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荣芳

　　

　　·1·

　　秦西珍家这几年事儿多。

　　秦西珍是河西湾村秦老憨的大儿子，长着一副举重运动员的身板，上体长下肢短，胳膊腿都是壮壮的，似乎天天都在练举重。他生着一双牛眼，微凸着，一脸的皱纹真不像四十来岁的人该有的，像和他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置换了一样。他的父亲秦老憨却是养得白白胖胖的。

　　秦老憨，智力有点缺陷，村中人背地里都称他秦孬子，但他是孬进不孬出。若有人想对他借个火点根烟，他肯定会把脖子一梗，捂了口袋粗声粗气地说“没有”。他要是从村里转悠一趟，总有人家会少了东西。起先，秦西珍还把老爹顺手牵羊拿回的东西，一家家地寻着还了。后来他也疲惫了，只把这些东西摆放在自家的院墙外，任失主自己来找了去。因而秦西珍家的院墙外总有一些物件，如：长柄的粪瓢，短柄的镰刀；白生生的毛巾，黑黢黢的抹布；成双的手套，单只的破鞋；乃至带禾的毛豆，削了皮的莴笋……琳琅满目的，像搞小型博览会。秦老憨后来也明白拿回来的东西是应该藏在这里的。

　　老爹头脑不清醒，不能主事，秦西珍就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大梁，担起了长兄如父的责任。母亲在生弟弟秦西蒙时得了产褥热，很早就撒手西归了。

　　秦西珍有个妹妹叫桃子。母亲去世时，桃子才五岁，就开始做家务活了。她十八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篾匠肖明，她不知道怎么就跟肖明睡了，不久就大了肚子嫁给了篾匠。

　　秦西蒙小时候没有人照顾，整天放在摇篮中。他就躺在摇篮中扭着头看窗户的亮光，后来脖子就长扭了，长大了得了个外号叫“朝天望”。村里有几个不够良善的，看见他走来就会故意地问：“西蒙，你看什么呢？”秦西蒙也知道大家在取笑他，就会没好声气地回道：“我看有没有飞机呢，怕它下蛋炸着你个狗日的。”

　　秦西蒙后来也成家了，取了一个脑瘫女子，生了个儿子叫秦小小。日子过得挺紧巴，少不得秦西珍时常地操着心。

　　让秦西珍操心的还有女儿秦惠惠。秦惠惠读书时功课不好，她老师三天两头地打电话来，数落秦惠惠的不是。秦西珍对女儿充满了理解，当年他读书，也是一拿起书本脑袋就大。但对女儿的期望和迫于老师的压力，他不得不把女儿的读书当回事。这“回事”比他下地干活要累人。

　　女儿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书了，秦西珍劝了几回也就作罢。女儿又吵着要跟几个同学到浙江打工，这回秦西珍没有由着女儿，他黑着脸吼道：“你敢去试试？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秦惠惠只好嘟起嘴不再吭声，跟着邻居家的姐姐兰子去马路边的电子厂上班了。

　　·2·

　　西蒙吃过晚饭领着儿子秦小小来到隔壁的大哥家。秦西珍家的楼房是前年做的，还没有来得及装修。裸露的砖体墙像一面面书写着 “拮据”的板报。秦小小一来就钻进了姐姐秦惠惠二楼的房间里，不久秦惠惠就大声地骂着撵着，秦小小在楼上咯咯地跑着笑着，似乎因为淘气了在躲避着姐姐的追打。

　　秦西珍的老婆英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嘴里扒着饭，一边紧盯着电视机里的韩国美女表演悲情爱情剧，桌上的菜早已经凉了。秦西珍早放了筷子，坐在桌边吃烟。老父亲袖着手兴致盎然地看着电视里的女人抱着男人哭。秦西蒙扭着脑袋看一眼嫂子，不说话，也坐下看电视。

　　“我这一段时间身子不爽。”西蒙等到嫂子把碗筷收拾进厨房了，才把斜着的眼睛从电视剧上挪开，斜看着哥哥。

　　“怎么了吗？”秦西珍随口问道。

　　“老是没劲哩。说拉肚子不是拉肚子，一天总是要大便，也有血。”

　　“怎么了吗！”秦西珍把脸转了过来，加重了语气。

　　秦西蒙吞吞吐吐地便把自己的身体上的异样跟哥哥说了。秦西珍有点生气，“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呢？你也不是小孩了，自己的身体自己也不晓得关照？”

　　秦西蒙低着头，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秦西珍又责备了几句，责令西蒙明天去医院看看。秦西蒙第二天去医院一检查，就查出肠子上多了一块肉。等到活检报告一出来，他们才知道是摊上直肠癌了，秦家立即乱了套。

