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小惠突然长大了。她学会了装睡,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地躺着,偷听。
小惠的父亲是观头村做挂面最好的。一到冬天,和面的大瓷盆,齐齐整整的挑竿,晾挂面的架子,一丈长的大案板,铡刀片一样的大刀,一样一样从后窑里取出来,擦洗干净,在屋里、院子里摆好,等着前来做挂面的人。挂面要看天气,订晚了,就要排队。
一家人从这时候开始忙碌。小惠没上过学,也不下地干活,她的活动范围除了窑里、院里,顶多到窑垴上拽把麦秸,抱捆棉花杆。她爱绣花,竹绷子上绷着红的绿的绸缎布,丝线劈成两股甚至更细,绣枕头顶,绣门帘,绣肚兜,图案大多是鸳鸯戏水、喜鹊登梅、莲花童子、梅兰竹菊一类。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各种针法交替,针脚细小密实,颜色过渡自然,村里谁家有头面上的事需要了都来求小惠帮忙,小惠乐呵呵地笑笑,从不推辞。因此,当全家人开始忙着挂面的时候,小惠依然端着她的竹绷子,就着阳光,一针一线慢慢地扎着。
挂面的活是从夜晚开始的,五姑送面来,自然是要往头里排。头天下午看看天气,预计着第二天是晴天,就要开始和面。半袋子面倒进大黑瓷盆,加了盐,和成光溜的大面团,盖上面褥子醒着,醒一会儿,盘一次,盘完了再醒。于是,夜晚变得很漫长,等待醒面的过程,小惠娘坐在炕上剥花生、夹核桃,和五姑说话。
五姑是村里的媒婆,她来做挂面,小惠娘不但留她吃了晚饭,还给她捞了一碗酸豆角。五姑也不推辞,酸豆苗摆在桌子上,免得走时忘了,花生核桃吃得嘴干,揪一截嚼嚼,生津提神。
小惠在炕的最里面躺着,由于身材瘦小,几乎不占什么地方,原本已经睡着了,被核桃碎裂的声音惊醒,于是,听到了娘和五姑的谈话。
一盏油灯昏黄闪烁,小惠头朝着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屋几口人?
八口。
这是老几?
老四还是老五。不是老大,也不是老末。
哪有毛病?
没大毛病。羊羔疯,不犯时候跟好人一样一样。
咱小惠,人家知道不?也就是看着人小点,哪都好好的,屋里活不耽误,可灵性。
大人知道,娃我可没问。
唉……
嫂子,这事不能急,我再说说看。
小惠知道,这是要给她说媒了。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睡不着了,身子一动不动,心思活泛,但又不能问,也不敢问。
鸡叫头遍,父亲和娘起来盘面、搓条的时候,小惠才刚刚睡着,等她起来,挂面已经上了架,一点一点在往下垂着,越来越细越长,一丝风过,银丝一样的挂面微微颤动,带来一股面香。小惠依然绣着花,针却扎了好几次手。
又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五姑的面已经切好,捆扎成七两一把,齐齐整整码在笸箩里,剩下的面头盛在盆里,等五姑来取。小惠娘说,去喊一下你五姑,就说面好了。小惠说,我不去。小惠娘纳闷,这闺女咋突然央不动了。
五姑来的时候,小惠已经吃过饭上了炕。
惠睡着了?
早睡着了。
今儿后晌我去马家寨了,把咱小惠的情况说透了。那娃在,我也见了,平常人,紫棠色脸,话不多,看着怪老实。
咋说?
那娃没说啥,说他来串亲戚见过小惠,除了人小点,还有点背锅,脸好看。他知道小惠手巧,说手巧的人心也巧。这娃看着是没啥,不过,家里大人有说辞。
弹嫌啥?
说怕不能生娃,还怕这病遗传。
她五姑,这病不遗传,去城里大医院看过,家里人老几辈都没这病,医生说能生。劳烦你再去说说,这事吧,你不跑是不成,明儿赶集我给你捎双好鞋。
这个夜晚的一字一句,小惠都听得仔仔细细。她开始用想象勾勒那个紫棠色脸的小伙子,他不说话的样子,不发病的样子,甚至,犯病的样子,还有那个未知的家,弹嫌她的公婆,心里一阵酸一阵甜一阵苦的。
白天的小惠,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细声细气,绣花,帮着做饭,耳朵却不闲,总想从娘嘴里多听到一点关于她的事,还总盼着五姑来。
进入腊月,雪盖满田野、院落,五姑来了。天刚擦黑,五姑进门就喊小惠娘,嫂子,炒个葱花鸡蛋,这一天腿跑细了,一后晌水米没打牙。
小惠娘欢天喜地去罐里摸鸡蛋,喊小惠剥葱。小惠剥着葱,莫名其妙心跳得厉害。五姑吃了一个烤馒头,一盘子炒鸡蛋,喝了糖水,却不着急说事,小蕙娘拿出给她买的鞋,开始试鞋,讨论鞋的样子。小惠收拾完碗筷,擦了桌子,实在无事可做,只好上炕躺着。
五姑看小惠睡着了,才说,哎呀,当小惠面,我没法说,那事,成了。腊月里看能把亲定了不。
那咋不能。她五姑,真是多亏了你,等咱小惠出嫁,给你扯件好褂子。
五姑又说,就是婆婆问,看咱这边嫁妆,他屋里弟兄多。
小惠娘说,这我知道,咱小惠的只会比别人多,不会比别人少,只要他们不亏待我娃。
小惠突然喊了一声,娘。吓她娘和五姑一跳,再看,小惠还闭着眼,五姑说,说梦话呢。她们看不见,小惠的泪都把枕头洇湿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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