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太的狗丢了。
那是一只边境牧羊犬,黑白交错,毛发浓密,跑动起来像演奏中的琴键,全身翻滚着泾渭分明的波浪。每天早晚,周太太都会带它出来散步。它是小区里的明星。人们看见它,总免不了一阵抚摩和逗弄。来,握个手。它就抬起前爪,和人握手。漂亮,再转个圈。它就原地转一圈,转得人心花怒放。人们对它的赞扬,让周太太引以为荣。周太太的老伴死了,儿子常年在外,陪伴她的就只有这条狗了。我们深知这条狗对于周太太的重要性。因此,阿庆不止一次地表示,想对它下手。这件事我是反对的。一来周太太跟我们无冤无仇,二来,也是最关键的,这违背了我们的职业道德。
我和阿庆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来到北京,租住在周太太的楼下。由于找不到工作,我整天窝在屋里写东西,做我的作家梦。阿庆呢,在街上转悠,幻想有朝一日捡到彩票,或误打误撞帮警方破获一场有巨额赏金的大案。阿庆看了很多侦探电影,喜欢分析,大到国家领导人的讲话,小到一只苍蝇的飞行轨迹,他都分析得头头是道。世上无小事,一切小事都惊心动魄,这是他的口头禅。有一次,我们在公交车上,他分析那些上车的乘客。他说那个穿黑色夹克的中年人是个小偷。我看过去,那人梳着背头,国字脸,腋下夹了一只公文包,像个老板。我低头继续玩手机。过了一会儿,阿庆捅了我一下,嘴唇朝那边努了努。我抬起头,只见那人岿然不动,手却幽幽地伸进了一位女士的挎包。我差点叫了出来。阿庆又捅了我一下,目视前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说,要不要提醒她。阿庆说,找死啊,他包里有家伙。我仔细一看,果然有半截刀柄露了出来。车到站了,他勾出一件什么东西,揣在兜里,下车了。我正要过去提醒那位女士,阿庆又拉住我,叫我别动。等那位女士也下了车,阿庆说,这是个圈套。我说,什么意思。阿庆说,她下车的时候,在包里掏公交卡,却没有发现自己丢了东西,可见她是故意让那个人偷的。他们是一伙的。我说,他们这么做有什么目的。阿庆说,引人上钩,你要是多管闲事,去提醒她,她就会说是你偷的。我说,如果我在他下手的时候提醒呢。阿庆说,他把刀露出来,就是让你不敢轻举妄动。一个小偷怎么会把刀露出来呢,只能说明他是故意为之。
阿庆缜密的思维和细致的观察力,使我对他在街上转悠也能破案的说法笃信不疑。一天,阿庆逛街回来,手里拿了一张纸。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异样的光芒。我说,悬赏通缉令?阿庆摇头说,不对,再猜。我说,难道是公安局的聘书。阿庆又摇头,把纸递给我。我展开一看,大失所望,是一张寻狗启事。我把纸丢在桌上。阿庆说,赏金一万。
就这样,我们走上了寻找宠物的职业道路。
在北京,养宠物的人遍地都是,不愁没有丢的。最重要的是,丢了之后,他们还愿意用金钱来衡量这份感情,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我们走访了很多小区,见过无数启事,从经验来看,赏金的多少确实反映着感情的深浅。有的启事二话不说,直接砸上钱数,大号字体,颜色加粗,像一声呐喊,振聋发聩,我们完全可以体会主人那张焦急的脸和不计代价的决心。有的启事,挖空了心思,措辞不可谓不情真意切,可以说到了催人泪下的地步,可是看到最后,绝口不提酬谢的事,或者只有“必有重谢”这样模糊的承诺。通常,我们对后面这种启事是不搭理的。有价值的启事,我们会先打个电话过去确认,因为有很多宠物已经找到了而启事没有撤掉的情况 (为此还闹过把主人当成小偷向他索要宠物的乌龙事件)。更离奇的是,还有人表示不用找了,因为有了新欢,旧爱就随它去吧。
除了偶尔有热心人插一脚,这个行业基本没什么竞争力。最大的困难就在于寻找本身。在这方面,阿庆充分展现了一个业余侦探爱好者的专业性。他分析道,宠物丢失一般有三种情况:被拐卖、被抱养和迷路。拐卖有两种去向:宠物市场和卖肉市场,这取决于宠物看起来是可爱还是可口。抱养的话,宠物的位置相对固定,却也更为隐秘。迷路中的宠物比较容易找到,它们往往还在附近活动,垃圾场和饭店门口是它们主要的觅食场所。但迷路最不稳定,随时会变成前两种情况。宠物丢失后的前两天是寻找的黄金时间,再往后经过倒卖和转移,甚至杀戮,就无力回天了。因此,通过主人的描述、目击者提供的信息和监控记录,判断宠物丢失属于哪种情况至关重要。
