放牛,老胡见了刘老头,说:“我看到你爹了,你爹和公羊蛋子他娘在玉米地里。”刘老头说:“放屁,那是你爹!”老胡有点不解,他明明看到刘老头的爹和公羊蛋子的娘进了玉米地。还有儿亭,儿亭牵着牛从玉米地一条水沟里出来,捡了一只女人的红凉鞋,挂在牛角上。
刘老头、公羊蛋子,老胡,儿亭这几个放牛的小子,有时在一起,有时不在一起。要是在坡里放牛,就不能在一起了,往往是一人沿一条田埂,放着放着,彼此就远了,各人去找草多的地方,有的可能进了湖地,有的还在岭地上,但回家的时候,便都聚到一起了。以日头落山为准,牛放到天晚,都吃饱了,他们一同赶着牛回家。牛棚在村头,棚里棚外都可以拴牛,如果天气好,就拴在院子里。这时小放牛的们就万事大吉了,各自回家。晚上他们并不闲着,又会凑到一起。白天田野是他们的天下,晚上村子里又成了他们的天下,这个年龄的人心思全在玩上,谁家有瓜果梨枣或院子里栽架黄瓜,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晚上丢了黄瓜的人家,第二天就问放牛的,放牛的概不承认,谁也没办法。
3
一个草场放牧一段时间,他们就换一个草场,等这个草场的草长起来再回来。草长得很快,一个晚上就能长一大截,有一种叫“绊马藤”的草,一夜能长一拃长。村北有一条大河,河中央到处是绿洲,河里到处是漩涡和淹子,水流在一块块绿洲和绿垡间环绕,水清草绿,他们把牛赶到一块较大的绿洲上,十几步之内牛便啃饱了。牛啃草像刀切,啃过的草茬也像刀切一样平,草地上弥漫出一股像镰刀割草割出的浓浓的青草味。牛把啃下的草直接咽进胃里,就像往口袋里收一样,等闲下来再从胃里反刍出来慢慢细嚼。所以牛在草地上啃草,一股劲,嘴角不断地溢出草沫,嘴下各种蚂蚱和小昆虫乱飞。牛吃饱了就卧在草地上掉沫,掉沫就是反刍,牛卧在草地上,嘴里掉着长长的白沫,安然可爱,傻得自在。放牛小子们则在河里游泳,在绿垡下的草窟窿里掏鲇鱼。
山西头村东面虽然全是山,但山里有一个村子,离山西头村不过二里远,这个村子虽然不大,但地多山场多,而且到处是沟壑。有些大深沟,里面别有洞天,沟两崖长满茂密的槐树,沟底却七拐八拐,一弯一拐就有了意思,往往在沟底拐出一些地块来,地块虽然不大,却是冲积而成,土质非常好,种什么长什么。这些大沟都通进山里,长年流水,水里的任何一块石头搬开,里面都有蟹子。放牛的小子进了沟,就把牛绳绾在牛角上,让它们自己寻草吃,有庄稼的地块都有石墙,牛一般吃不到庄稼。沟底有很多结结实实的草垡,每片草垡草根盘着草根,多年生长在水边护土护沙,洪水都冲不掉。草长得特别茂盛,牛在这里只顾啃草,根本不会乱跑。放牛小子就在石头下面捉蟹子,捉了蟹子绾在裤腿里,捉得蟹子多了,再绾就绾不下了,只得放弃,再做别的。洋槐树上招一种大青蚂蚱,比成人的拇指还大,叫登倒山,两个大爪的尾节有锯齿,特别能弹跳,所以叫登倒山。放牛小子捉完了蟹子捉蚂蚱,蚂蚱用绒草穿起,系在苇笠上,天黑了,他们打着牛满载而归。
有时他们沿着那些深沟放牧,一直到了山谷里,山谷里的草很肥沃。山谷没有出口,牛不会走失,放牛小子胆子贼大,把牛撒在山谷里中午回家吃饭去了。到了下午睡完午觉才上山,牛被外村看山的人牵去了。放牛小子并不急,牛是集体的,谁也不敢把集体的牛怎么样,牛还受国家法律保护,这知识放牛的小子都知道,因为生产队里即使一头拉不动犁的老牛要杀了肉吃,也必须牵到公社打报告,批准了才可以牵回来杀肉吃,私自宰杀犯法。果然,看山的牵着一堆牛最后束手无策,哀告小放牛的去牵牛,刘老头和其他三个放牛小子不紧不慢,向前牵了牛就走,待牛从山谷里赶回来,早啃饱了,肚子饱得像脊背一样平。
