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闹钟叮铃铃、叮铃铃响个不停,赤裸裸的马小五伸伸胳膊,感觉腰酸背沉,极不情愿地从发粘的凉席上爬起来,摁停桌子上的手机,打着哈欠穿上大裤头,套件背心,趿拉着拖鞋拉开门,抓着扶手顺着又陡又窄的楼梯迷迷糊糊下楼。走出院子,来到不远处的公共厕所,蹲在臭烘烘、苍蝇嗡嗡的便池上办完一天的头等大事,才留意到这个城中村的街道上早已忙碌起来。熟悉的脸陌生的脸一个个行色匆匆,三轮车电动车来回穿梭。马小五快步走回院子,对着水龙头洗了把脸,又噙了一大口温吞吞的水,仰起头咕嘟咕嘟漱漱口,甩着手上的水珠爬上楼。进屋脱掉大裤头背心,刚穿好裤子、T恤衫,老婆陶改花一手提着油条一手提着塑料袋装的豆腐脑就进了屋,她手脚麻利地把油条放在床前的小桌上,顺手从桌下抽出一只碗,把豆腐脑放进碗里,转身从走廊上的锅里捞出她早起煮熟的三个鸡蛋,一并放在了小桌子上。马小五穿好袜子套上皮凉鞋的时候,她已经把床头那台呼啦哗啦响着的摇头扇转过来对准了小桌,有条不紊地交代:你快吃完饭去坐车,别耽误了,我下边的活还没干完呢,先下去了。说完,扭动着发福的腰出了门。
马小五匆匆忙忙吃过早饭,脸上汗津津的,背上湿了一片。走出村子,翻过铁路就是市区了。当初选择在这里租房,一方面是老婆陶改花的表姐也在这里住,给改花介绍了清理村中垃圾的工作,另一方面是离等车点近,坐通勤车方便。早上的时间总是显得紧张,刚到等车点和工友说两句话,6点20分的通勤车准时准点地驶了过来。通勤车的空调刚启动里面闷热,坐在汗酸味浓郁的车厢里,很多人靠着车座一会就酣然入梦,从市区到矿上30分钟的车程等于睡了个回笼觉。马小五身上的汗一直落不下去,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大厦,恍惚是电影的大银幕,竟然是这么的陌生。车出市区,路边的玉米地一闪而过,窗外的高楼没有了,到处都是绿色,这让马小五亲切起来,不由就想起了故乡。故乡的早晨是多么清爽啊!鸡鸣狗吠,猪哼羊叫,薄雾缭绕,路边的野草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微风习习,即便是三伏天,早起的人们也要穿一件褂子的。
更衣室的排风扇呜呜叫着,抽出的是汗酸味、臭胶靴味、男人身上的骚臭味的混合气体。马小五从更衣柜里拿出军用水壶和洗衣牌,到洗衣房门口的电茶炉里接了满满一壶水,从小窗口领出洗净晒干的工作服,再回到更衣室脱了个一丝不挂。工友们换衣服的时候还用自己的家伙开着对方老婆某个部位的玩笑,刘建强指着张国山裆里那片草丛说,大家看看国山的家伙藏在鸡巴毛里都看不见了,小得跟豆虫一样,肯定伺候不了他老婆,老婆也不知道在家给他戴了多少绿帽呢!张国山也不示弱,以牙还牙,你懂个球,这叫毛里藏,见了你老婆它就坚强了,今天下班就去你家,让你老婆感受一下我的厉害!嘻嘻哈哈中穿戴整齐,到灯房领矿灯自救器,若遇到发灯的刚好是自己熟悉又泼辣的小娘们,开几句荤素搭配的玩笑,遭几句骂声乐呵呵地下井去了。
走出罐笼是一段长长的进风大巷,风是顺着井筒从地面下来的,吹着后背走路都感觉轻便。进入伏天后最凉爽的进风大巷也随着地面温度的升高而湿热起来,过了风门进入回风下山,空气一下子变得粘稠了,热烘烘的气息钻进鼻孔,根本不是丁国昌说的那样夏天不热冬天不冷。那年春节,马小五老婆的表姐夫丁国昌穿着崭新的羽绒服来看望马小五岳父岳母时,一边喝酒一边向马小五炫耀煤矿的好处,说出的话不仅一套一套的还合辙押韵:家有千顷,不如下井,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坐着铁罐,上下一阵风,月底开工资,钞票数不清。煤矿井下是否冬暖夏凉马小五那时候只是感到神秘,陶改花的表姐夫丁国昌一会散一圈帝豪烟,一会从羽绒服里掏出来看看翻盖手机,以及去年秋天新翻盖的二层小楼,确凿地证明着煤矿能挣大票子。
