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题亚娟的心情糟透了,陡然对自己恨得不行。如此轻浮的男人,怎么还答应第二次见面呢!亚娟一下泪崩了。默默然愣坐片刻,实在气不过,亚娟拨通了四姐的手机,“你……介绍的啥人嘛!”
“咋了?”四姐说,“又不满意?”
手机里灌满了亚娟恼怒的气息。
“究竟咋了——人长得不帅?”
“纯粹性亢奋,臭流氓!”
四姐哑然片刻,换了平和口气,“都过来人了,那么多忌讳干啥!人家小王各方面真不错了,你再犯傻,没地方买后悔药!”
“我不嫁不行吗!”想起王克南刚才的举动,亚娟全面暴发,“你给咱爸、咱姐和咱弟,给所有亲戚说一声,我不嫁人了,以后谁再介绍,我跟谁急!”
四姐那边不敢搭腔。
“听见没有——告诉他们!”题亚娟几近蛮横。
“你又不是没长嘴,要告诉自己告诉!”四姐委屈。
挂断手机,泪水可面奔涌了。每次跟陌生男子相见,尤其不着调的主儿,都是对自尊和耐力的考验。明知不可为而为,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人活到这份儿上,不泪崩才怪呢!任性地伤了一会儿神,转念心里骂自己,给谁脆弱呢?给谁脆弱呢!仰起脑袋克制平静,提包出了酒店包厢。
小城已华灯闪耀了,想到大姐还在家里照看儿子,亚娟不再计较心情,招停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二
手机铃声歇斯底里地叫,一次又一次,像任性的孩子。
亚娟不敢接听。求补课的家长太多了,之前在校园,她反复而明确拒绝过好几个;东躲西藏潜回家,电话尾随而至了。总不能纯粹关机吧,毕竟有亲友联系呢。吕丽萍是就从阵阵骤响的铃声中挤入的,“老同学,想死了,一块坐坐吧!”
“好啊。”亚娟欣然答应。
“佳佳、龙儿都带上。”吕丽萍说。
“只带龙儿——佳佳去大姐家了。”
“那好,老地方见。”
刚挂手机,门铃“叮咚——叮咚——”响,吓亚娟一跳。轻脚从猫眼往外瞧,至少七八个男女,拎大包小包的礼物挤在楼道里,无一例外全是学生家长。电话联系不上,他们直接找家里来了。亚娟知道一旦开门,局面将无法控制。偏偏龙儿淘气,嚷嚷着也要看猫眼,让妈妈抱他。亚娟赶紧哄噤声,同时将手机调到静音上。这种情景,家长无论层次,总很礼貌,门铃没有再响,楼道始终安静。过了好一会儿,亚娟猫在阳台上观察,见大包小包们退守到楼下单元门外翘首守候,葱绿的树缝里,人数绝不止七八个。
她给吕丽萍发了迟到信息。
中午十二点后,家长们打熬不住,会陆续解围而去。
亚娟原本心情不错。今天放假之前,校长传她到办公室,说考虑到她的现实情况,允许下学期不当班主任了。亚娟不相信似的愣了一瞬,眼神充满了惊喜的感激。
“你这几年顾全大局,支持学校工作,我心里有数。”校长大姐似的瞅着她,“你够坚韧了,小题!”
亚娟不知说什么好。
类似的表扬听太多了,可校长金口玉言,感觉还是不同。她心底一软,眼底隐隐酸涩了,急忙酝酿平静的笑意,不让泪花迷眼。她清楚,所谓的“坚韧”,不过表面固守罢了,绝非自己心甘情愿——渴望有伟岸有力的树干,她藤蔓一般柔弱地缠绕呢。只因辞班主任这事儿,毕竟申请好久才有个结果,无奈中也算幸运吧……告别校长,在校园接二连三遇到求补课的家长,亚娟不敢接招,一个劲挥手拒绝。
“补课费好商量。”家长说。
家长如此看重,亚娟心里暖暖的,“与费用无关啊。”
眼下,补课属于敏感不过的话题了。有关部门新出了文件,严禁教师有偿补课。不仅常设举报电话,还派纪检监察明察暗访呢。已经查实并严厉处罚好几起。可暑期四十多天,按部就班上班的家长们单独把孩子放家里不放心。跟社会上形形色色收费不低的季节营比,他们根深蒂固地相信学校的老师——执着地纠缠亚娟的,除了她所代班级的家长,更多是慕名前来的父母。
亚娟断然拒绝,除不想顶风犯错,更有别样的隐情。
三
吕丽萍两眼勾住亚娟,“有情况了,这般磨蹭?”
亚娟苦笑,“别招我,烦死了!”
吕丽萍绿色连衣裙,清新可人。她没从亚娟眸子里读出什么,便抱龙儿搂在怀里,喊服务生拿盒汇源果汁,“宝贝,想吃啥,给阿姨说。”
“他懂个蛋。”亚娟说。“咱吃啥,他就啥。”
“鹌鹑蛋。”龙儿听“蛋”字,触发了灵感。
两个美少妇笑弯了腰。吕丽萍心肝宝贝地疼着,立即叫加一道鹌鹑蛋烧油菜,说补脑,龙儿吃了将来考大学。手指着饭桌上好的菜问:“怎么样?”