山西头村东面的村叫大山前,都是根据同一座山命名的。落日晚霞,炊烟召唤,牛的肚腹与脊背一样平,毛色显得格处油亮,夕阳下透着金丝。小放牛的赶牛下山,一个个牛气十足,老子天下第一。走到山下,大山前村的一群大闺女在玉米地里锄草还没有收工。这些大闺女正值青春妙龄,一举一动都令人想入非非。放牛小子们一边打着牛赶路一边嗷嚎:
大山前,
歪歪炕,
十个闺女九个浪,
家档一个不浪的,
脱了裤躜和尚。
玉米地里锄草的大闺女们听到了,知道不是好话,她们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手里抓着坷垃追打。牛群和放牛的小子们一齐跑起来……
4
几场接二连三的大雨之后,坡里进不去人了,到处踹泥,到处掉脚,放牛小子便把牛赶到山上去了。山就是山西头村东的山,叫韩家寨,山麓有一块很大的草场,没有大树,只长了些零星的灌木。地上长满了孟根草,这种草长不高,但非常密,牛在这里很少移动,牛啃这种草就像一个耐心的人干一件细密的活。几个连阴天之后,全村的放牛娃好像开大会发动的一般齐,都奔着山来了,山上成了牛市一般。他们把牛绳绾在牛角上,让牛在山上自己寻草吃。刚下过雨,草特别嫩。山麓之上长了很多柞树,柞树林招天牛,天牛在幼虫时是一个胖蛹,身上一股一节像全身的肉肥得匀不开,活像一骨碌一骨碌的肉,白里透黄。两个大牙像凿子,它从地里拱出来,就变成了天牛,雨后天牛出得最多,母天牛个个肚子里一包子,在火里一烧,整个天牛便胀起来,那包子胀得更满,那股诱人的香味比蚂蚱强十倍。放牛小子都去逮天牛,逮多了就用一根细树条穿起来,别在苇笠上。生产队里不只是有放牛郎,还有放牛妹。放牛妹有的十二三,有的十五六,她们放的一般都是老牛、母牛和刚穿鼻不久的小牛,这些牛都好约束。她们一般不与男孩子结群,可雨季无法下田放牛,也上山来了,同样把牛绳绾在牛角上,任牛自己寻草吃。她们除了玩,还主动为男孩子们看牛。
放牛郎变着花样玩,他们正在草地上玩一种游戏,这种游戏本是冬季农闲时在大街上玩的,也可以在月光下玩。游戏名叫“打阎王”,在地上支起六块石头,最大的一块叫阎王,其次有两块石头代表阎王的胳膊,两块石头代表阎王的腿,还有一块石头代表阎王的鼻子。七个人玩,按规则打阎王,最终把所有的石头都打倒,没打着的算输,输者被“打阎王”。刘老头输了,一帮孩子围上来擒住了他,公羊蛋子分管打阎王,其他人有架着胳膊的,有抱着腿的,有在前面牵着鼻子的,公羊蛋子两个拳头在刘老头背上一边擂打一边唱词:
剪子股,
二百五,
推着缸,
打着鼓,
干柴柳柴,
石榴红花韭菜。
正玩得热闹,草地上大乱。原来一头母牛发情,好几头公牛争风吃醋。这事比打阎王有趣,放牛小子扔下阎王都跑了过来,只见刘老头放的青石角正追赶一头公牛,这头公牛不是小更放的黑牯牛,黑牯牛早怯场了,这头公牛自然也不是青石角的对手,所有的公牛都被青石角打败了,发情的母牛已非青石角莫属。青石角打败了所有的情敌,向母牛奔来,伸着鼻子向母牛卖骚,肚子下边那个神物,伸出来又缩进去,缩进去又伸出来,越伸越长,忽然腾空而起,跃到母牛背上,小更拍手大叫:“进去啦,进去啦!”