那次的聚会只是让马小五对煤矿感到好奇,若不是那年春天岳父的故去和夏季里他承包的20亩地绝收,他这一辈子是没想过下煤窑的。来到煤矿后才知道丁国昌所吹嘘的煤矿和现实的差距。井下的很多工作面,不仅仅是夏天热,而且是非常热,又潮湿又闷热。沿着回风大巷湿滑的台阶来到他所在的掘进五队施工地点时,工作服早已汗湿透了。马小五甩掉工作服,和水壶一起挂在巷道边的电缆沟上,简单询问了上个班的掘进情况,扛上钩钎来到工作面查找顶板。
五年前马小五就被队里任命为班长。在煤矿一线的班长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接班后的首要任务是找好顶板排除隐患,然后组织大家挂网打锚杆,常年在一起的弟兄,不用咋吩咐,很快便各就各位忙碌起来。忙完这道工序开始喷浆,掘进头留下一个喷浆手和一个打灯指引人员,马小五带着其他弟兄到后边卸料。石子沙子水泥搅拌好的喷浆料一矿车两吨,一个班至少喷8车才能保护好上两个班掘进的巷道。大家光着膀子,脱掉了裤子,只留下裆里那一片遮羞布,轮番站在矿车里挥舞着铁锹把干燥的喷浆料一锹一锹地装进喷浆机进口的筛子上,紧贴着喷浆机站着一个人不停地来回摇动着筛子,旁边还有一个人配合紧凑地用一个小铁铲挖着袋子里的速凝剂往里面均匀掺合。喷浆机沉闷地响起来后,粉尘随即弥漫,巷道里粘稠的空气就像沸腾的牛奶里又撒入了面粉,更加黏糊,一个个戴着的防尘口罩宛如电视里生化部队的防毒面具,用力呼吸才能保证繁重的体力付出时的氧气供应。两个人合力卸完一车料轮换下来,好似在澡堂里扎了个猛子站起身,汗淋淋明亮的皮肤上粘着空气中弥漫的粉尘,摘掉口罩跑到后边的水管前洗一把脸,坐在风口处大口大口喝水,喘息了一会,从巷道壁上挂着的袋子里拿出自带的班中餐,充填咕咕叫唤的肚子。
完成了一个班的任务,浑身的骨头仿佛散了架,从工作面到地面澡堂,他们面对的首先是一条一千多米的上山道,长筒胶靴里就像灌了铅,向上攀爬似乎在考验他们体力的极限。刘建强有气无力地哀求,马班长,咱累了一个班,不如扒车吧!马小五断然拒绝,厉声说道,斜巷运输严禁扒蹬跳,你不知道啊?忘记了我多次给你们讲过的那次事故,老李天天摇着轮椅在澡堂门口给大家粘胶靴,看着那空荡荡的两条裤腿,不心酸吗?扒蹬跳最可怕,出了事故傻不傻。他永远忘不了刚上班第二年时,班里的李师傅扒车时被压断双腿的事故,每次和弟兄们讲起那起事故,他都会心有余悸。他安慰工友们,咱们干的就是体力活,一个班的活都干了,还在乎在下班路上的劳累?弟兄们跟着我干,我就有责任把弟兄们安安全全地带上去。
上山的坡度不是太陡,12度,闷热,回风流污浊的气体让他们的肺部承受着巨大压力,就像在蒸笼里跑步。马小五是从干煤矿工人的时候开始惧怕夏天、讨厌夏天的。夏天对他是一种酷刑。
其实,30岁以前的马小五是非常喜欢夏天的,喜欢夏天的炙热、夏天的激情、夏天的希望。盛夏时节,田野铺着厚厚的绿,赤脚在绿油油的花生地里锄草,黄土地的温热从脚心顺着青筋暴露的双腿传遍全身,让他感到一阵阵沉醉般的幸福。同妻子陶改花在一人高的玉米地里上化肥时,他锄一个坑,改花弯腰丢进去一撮化肥,一弯腰一直腰,一片绿色中裸露出白花花的一截腰,滚圆的屁股清晰毕现,暑气熏蒸的田野里弥漫着躁动与暧昧。记得有一个晚霞满天的时刻,马小五舔舔发干的嘴唇,扔下锄头忽然间搂住了改花的后腰,手忙脚乱地撕拽单薄的衣裤,喘着粗气嘟囔,我渴了,我渴了!改花扭动着屁股,连声说着,不行,不行。他全然不顾,轻车熟路,瞬间工夫,玉米叶跟着他的节奏哗啦哗啦响起来了。改花还奶着孩子,他双手揉搓着那两坨柔软的棉花,改花弓着腰,含糊不清地说的话已不再是“不行,不行”而是“别停、别停”。当他汗流如注停下来时,改花收拾着衣服嗔怪他,你呀!就是个大馋猫。他嘿嘿笑笑,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呢?干起活更起劲了。夏天温度最高的地方不在太阳火辣辣的田野里,而在烟炕房。