亚娟早吸溜口水了。饭桌上四个小盘,荤素搭配,色香俱佳,都是她俩的最爱,一盘过油虾仁,显然为龙儿备的。这家店主营火锅,可眼下气温,火锅近不得人,便改点炒菜了。其实姐妹聚会,聊天比吃饭更重要,举箸动筷间,吕丽萍已起了头:“王克南真的没戏?”
“一门心思谋上床,你想吧!”亚娟极想冒句粗话。
“谁叫你这样漂亮呢!”吕丽萍说。
“语言黄得污手机、辣眼睛、刺耳朵——起初打电话,发微信,被我黑了;便接二连三发短信了。”亚娟拿手机让吕丽萍看,“最近啊,干脆开车到我们小区楼下,约我兜风,明确强调不带孩子……”
吕丽萍大笑,“他就那样子!”
“啊……你……认识……?”
“全城漂亮的女人,几乎都被他骚扰过。”
“为啥不早说!”亚娟后悔而难堪。
“其实除了好色,单身男人,他算不错了,有房有车有工作,我想真娶了你这大美人,还有心思好哪门子色呢,毛病不全被你溶解了!”吕丽萍说。
“就算我是化学上那个‘王水’,能溶解他骨子里的‘色’金属,”亚娟说。“关键俩娃娃咋办呢?明知我拖儿带女的,可他至今连半个字没问过,专心致志只想睡我……这种神经,你说能有戏吗?”佳佳不在,龙儿听不大懂,亚娟放肆多了。
“在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赵明诚那样宠你了,你必须现实些。”
如果从前,谁当面说这类话,亚娟会泪水淹心的,如今人被磨糙了,只平和地笑笑算作回应。
题亚娟跟吕丽萍是师范同学。读书那阵儿,因了难分伯仲的漂亮,无形之中有竞争意味,妨碍了相互的交往。毕业之后呢,都当了人民教师,处同一小城,关系也没怎么热乎。可天有不测风云,两大美女不约而同遭遇了人生变故,吕丽萍历尽磨难逃离了婚姻,题亚娟骤然之间痛失了丈夫,从而同病相怜,变成无话不说的姐妹了。婚姻伤透了吕丽萍,彻底冰封了重入围城的念头,选择她喜欢的方式,独行侠似的往来于江湖,活得风生水起;题亚娟呢,彻骨的创伤远没抚平,终究招架不住亲人们万般纠缠,如履薄冰般站起来,企图找一个靠谱的男人,共同抚养孩子过小日子——眼下的王克南,已经是第九个经人介绍相识或主动相约的男子了……每每回想,亚娟心里五味杂陈,若不是儿女牵扯,出家的念头都有。
吕丽萍一直给亚娟唱反调,劝她别找了,这世界好男人大多双着呢,单着的基本是人渣,渣子里面打捞,不是自寻烦恼吗!每一次,亚娟被说得心动,决定独撑天下抚养儿女;可每一次,心动后的意志都要在亲人的轮番轰炸下土崩瓦解。面对亚娟的反复无常,吕丽萍不恼也不弃,我的大美人啊,咱也称得上女汉子了,这事为啥优柔寡断反成刘阿斗了——看看我吧,没找男人,不同样过得很自在吗?
“我无法跟你比。”亚娟说。
“哪方面不能比,曾经的婚姻比我幸福?”
“明知故问!”
“我说了,赵明诚那种爱,无人替代。”
亚娟叹气,“不是……是俩娃娃……”
“又来了,祥林嫂啊!”吕丽萍说,“我若是男儿身,且足够优秀,一定会追你为妻,疯狂地追……据我所知,欣赏你的好男人海着去了,只是你太传统太矜持,他们不敢下手罢了。”特定环境中,女人真是无话不说。
亚娟莞尔而笑。她绝非草木,这些焉能不知?她的手机里,不时会收到陌生号码恭维或约会的文字,都被她不假思索地删掉了。她早已活得非常现实了,眼下,她与其说给自己找丈夫,不如说给孩子找父亲。她别无选择,或说得更理想些,是寻找父亲一般疼爱儿女的丈夫,哪怕这男人年龄大些,相貌丑些,习惯邋遢些,只要人品过得去,她都欣然接受并真诚相待。儿女是她的客观存在,她无法分割的整体,她的命根子。如果抛开儿女,单纯找喜欢她的异性,她自信,至少眼下不是难事。
“能把这话抖出来,说明你进步了!”吕丽萍专家似的,“别丈夫呀父亲呀的,多劳神啊!纯粹找情人吧。情人分合自如,又新鲜又刺激,省略了多少无谓的烦琐。”
看吕丽萍眼里滋润的样子,亚娟不由想起了小城蚂蚁,那个在微信朋友圈相识却从未谋面的儒雅书商。她极想讲给吕丽萍听,转念又忍住了,“帮我找个情人吧。”她顺水推舟。
“啊,真的? ”
“不过,不要扶贫搞批发。”亚娟米黄裤子,乳白短袖,明目皓齿,逼人眼睛的那种漂亮。
“撕你的嘴!”吕丽萍嗔怒。
姐妹俩聊得忘乎所以了,要不是王克南干扰,差点把晚饭连上。王克南又发短信了,请亚娟“去郊外农家乐裸坐(不带孩子)”。两人读过,忍俊不禁,大笑之后,大骂一通。
吕丽萍旧话重提,“说好了,找情人,无戏言?”