在场的所有女孩子都低下了头。其中一个最大的,已十六岁。
第二年,老胡放的那头母牛产下了一个小牛犊。是只小公牛,成了放牛郞们的宝贝疙瘩。青石角有一天被大人们牵走了,再牵回来的时候,那穗硕大的阴囊没有了,缩成了一捏皱皮,而且是一捏血淋淋的皱皮。孩子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心里非常痛。青石角被阉了,阉了的公牛就变成了犍子,变成犍子之后,就只知道拉犁了。
牛犊是不上索也不穿鼻的,跟着大牛,开始还吃大牛的奶,后来不吃奶了,随便吃一口草就饱了。牛犊长得光滑可爱,身上的茸毛又光又亮,用手去摸,摸不够。在草地上,放牛小子们无事就和它闹着玩,它的两只角刚刚冒出来,孩子们用头去抵它的头,它便躲开,躲不开的时候也不示弱,放牛小子们感觉它的头很硬,很有劲,用两手去扳它的头,它很不顺服,干脆搂着它的脖子,它便一个劲挣脱,不想和你玩。这是一头小公牛,后腿裆里吊着一穗阴囊,阴囊里面包着两个卵子,孩子们叫它公牛蛋子。这一对蛋子皮薄透亮,光滑可爱,让人老想伸手摸。后来小公牛长成一头雄健的大公牛,穿鼻上索,那穗阴囊越发硕大,越发光滑,吊在腿裆里,放牛小子们还想去摸,但有些小心,因为这时的公牛不像幼时那么好摆布,容易暴躁,两眼发红。
5
韩家寨山前有一个大水库,是在一个山谷的出口拦出的大坝。坝堤上长满护堤的茅草和腊条。水库下面是条深沟,是从前的山洪冲刷而成的,夏天水库里排洪的水从水库边的一个沟槽流出来,又引到这个沟底。这个沟很深,田野里干活的人根本看不到沟里的事,几个放牛小子常常把牛拴在沟底到水库里洗澡,一洗就是一个上午。河沟里洗澡不过瘾,水库里洗澡才过瘾。早饭后从牛棚里牵出牛来,直奔韩家寨山前山下的水库。牛在牛棚里饿了一夜,一口草还没有吃上,就被拴在水库下面沟底的石头上。沟底被从前的山洪冲出一个光滑的底面,一棵草不长,牛一上午拴在沟底饿着。三头大黄牛,是生产队里的主力,生产队里没有豆料贴补它们,全靠一个夏天放牧长膘。无论大牛小牛,在牛棚里窝了一冬一春,刚牵出来,蜷毛蜷翅,有的瘦得背上塌出骨头,可经过一个夏天的放牧,大牛小牛都会胖得浑身是肉,毛色油亮。可刘老头,儿亭,还有山羊蛋子,放牧的三头牛最近跌了膘。这三个放牛的小子,到了伏天,几乎成天呆在水库里,下了水就不想出来。放牛的都是自由兵,没有生产队长管束,也没有社员监督,一玩就是一上午,玩到天晌,从水库出爬出来,穿上裤头戴上破苇笠头,打着牛回家吃饭。他们一个个精神振奋,牛却恹哒恹哒无精打采,肚皮饿得贴在一块。夏天中午社员和放牛的都歇晌,牛拴在牛棚外面的树阴下,饿得半死不活,连反刍的力气都没有了,肚子里没草反刍个球。过午他们打着牛下坡了,又奔着水库去了。
放牛小子们在水库里玩的把戏五花八门,有蛙泳,有仰泳,还有扎猛子。蛙泳累了便仰泳,仰泳可以伸展四肢躺在水面上不动,像一条漂在水面上露着肚皮的死鱼,一打挺死鱼又活了。这些放牛的小子,别看成天在水里泡,肩膀以上基本露在外面,被日头晒成了酱油色,一个个赤条条的光腚猴,在水里扎猛子比赛。他们都是多年练出来的本领,从七八岁就开始下水,起初怕呛水,两个鼻孔用豆叶塞着,后来用两个手指堵住鼻孔,身体一弹,一头扎进水里去了,活像鸭子。一个孩子扎下去,其他孩子都在静观,看他从哪个位置出水,因为在水下的动向看不见,有的从十米远的地方冒出来,有的从二十米远的地方冒出来,在水下扎得越远越受人赞赏,这是每个放牛小子最让人赞叹和尊敬的资本。在水下憋一口气,像花鲢一样一蹿,二三米出去了,从水里冒出来,顶着一股水,像井盖冒顶,伸出一只手掌从两眼到鼻子到下巴往下一抹,脸上的水就抹掉了,头发像水草顺势贴在了脑袋上。两腿两脚在水下动作,叫踩水,踩水是游泳的一种,人在水中直立行走。