虽然那条赏金一万的狗,我们最终没有找到,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和历练,我们算是渐入佳境,收获颇丰了。最顺的时候,一个月可以完成四五个单子,少则几百,多则数千。这份职业很快改善了我们的生活,使我们从吃煎饼放一个鸡蛋升级为放两个,也让阿庆的才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施展,同时,虽然我们是冲着钱去的,但每次物归原主,看到主人和宠物相拥而泣的样子,我们觉得也是功德一件。
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反对向周太太的狗下手。而阿庆之所以打它的主意,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的事业在不久之后就陷入低迷了,连续几个月接不到单子。据阿庆的分析,主要和季节有关。现在是冬天,宠物过了发情期,出来活动的时间少了,丢失的几率自然就小了。而且我们的“管辖”范围有限,基本就这一片小区,那些丢过一次的,二次丢失的可能性极小。虽说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但熟悉环境需要时间,搞不好宠物没找着,自己丢了。总之,我们遇到瓶颈了。那些日子我们过得非常拮据,每天吃泡面,喝自来水,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另一方面,周太太有个有钱的儿子,具体做什么不知道,但从他开的车可以看出。那是一辆黑色捷豹,全身闪耀着不可靠近的光泽。当它第一次出现在楼下的时候,我和阿庆是绕着走开的。正是这辆车,抬高了那条狗的身价,使阿庆相信,只要把它弄到手,赏金绝不会少。
为了寻找启事,我们过上了早出晚归的生活,这和周太太遛狗的时间恰好一致。我们经常看见一个老人牵着一条狗,走在熹微的晨光里,或黯淡的余晖中,仿佛她们永远处在昼夜转换的那个缝隙,宁静,安详,被一种近乎永恒的光线笼罩着。有时她看见我们,会远远地打个招呼,而我们总是行色匆匆。尤其在阿庆对她的狗产生想法之后,我们躲躲闪闪的样子更像是做贼心虚。
其实,以我对阿庆的了解,他不会真的去干那种事,只是说说罢了。在那个困顿的时期,我们需要一些玩笑来缓解自己。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说完没几天,周太太的狗就丢了。
启事很快贴了出来,赏金两万。
这个消息犹如一记重磅炸弹,轰动了整个小区。人们三五成群地簇拥在那些张贴启事的地方:公告栏、电线杆、行道树、超市橱窗……启事写得很简短,却给人们留下了丰富的讨论空间。照片上,那条狗伸着舌头,摇着尾巴,顽皮地绕着虚空打转,仿佛那里原本站着什么东西。想起它可爱的样子,人们纷纷表示惋惜,甚至有心肠软的老人,为周太太的处境落泪了。
人群中形成了两种意见:一种是自然走失,另一种是被人套走。两种意见的支持者旗鼓相当。认为自然走失的人,是相信小区的治安环境。这里监控密布,出入有保安把守,陌生人很难把狗带出去。相比之下,狗自己溜出去要容易得多。而认为被人套走的人,是基于这条狗值钱,加上周太太优渥的家庭条件,作案者完全可能对它实施绑架。
看到这张启事的时候,我像挨了一拳似的,把阿庆拉出人群。我说,说吧,狗在哪儿。阿庆看着我,像看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不是我干的,他说。
后来证明,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我以为只要阿庆跟这件事无关,我们就能理直气壮地大赚一笔。我们太需要这笔钱了。可是,随着调查的深入,我们发现这笔钱并不好赚。案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启事上说,狗是从周太太家里跑出去的。那天早上,周太太照常出去遛狗,她把门打开后,忽然想起没有拿钥匙。在她转身去客厅找钥匙的时候,狗跑出去了。周太太找到钥匙,锁上门,追了出来。外面没有一个人,也不见狗的踪影。周太太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嘴里喊着狗的名字。路上遇到买菜的张太太、晨练的李大爷和检查线路的杨师傅,他们得知情况后,也帮着一起找。这些在监控里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监控里没有看到那条狗。楼房外十几米处就有摄像头,狗如果出来了,肯定会像周太太出来时一样被拍到。可是没有。有人怀疑,狗根本没有跑出楼房。这幢楼有六层,周太太住在二层,不排除狗出门后不是往楼下跑而是往楼上跑,尽管这有些违背常理,但如果一切都按常理解释,就不会出现意外了,没准儿我们把外面翻个底朝天,狗却躲在楼里呼呼大睡呢。然而,经过排查,楼房里没有。狗确实跑出楼房了,而且在跑出楼房的那一刻消失了。