　　秦西蒙当即就被医生留下住院了，他整个人木木的，凉凉的，连思维都被冻住了。秦西珍立即打电话叫西蒙的丈人把他脑瘫的女儿接回家去，西蒙住院了没有人照顾她。

　　秦西蒙住院没有钱。秦西珍翻箱倒柜地找英子藏了的存折，没有找到，只好打电话给下地干活的英子。英子不久就扛着锄头回来了，从枕头胆里掏出存折，赌着气地给了他。秦西珍翻开存折，眯着大眼看着，又用食指点着存折上的数字，个十百万地数，一共才一万多块钱。

　　等到西蒙的丈人开了电动三轮车过来接脑瘫的女儿和小外孙，秦西珍厚着脸皮问他能不能凑两个钱给西蒙看病，这个精瘦的老汉很为难地苦着脸，“哪里有钱呢？这种病也不是轻易就能治得好的，有多少钱也是瞎搭。他哥，我说还是叫他回家养着吧，能吃什么搞点给他吃，爱喝什么搞点给他喝。”

　　秦西珍没有心情和西蒙的丈人多聊，他又赶紧打电话给妹妹桃子。桃子起先还在电话中大声地应答着，询问着，等到明白了大哥的用意，就立即没了声息。

　　“我叫你拿些钱，你听到了没有？”秦西珍有点着急，嗓门不免就大了，但桃子那头却已经挂了电话。

　　·3·

　　过了两天桃子回娘家来了，食品袋里拎着二斤猪肉，几十个鸡蛋，回家来看弟弟秦西蒙。

　　桃子长得有些像她大哥，但看上去比她大哥胖，脸上也没有褶子。她穿着一双仿皮的半筒靴，一条黑色的紧身打底裤，一件花里胡哨的半裙衫，开口很低，乳沟袒露，黑黑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这种打扮也算是时髦了，因为没有气质，看上去却格外的乡气。

　　西蒙家的门锁着，她当然就进了大嫂家。她看见父亲不知道从谁家拎了个竹篮回来，正习惯性地要把竹篮放在院墙外办 “博物展”的地方。桃花见竹篮还有几成新，就笑着从秦老憨手里夺了过去，随手把手中的食品袋放进篮子里，带回到嫂子家。

　　“嫂子！”桃子大着嗓子叫。

　　“哟，你来了。”英子从厨房伸出头，手在围裙上擦着。

　　“我来看西蒙。”桃子高门大嗓，一说话就声震屋宇。

　　“西蒙在医院哩。”

　　“我哪有工夫去医院，要浇油菜了。”

　　“你是没有工夫，要砌长城哩。”锅铲在锅里翻炒着，英子歪着头躲着锅里的油烟。

　　桃子嘿嘿笑了两声，转头看着一旁玩手机的惠惠，大惊小怪地叫道：“惠惠呀，你怎么没出去打工呢？”

　　英子说：惠惠在门口的电子厂上班了，今天休班。

　　桃子说，我们村里的小燕，长得标致，但还不如我们家的惠惠呢，她出去两年就给家里挣了座大楼房，回家的时候还开着小车，啧啧。

　　英子说：小姑娘家的，没什么大本事，却能挣大钱，怕是在外面不干好事呢。

　　桃子说，现在只要能挣到钱，管她在外面干什么。村里的人背地里也指指点点，其实都恨不得让小燕带着自己去呢……正说得唾沫四溅，秦西珍回来了，桃子立即住了口，装模作样地要帮着嫂子添火。

　　秦西珍看见桃子就问：“你带钱来了吗？”

　　“我哪里有钱呢？”桃子在大哥面前就怯了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我不是叫你凑点钱吗？西蒙在医院哩！医院不是代销店，还可以赊账的。钱不够了，开刀开一半可能都给你停下来了哩。”秦西珍板着脸似在教训着妹妹。

　　“今年的稻子还没有卖哩。篾匠现在也没有了活计做。”桃子嗫嚅着。

　　“现在是要钱救命哩！”秦西珍火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桃子便耷下了头，她知道骗不了大哥。她也知道拿出了钱，那指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所以她不太情愿。

　　“你现在给我回去，带了钱去医院！算是我借你的！”秦西珍瞪大着牛眼逼视着桃子，桃子一赌气，转身就走。英子跟在后面叫：“你吃过中饭再走啊。”桃子也不理嫂子，径直出了门，带上那个竹篮。

