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军

　　

　　（一）

　　三掌柜可是一根独苗儿。

　　他的出生，就像孙悟空被压在大山下想出来一样困难极了。母亲比父亲小五岁，嫁到这个门里就是不重身（不生养的意思）。她的事儿都急坏了捋胡子的老中医，三十副中药吃了不灵啊。父亲在水库当夫，也不计辛劳，几十里的山路也不误回来耕云播雨。起码七八个月，男人无数次的努力终于让女人慢慢大了肚子，怀上了一个噗噗跳的生命。

　　三掌柜出生，母亲偷偷地喂了两只鸡。母鸡下的蛋供他吃，让他度过了不知受罪的孩提时代。

　　他八岁那年，小小的像一头马驹儿四处撩蹶子撒欢，喜欢看赶车起鞭子。他向往父亲那样长大赶大车，走南闯北。在十字街口的饭场上外人开玩笑说，过来说说，你家谁是大掌柜啊？他说我娘呗。外人说谁是二掌柜？他说我爹呗。外人就哄的笑了。他不知道大人的笑声里包含的含义。一阵笑声过去，外人说，那你呢？他说，俺是三掌柜。

　　哈哈哈哈！又是一场大笑。从此整条街上都喊他三掌柜。

　　三掌柜享福享够了，十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症，昏死昏活，愁坏了爹和娘。到顺德府住医院，总算保住了性命，可落下了右腿的残疾。三掌柜耽误了学业，没有上到初中就在家里务农了，生产队照顾他，让他看场，一天记5个工分，算一个半大劳力。

　　可是他心灵手巧，各种技术一通就精。那年村里交公粮积极性高，公社里奖了一台拖拉机，没人能开啊。三掌柜找到支书说，让我开。他把拖拉机试着开到大场上转了三圈，左拐右拐，向后倒，场边围了全村的人鼓掌。这家伙真神了，开着这个铁牛呜呜地亮起了把势，得心应手了。

　　到了秋天，他开着拖拉机耕队里的土地，十分娴熟的驾驶。犁铧深深地扎到泥土里，翻出了一条条排列整齐的犁花，那是大地唱出来的诗歌。全村人都高看他一眼，十二个生产队轮流请他耕地和种田。三掌柜二十五岁的时候，获得了县里农机能手的称号。

　　到底是遗憾，三掌柜毕竟是残疾青年。同龄的人都娶上媳妇了，唯独他还独身一个。母亲和父亲在焦急当中相继去世，到死也没有给他拉补上一个人。等队里分了土地，实行联产承包制包产到户后，他享受特殊在街口开起来一家修理店。村里村外，路过的修车补胎，修理锁子配钥匙啥都能干。他虽然腿脚不好，手却十分灵巧，没有修不好的家具和机器。也算上天给了他一碗饭吃。

　　（二）

　　三掌柜四十五岁时，听说了一个事儿，十里地的下庄村有一个女人，男人在外出了车祸，剩下了一个女人和一个闺女过日子。

　　三掌柜决定第二天去下庄看看这个女人。可是什么借口去呢？他考虑了一夜，心里有主意了。第二天他通过熟人打问，找到了女人的家。他把修理工具摆在了女人的家门口，打着服务三农的旗号，修理各种农具机械、修理锁子配钥匙，还兼顾修理自行车。

　　中午时分，一个女人扛着一把锄头从地里回来。他看得十分清楚，女人瘦瘦的细腰，个子不高，却很耐看。前身两个饱饱的山峰，从后面他也看上眼的。他故意冲着门的方向喊，服务三农啦！上门修理锁子配钥匙，补胎修理自行车！

　　女人没多大会就推着一辆车出来了，放在了他跟前。她说闺女从城里上学回来，半路车后胎就跑气了，推了二里地才到家。明天还要走呢，幸亏你在家门口搞三农服务，不然她还要请人走老远的路呢。