难道是超自然现象?我说,在我们生活的空间里,也许真有黑洞的存在,它们平时没动静,但会在一些特定时刻发挥强大的吞噬力。阿根廷轿车穿越案,莫斯科地铁失踪案,还有“泰坦尼克”号船长再现案,都是这方面的例子。不知道,阿庆摇头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狗是自己走失的,监控里没有发现可疑人员和车辆。
无论如何,先找到狗再说。我们第一时间跑遍了小区周围的垃圾场、饭店,也去了较远的宠物市场和卖肉市场,都无功而返。其实这次被倒卖和收养的可能性不大,周太太寻狗心切,启事贴得铺天盖地,发现者不会放着高额的赏金不领,却留着收养或拿去贱卖。直觉告诉我们,只要赏金没被领走,狗就还在附近。为了抢得先机,我和阿庆决定不分昼夜,对方圆几公里的区域,展开地毯式搜索。要想找到狗,必须先像狗一样活着。我们的足迹无微不至,遍布各种犄角旮旯,即便像公共厕所那样的污秽之地,我们也是身不顾粪,勇往直前,饿了就啃几口面包,累了就找墙根眯一会儿。狗不等人,它会越跑越远,越远就越充满变数。我们的两条腿追它的四条腿,常有一种命运的无力感。在寻找过程中,我们还发现这次竞争异常激烈,到处都能看到和我们一样白天撅着屁股晚上打着手电找狗的人。
但是一周过去了,没有任何线索。
人们开始犹豫,放弃,甚至盖棺定论地认为,狗不可能找到了。它已经跑出了我们的可控范围。一场由两万赏金引发的找狗狂欢逐渐降温,我和阿庆也由于连日奋战而体力不支了。当我们回到小区,人们已经不怎么谈论周太太和那条失踪的狗了,好像周太太从未养过那么一条狗,或者养过,但已失踪多年,我们在外面忙了一件跟狗无关的事。所有人,至少大部分人,都在适应没有狗的现实。生活以某种诡异的逻辑回归了正常。那些启事因风吹日晒和人们的忽视而慢慢模糊、褪色,直至消失,和它们后面的墙、玻璃融为一体。人们渐渐想不起(或不愿想起)狗的样子。狗在人们的记忆里又失踪了一次。
他们不过是在用遗忘治愈自己,假如那条狗的确从他们那里带走了什么的话,阿庆说。
回来之后,阿庆仍没有放弃。他不相信谁能躲过小区监控和众目睽睽而不留下一点线索。他决定不找了,而是从头思考整个案件的经过。他认为,只有弄清楚狗是怎么消失的,才能让它重新出现。一定有某个开关控制着这一切。
由于案发地点就在我们楼下,阿庆只要得空,就会跑出去站一会儿,有时还把泡面端出去吃。他总盯着狗消失的那条路看,好像那是一头怪兽,会把吃进去的狗吐出来似的。我呢,在家里干着自己的事,写写东西,上上网,偶尔透过窗户,看见阿庆无动于衷的身体,被楼房的阴影缓缓切割着。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但我敢保证,他一定没有看出家里只剩下半箱泡面:吃完这些,就该出去乞讨了。那几天,我又开始四处投简历、找工作。我的看法是,哪怕去街上发传单,去饭店刷盘子,也比找宠物强。这也是我想告诉阿庆的,我们不能靠偶然性活着。
一天下午,阿庆又准备出去了。我叫住他。我说,不要再找了。他好像听见了,返身回到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我说,你找什么。他不说话,继续找着。我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就算那条狗还活着,也已经有了别的主人,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他还在找,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从床底下捞出一根自拍杆,伸缩了一下说,帮我个忙。我说,什么忙。他说,你出来就知道了。
我们出了楼房,往右走了十几米,停住了。阿庆掏出手机,装在自拍杆上,然后打开相机,切到摄像模式,说,你拿着这个。我说,干吗。阿庆说,拿着这个,往上举,看见那个摄像头没,把手机举到那儿。我照做了,刚好能把路灯杆上的摄像头遮住。阿庆说,我现在回到楼里,你听见我喊好了,就开始录。说完,他就跑回去了。我举着自拍杆,像个傻子站在原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见楼道里传来一声“好了”。我收回自拍杆,点击开始,又举了上去。阳光强烈,微风和煦,我就这么以自由女神的姿势,高高地举着手机,和手机周围的一圈弧光,站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没过多久,我的胳膊就因为不自由而发酸了。我小心翼翼地换了只手,继续举着。楼房那边没有动静。阿庆只告诉我什么时候开始,没告诉我什么时候结束。我扭头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我喊,阿庆。没有回音。我又换了只手举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来了。我把相机退出来,点开刚刚拍到的视频。我想看看阿庆在搞什么鬼。