　　等到桃子走远了，英子在丈夫面前嘀咕：“你妹妹，平时有两个钱，恨不得挂在耳朵上甩。这会儿，却晓得叫苦了。”秦西珍拉下脸。

　　英子知道：他的妹妹，他自己可以说可以骂，别人说不得。所以就转换了话题问：“你怎么又回来了呢？西蒙现在怎么样？”

　　秦西珍皱起眉，“钱又用完了，药水都停了哩。我回家想办法。”

　　英子也发愁了，不单是为小叔子，也为自家。“家里的老底子都给你拿走了，你还能把房子拆卖了不成？”英子多少有点怨气。英子的话倒是提醒了秦西珍，他转身就出门了。

　　不久秦西珍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同村的高昌乐。秦西珍把摩托车从西屋里推了出来，高昌乐笑笑地踩响了，一溜烟地骑了走。

　　“他借车？”英子有点狐疑。

　　“卖了。”

　　“你……”英子气急，脸都涨红了。

　　“划算啊。以后我去工地干活，搭别人的车，还省了油。四千多买来的，我还卖了四千，没有吃亏。”秦西珍哄劝妻子。其实他的车只卖了两千，高昌乐只肯给两千。

　　午饭桌上，秦惠惠一边扒拉着饭粒一边玩着微信。秦西珍等女儿放下碗了，就好言好语地跟她说：“惠惠，你的工资从来也没有交给过我们，应该攒了不少了吧？”

　　“哪里有？”惠惠很警觉。

　　“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它交给我，我替你保管。等你出嫁的时候，我一分不少地再交给你。”

　　“你是要拿我的钱给叔叔治病吧？”惠惠一口就猜到。秦西珍鼻孔中吐出一股粗气，闷了头喝酒。

　　惠惠眨眨大眼睛，学着爸爸的样子，也在鼻孔中出了一股粗气，很无奈的样子，“哎，那好吧。”

　　英子朝女儿使眼色，女儿却没有看她，转身去房间拿来了自己的存折，也不多，只有三千多块。秦西珍接了，揣进上衣兜里。英子不说话了，黑着脸吃饭。

　　吃了饭，秦西珍又踏着月色出门了。他在月光下徘徊，不知道能去谁家，把那借钱的话艰难地搬出来。

　　·4·

　　秦西珍凑了两万多块钱，又来到了医院。隔天，桃子带了五百块也来了。她掏钱的时候，自知大哥会不满意，便涎着脸讨好道：“大哥，你回家干活挣钱，我在这里服侍西蒙。”

　　西蒙还没有动手术。术前至少要住一周，进行各种各样的检查，吃药排除直肠内的物质。桃子在医院里待了两天，老公肖明打给她电话，说儿子肖盛失踪了。桃子赶紧给大哥打电话。秦西珍正在工地上干活，摘了手套，拿了手机紧贴在耳朵上。工地上轰轰隆隆的噪音大，但桃子哭天喊地的声音也大，秦西珍勉勉强强还是听清了。他瓮声瓮气地说了声：“知道了。”心里却恨道：“玩什么把戏！”继续去干活，并没有要去接替桃子的意思。

　　第二天，秦西珍下班后回到家，却见秦西蒙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扭着脑袋看着他。走近了，看见他脸越发地黄了，身子也更显单薄。秦西珍心里酸酸的，柔着嗓子问：“你怎么回来了呢？”

　　西蒙说，桃子家里有事，昨天就急忙急火地回去了。我这病反正也治不好的，人住在医院是拿钞票打水漂，还不如回家养着。

　　西蒙从内衣口袋中掏出剩下的三千块钱，交给了大哥。并且开着玩笑说：我幸亏今天回来了，要是明天回来，这几千块就又姓了“宋”（送）了。

　　秦西珍心里揪着，他知道西蒙不是对自己的病没了信心，他是对钱没了信心。还没有做手术这钱就用完了，做手术的钱又要到哪里去筹？他没有接钱，叫西蒙留着买吃的。

　　一家人刚围坐着吃晚饭，忽然听到院墙外有人在骂。骂人的是高昌乐的老婆刺藤藤。

　　野地里有一种藤，杆子上长着密密的刺疙瘩，人不小心碰着它，它就紧紧地拽住你，任你怎么小心扯下它，手脚腕子还要被拽出一道道血痕子。高昌乐的老婆因为有这种缠劲，大家就给她取了个刺藤藤的外号。