烟叶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烟叶炕熟后,刚熄火,合用一个炕房的几户人家的男劳力就集中在了门口,清一色光着膀子一条大裤头,轮流钻进四五十度高温的炕房里,爬上高高的架子,把一杆一杆金黄的烟叶递出来。马小五每次被轮换出来时,和大家一样,浑身上下,就像刚从村西河里游泳浮出水面,那是一种沸热,汗如出浆的脸上闪亮着收获的幸福,对着院子里的压水井咕咚咕咚喝几口,返身又钻进蒸笼般的烟炕,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大家蹲在院子里,顾不得换下湿漉漉的短裤,抽着炕房里散落的焦黄烟叶,欣赏满院子的金黄,对各家的烟叶等级评头论足,地上铺满的仿佛就是人民币,有人暗中已经开始计划烟叶卖掉后添置的东西了。
那几年的日子多舒心啊!大儿子陶钢柱刚上小学,小儿子马铁柱送进了村里的幼儿园。岳父岳母盼星星盼月亮想要个儿子,一辈子就生了三个闺女,没想到马小五做了倒插门女婿刚3年就给他们生了两个外孙。这位远近闻名的老兽医陶建明深明大义,大外孙随他们姓陶,主动要求小外孙改回去随马小五姓马。小两口忙活着地里活,岳母帮他们看孩子,岳父经常被请去给人家看看骡马牛羊的疾病,有时候村里谁家的猪生病了,他蹲在人家猪圈旁看看,也常常是药到病除。地里有收成,岳父有收入,马小五觉得这个家比邻村他的老家马庄日子好过多了,这就是他理想中的小康之家。
陆机此役之败,战场何处,诸家史籍颇有记载。亲兄参与战事、几乎直击现场[注] 参见《晋书》卷八十二《王隐传附兄王瑚传》,第2143页。的同时代人王隐,在其《晋书》中即作如下书写: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的牛、马、骡子这些农田里的主角越来越少,做了大半辈子兽医的岳父忽然间清闲起来。地闲长草,人闲生病。那年春天,岳父肚子疼被送进了县医院,一检查,肠癌。从发病到他走,就三个月时间,那么硬朗的一个老人,说没就没了。住了3个月的医院,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欠下外债。屋漏偏遇连阴雨,那年夏天,马小五的20亩西瓜长到碗口大的时候,一阵黑风刮过,鸽子蛋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脑砸了下来,马小五望着丰收在望的一地西瓜千疮百孔,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夏天,马小五充满希望的季节,令他热血沸腾的季节,这场冰雹之后,变成了冰冷和绝望的季节。就在这个时候,陶改花的表姐夫丁国昌捎话,矿上正在招农民工,工资高,待遇优厚,干得好还可以转为正式工。马小五仰天长叹,告别了美妻娇子、告别了亲人土地,来到了二百公里外的兴平煤矿。
马小五行走在燠热的上山巷道里,回忆起十多年前他的乡村他的土地,感觉故乡的夏天哪怕是正午火辣辣的太阳也是舒服的,那种热是光明正大的热,煤矿井下的热是憋闷的热,像烧透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离末班通勤车发车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大家坐在会议室过着烟瘾,马小五认真的填写班组日志,张国山附在他耳边鬼鬼祟祟地说,班长,离发车时间还早着呢,上一个班了,怪累,今天刚发工资,我请你去做个按摩吧?马小五瞪了他一眼,小声说,瞎球糟蹋钱。张国山悄悄地溜了出去。
马小五很清楚张国山说的做按摩是什么意思。去年夏天有一次下班晚点,刚好倒紧班,大家都没回家,在食堂吃过饭后,去会议室躺在长凳子上休息。路上,刘建强和张国山拉着马小五说,咱矿北大门新开了一家靓妹足疗店,咱去做个按摩解解乏吧!