　　三掌柜说，马上给你修。以后我隔几天就会巡回来这里服务。你有啥需要修理的，我都能做。

　　女人带着感激的心情和他搭话，感觉这个男人心挺好，行动有些不方便吧，还是心灵手巧。谁家没有个事儿要帮助的呢？真是想啥就来啥啊！

　　自行车修好了，女人要给钱。三掌柜说，钱就算了。我服务三农，理应免费啊！不过我带了自己的干粮，你方便的话在家里给我热热吧，让我吃着热乎乎的就行了。女人一听，没说二话一口应声了下来。

　　三掌柜把两个干馒头从衣袋里掏出来，递给了女人。女人接了。她伸出来的手，红润润的小巧细腻。

　　一刻钟的工夫，女人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姑娘。女人一手端了一碗面条，一手拿着那两个热馒头。女儿在身后端着一盆炒熟的蔬菜。

　　三掌柜说，太给你们添麻烦了。女人说谁没有出门的时候，以后你来俺村服务，渴了就在我家喝水啊。

　　就这样，他们自然而然地熟悉了。下午有邻居喊她浇地时，他知道了女人叫秀芝，女儿在县城正上初中。

　　三掌柜一个星期来一趟，在女人的家门口摆摊。女人总是给他端水，有时端饭。那年麦天里，秀芝让他修一把镰刀，突然说出了心事，闺女不争气差五分没有考上县城的高中。学校发了补充通知书，要去上，需要5000元的择校费。她正发愁哩，这笔钱到哪里借啊。

　　三掌柜说，钱好说，我借给你吧。

　　秀芝笑了，说你借给我，我也不敢要的，我拿啥还你啊？

　　三掌柜说，女儿上了高中，考上大学，有了好工作，害怕挣不到钱还我吗？

　　秀芝说，猴年马月了，你能等得及啊？

　　三掌柜说，我一个人不花啥钱，再说我还能挣钱呢。

　　秀芝没有再说话，她转身走到家门口，这次是轻轻地虚掩上了两扇门。

　　（三）

　　不到三月时间，一来二去，三掌柜和秀芝算是熟人了。可是婚姻的事儿隔着一层窗户纸，总需要有人捅破啊。三掌柜又动起了心思。

　　秋天里，他找了下庄的熟人，透了透秀芝的心思。秀芝倒是麻利地回了话，说自己做了绝育手术，不能给男人再生养了。再改嫁每当想起来总感觉是女人的短处，都准备这样过了。倒不是嫌弃三掌柜的腿脚，是不能给他传后，所以不愿意答应他。秀芝通过中间人透露了心里话。

　　三掌柜心里有了谱，他给媒人说，秀芝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们不要孩子啊。把她女儿养大，考上大学，找了工作，我们就养老，多好！

　　媒人一听，句句在理，最后自己都被感动了，马上传话给秀芝。秀芝知道了，也不再说什么，却也不答应。

　　那年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其中有一次下雪，三掌柜被误在了下庄。他把摊子收在了秀芝的家，吃了秀芝做的饭，晚上住在了秀芝的那间耳房里。秀芝给他生了火炉还加了一套新铺盖。秀芝家喂了一条小狗，那晚小狗很欢快地来回往耳房里跑。到了半夜小狗就守在耳房的门前，一夜都没有动。当然这个事儿三掌柜不知道，但是秀芝知道的。她夜里醒了三次，都看见了小狗守在耳房门口。

　　接近年关的时候，秀芝终于吐口了。她给媒人说，看上了这个男人，实在，实诚，心好。

　　媒人请三掌柜说条件。三掌柜说，我能把秀芝堂堂正正地娶回家，和她过美满的恩爱日子，啥条件我也答应。秀芝也不旷外，依照当地行情，就低而定了几件嫁妆和铺盖。秀芝说，要是没有怕人笑话。