“无戏言。”亚娟说,“就找吧。”
“阿姨,情人是啥?我也要找!”龙儿突放冷箭。
俩女人惊愣,随即笑得东倒西歪。
四
早晨六点,尽管没设闹钟,亚娟仍习惯性地醒了,一骨碌坐起后才意识到是在假期,便重新躺下了。赵明诚在的那会儿,这样的早晨,亚娟大多被反复挠痒痒才肯穿衣的。如此一想,心又隐隐作痛了。佳佳的卧室传出了响动,分明正在起床。亚娟想喊她再眯会儿,转念又忍住了。
骤然失怙,让佳佳一夜间长大了。
龙儿还在沉睡中,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亚娟不敢外出晨练,更不放心女儿单独去外面跑步。简单漱口净手,母女俩在阳台上伴音乐做操,怕扰邻,控制了乐曲音量和动作力度,但不觉间也汗水淋漓了。初升的太阳十分温和,将佳佳的影子剪在红光中,凸凹有致,苗条而健美,看得亚娟有几分呆了。
吃完早餐,亚娟打理厨房,龙儿已嚷叫摆玩具了。在龙儿面前,佳佳是典型的大姐范儿,一直让着宠着弟弟,耐心细致没的说。这一点让亚娟特别感动。亚娟心烦时,很容易对儿女立眉皱眼,过后心里很自责,可事到临头忍不住。
姐弟俩的欢笑声从客厅传来。
欢乐持续到八点稍过,伴随清脆的门铃,三男四女七个孩子陆续进家,自觉地换了拖鞋,依次坐到饭桌旁,与佳佳一起学习了。家里卧室都比较小,只得拿餐厅当书房。七个孩子的父母都是亚娟的好友,平日帮过不少忙,暑假不放心孩子,向亚娟求助,她无法推脱才答应的。龙儿太小了,亚娟必须守家看护,每天上午给这些孩子,让来家读读写写,跳跳唱唱,对佳佳和龙儿的成长,也该有益无害吧。
孩子们来了,亚娟便停了所有家务,或看龙儿摆玩具,或也静静读会儿书。家里被收拾得窗明几净。偶尔纸页的翻动,或龙儿玩具的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和谐而温馨,让亚娟觉得很惬意。身为教师,亚娟喜欢读书,忙中偷闲,或成篇,或三五页,既是一种状态,更是一种雅兴。在生命最难熬的日子,她就是拿武侠小说淡化内心的烦恼,读了金庸和古龙的大量作品。
关静音的手机连连闪屏。陌生号码。亚娟蹩进卧室,带上门后接通。男声,礼貌问好,自报家门,说是博雅作文学校的校长,“晚上想请您便饭。”
“不认识,吃啥饭?”亚娟直人直语。
“我们关注您很久了——优秀小学教师,尤其作文教学。”
“哈,过奖了。”
“我们想跟您合作。”
“不可能。”
“为什么?”
“现在的政策,你们清楚。”
“假期里,又不影响工作。”
“只要是教师,假期一样。”
“我们酬金很高呢。”
“不是酬金的事。”
……
对方一个劲儿说好话。亚娟心动得不行,终究还是拒绝了。挂断电话,仍是惋惜。对方说的酬金太诱人了。这几年,全家三口的开支,仅靠亚娟一人的工资,总是捉襟见肘。她确实很需要钱。赵明诚在世、龙儿没出生的那会儿,她假期补过不少课,额外劳动,额外收入,买衣服,买化妆品,偶尔还外出旅游,多滋润,多自得……眼下呢,龙儿这般小,这般淘气,暑假三十多天,让佳佳照看根本不现实,亚娟若答应补课,实在分身无术。如此想时,只能强迫自己平静了——手机显示有未读信息,王克南的,亚娟看都不看直接删了。
走出卧室,孩子们在饭桌边争论什么,相当激烈,谁也无法说服谁,决定请亚娟当裁判。争论源于语文暑假作业的一道习题——
印度诗人泰戈尔《飞鸟集》中说:“使卵石臻于完美的,并非锤的打击,而是水的且歌且舞。”谈谈你对这句话的理解,200字左右。
七个孩子都是初中生,或七年级或八年级,所读学校不同,学习上无形中有较劲的意思。亚娟清楚地记得,泰戈尔的这句诗,在人教版《语文》六年级第四单元“日积月累”出现过,现在编入八年级暑假作业,算得上前后关联的潜力题了。孩子们对表层的理解没有异议:“臻”,到达;“且歌且舞”,水的流动及发声。全句的意思是,让卵石变得完美的,不是锤子的敲打,而是流水的耐心磨练。
分歧在拓展迁移上,七个孩子全定格在了教育,认为要塑造完美人格,依靠的不是严厉的强制,而是温柔的陪伴和训练。佳佳赞同七人的看法,同时又认为仅仅局限在教育太狭窄了,应该拓展到更广领域,比如做好一件事,仅凭蛮力明显不行,更得讲方法,恰当的方法加不懈的努力,才是迈向成功的基石。佳佳另外又举了几个例子。
亚娟感动于孩子的敏锐,更兴奋于女儿的出类拔萃,她认真地想了想,没居高临下立即对分歧加以评判,只作为普通成员参与讨论,跟孩子共同步入思想的深处。
看着孩子心满意足,重新安静学习了,亚娟反倒发了呆,心中不由反问,自己在学校——对同事、对学生,在家里——对儿女、对亲人,在社会——对朋友、对他人,究竟是那坚硬的锤子,还是且歌且舞的水呢?