　　刺藤藤傍晚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自家的棒槌不见了，就一路骂着寻到了秦西珍家来。原指望在他家的“博物区”能找着，结果却失望了。她认定是英子拿回家去使了，便双手插在胸前围裙的兜里站在那里骂山门。英子鼓着腮帮子停止了咀嚼，侧耳听着是骂她家的，就站起来想出去和她理论。秦西珍用筷子示意她坐下，别理。刺藤藤见英子家大门开着，却没有动静，料定英子理亏不敢出来，所以越骂越起劲，惹得几个邻居端了饭碗在那里看热闹。

　　“你家是死了大人，还是死了小孩？要棒槌锯板打棺材吧……”这几句戳了英子的心，英子忍不住就冲了出来，和刺藤藤对骂起来。两人骂一句上前一步，骂一句又上前一步，眼看就要揪打起来，看热闹的有人劝阻，有人暗暗期待战争升级。这时，秦老憨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拿根烧火棍，冲着刺藤藤就打。秦西珍眼疾手快，一把将老爹抱着，烧火棍的一端还是擦到了刺藤藤的前额，血珠立即渗了出来。刺藤藤尖叫着，声言被打坏了，坐在秦西珍家的大门槛上，拍打着大腿哭骂着，不走了。

　　有几个和秦家关系不错的，便去拉劝刺藤藤。英子涨红着脸对一旁看热闹的人讲着小叔子的病，讲着刺藤藤的恶毒和缺德。众人这才知道西蒙得了肠癌了，瞧热闹的心理立即飙升为吃惊，继而打了个旋，转为同情。

　　刺藤藤还在那里哭闹不休。西蒙从他屋里飘飘然地走出来，走到刺藤藤面前，替老父亲道了歉，递给她二百元钱，叫她去卫生所看看。刺藤藤这才极不情愿地站起身骂骂咧咧地回家去。

　　·5·

　　桃花的儿子确实失踪了，秦西珍在肖明的电话中得到了证实：肖盛在学校里突然就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秦西珍二话没说，立即带了英子，赶到三十里外的妹妹家。桃子失魂落魄的，人已瘦了一圈，眼睛大而无神。她看见哥嫂，嘴巴瘪了瘪，没有忍住，还是哭了。英子赶忙去劝慰他，秦西珍走近垂头丧气的妹婿，打听详细情况。

　　秦西珍问外甥出门带钱了没有，肖明先是说没有带钱，后来又吞吞吐吐地说带了一些。问报警了没有，肖明说有人告诉他要失踪七天后才能报案。秦西珍说，狗屁，等到七天，这孩子恐怕就遭大罪了。桃子一听，干脆就放声哭起来。秦西珍就带了妹婿往当地西联镇的派出所赶。到了派出所，警察并没有说什么七天才能立案的鬼话，立即给他们登记了，叫他们回家去等。

　　在派出所，秦西珍才知道肖盛摸走了家里八千元现金，带走了四万五千元的存折。存折的密码是他的生日，钱恐怕早就取了。秦西珍想到前几天要他们借钱给西蒙看病的事，心里有点凉，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半句埋怨的话。

　　警察第二天就打电话给肖明，说查肖盛的通话记录，人已经找到了，在外省某个大城市，已确定他陷入了传销组织。大家都急得不得了，秦西珍陪着桃子夫妇连夜就坐上火车去了外省。他们到达外省某城市的时候，当地的警察已经把肖盛解救出来了。桃子以为儿子见到父母一定感动欢喜，不料肖盛却对父母怨气冲天，怪大家打破了他的发财梦，让他的投资成了水漂，只是碍着大舅的面子不便发作。桃子虽然心痛丢掉的钱，在这之前她以为丢了儿子，心已经滚过油锅下过刀山，现在有的只是感觉受到报应了的沮丧。

　　秦西珍劝外甥还是要本本分分地过日子，说你只要有了发财的本事，不怕没有发财的日子。你如果没有攒下发财的福分，元宝滚到你手上，你也抓不住。

　　·6·

　　西蒙的病在加剧，痛得很，他的呻吟声震得半个村庄夜里都睡不着。秦西珍坐在西蒙的床边守着，西蒙求助地看着大哥。秦西珍既难过又惭愧，低了头轻声说：明天送你上医院。

　　秦西珍就坐在弟弟的床边，给亲戚朋友一家一家地打着电话。

　　第二天上午陆陆续续有二三个亲戚过来，大家都知道西蒙家的情况，拿了不多的钱，不指望他能还，只当是道义上的援助。西蒙的丈人也来了，把秦小小带了回来，取走了女儿的一些衣物，没有丢下钱。有几个乡邻也过来了，大家都知道秦西蒙正缺着钱，有的拿了一百，有的拿了二百。秦西珍要记账，他们都说，别，这不是骂人吗？