视频里除了楼房,和楼前的一排灌木,什么也没有。
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吓得我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阿庆说。我说,你从哪儿冒出来的。阿庆指了指楼房入口,看我一脸的不相信,他说,你跟我来。他决定再演示一遍他是怎么走出楼房而不被摄像头拍到的。我们来到楼房入口。阿庆说,狗当时从二楼跑下来,经过我们门口,到了这儿。他站在自己所说的位置,楼道的靠墙处。我说,然后呢。阿庆挽起袖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我以为他要冲出去,以快到摄像头无法捕捉的速度。这时,我忽然害怕起来,好像那个黑洞就在他前面两米远的地方。我刚要阻止他,让我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阿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两只手按在地上,脖子尽力伸长,学狗的样子向前爬去。一时间,楼道里充满了膝盖的撞地声,衣服的擦墙声,和咻咻的喘气声。我看见他贴着墙爬出楼道,左拐,继续贴着墙,在灌木的遮挡之下,爬远了。他的动作刚开始有些笨拙,手和脚磕磕绊绊,似乎还在克服身上人的部分;渐渐的,他的四肢已能协调自如,不仅步态从容,甚至能撒腿小跑起来。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不忍打扰他。直到他爬出了我认为已经远远超出演示范围的距离时,他才抬起两只前腿,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向我走过来了。
阿庆通过身体力行,近乎完美地解释了狗消失的原因:只要贴着墙走,有灌木的遮挡,就能躲过监控。但是,躲过这一个,还有后面很多个,狗如何躲过所有监控,依然是个谜。
也许是这个突破性的发现,让阿庆受到了鼓舞,他从此变得更加痴迷了。为了进一步研究狗的路线,他白天出去勘察,晚上回来绘图,把小区里的楼房、摄像头、停车位、绿化带、栅栏和下水道的分布情况,都按比例画了下来,并用虚线框出每个摄像头的监控范围,用红三角标记死角。随着这项工程的推进,他桌上的图纸越来越多,几乎把他那颗耳朵上别着铅笔的脑袋埋了进去。从那以后,我很少看清他的脸,他的脸因长期面对图纸而变得和图纸一样抽象了。
他能继续心无旁骛地做这件事,饿了有泡面吃,困了有床睡,全是靠我到处打零工挣来的。那段时间我什么都干,送快递,做保洁,当保安,混迹于社会的各行各业。我要通过这种马不停蹄的忙碌,把自己从阿庆和那条狗的世界里抽离出来。说不累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之前找宠物的经历,我想我很难坚持下去。好在干了不久,我就收到了图书馆的面试通知,并很快成了一名图书管理员。
那是一家外观陈旧但体量庞大的图书馆。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把读者归还的图书,按书脊上的白色编码放回书架,以便下一个读者取走。这种工作无穷无尽,像纯粹的物理现象,最终结果就是我、图书、读者,被磨损得面目全非。我经常想,西西弗斯不是神话,而是我们的生活现实。但只要能接触图书,不在外面餐风饮露,这份工作还是令人满意的。
忙碌的时候,我基本腾不出心思想别的,不是在书架间跑来跑去,就是仰头哈腰寻找编码。总是有新的空缺等着我去填补。但偶尔,我也会突发奇想:假如我放任那些空缺不管,会是什么后果呢?读者将惊讶于那些书的失踪,像惊讶于自己身上某个部分的失去。他们会代替我,在书架间跑来跑去,仰头哈腰寻找编码。他们焦急的身影将一遍遍涂抹着图书馆,加深这里的夜色,使那些空缺看起来更加幽暗和深不可测。当然,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很快会被另外的书吸引,并说服自己原先的书应该被人借走了。