由此又想到小城蚂蚁,想到他微信里的优雅文字。
五
四姐居然又带了父亲,还有大姐和弟弟。
这种场合,大姐最知道配合了,进门后直奔佳佳和龙儿,牵起两人小手,逃难似的离家而去。大姐跟亚娟同住一小区,妹妹家跟自己家一般熟。大姐一走,空气顿时凝重得不行。明知四姐来者不善,亚娟切西瓜,装盘,端放到茶几上,一句话也不说。
四姐果然发难了,“你说,究竟咋想的?”
“啥咋想的?”想起孩子作业里的“锤”和“水”,亚娟尽力温和,可话一出口竟变了样。
四姐语气更横,“为啥冷落王克南?”
“咋冷落他了?”
“还要咋冷落?——手机打不通,微信拉黑了,短信几十条换不到一条回复,还要咋冷落!”
“活该!”亚娟原形毕露,“不骂他,算涵养了!”
“你……”四姐噎得不知说什么好。
弟弟急忙打圆场,让姐姐们吃西瓜,同时拿眼睛向父亲求助。父亲闷头坐在沙发里,表情里满含和蔼的乞求。亚娟的心一下软了,后悔自己又冲动了。
父亲原本住弟弟家的,清闲而自在,龙儿上幼儿园后,便搬到了大姐家,每日四次接送外孙,却又绝少踏进亚娟的家门。亚娟起初很不解,偷偷问大姐,老头子咋了,为啥那样躲我家,有心事?厚道的大姐直言不讳,爸盼你重新嫁人,怕常出常进你的家,给你造成不便呢。亚娟听了,惭愧得无地自容。
亚娟立即拿西瓜讨好四姐,自己也没心没肺稀里呼噜地吃。四姐西瓜接了,却仍不忘使命,“你说,王克南究竟哪点不好?”
亚娟没了退路,“人家好着呢,是我有问题。”
“就是嘛,谁人没个缺点呢!”四姐态度也缓了,“小王各方面算不错了,以你现在的条件,绝对不该犯傻的。”
在家族事务中,四姐最热心,最任劳任怨了。假如没有四姐,没有亲人,仅凭亚娟自己,无论如何爬不出这些年的泥潭。可鞋大小,脚知道,奉子出嫁,一双儿女,绝非少女搞对象两情相悦那么简单;何况小城的独身男人,挑来拣去就那么几个,都不合亚娟的心意,只好口头敷衍了,“我慢慢接触吧。”
四姐不上当,“你给大家打保证。”
亚娟无可奈何,狠狠挖四姐一眼。
父亲说话了,很赞同四姐的说法。
弟弟立即表态,支持父亲的观点。
眼下的阵势,亚娟怀龙儿时反复经历过。亚娟是赵明诚亡故四十多天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的。四姐要求人流,态度极坚决。亚娟不同意,态度更坚决。姐妹对抗,前所未有。为了劝服亚娟,四姐动员了所有力量,亲人、朋友、同事,甚至亚娟学校的领导,讲道理,摆事实,差点把天说破了。亚娟听不进,什么也听不进。被悲痛浸透的她,像失独的母狼,内心只突闪一个念头,腹内的生命,是明诚的延续,上天的恩踢,无论如何要生下来……整个过程,亚娟对四姐,对亲人,绝不是且歌且舞的水,而是坚硬的锤子。
这样想着,亚娟上前,抱了抱四姐,转身对父亲说:“爸放心吧,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我保证,今年一定找个归宿。”
四姐和弟弟,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
父亲抚摸斑白的须发,孩子般笑了。
六
蚂蚁微信邀请:带孩子K歌,行不?
亚娟考虑良久,爽快回答:行。
蚂蚁连续“憨笑”,约了时间和地点。
几天前,亚娟应约与蚂蚁见过面吃过饭了。因为首次,她特意请了吕丽萍,大专家,求把关!
吕丽萍当仁不让,早有情人了,还哭穷蒙我!