马小五对足疗按摩是有过一次特别感受的。
当上班长的头一个月,马小五所在掘进队不仅超额完成了任务,还被评上矿上质量标准化工作第一名,队长一高兴,拿出一部分奖金,带着他们5个班长,来到市里的银水桶足疗店。抬脚迈进自动玻璃门,两边四位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笔挺的身子弯了下来,同时传出甜甜的和声:“您好,欢迎光临。”马小五心里一紧,顾不上细看迎宾小姐的模样,就走进了金碧辉煌的走廊里,迎面的服务员都会柔声说,您好,祝您健康!他们6个人被领进了两间屋,屋内灯光柔和,墙上挂着半裸的女人油画,并排三张大床,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床与床之间的隔断上摆放着时令水果、瓜子零食。同来的其他两位班长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来,很熟练地招呼马小五脱光衣服,换上从消毒柜里拿出的短裤短衫,短裤短衫拿在手里温热,穿在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马小五模仿着他们躺在床上,悠然点上一支烟,听到敲门后进来三位身着粉红色紧身衣的美女,每人端着一个木盆,轻轻地放在床头,加入热水,柔声细语说到,大哥,先烫烫脚吧!马小五把脚放进盆里,看清了为他服务的是一位鹅蛋脸大眼睛的姑娘,鹅蛋脸仰起头,闪动着长长的睫毛,关切地问他,哥,水温合适吗?马小五不知所措地说,合、合适。鹅蛋脸给他简单地洗了脚,端着木盆倒水去了,马小五左右看看他们又平躺下了,也平躺在了床上。一会儿,鹅蛋脸坐在了他的脚头,如莲藕般细嫩的手指开始捏按他的脚,一阵酥麻传遍全身,马小五禁不住哦了一声,无意识地咬紧了牙齿。按完脚,鹅蛋脸到卫生间洗了手,从头部开始,把马小五浑身上下,按捏掐揉了个遍。鹅蛋脸肉乎乎的小手在马小五腹部抚摸轻揉时,他心怦怦乱跳,敏感的部位控制不住地支起了小帐篷,好在那双小手很有分寸,马上指引他翻身趴下给他顶腰按背,才不至于让他过于尴尬。
那次120分钟的保健,过后他才听说叫泰式按摩,让马小五体验到了从没有过的美妙通泰感受。所以,当刘建强和张国山怂恿他一起去矿北门靓妹足疗店的时候,他以为是比银水桶档次低的类似按摩,就和他们一起去了,进去后各自被领进一间鸽子笼似的小屋,屋里灯光昏暗,仅铺了一张与办公桌一样宽窄的小床,他坐在床上刚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一位脸上擦白粉抹着猩红嘴唇女人推门进来,转身迅速地插上了门,开门见山问他,大哥,你想咋玩啊?马小五一下子蒙了,脱口而出,什么咋玩啊?那个看不出年龄的红嘴唇浪声浪调地说,打炮70,带吹100。马小五惊愕地问,不是按摩吗?红嘴唇解释,单纯按摩30,若是玩了,按摩白送。马小五想逃离,又想到这样走不合适,就说,我只做按摩。红嘴唇撇撇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转身又拉开了门上的插销,半开着门,冲马小五说,躺下吧!然后潦潦草草地在马小五的身上抚摸了一遍,不仅没有让他体验到一丝一毫在银水桶的感觉,反而让他觉得龌龊,也就20分钟,红嘴唇说了声好了,马小五掏了30元钱,仓皇而去。
班里的十几个弟兄,像马小五一样带着老婆的不多,大都是单身在外,几个月才回家和老婆团聚一次。万事万物,阴阳平衡才和谐,煤矿井下是清一色的雄性,连一点女人的气息都闻不到,但井下谈女人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马小五记得一位煤矿作家在他的小说中总结过井下谈女人的事,说谈女人就是生产力,不谈女人就会影响生产力的发挥,还总结了一个顺口溜:采煤工不谈女人,煤炭产量低;掘进工不谈女人,巷道掘的低;机电工不谈女人,烧了发电机;放炮工不谈女人,放炮如放屁。马小五经常能看到,弟兄们有时候懒洋洋的像绵羊,只要谁拉开话题说说女人,马上就生龙活虎,他们谈女人还很直接,一开口就把女人的衣服脱光了。工作中说说女人,心被撩拨得火烧火燎,下班后这些足疗店、洗发屋就成了个别意志不坚强的人败火的地方。俗话说,劝赌不劝色,哪怕是要好的伙计,马小五顶多暗示一下别糟蹋钱。哪句话说得不当了,别人回一句,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那样就尴尬了。他自己是从来不出轨的。老婆陶改花温柔贤惠,人长得也好看,大眼睛双眼皮,生过俩儿子了,皮肤白皙光滑得就像煮熟剥开的鸡蛋,年轻时方圆几里,谁不知老陶家的三闺女啊!更关键是马小五骨子里铭刻着勤俭节约。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教育他们弟兄五个,不该花的钱一分钱也不能花,不办正事走歪门邪道都是不该花的钱。若不是弟兄们多,那时候太穷找不到媳妇,他也不会入赘到陶家做上门女婿的。
