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遇到些挫折,心里感到有压力的时候,我就会回到故乡的老院子里,在那片竹林边坐一坐,想一想往事。
六岁那年,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父亲只好去找二里外的亲戚借粮食,亲戚正在挖生产队的一块饲料地,他低着头,看也没看父亲一眼,只顾着将地坝上的竹子用撅头连根挖出,扔在路边的沟里。父亲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借到,还被人家说了一大堆的风凉话。说父亲是负责生产队仓库里分发粮食的,那秆杆子挑一挑,仓库地缝里抠一抠,不就啥都有了吗,咋还借粮食吃?父亲嘴上没说什么,但他知道,那次给亲戚抬秤分粮食的时候,亲戚故意用脚挑粮袋子,被父亲揭穿了,心里记着仇呢。父亲往回走的时候,被扔在路上的一节竹根差点绊倒,父亲捡起那个竹根,抬了抬手想要扔远,就要出手的时候,父亲却收了回来,拿回家,栽到了院子边的石硷下。
第二年的夏天,放学后,我肚子实在饿得不行,看到院子边上的苹果树上结了几个甜杏大的果子,就爬到树上去摘,伸了几次手都没有够着,好不容易够着了,一下子,人却跌到了树下,腿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疼得吱哇哇叫唤。原来,是一根竹子,还不到一米高。就在院子边的石硷缝隙里,也长出了两棵竹子,虽然没有这棵高,但却已经长出了几片嫩嫩的竹叶。
因为穷,父亲常常受到母亲的责骂,骂他没本事,养活不了一家老小。面对母亲的责骂,父亲老是不吭声,只管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因为家里劳力少,工分老是上不够,每一年队上的找补常常又没啥给补,没办法,队长只要遇到那些其他社员不愿意干的工,就先派给父亲去干,说是为了照顾我们家。那天,父亲又被派去看队上的修路工地。晚上,和他一块放哨的王大伯从哨棚里出去说要去尿一泡,可他出去了好久都不见回来,父亲以为他摔跤了,就出去看,却发现他正将队里用来放炮的火药和雷管用一片塑料纸包起来,往坡上的一个石头缝隙里塞。父亲喊了他一声,他连忙慌慌张张下来,对父亲说,“你也拿上些,以后盖房子打石头用得上,反正是公家的,你不说我也不说,谁也不知道,不拿白不拿!”父亲没有说话,直接上去将塞在石头缝里的那包东西取了出来,放回了原地。那人很不情愿地对父亲说“活该你受穷”!
日子再穷,我们姊妹三个也在一年一年地长大,门前的那片竹园里的竹子也在一年比一年长高,一年比一年更茂密。
那个冬天,父亲背着背篓一趟又一趟往后坡里跑,背回了过冬用的干柴。就在那一次上坡的时候,村里的张叔叔正在砍生产队林场的一棵大松树,被父亲碰到了当面。张叔叔很尴尬,连忙拉着父亲非要坐下来抽根烟再走。烟抽完了,父亲要走,张叔叔却对父亲说:“我砍的这根椽子是个一丈五尺长的,给你,我重新砍一根,咱俩把它顺沟溜到沟底,天黑了再扛回去,以后盖房子一定用得上。”
“我不要,我不要。”父亲背起背篓要走,却被张大叔拽着背篓不让走。“你这个榆木脑袋,这是生产队的,又不是谁家个人的,你家里就那几间破房子,你扛回去先放到屋后边晾干着,以后翻盖新房还不用椽子?再说了,这村里哪家人没打过集体林的主意?就你正直?也不看你把光景过成啥了……”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父亲就背着背篓走了。
交夏粮的时候,我家要交一百八十斤,粮站就在十五里外的乡上。村里有劳力的人家一人背上一点儿就去了。有自行车的人家用自行车推的推,有架子车的人家用架子车拉着也去了,可我们家啥都没有,想去交粮,只有背了。父亲一个人背不了那么多,母亲身体不好,更是背不了,弟弟妹妹都小,空人走都走不了那么远,何况让他们背东西。只有我能去帮上一点力,可那么远的路,我又能背多大一点儿呢?母亲让父亲去找张叔叔商量,他家有架子车,你和他搭个伙,拉架子车一个人不行,上坡还得人帮忙推,你和他合伙把两家的粮食都装上,再让儿子去帮忙推车,都省事。父亲去找他商量,可他却说:“各想各的办法,你是个啥人,是争气争到底的人,啥时候都不求人,谁见过你求过人?”就这样,父亲背着一百四十斤的粮食,我背着四十斤,父亲在前面走得很快,找到靠背篓的地方就歇下,又回过身来把我的背上,来来回回一段一段地换。
我在一年比一年长高,弟弟和妹妹也在一年比一年懂事,家里的光景也在一年比一年好转,可父亲还是那个老样子,呆板的性格却一点都没变。
我在上初中的那年,家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眼看着就要开学了,可我和弟弟妹妹的学费都还没有着落。没办法父亲借了好几家都没有借到钱,只好去找王大伯去借,因为他家刚刚卖了一头大肥猪。王伯伯对父亲不冷不热地说:“你还用借钱?那公家的东西给你都不要,你还要向人借……”
父亲又被母亲骂了美美一顿,最后父亲没有说一句话,将家里勉强能够吃到接茬的口粮背去卖了,又将那两只正下蛋的母鸡卖了,勉强凑够了学费,接下来的两个月全家只能顿顿稀饭黑馍馍度日。
最近工作上受了些委屈,心里格外烦躁,趁着休假,又回了一趟老家。一觉起来,屋外面的雪下得格外大,我站在被雪压得低低的竹园旁,忍不住又想起了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此刻,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在那时候栽植下这一片竹子。即便在最穷困的日子,父亲为生产队看过粮库,看过瓜棚,分过田地坡场,可他也不曾去偷拿过公家的一根铁丝、一颗粮食,给自己多分过一棵树、多得过一寸田。他的人生虽然贫瘠,但却坚韧有节。此刻,一阵风吹过,那些雪如雾般落下,那些竹子慢慢抬起了头。我知道,冬天将过,春日来临的时候,又会有竹子拔节而起,长成繁茂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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