亚娟百口难辩。
亚娟跟蚂蚁,远没到情人份上。亚娟不轻易加微信好友的,可蚂蚁自称是学生家长,她没理由拒绝。最初的交流,似乎只是礼貌性问候,点到为止又恰到好处。蚂蚁属于锲而不舍的主儿,润物细无声的那种。直到一年后的某个周末吧,无意间多聊了几句,蚂蚁简要陈述了两件事。一是曾在医院太平间门口,亲见亚娟撕心裂肺痛哭遭遇车祸的丈夫——正是那哭声揪扯了蚂蚁的心,让他格外关注亚娟了;一是亚娟挺着大肚子,艰难走在上班路上。亚娟被蚂蚁的文字惊呆了。那是她生命里最狼狈最隐秘的经历呢!蚂蚁不同意,说那更是人世间珍贵不过的镜头,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容。蚂蚁反复强调,他纯粹以敬仰之心关注她,不附加任何企图。
蚂蚁的文字,不见丝毫的唐突或轻浮,干净而得体,温暖而有度。亚娟有时不免好奇,该不是遇到情场高手了吧?马上被自己的胆怯逗笑了。
因为有吕丽萍作后盾,才爽快决定跟蚂蚁吃饭的。没想到蚂蚁亮相,闪瞎了俩少妇的眸子。他四十多岁,个头不高,一米七刚过吧,可浓眉大眼,干净整洁,连双手指甲都剪得一丝不苟。且沉稳老练,举箸动筷间,极会体贴人,透出成熟男子特有的气质。不等离开饭桌,吕丽萍便挤眉弄眼咬耳朵,你若有意放弃,我便主动进攻!
亚娟差点笑崩。
姐妹之间,言无忌讳。这几天,吕丽萍更是微信不断,认为要找情人,蚂蚁可遇不可求,劝亚娟千万别失良机。亚娟嘴上不置可否,心里也暖暖的。如今蚂蚁得寸进尺,相邀K歌,她下意识又联系吕丽萍,“同去吧,老专家!”
“饶了我吧,尽管掺和,耽误正事。”
“撕你的嘴——带儿女呢,耽误啥?”
吕丽萍绝不答应,发了一串坏笑表情。
亚娟没办法,只好如约带儿女前往了。
小城档次最高的“盛世豪歌”,温馨小包间。蚂蚁不愧为书商,给佳佳和龙儿都备了礼物:《初中生课外名著》十八本,奥特曼玩具一套。亚娟情知推不过,让儿女感谢后接受了。龙儿自读了幼儿园,拓展了社会关系,天天向亚娟要爸爸。万般解释,无济于事。如今一见“蚂蚁伯伯”,连奥特曼也顾不得,直接黏糊上了,拉手勾背,问东问西,亲热得什么似的。
佳佳警惕性倒高,偷问亚娟:“这伯伯是谁?”
“学生家长。”
“不可能。”
“为啥啊?”
“家长该有名有姓的,哪能自称蚂蚁呢!”佳佳满眼诡谲。
亚娟本就心虚,听这一说,不知如何解释;好在服务生上菜了,佳佳没再追问。蚂蚁招呼大家拥桌坐了。背景式音乐潺潺流淌,荡人心脾。蚂蚁待孩子真有一套,不仅逗得龙儿蹦蹦乐,也很快让佳佳减了戒备,气氛慢慢活跃起来。蚂蚁适时调节音响,招呼孩子K歌。佳佳是同学中公认的“麦霸”,流行歌曲大多会唱。龙儿也在幼儿园学了儿歌,自然不甘人后。姐弟或合作,或独唱,K得不亦乐乎。亚娟和蚂蚁坐在一旁,欣赏鼓掌外,不时透过音乐聊几句。
亚娟的心底,远没有表面平静。近在咫尺的男子,算这几年了解她底细最多的外人了,微信世界,断断续续交往,由好感而信赖,兄长似的,遇大小烦恼,包括重找丈夫屡见异性的难堪,她都喜欢唠叨,从中汲取温馨的慰藉……可一旦进入现实,感觉截然不同,加上佳佳刚才的问讯和眼神,使亚娟更惶惑难安了。
话筒还是传到了亚娟手中。蚂蚁撺掇龙儿干的,佳佳也叛徒似的可劲儿鼓掌,不唱也不行了。亚娟曾是师范学校乐队的骨干,唱歌算业余高手了,好多歌都会唱,包括流行的,可她点了老歌,《渴望》片尾曲。《渴望》热播那会,她还是黄毛丫头,丝毫不曾恋过剧情,包括这歌,近年却非常喜欢了:
……
悲欢离合
都曾经有过
这样执着
究竟为什么
……
莫名的感动在心里激荡,不为自己的歌唱,而为曲的旋律,词的内容。顾不得蚂蚁的高声叫好,她将话筒塞给了他。蚂蚁也不为难她,直接点歌自己开唱了,那熟稔的动作,无疑是歌厅常客。他同样选择了老歌,《敢问路在何方》,声音洪亮,合规中律。
蚂蚁是在为她鼓劲呢。亚娟深为感动,多细腻的男人!