　　桃子夫妇也来了。桃子穿的还是“乡土的时髦”，脖子上明晃晃的项链没有了，她把项链卖掉了。桃子递给西蒙五千块钱，叫他安心治病。

　　秦西珍说：钱还差一大截呢。桃子看着衣架子一样骨感的弟弟，心里难过，不由自主地就抹起了眼泪。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数落，她历数西蒙的种种苦难，从他出生时数落起，一直哭到他娶的是脑瘫的妻子得不到她的照顾，哭他的孩子小小人儿以后可能就无依无靠没人管了……来的几个婶婶大娘都被桃子哭出了眼泪，有的就悄悄地走了出去，回家去找男人商量借钱的事去了。

　　刺藤藤难为情地在大门外伸头张脑。秦老憨袖着手蹲在大门口的地上，浑浊的眼睛里也汪着泪，他也懂得生死的。刺藤藤便把二百元递给秦老憨，示意他交给秦西蒙。

　　秦小小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吃惊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桃子哭到秦小小从此就没人管的时候，秦小小抬头翻着他的大眼睛看着姑妈。姑妈眼中的怜悯落进了秦小小的眼睛里，变成了莫名的恐慌。他四顾左右，看见秦西珍坐在角落里擤鼻涕，便扑向他，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秦西珍的牛眼里汪成一泓清潭，他把孩子抱紧了，在他耳边轻声说：“大伯管你。”

　　秦西蒙听着桃子哭，提前感受了一回亲人对他的悼念，脸上僵着一些似笑非笑的内容。

　　在桃子的哭声中，秦西珍猛然站起身，冲着西蒙说：走，我先送你上医院。我就不信能有过不去的坎！

　　·7·

　　秦西珍手头上的那点钱交到医院里，也只像一粒饭屑塞进了牙缝里，不管饱。手术已经定在了后天，西蒙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三分害怕、七分喜悦交织成一张膜，粘在西蒙毫无血色的脸上。秦西珍知道弟弟想活。

　　谁不想活呢？虽然西蒙活得有点艰难，有点趔趄，有点身不由己。但活着就有希望啊，何况他还有一个儿子秦小小。小小还那么小，西蒙怎么能舍得了、放得下？

　　钱的事，像一块大磨盘顶在秦西珍的头上，压在他的心坎上。亲戚朋友，邻里乡亲，能借的都借了。现在大家见到他都绕道走。躲避不及的，就赶忙说天气说“吃过了没”，打着哈哈赶紧溜之大吉，生怕秦西珍说到钱。家里那头半大的猪仔被卖掉之后，英子就一直不搭理他，竟学会了和他冷战。但是再难，秦西珍也要为弟弟全心全意去做。他就这一个弟哩，西蒙活着俩人还能说话，还能相互取暖，小小还能有自己的家。

　　秦西珍心事重重地坐在桌边抽烟，秦老憨和秦小小挤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秦小小看见奥特曼英武出场，高兴得哈哈直乐，秦老憨也哈哈傻笑。

　　惠惠下了班，把电瓶车在走廊上放好，哼着王菲的歌进了门，看见爸爸立即住了嘴，做错事似的贴着墙壁赶紧溜到楼上去了。一会儿英子从厨房端了菜过来，扯着嗓子向楼上喊惠惠下来吃饭。秦老憨一听说吃饭，立即就跳到了桌边坐下，趁人不备就抓了一块茄子塞进了嘴里。英子又端了两盘菜过来，见惠惠还没有下来，知道女儿一定又塞上了耳机，就叫小小上去喊。小小坐着不动，仿佛没有听见。英子连叫了几声小小，见小小没有反应，声音就陡然大了，充满了火药味。小小这才起身，眼睛盯着电视机，后退到楼梯口，一转身就松鼠一样哧溜上楼了。

　　惠惠下楼来，见爸爸埋头喝着闷酒，又转身折了回去，一会儿她手上拿着一叠红票子跳跃着下楼来。英子挑了几粒饭粒送到嘴里，眼睛就随着女儿手中的红票子转悠着。惠惠站到秦西珍身边，英子立即明白了，放下碗来想张口说话，但惠惠已经先开口了。

　　“爸爸，给你。”

　　秦西珍抬起头来，看见女儿伸出了一只手，红红的一叠人民币，心里顿时暖了一下。秦西珍直起腰，伸手接了钱，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另一只手在舌头上蘸了一下，眯着眼认认真真地数起来。