通勤车在太阳下暴晒了一下午,打开车门,一股热浪扑来,坐在座位上犹如坐在蒸笼中,司机说车内显示温度48度,马小五身上的汗小虫子一般瞬间就钻了出来,好在车发动后空调随即打开,一会儿车里就凉爽了。
回到出租屋,陶改花先端上来一碗绿豆茶,马小五光着膀子一气喝完,豆大的汗珠顺着脊背往下滚落,那台从旧货市场买的摇头扇呼呼啦啦扇着热风,他干脆搬个小凳子坐在了走廊上。他们图便宜,租房时住在了这家的顶层,顶层是在原来三楼的基础上加盖的彩板房,彩板房冬天不隔寒气,夏天不隔热,太阳一晒,温度比外边还高,好在走廊比下面的楼道宽敞得多,两人的简易厨房就安置在走廊上。晚饭后马小五下楼到临街的小卖部门口看会打牌,陶改花洗洗涮涮收拾家务。
入夜后起了风,开着窗户,小屋里有了一丝凉意。马小五躺在床上,手不由得握住了陶改花的胸,陶改花好像得到了他们预定的暗号往他身上靠了靠,头枕在他结实的胸脯上,细声细语问他,你明天不休班吧?马小五暗中笑了。他和陶改花都是四十多岁的人,每天上班累得腰酸背疼,床上的那股生龙活虎劲儿越来越淡了。不知从何时起,两人有个了默契,每逢马小五休班或者倒松班时,他们夜里才有节目。明天马小五不休班,今夜,想了。陶改花说,上一天班了,那么累,好好睡吧,明早还得上班呢!改花对他总是那么体贴,自从钢柱上高中铁柱上初中都住校后,她就只身来到这里细心伺候马小五,每天早上还在这个城中村里扫街道清理垃圾。陶改花一直认为夫妻之间的床笫之欢最损害男人的身体,特别是马小五成为煤矿工人后,她听说井下的活苦,就压抑着自己很有节制地满足马小五的需求。马小五使劲把陶改花揽在了怀里,高兴地说,今天发工资了,5月份的工资终于上账了。陶改花轻轻叹了口气,说,这都8月了才发5月份的工资,也不知道煤矿以后啥样呢!马小五说,会好起来的,听老工人说,2000年的时候煤矿才困难呢,很多工人都下岗再就业,现在赖好大家都有活干,我觉得啥事有一高就有一低,低到一定程度又该往高处走了。
马小五轻轻摩挲着陶改花光滑的背,不由回想起十多年前他刚来煤矿上班时的光景,那是后来经济学家们称为煤炭黄金十年的开始,矿上不断招工,工资逐月增长,作为新工人的马小五,工资高时每月六七千元,顶在家种多少地的收入啊!马小五身高体壮,从小吃苦惯了,做上门女婿后养成了凡事低调的习惯,工作中服从命令听指挥,干活不惜力,队里的工人干部都喜欢他,上班第四个年头就由农民工转为了全民合同工,也就是令人艳羡的正式工。后来的几年里他实干的同时肯动脑子,掘进头打眼、喷浆、铺道、开耙斗机他样样在行,又被提拔为班长。在老家早已扒掉岳父留下的大瓦房盖起了二层小楼,让岳母在村子里特风光。楼房盖起来了,存款多起来了,大儿子考上了大学,二儿子在县重点高中,日子越过越红火,马小五的幸福感却逐渐减少了,心里越来越焦虑。人生的幸福和痛苦都是因为比较而生,往高比了,便不幸福,往低比了,便觉得幸福,这边你刚辛辛苦苦盖起了小二楼,邻居就有人在城市里买房子了。农村娶媳妇的成本越来越高,盖楼、买车,有的更明确地提出必须在城里买房,难怪城市里的高楼大厦越建越多。马小五两口子就算是上不攀下不比,不用咋计算就清楚两个儿子未来十年内的花销,再不奋斗几年,说老就老了。村里青壮年男人平时几乎见不到,就连前几年说的留守妇女,这几年都到处跑着打工挣钱。大家都在拼啊!
马小五搂着陶改花躺了一会儿就遍体生津,陶改花往外边挪挪身子,说,要不咱也换个地方住吧,村西头那家有一间带卫生间的,不是顶层,一月四百。马小五叹口气说,就这吧!现在矿上效益不是太好,能省点就省点。等将来吧,将来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说着话,伸手把陶改花扒拉到床中间,翻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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