三个放牛的小子,牛拴在沟底,一头午又在水库里搞这些游泳的花样。刘老头和儿亭比功夫,谁也不服输,刘老头一个猛子扎下去,其他两个孩子等,刘老头忽然从水底冒出来,顶起一股水柱,吹一口水,手里举着一把滓泥,滓泥是水底的沤泥,是黑色的,没有二色。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功夫,水性好的成年人都不易做到。这个水库的最深处将近十米。儿亭不服输,一头扎下去,出水时却是两手空空。他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扎了下去,五分钟没露头,放牛小子们正在啧啧称奇,料定他能手举水底污泥出水。十分钟没出水,孩子们害怕了,跑到水库堤坝上喊人,生产队干活的社员听到了,急吼吼跑来了。不只是壮劳力跑来了,妇女也跑来了,听到水库里出了事,都不要命地跑。儿亭的爹,刘老头的爹,公羊蛋子的爹,老胡的爹……都跑来了。还有儿亭的娘,刘老头的娘,公羊蛋的娘,公羊蛋子的姐姐,儿亭的姐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满坡的人,不只是山西头村的人,还有邻村大山前村的人,围满了水库。
先前只听人喊救命,并没有弄清到底是哪个孩子,这会问清了,是儿亭。儿亭的爹脸色一下子变紫了,儿亭的娘哭天抢地,活不成了,几个女人架着,不停地安抚,有这么多男人在,会把儿亭救出来的。男人们哪敢犹豫,扔下头顶的苇笠就扎到水里去了。男人们大多会水,他们也都是从放牛娃过来的,放牛娃出身没有不会水的。一个男人从水下冒出来,喷了一口水,一只大手从两眼到鼻子到嘴巴到下巴从上到下抹了一把,把脸上的水抹掉,喘了一口气,说:“在这下面。”几个男人游过来,其中一个男人扎下去,扎到水底,摸到了一条腿,抻着这条腿往上薅,薅不动,原来儿亭的头攮进滓泥里去了。他一口气已憋到了极限,憋不住了,像一股水柱一样从水下喷出来,他脸色很难看,一个成年人脸上的恐怖,立刻让岸上所有的人噤若寒蝉,儿亭的娘吓得一时不会出声了。儿亭的爹游过来,要扎下去,被人阻止了,一个水性最好的男人,一头扎下去,拽住了水底的一条腿,用力一拔,把人拔了出来,他憋一口气,脚底一蹬,一股水顶出水面,人们看到了一个半大小子的一只脚。三五个男人围上来,把水下的人举了出来,儿亭——头顶上还沾着乌黑的滓泥,脸呈紫色,嘴唇发青,两眼瞪着。儿亭的娘号啕大哭,几个女人没拉住,一头扑到水里。男人们一个个像受惊的羊。
儿亭的尸体当场就埋了,一个未成年男人,没有什么讲究,就在水库边上,田里干活的男人们随身带的工具,铁揿、镢头、锄头,挖了一个坑,用一抱高粱秸一抱,把人埋了。当时已实行了殡葬改革,由土葬改为火化,儿亭虽然还未成年,但也害怕被拉去火化,所以当场埋了。几个放牛的小伙伴在他坟前插下了一棵柳树枝。
放牛小子们把牛拴在沟底在水库洗澡的事被生产队长和社员们知道了。他们再看看刘老头、儿亭、公羊蛋子放的那三头牛,一个劲的跌膘,这引起了全体社员的公愤。儿停的娘一口咬定儿亭死在刘老头手里,洗澡是刘老头带的头,扎猛比赛也是刘老头挑的头,刘老头是这几个孩子中的小头目,难辞其咎。儿亭的娘虽然闹,但也没办法,毕竟都是孩子,没有让刘老头赔命的理由。生产队长徐茂合生气了,不再让刘老头放牛了,让他到生产队跟着大人下地干活。他才13岁,开始跟着大人起早贪黑下田,肩上扛着一杆大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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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就要结束了,生产队里的放牛小子得到了整顿,四头大牛放牧到秋天都上膘了,儿亭放的那头大黄犍找了一个11岁的小子来放。这次整顿老胡没有挨整。老胡一开始也恋着那个水库,可不忍心让牛挨饿,别的孩子在水库里洗澡,他便围着水库四周放牛。老胡放的牛不但没跌膘,还上膘了,社员和生产队长都看在眼里,一顿夸赞,问老胡为什么不把刘老头他们的行为报告大人,老胡实在不想出卖他的小伙伴。