不太忙的时候,我会拿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躲在角落里看。只有很少的时刻我能看进去。我必须留一部分大脑,去警惕那些空缺的诞生,仿佛一旦出现空缺,书架就像豁了牙的嘴,让我难以容忍。其实空缺一直都有,早在我来之前,早在图书馆成立之前,甚至早在这个世界形成之前。我从未见过没有空缺的书架。我只是在想象中建立了它们完整的样子,然后才对空缺如此在意。但每次有新书归还,我还是会迫不及待地把它们插回原位,似乎通过这种渺小的努力,我可以无限接近那并不存在的理想中的完整。
工作之余,我也会想起阿庆和那条失踪的狗。我几乎想不起什么新的东西,阿庆仍旧白天勘察晚上绘图,狗仍旧下落不明,他(它)们像是停在了过去的某个时刻,随着我的前进而逐渐变远变小。有时,我担心他(它)们会这样消失在我的生活之中,仿佛我的前进成了一种背叛,一种难以定义的罪。可是每晚回家,当我试图抓住越来越模糊的他(它)们时,却又感到力不从心。启事已经揭掉了,在原来的位置留下了比贴启事之前更强烈的空白。周太太也有了新的宠物,是一只小萨摩耶犬,通身如雪,招人喜欢。有好几次,我看见它贴着周太太的腿,走在熹微的晨光里,或黯淡的余晖中,被同一种近乎永恒的光线笼罩着。它像一块橡皮擦,把那只边境牧羊犬擦去了,就像当初边境牧羊犬把周太太的老伴擦去了一样。而阿庆,他越来越沉默和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的,身上那件浅灰色的棉衣脏成了深灰色。有几个晚上,我记得他回来的时候,头上还沾了几片细碎的叶子,衣袖和裤腿满是泥土。他的工程似乎进入了一个关键性的阶段,不容任何人干扰。每当我设法和他交谈几句,都被他随意敷衍过去了。我不仅看不清他的脸,他整个人也开始融化、消解,不可避免地朝着雾的方向飘散而去。
我终于见到那条狗了。它一反失踪前的可爱面孔,变得狰狞而可怖。它在追我。它跑得太快了,我每回一次头,都能感觉它又逼近了一点。我想我已经使足了全力,把我尚未出生的子孙后代的力气,都透支在了这次逃跑上。可是没用。这注定又是一次失败的逃跑。它那讨厌的鼻息,几乎贴到了我的大腿上,使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它抄到我的前面,在我周围转了两圈,又去追别人去了。我站在原地惊魂未定。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阿庆也跑过来了,他那疲于奔命的样子,看着真让人心酸。这时我才想起来,我们是一块逃跑的,中途跑散了。狗先追到我,然后去追阿庆。我们这样逃跑了很多次,我以为这次,我们中间至少有一个人能够逃脱。可是没有。眼看狗快要追上他了,而他越来越不行了,脚步开始踉跄。当他跑到我跟前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这分明是一只羊,弯弯的角,细细的腿,厚厚的毛,连喘息也带着咩咩的声音。阿庆怎么会是一只羊呢?但羊的眼睛里,的确透着阿庆的恐惧。他浑身颤抖着,像是刚从冰河里捞起来似的。我伸手去碰他,却发现我伸出的不是手,而是一根羊蹄……
我惊醒了。现在是深夜,屋里一片漆黑。我伸手摸了摸自己,不是羊,是人。我长舒一口气。回想刚才的梦境,我有种奇怪的预感:那条失踪的狗并没有走远,它只不过像启事上的照片一样,在某个更大的范围里画圈,把我们困在其中,无法突围。它让我们乱跑乱撞,互相伤害。它把我们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想立即告诉阿庆我的这个发现,可是当我打开灯,阿庆已经不在屋里了。
他的床上空空荡荡,被子掀开了一角。床边有一只拖鞋,另一只在椅子下面。椅子斜放着。桌上摆满了凌乱的图纸、尺子、笔,还有一桶没有吃完的泡面。他的手机反扣在泡面旁边,充着电。总之,屋里的一切都处于一种中间的、未完成的状态。阿庆应该是临时离开的,而且很快就会回来。我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这么晚了,他会去哪里呢?我开始回忆他离开时的情形,也许在我睡觉的时候,听到过什么动静。这一想,把我还有些昏沉的头脑彻底惊醒了:阿庆早在我睡觉之前就已经不在了。