七
“咱不是看望爷爷、奶奶吗,咋走这条路了?”龙儿问。
“先到教育局办个事,马上去爷爷、奶奶家。”亚娟答。
佳佳想待在车里读书,亚娟只带了龙儿。教育局人出人进,门卫只是摆设。教学研究室在东四楼,拾级而上,竟与师范同桌沈引娣不期而遇。惊呼相拥,免不了一番热聊。沈引娣毕业后一直窝在老家教学点工作,朴素得有如村妇。她说自己最不喜欢出门,只因晋升中级职称,不得已进城培训,挣继续教育学分。引娣除了抱怨城市天热,更感叹亚娟年轻,比学生时代更迷人。
一进教学研究室,马主任一把握住亚娟的手,直到她红着脸挣脱。马主任习以为常地嘻嘻坏笑。龙儿冷眼观察,看对方热情,又招手叫他,迟疑几下便偎靠上去。龙儿依恋成年男子,令亚娟心痛。马主任抚摸龙儿的脑袋,抱上膝头坐了,在脸蛋亲几下说:“间接疼宝贝妈妈呢。”
亚娟不便生气,只把龙儿哄拉过来。
马主任这才庄重五官,“电话叫你,有要事呢。”
“啥要事?您说吧。”
原来全国“一课一名师,一师一优课”结果已出,亚娟过关斩将,喜获教育部大奖。该活动开始时,亚娟本没心思参加,遭校长软磨硬缠,推不过,只好在同事配合下,录制一节课支差,没成想竟获了大奖。眼下省教科所组织活动,挑选全省部级奖得主上展示课,教研室决定派亚娟参加。这本是天大的好事,马主任打算要亚娟请客的,没成想亚娟听后,不仅没表现应有的喜悦,而且拒绝赴省城。理由极简单:暑假有私事,实在走不开。
告别马主任,亚娟很失落。这种级别的教研活动,如果得了奖,将是晋升骨干、职称最硬的条件了,多少人求之而不得,可对她,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当初给龙儿交社会抚养费,办户口,办社区医疗保险,四姐和亲人全力反对,正像反对龙儿降生一样。可亚娟再次充当“锤子”,叮当当将所有亲人砸翻在地。她的观点明确而偏激:龙儿没出生便失了父爱,无法弥补,绝不能雪上加霜,当见不得阳光的黑孩子了(眼下,二胎生育是放开了,可该政策颁布,后于龙儿降生和办户口)。亚娟知道,龙儿办户口,入社区,客观上违犯了生育政策,依相关规定,今后她评职称肯定没辙了——她破格中级好几年了,正为破格副高奋力冲刺……只可惜,一切因赵明诚的撒手戛然而止了。
回到车旁,佳佳还在读书,温度太高,车门大开。亚娟的心马上平静了。只要珍惜眼下的工作,粗茶淡饭,儿女健康,有什么遗憾和失落的呢?
经过大十字绿灯区,无意瞥见了王克南,驾驶黑色捷克从对面驰来,副驾驶位置坐着个妖艳女子,题亚娟恶心地将目光移开,驱车上了乡间公路。
座下这辆车,赵明诚刚出事那会儿,亚娟好长时间都不敢碰。撞损的车体外,轮胎和电瓶被放废了。龙儿降生后,里出外进风吹日晒,加上佳佳眼看要上初中,弟弟才将车大修后交给了亚娟。没想到重新驾驶,她获得了意外的惊喜:车厢之内,珍藏了赵明诚太多的影子!
从此又爱上这车了,正像新车初买时那样。随后驾车行驶,不仅在车厢内,在寻常巷道,在郊区草地,在荒山土路……几乎都与赵明诚不期相遇,伴随浪漫幸福的往事。好长时间,每逢假日,只要闲暇,她便带上渐渐长大的佳佳,与尚且懵懂的龙儿,特意开车寻觅,寻觅无与伦比的美好。
赵明诚是参加同学聚会遭遇车祸的。本来说好亚娟同去的,只因她临时有事,赵明诚独自开车前往了……亚娟的悔痛无以言说,心里一直暗暗责问,如果自己陪丈夫出行,能避免灾祸发生吗?
凡认识亚娟的人,无论老幼,不分男女,最难理解两件事:一是她为何在那种境况下坚持生龙儿?女人一辈子有多少美好时光,经得起如此折腾!假如不生龙儿,至少她再嫁将容易得多,日子省心得多。二是她为何隔三差五往公婆家跑?年轻轻的,丈夫不在了,公婆家除了伤心,能给你什么呢?亚娟不解释,对亲人,对朋友,都不解释。在她心里,龙儿是为赵明诚生的,不是为世俗的传宗接代,而是为刻骨铭心的爱,为骤然消失的生命在她体内意外而珍贵的遗存。从许多角度想,她也许真的不太理智,可眼瞅儿子一寸寸成长,越长越像赵明诚,她的确无怨无悔了。至于跑公婆家,一方面她与公婆同病相怜——赵明诚是她的丈夫,更是公婆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世界之大,人海茫茫,有谁能像她跟公婆一样,对死者之痛,入骨入髓且无休无止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儿女——赵明诚是不在了,可他父母在,根子在,信息在,无形的温馨在……这些,对佳佳,尤其对已开始着意寻找爸爸的龙儿,意味着什么呢?