　　话不多说，也是命中注定，水到渠成。他们通知了双方的亲属，亲属也没有反对的意见，他们就去民政局办理了结婚证。腊月二十五，三掌柜把秀芝风风光光地娶回了家。

　　距离他听说那件事到自己终于成家，整整一年。大功告成啊！后来的小辈，知道他们有一场雪夜邂逅，总向三掌柜筛酒喝。酒桌上晚辈红着脸说，叔啊，那一个雪夜，你在耳房里，就一个人，没有和秀芝婶子提前预习预习？三掌柜把巴掌扬起来，说打死你个龟孙，坏了心眼啦。

　　大伙还是不信，说你家的狗准知道！

　　（四）

　　三掌柜五十九岁时，女儿考上了博士生，非要接他和秀芝去北京住。

　　三掌柜不去，秀芝也不去。他们说我们在乡下住惯了，大城市不适应，怕给女儿添麻烦。女儿没法，就任着他们在家里生活。那年清明节回来，女儿领着他们去仙女湖游玩。女儿真想尽一份孝心。他们三人在湖上划船，船主撒了网，让他们碰运气，说网上什么都是客人的。湖里这几年有几十种野生鱼类等。

　　他们收了十个网，打上了大大小小的鱼十几斤，最主要的是网住一只大乌龟，青青的壳，探着头，想要诉说什么。

　　三掌柜说，带回去养着吧，看着就喜欢。

　　三掌柜送走了女儿，用一个大大的水缸把乌龟放了进去。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三掌柜得了一次感冒，那次病得似乎挺厉害，吃饭有点难受的感觉，秀芝都害了怕，偷偷给女儿打电话说。女儿立马回来了，硬拉上他去县医院做检查。一查，医生把秀芝和女儿叫到一边说，你丈夫得的胃癌，已经到了晚期。

　　秀芝一听感觉好像塌了天。女儿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们三个人从医院回来，秀芝和女儿心事很重的样子。其实三掌柜早看出来了。他倒是一脸的满不在乎，说，没事的，我能陪伴你们娘俩这几年早知足了。我给你娘存了足够的钱花，我不会拖累你们娘俩的。

　　秀芝说，看你胡说个啥啊。我们到最好的医院再检查检查，治疗一次吧。

　　三掌柜说，再说呗。

　　第二天，他找到了村里退休的一位教师，说求你个事吧梁老师。去年女儿带我们在仙女湖游玩，我在仙女湖网上来一只乌龟，养了五个多月了。这东西通人性啊！每次看它都给我眨眼。请你在乌龟背上，给我写几个字做纪念吧。

　　梁老师说，乌龟背上写字第一次，你说写啥字？

　　三掌柜说，你就给我写上：三掌柜爱秀芝，一日夫妻百日恩。

　　梁老师一听话里有讲究，不问来龙去脉就进屋取了笔墨纸砚。

　　梁老师一手标准的颜体字，把那两句话写在了乌龟的背上了。乌龟很平稳地趴着，让梁老师写得很轻松。

　　三掌柜回了家，用一桶清漆，轻轻地刷在了字的表面，他想让字存在得久远一些。

　　他给秀芝说，你看那个乌龟，我们养了半年了，咱还是把它放生吧，让它回去。

　　它是仙女湖的生灵，咱们再让它回归故里。秀芝也是女人心善，爽快地答应。她默许此事的时候，给三掌柜回了一个娇羞的脸色。因为秀芝看到了乌龟背上写的两行字。她在心里感激这个男人。

　　没几天，三掌柜就雇了一辆出租车，带上乌龟去了仙女湖。

　　那天早上，湖面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清风徐徐，水鸟悠远的鸣叫在远近不同的芦苇丛里。到了湖边三掌柜小心地提着水桶，把乌龟倒进湖水里去。

　　乌龟在水里转了一圈，又游了一圈，好像和三掌柜道了别就游走了。乌龟慢慢地没有了踪影。他在湖边立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地上了车。

　　湖水深蓝，一波一波透着灵动的韵律。风织螺纹轻，湖面似平畴。有渔民在湖上摇桨的背影隐约可现。三掌柜最后望了望湖水，对司机师傅说，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