　　“不用数了，两千一百元，这个月的工资全在这哩。”惠惠得意洋洋地在母亲身边坐下，端起了碗。英子用手指在女儿头上狠狠地点了一下，惠惠头一歪，跟母亲做了一个鬼脸。秦西珍数完钱，满意地叠起来，塞进胸前的衣袋里。“我们惠惠懂事了，不像某些人。”说着，挑了一块瘦肉夹到惠惠碗里，以示鼓励。又夹了一块五花肉要往英子的碗里送，英子赌气背过了身子，让掉了。秦西珍尴尬地笑了笑，就把那块五花肉送进了父亲碗中，又招呼小小吃菜。

　　受到鼓励的惠惠在饭桌上喋喋不休起来，说等吃过饭要给表哥微信，叫他也把这个月的工资拿出来。秦西珍这才想起有段时间没有去关心外甥了。肖盛上班了？秦西珍问。惠惠说，上班了啊，跟姑父后面搞装潢呢，收入还不错哦。秦西珍说，亲戚朋友间谁要是有了困难，能伸把手就要伸把手，要不然要亲戚朋友干什么呢？人活在世上不容易，就要相互搀扶着走。没有力量伸手的，心也要到。良言一语暖三春哩。秦西珍想起了母亲去世时的情景，那年他七岁，比秦小小大不了多少。母亲睡在停板上，妹妹坐在母亲脚边玩耍，外婆哭得死去活来，秦西珍没有哭。他看着家里人影憧憧，乱糟糟像要到了世界末日，身子不住地瑟瑟发抖。冷，是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冷。冷气剥蚀了他的衣服，浸到他的骨头里。他听到自己牙齿相碰的嚓嚓声。后来邻村一个老妇人把他拉到了怀里，摸着他的脑袋说，这些娃娃以后谁管哦？他知道老妇人不可能管他，他知道老妇人是真心替他担忧。那一刻他就暖了，浑身的冰都融化了，化成涓涓的泪水。

　　秦西珍想，等到忙过这一阵子，这些事，这些道理，他要好好跟惠惠说，跟肖盛说，也要跟小小说。

　　·8·

　　秦西珍找到工友介绍的血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穿白大褂的女孩子，瘦弱得像条杨柳枝。她简单地问了他身体状况，便示意他坐下。秦西珍坐下了，把捋起衣袖的左臂搁在桌面上。杨柳枝面无表情，用一根胶管扎着了他的手臂，又用白白的手掌不停地拍打它。她的手好凉，好像没有血液在流动，拍得秦西珍浑身都冷冷的。凉凉的棉球在他的手臂上擦拭着，一根拖着尾巴的针头移了过来。秦西珍赶紧磨过脸去，闭上眼，脸上的皱纹立马聚拢来。他从小怕打针，有个头疼脑热的，扛扛也就过去了。平时干活，掉块肉他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却被这一枚小针弄得心惊胆战。

　　轻微的痛感过去了，秦西珍才敢转过脸来。越发紧张起来。秦西珍看见绛红色的血液顺着一根细细的塑料管蚯蚓似的爬向一个塑料袋中，突然一阵头晕。他抑制住喉间强烈的呕吐感，就像生硬地把一只皮球摁到了水中，而皮球总是顽强地想露出水面。

　　“你怎么啦？晕血吗？”杨柳枝终于关切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懂什么叫晕血，他就是不喜欢看见血。家里杀年猪他总是远远地躲开，遇到英子杀鸡要他做帮凶，他也是捉住鸡的脚，紧紧地闭着眼睛把脸扭向一边，这大概就是晕血吧。

　　不知是因为晕血还是因为心里太过紧张，或者表面上看上去很健硕的人其实身体素质并不好，抽完血后，秦西珍觉得发冷，有点虚脱感，头晕晕地转不过来。他接了医生递过来的七百元钱，脸色苍白地在木椅上坐了一会，才两腿沉沉地走了出去。

　　他本来是想去西蒙那里的，潜意识里他又急于回家，想喝一碗热热的面汤，焐着被子好好地睡一觉。然后他就稀里糊涂地坐上了回家的班车。

　　惠惠下班骑着车回到村边，远远地看见爸爸走在村口的石子路上。西边的天际一轮太阳好像蒙了一层毛玻璃，光色昏黄，绿色褪尽的村庄，在秋日的落晖里有几分安逸，也有几分苍茫。爸爸的身影在落日和村庄的大背景下，显得尤其渺小和孤寂。惠惠有点可怜起老爸来。