人世间有些路,是没理由荒芜的!
车子在硬化不久的村路上稳健奔驰,赵明诚的欢声笑语无法抗拒迎面扑来,每个湾,每道坡,每座山,每架梁。亚娟常情不自禁,将欢声笑语后面的故事分享给儿女听,一遍又一遍,百讲不厌。当然个别不便跟儿女分享的,只好深埋在心田里,伴随梦境生根发芽,盛开花朵。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公婆家小院外了。车子远没停稳,公婆已扶杖而出了,口里一连一声呼唤孙子,眼中满含热泪迎视儿媳。
看老人的两鬓又添了白发,亚娟心中不是滋味,可她酝酿了灿烂的笑意,从车后备箱中,拿出新买的衣服、茶叶和常用药品。
八
“到底去哪儿?”亚娟又一次问。
“马上就知道了。”蚂蚁专心驾车。
万一让四姐看见她坐在陌生男人车上,不定会怎样刨根问底呢。亚娟无奈地想。最近,四姐知道王克南没了指望,又在托人物色新目标了。
车子开进教育产业园,佳佳学校的近旁,在一住宅小区外停了。蚂蚁示意亚娟下车跟他走。进住宅小区,入单元楼,乘电梯至九层,蚂蚁掏串钥匙,打开一扇门,“请进。”
“这是……”
“我的房子。”
电梯里有人走出,亚娟只好跟蚂蚁进了门。
蚂蚁说,这本是他给他的儿子上中学准备的房子,学区房,面积不大,六十平米。可儿子优秀,考省城一中宏志班了,房子一直空着。现在佳佳读中学,初中、高中都很派用场,算得上机缘凑巧,他想让亚娟搬过来,供女儿把书读好。蚂蚁说着,要将钥匙交给亚娟。
“啊,不行。”亚娟后退。
“怕啥?不是送你,是借住;等女儿读完中学,就完璧归赵。”
“借住也不行。”亚娟说。
看亚娟惶惑的样子,蚂蚁意识到操之过急了。他微笑着,将窗帘拉开,妩媚的阳光扑窗涌入。他让亚娟坐了,自己进厨房烧水。亚娟偷眼观察,房子两室一厅,包括厨房和卫生间,都袖珍得可爱,装修也简单,乳白墙壁,竹质地板,和谐而温馨,客厅的沙发、茶几和电视柜,显然是精心挑选的,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在教育产业园拥有哪怕比这更小的房子,亚娟梦寐以求,至少,它能让佳佳节约挤公交的时间……蚂蚁的水烧好了,开柜子,取家什,冲咖啡,亚娟一杯,自己一杯。两人慢慢啜,随意聊,终于又回到房子上,蚂蚁要亚娟拿上钥匙,说佳佳刚读初中那会儿,他就想沟通让她搬过来,苦于找不到机会,“帮你,是我虔诚的心愿。”
“为啥呢?”亚娟目光躲避。
“为你对爱情金子般的忠贞。”
亚娟脑袋低垂,“我那是固执吧。”
“为你给孩子们的高贵付出。”
亚娟苦笑,“不妨直说我的傻气。”
这些话,两人在微信里反复聊过,可面对面交流尚属首次。蚂蚁显然激动得不行,纯粹抛开顾忌一吐为快了。他说绝不想给亚娟伤口撒盐,可他确实被亚娟的行为征服了——几年前在医院,不仅是蚂蚁,而且在场的医生、病人及陪护家属,还有偶然经过的路人,凡耳闻亚娟哭声的,无不为她落泪。蚂蚁铭记那哭声,便特意打听,参加赵明诚的葬礼,进一步目睹了亚娟凄绝的美丽。感动远没终止,接下来,亚娟竟然为丈夫产了遗腹子。在古代中国,这样做也许正常不过,可作为现代女性,面对如此浮躁而功利的现实,毅然走这一步,绝不仅仅让人感动那么简单了——这套学区房,如果真对亚娟有所帮助,对蚂蚁来说,是在帮助世间最坚贞的妻子,人类最高贵的母亲……
泪水,在亚娟眼眶里打漩,汹涌,终于蓄积不住,扑簌簌倾泄而下了。蚂蚁见状,立即哑口,搓双手连声道歉,撕纸巾给亚娟。亚娟接了,却不擦,昂起脖子,一任热泪纵横奔流。他不清楚蚂蚁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多少发自肺腑,多少逢场作戏,可客观上,这话有如尖刀,直戳她最柔软的痛处。突然间,她想酣畅地流一场泪,即便当着这个目前远谈不上了解的男人。
蚂蚁稍作迟疑,轻抚几下亚娟的秀发,徐徐将她拥入怀中。
仿佛无辜的孩子,亚娟果真偎在那宽厚的肩头。久违的男人的气息,让她头晕目眩。恰在此时,手机响了,吓两人一跳。蚂蚁拿起看一眼屏幕,说声抱歉,进卧室,带上门接听。
声音隐约可闻,通报紧急事儿。
等蚂蚁出来,亚娟乖巧,“不好意思,咱快走吧。”
蚂蚁若有所失,却没忘记拿起房子钥匙,晃荡几下,眼瞅亚娟,拉开她的手包,小鱼般投放入内,命令似的说:“上学前搬过来吧!”