阿庆每天比我出门早,回家晚。可是昨晚,我回来之后,一直没有看见阿庆。屋里的东西和现在摆放的一样。我吃完泡面,写了会儿东西,快到十点了,阿庆没有回来。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看了几页书,阿庆还没有回来。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敢肯定,在我睡着之前,阿庆没有回来。
我有些着急,继续往前回忆。我要想起阿庆离开的那一刻,也许他在那一刻对我说过什么。我想起昨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阿庆的被子就掀开了一角,椅子斜放着,手机充着电。我再往前想,更骇然了:前天晚上也是如此。很有可能,阿庆几天前就已经不在了。
如同书架上的空缺,阿庆的消失像一个黑洞,突然向我凝视过来。我拼命搜索有关阿庆的记忆,但他好像永远背对着我,坐在桌前绘图。灯光打在他的背上,他的正面一片漆黑。即使我想象他回过头来,也是一张漆黑的脸,看不出任何内容。我能轻松想起从前的阿庆,他机敏的眼睛,坚定的鼻子,暗匣似的嘴巴(随时会从里面蹦出惊人之语),和嘴巴右侧的一颗黑痣。那仿佛是另一个人,一个明亮、清晰、充满细节的人。而最近的阿庆总是晦暗不清,我越努力辨认,他越失焦得厉害,甚至发生奇怪的变形。也许是受了那次演示的影响,他在我的脑海里时常会不可遏止地往狗的形象滑去。他头上的叶子,他衣服上的泥土,都在加深这个动作的悲剧性。他作为人的形象越模糊,作为狗的形象就越具体。我渐渐觉得他每天是爬着出去和回来的,他呼吸时伸着舌头,耳朵高耸,但有一半耷拉下来,他的尾巴和他的后腿一起,被他穿到裤子里去了。连他的声音我也听不真切,他对我说的话,听起来就像一串狗吠。地板上、床铺上、图纸上,到处都是他的爪印。我闻到整个屋子都是他的味道,那种把鼻子埋进狗毛里闻到的味道。
他一定是去找那条狗了。从他桌上的图纸来看,他应该已经掌握了狗的去向。可是,如果需要好几天的话,屋里不会像现在这样,呈现出一种匆忙的、被打断的状态。可以想象他是一边吃着泡面,一边画着图,突然被某种意外的力量吸引,于是他站起身,把椅子推向一边,连手机也顾不上拿,就走出去了。很可能连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我就出去一会儿。如此说来,他未必是去找那条狗了。他是被一件并不起眼的小事吸引到了别处,但这件小事只是线头,后面藏着巨大的线团,最终裹得他无法脱身。
当然,还有可能他确实有什么急事,需要停下手头的一切,前去解决;更要命的是,在他临走的时候,我说不定还在场。他告诉过我他要去哪儿,可我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没有在意。他是从我的眼皮底下消失的。换句话说,是我有意无意的忽视,把他往失踪的方向上,推了也许是至关重要的一把。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报警。在电话里,我含混地说了一些关于阿庆的情况。我发现描述他已经成为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总在躲避我的描述,从我每个词语的边缘溜走。当对方问我,阿庆是什么时候走失的,我支支吾吾,好像他的走失跟我有关,我就是这次失踪案件的主谋。挂断电话后,我像个嫌疑犯待在案发现场,等着警察的抓捕。当敲门声响起时,我差点跳了起来。
来的是两个年轻民警。我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他们进门之后,影子像手电光一样乱晃,仿佛眨眼的工夫,就把阿庆从这间屋子里抹除了。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但是显然,我的回答并不使他们满意。他们问我的时候,目光一直盯着那些图纸,偶尔互相对望一眼,似乎根本不相信这浩大而精密的工程,只是跟一条狗有关。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去保安处调取了监控。监控显示,阿庆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前天晚上,他走进楼房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当民警提出要不要在楼房里搜一遍的时候,我的语调已经异常平静。我说,不,他出来了,他是在走出楼房的那一刻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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