　　没等惠惠那点怜悯在心里咂摸清楚，她就看见父亲像一截枯木一头倒进了路边的油菜田里。惠惠大惊，立即把电瓶车调到了最大码。

　　秦西珍喝了一碗英子冲的红糖水，裹紧被子睡下了。英子不再和丈夫冷战，惶急地问他怎么了怎么了，秦西珍闭了眼不想理她。惠惠翻爸爸的口袋，希望能翻出什么病历来，却翻出了一张卖血的发票。惠惠发怔，英子明白了缘由，便又哭又骂起来。骂秦西珍不想好，作坏了身子要拖累她娘俩；骂老天不开眼，怎么就欺负老实人。英子其实更想骂西蒙，但她不敢骂，怕惹毛了秦西珍。

　　英子摸了一把泪，解掉身上的围裙扔了，气冲冲地去了两里外的吴村长家。吴村长正坐在桌前喝酒，看见英子放下酒杯请她坐。

　　英子不坐，英子又哭又骂。“你拿工资喝美酒，却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你可晓得秦西蒙生病躺在医院里没钱医治？你这个村长怎么当的？”

　　吴村长给英子泡了一杯茶，叫她有话好好说。英子想起卖血回来的丈夫心里发酸，就哭着把这事给说了。村长叹气，说秦西蒙的事我们也知道，但心有余力不足啊，村里有没有什么企业，这两年也没有卖地了，哪里有钱呢？英子火了，责问道：没有钱你们怎么还天天去三毛子家的饭店呢？吴村长便用手搓自己的脸，说明天去镇民政室，看看能不能解决一点钱。

　　这天惠惠在该下班的时候却没有回家，英子站在门口朝路口不时地看着，心里越来越毛躁。不久，和惠惠一起在电子厂上班的刺藤藤的大女儿，把惠惠的电瓶车骑过来了，说惠惠去浙江同学那了。英子一听立即急得六神无主，扯出秦西珍就要他和自己一道去车站找。秦西珍说，现在恐怕人都已经到浙江了，你去哪个车站找？英子不依，发疯似的对秦西珍又打又挠。秦西珍一边缩着脖子让开脸，一边掏手机给惠惠打电话。

　　英子见丈夫打电话，这才清醒了，安静下来，眼泪巴巴地等着。电话是通的，但惠惠没有接。秦西珍又打，再打，还是不接。秦西珍便笨拙地摁键发信息，搞了好半天，写出一句话，才五个字：你妈要疯了！一会儿，惠惠便把电话打过来了。秦西珍才说了句：是惠惠啊？英子便把电话抢了去。母女俩在电话里叽里呱啦好一阵，英子不断地叫女儿回来，女儿就是不听。英子没法，只得把电话又交给秦西珍。

　　女儿告诉秦西珍，她和同学一起，在一家制衣厂上班，多劳多得，收入要比门口的电子厂高一倍。说，赚多多的钱，春节时带回家给叔叔治病。秦西珍鼻子发酸，柔声叫女儿注意安全，不要和陌生人打交道，要天天打电话回家。

　　过了一天村长带了二千块钱来，说是村里和镇里给的救济。又问，西蒙是不是参加了新农合？秦西珍猛一拍额头：“对呀，参加了！这样是不是可以报销一些医药费？”村长说：“至少能报销百分之六十吧。”又说，“我已经向镇里给西蒙申请了大病救助，镇里认为西蒙这种情况符合政策规定，答应尽快把补助款批下来。你只管照顾好西蒙，同医院联系做手术，说不定有转机呢。”秦西珍听了，心里一下子亮堂不少，对村长更是千恩万谢。

　　不久，镇中学的老师和学生也捐来钱，秦小小幼儿园的老师和几个有爱心的家长也捐了钱。这些钱，七七八八地加起来，竟然有六千多块。英子喜出望外，功臣似的在丈夫面前说着笑着。秦西珍接过英子交给他的钱，却笑不出来，他不知道西蒙在医院那里要填的窟窿到底有多大，这六千多元只怕是杯水车薪呢。

　　·9·

　　大病救助款很快批下来了，秦西珍从村长手里接过那厚厚的一沓票子，激动得手都抖了。他赶紧同医院联系给西蒙手术。医生告诫似的说，西蒙的病发现得太晚了，癌细胞怕已经转移，劝秦西珍不要报太大的希望。秦西珍觉得，不管咋样，也要争取一下，手术一定要做。医生望着秦西珍，同情地叹了口气。

　　果然如医生所料。医生打开他的腹腔，觉得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医生告诉秦西珍，西蒙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最多还能活一个多月。医生鉴于他们家的实际情况，劝秦西珍把弟弟带回家静养。

　　这就等于判了死刑了，而且还是 “即将执行”。

　　秦西珍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两腿沉沉的，走不到西蒙的病房里去。他在走廊上一张绿皮椅子上坐下了，双手捧住了脑袋。心里空了一块，痛得无着无落。