审时度势,亚娟不好拒绝,紧跟蚂蚁出门了。
九
眼看开学在即,亚娟心里空寂得厉害。仔细捕捉,空寂的根子似乎很深、很远,可溯源求本,又好像无迹可寻。
叮咛儿女在家好好玩耍,她出外办几件事。工作十多年,终于辞掉了班主任,可以正点上下班了。这学期,她决定不再辛劳父亲,自己开车接送龙儿;也适当接送一下佳佳,好让她早晨和中午,尽量多睡会儿觉。
亚娟想先把接送最简捷的路线踩一遍,尽管小城的大街小巷都熟悉,可她喜欢凡事尽可能精细些。龙儿就读的幼儿园,佳佳也上过,那时赵明诚包办一切,接送的事她没上过心。现在必须把一切想好:每天上学,优先送佳佳,佳佳时间卡得死;放学正好相反,优先接龙儿,龙儿放学比佳佳早。
教育产业园距亚娟家整整两公里。到了女儿学校附近,跟蚂蚁曾经来过的小区外,亚娟停了车。找到那幢单元楼,电梯至九层,开了那套房子,双脚站在门外,毫不犹豫地把钥匙放在里面小柜上,又咔嚓将门锁了。她会发微信给蚂蚁解释。凭直觉,她肯定蚂蚁那天接的紧急电话是妻子的。她当时就意识到,假如接受了这房子,便无法终止与蚂蚁的进一步交往……那对电话中的女人,将意味着什么啊?亚娟不忍心深入联想。
痛失赵明诚的亚娟,绝不会跟一个无辜的女人争夺什么。之所以当时没拒绝钥匙,是她从蚂蚁的表情中读出了紧急,不想耽误时间。
“归还”钥匙回到车上,亚娟心里堵得厉害,想躲到无人处痛哭的感觉。这感觉,跟近几天原本越来越厉害的空寂,冲突缠斗,狼狈为奸,有如武林高手体内不同功力互不相容那般,使她虚汗涔涔,没了丝毫力气。喘息了好一阵,她拨打吕丽萍的手机,“老同学,见个面好吗!”
“我在西藏!”
“西藏干啥?”
“逛布达拉宫!”
“明天不开学了吗,你……”
“我下学年乡村支教呢。”银铃般欢快的笑声,“跟支教乡镇的领导谈妥了,只要姓名到岗,人可去来自由。”
“啊,你咋……有这等好事?”
“你个呆子,除了窝家务,就是泡公事!告诉你,世界很精彩,大胆闯闯吧——对了,跟蚂蚁老板咋处了,那个了没有?”
“这……咱再聊吧。”交流的欲望大潮般退了,正巧有人在线呼手机,亚娟赶紧道了别。
来电显示,在线电话是校长。亚娟赶紧回拨,“校长好!”
“噢,亚娟好!说话方便吗?”
“方便呢。”
“那我不绕弯子了。你辞班主任的事出了新状况。主要是家长不答应,他们轮留换班找我谈,说你假如不代班,就把孩子转到兄弟学校去——现在生源争夺这样紧,逼得我想跳楼呢。没办法,只好征求你,是不是……”
“可……学校已经决定了。”
“我是正式通知过你,可……”
“可……我真的有难处!”
“你的难处咱也清楚……这节点上,想你会以大局为重的。”
校长诚恳极了,力劝亚娟当班主任。他不许亚娟马上表态,要她先认真想一想,在开学教师大会之前,给出明确答复。亚娟一下无语了。奇怪的是,校长电话之后,几天来空寂无聊的心,猛然像被填满了,充实的满足。亚娟自己都惊愣,莫不是她的身体一直在为辞掉班主任而努力,可潜意识完全相反,恰好因此而纠结失落吧……人心,真是复杂得无法言说!
回想吕丽萍刚才电话里骂的那些话,亚娟实在哭笑不得了。
思绪马上又触及到现实,究竟如何答复校长呢?真要继续当班主任,儿女上学怎么办?她已经夸了海口,下学期独立自主拉孩子,不再过多麻烦父亲和姐弟了——尤其四姐,为这个家操心受气的四姐,该如何向她解释呢?
脑海里闪出泰戈尔“锤子”和“水”的诗句,再回想近年因那卑微的岗位奔波劳碌的狼狈,猛然横下心,无论如何,不能再答应校长了!可是,学生、家长怎么办?学校……怎么办?不由又念起了赵明诚:狠心的人啊,你倘若活着,这世界该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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