刘老头从此跟着大人们下田了,他的放牛娃生涯到此结束。大人们锄地,他跟着锄地,大人们挖沟,他跟着挖沟,除了推车之外,凡大人们干的活他都要跟着干,大人们挣十分工,他挣三分工。他还喜欢牛,喜欢放牛,喜欢放牛的伙伴群。放牛小子们出工或晚归,有时和生产队干活的人群遇见,老胡发现刘老头羡慕的眼神,他很为刘老头惋惜。刘老头也许会为自己的过失悔过,是他带的头,他是这帮放牛孩子的主心骨,在他的带领下,放牛小子没有不敢干的,村里无论谁家有什么果瓜桃梨没有偷不到的。失去了儿亭这个小伙伴,他们都像丢了什么似的,再没到水库去洗澡。
秋天到了,天越来越干,风越来越急,几场秋风,田野的庄稼开始上色,整个田野,层层着色,五彩斑斓。花生最先收获,满坡都是刨花生的人,花生刨出来就地摘果,摘好的花生装在篓里往场里搬。很多花生地刨完花生便清理出来了,准备秋耕,放牛的日子快结束了,过几天就要耕地种麦了,放牛的小子不用放牛了,跟着大人伺候犁具。
这天田野里跑过一只疯狗,是从东面大山前村的田野跑过来的。田野到处是人,疯狗是个危险的东西,人人喊打。这条疯狗跑到了山西头村的地片上,已经被追赶得上气不接下气,伸着舌头,滴着口水,拼命地跑。很多人只是喊打,并不去打,有人真打,但不近前,用镢头或铁锨投掷。这疯狗正巧跑到了刘老头跟前,它已经跑不动了,两条后腿往外撇。刘老头飞起一脚,疯狗在地上绊了一个滚,爬起来又跑,刘老头扑向去,想按住它,疯狗回头就是一口,咬在刘老头的胳膊上。刘老头惨叫一声,再去扑狗,狗已逃之夭夭。
刘老头的爹把这一幕全看到了,吓傻了。
刘老头也埋在了水库边上,靠水库的里面,有个山谷平地,山谷多泉,墓地土润草肥,最适合放牛。其实,孩子们就是为了省事,又不被大人们发现,才把牛拴在水库下面的沟底饿着,如果撒在这里,便不会把牛饿瘦,刘老头也不会受到队长的责罚。
放牛的孩子们同样给刘老头坟前插了一棵柳枝。
刘老头被疯狗咬伤发病,生产队里好几个大男人按着手脚往公社卫生院送。公社卫生院离山西头村只有五里地,公羊蛋子他们正在路边放牛,刘老头看到他们,第一句话是:“儿亭不在了。”几个小伙伴同时点点头。刘老头眼看着公羊蛋子,眼看着所有的小伙伴,他没上过一天学,不知道“永别”这样的词,但小伙伴们从他的眼里分明看到了这两个字。他还说了些什么,小伙伴们没有听清,大人们急急火火地把他往医院里送。狂犬病是不治之症,公社卫生院无能为力,他们能做的就是提示村民怎么处理这个得了狂犬的少年。在从公社卫生院回来的路上,走到村北的河滩上,几个强壮的男人放了手,刘老头在沙滩上发狂,被狂犬病人咬伤和被疯狗咬伤是一样的结果。刘老头没死,他还活着,几个男人端着铁锨围上去,一顿乱拍,最后把这个患狂犬病的少年活活拍死了。整个过程,刘老头的爹扭过头去,没掉一滴眼泪,男人就这么刚强。刘老头独根独苗,没有兄弟姐妹。
公羊蛋子和老胡长大后一齐闯关东去了,那个年代山东的男人普遍有闯关东的经历。四十年后,相约返乡,寻找儿亭和刘老头的坟墓。儿亭的坟头埋在荒草里,坟前的那棵柳条已长成一抱多粗的大树。刘老头坟前的那棵柳条没活,因为是秋天插的不是伏天插的。他们找不到刘老头的坟,坟头早被雨水冲平了。两个人从儿亭的坟向东用步子量,发生了争执,一个说十八步,一个说十六步,十八步是公羊蛋子量的,十六步是老胡量的,最后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刘老头的坟距儿停的坟为十七步。十七步是四十年前少年的步幅,现在要按成年人的步幅量,该作九步。两个人在距儿亭坟往东九步远的地方再次插下了一棵柳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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