　　秦西珍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双仿皮的半筒靴，他一看就知道是桃子的脚。秦西珍坐直了身子，果然看见桃子站在他面前，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悲戚。

　　“把他搞回家去吧。”桃子说。

　　“搞回家他心里会难过。”秦西珍不同意。

　　“住在这里费钱哩。医生又在催交费了，交多少钱不是打水漂？”桃子坚持。

　　秦西珍也知道西蒙住在医院病是不指望治了，但谁说就是白花钱呢？至少能给西蒙一些希望，他躺在医院里心里会安稳些，只是他妈的这个临终安慰有点贵。再贵秦西珍也要去努力，他是西蒙的哥，西蒙是他弟。

　　秦西珍看了妹妹一眼，说，你再照顾几天。钱，我去想办法。桃子五味杂陈，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等到西蒙的刀疤拆了线，秦西珍又借了一万多块钱填进了医院的账库里。西蒙斜着眼睛看天花板，脸上木木的，眼睛渐渐地空洞起来。他用力拔下吊针，挣扎着下了地，说什么也不肯住院了。

　　西蒙回家不到半个月就去世了。这回秦西珍没有哭，他疲惫不堪地料理着一切大小事物。报丧、购买殡葬用品，请道士和殡葬乐队，迎接前来吊丧的客人……家里的亲戚不多，能给他帮手的只有妹婿肖明。秦西珍想把弟弟的丧事办得周到些，想为弟弟最后再做点事，没有想到出殡时却出了大乱子。

　　西蒙出殡时的前夜，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的秦西珍被肖明劝走了。肖明说和桃子守夜，叫秦西珍去睡一会。秦西珍也确实太累了，再加上出殡时还有很多事需要他有体力去打理，所以他就随英子回家了。头一挨着枕头就打起呼噜来。

　　天刚刚蒙蒙亮，响起了急剧的擂门声，桃子在门外大呼小叫：哥，哥，你快起来！西蒙不见了。

　　秦西珍跳起来，赤脚奔到大门边，哗啦一下拉开了门。门外站着桃子和肖明。桃子战战兢兢地地哭诉到：西蒙不见了。秦西珍顿时头皮发麻，浑身颤抖起来。难道诈尸了？

　　英子也起来了，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秦西珍拿了家里的那盏矿灯，有了雪亮的灯光壮胆，四人一起又回到了西蒙家里。西蒙的堂屋里，停板上空空如也，西蒙连同盛他的纸板棺材（当地实行火葬，死者都放在纸板棺材里）一起消失了，只有停板下和停板前的油灯还在摇曳着一豆火光。灵堂内气氛十分诡异，大家都不寒而栗。秦西珍蒙了，思维像被绳索困住了，又像在梦中走不出来，惶急得要抓狂。

　　秦西珍瞪着牛眼盯着桃子，桃子罪人似的低了头，小声解释说，她见肖明打瞌睡，心疼他这几天累着了，叫他去西屋小小的床上睡一会。她想她一个人守着就行了，不知道怎么地，也许被魇住了，后来，后来……他就不见了。秦西珍知道桃子一定也是睡着了。他真生气了，但现在又不是生气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把他找到啊。于是大家分头打电话找道士，找亲戚，叫邻居。一会儿客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屋里有了人气，也就不显得瘆人了。

　　大家分头去找，从这个房间找到那个房间。厨房、厕所也找过了，大路上，池塘边也找过。还有人提议去医院看看，西蒙说不定自己去医院了，村部卫生所也要派人去找找。

　　天渐渐地大亮了，殡葬乐队的人带着乐器也来了，送殡的亲戚朋友和看热闹的乡邻也到了。连秦小小都被肖盛拉起来了。大家聚在一起议论西蒙消失的事，小小睁着大眼看着大家。

　　“我知道爸爸在哪里。”小小突然大声说。大家陡然安静了下来，一起把目光投向小小。小小说：“一定是被爷爷藏起来了。”

　　秦西珍这才想起：到现在没有看到父亲。大家自然而然地一齐朝秦西珍家院外的“博物区”走去。秦西珍一眼就看见了父亲，秦老憨蹲在那里，袖着双手，勾着背，冷得直哆嗦。他黑色褂子的背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霜。

　　没有看见西蒙的纸壳棺材，但人们看到了博物区高高隆起的塑料纸、蛇皮袋、破伞和旧衣衫。秦西珍知道父亲一定把西蒙藏在那里了。看着瑟瑟的父亲，秦西珍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