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路过青门山的时候,下起了小雪,因半路堵车耽搁了,车开得飞快。
黑夜就要来了,黑暗从地面升起,白日的繁华,都摇曳着散落。远处的灯火,像开在彼岸的昙花,明明灭灭,此起彼伏,可望而不可即。
汽车驶入地下道,突然而至的黑暗,有种出世入世般的冷。我静静地坐着,很想把自己变小,最好变没了,和着陈旧的往事,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
青门山静静矗立,扑面而来的香火气,像一段娓娓的道白,深情又伤感。我早就知道青门山,就在我家西边五十里处,可我从没去过。山不高,却香火旺盛。无数善男信女,怀着朝圣者的心情,来上一炷香,求一团福气,或一段善缘,或一桩心事。
我对面的中年男人掉了两颗门牙,说话总像在吸气。据他自己说,是前几天醉酒磕到马路牙子上,自行车飞出去老远,吓得一条流浪狗哭爹喊娘地乱叫。少了两颗门牙,并没影响他的表达能力,他的口才极好,一路上把沉闷的气氛调节得生机盎然。
我闭着眼睛,听他讲乡村野史,传奇故事,还有高官土豪的色情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感觉自己快睡着了。当他说道,当年乾隆皇帝曾来此一游时,我知道,车已经到了青门山的入口处了。那里有一个不大的院落,典型的明清建筑风格,前几年,又大修一回,据说,乾隆皇帝游青门山时,就下榻于此。
我看了眼窗外,雪花若有若无,黑暗那么重,像一个大大的,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听说了没有,山上来了个半仙,会过阴,神得很。女的,挺年轻,才二十多岁,还漂亮,像印第安人。掉门牙男人话锋一转,带点神秘地说。
什么是过阴?有人问。
就是到阴间走一遭,再回来。看看死了的人,在地狱还是在天堂,过得好不好。或谁的心愿未了,想给死了的人捎句话什么的,都能办到。听说,还能带个人过去,至于带回带不回,那就不知道了。
我猛然睁开眼睛,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尖在抖,在疼。我看见满山的野花都开了,蜂飞蝶舞的。一只红白相间的大蝴蝶,翩翩地从我眼前飞过。我伸出手,想抓住它,可它在我指缝间一晃,就不见了。
你怎么了?不是吓傻了吧?男人问我。我收回手,看见满车的人都在看我,他们面带惊讶,我茫茫然地回望着他们。
快讲,快讲。后面有人催促着。看来,故事很精彩,可我什么也没听到。
男人笑了下,继续讲下去。
听说她是商丘那边的,曾跟过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后来,那个开发商老婆病死了,要娶她,她却跑了,不嫁了。你说怪不怪?男人咧嘴一笑,很替那个开发商遗憾了几秒。
这是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一老年妇女颤抖着问。她面色黝黑,头发灰白,一脸愁苦。真的假的?有那么神?她又引颈向前,身体倾斜,我感觉她快从椅子上掉下来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年头,鬼都晓得骗人。一老男人咳嗽声,转脸看向窗外。
这是啥时候的事?老女人又问了遍。
最近,也就半个月。听说,不是谁去都给办,要有缘的才行。半个月,也就碰上三五个有缘的。可这事,就这么传开了。你们都没听说?男人有些得意地转了下头,问周围的人。
听说了,听说了。有人随便附和着。
明天去试试?我想看看我那哥们儿在那边过得咋样。他还欠我两千块钱呢。他死了,她老婆死活不认账,说,想要,找他去。一小青年嘻嘻笑着。满车的人也跟着笑。看来,大家都没把这当回事,打发旅途寂寞罢了。
汽车进入银城西站,我看了下手机,已经八点了。这离我家,还有四五里的路,沿着长长的文明大道,一路向东,就到了。我不想打车,只想走走。我太需要一段静静的时光来整理纷杂的心情了。这个时候,刚刚好。
我跟在一对儿散步的老夫妻身后,慢条斯理地走着。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一路上,我打了无数个冷战。时光被冻住了,也慢了下来,记忆被掉了包,从寒冷透骨的严冬一下子闪回到五年前的秋天。
那个秋天,美得让人断肠。
可就在那么美的一个秋天,我失去了生命中的挚爱,我的男友夏林。我叫他小林。那是一个微雨的黄昏,小林开车赶来接我,那时,我们相恋三年了。我去了他的家乡哈尔滨,小林说要带我去看松花江。我出生在平原,没看过大海,也没见过大江,只见过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黄河,还有我家乡小城几乎干涸的护城河。
小林在开车去火车站接我的路上,和一辆车相撞。对方酒后驾车,负全部责任。出了事后,那个喝了酒的司机还满嘴酒气地说,你要是死了,把我送进了监狱,也把你自己送进了地狱。
我赶到的时候,小林已经被送去了医院。这些话是一对儿放学路过的初中生对我说的。我听了,心里难过极了。小林那么善良,我想他要去也该去天堂,那个喝了酒的肇事司机才该下地狱。
小林离开后,我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才让自己相信,他真的不在了,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这五年,我除了上班,几乎闭门不出。我每年去一次松花江边,因为小林说过,等我们结婚了,他每天带我去看松花江。
小林出生音乐世家,会弹钢琴,还会谱曲,舞跳得也好。多年后,他在学院大礼堂独步天下的盛况,还成为同学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长风从耳边悠悠吹过,我落下泪来。我想见见小林,哪怕是短暂的一秒。为了这一秒,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我停下脚步,做了个决定,明天一早,就去青门山。去见见那个女半仙,让她带我去见小林。为着这个荒唐的决定,我站在冷寂的夜风中,激动了好久。
我走得很慢,回到家时,已经深夜了。母亲坐在电视机前打盹,她在等我。她看见我的那一刹那,被吓住了。她拉着我的手,好半天,才问了句,你饿不饿?我说不饿。她说,那你早点睡吧。我看了看表,已经不早了。我是要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最最重要的事情等着我。
可整整一夜,我几乎没睡着。我裹着被子半倚在床头,听着窗外一阵又一阵倏忽而过的风声。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穿衣戴帽地准备好了。母亲问我,起这么早干啥?我说去青门山。母亲一听,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不怪她发愣,这是五年来,我除了去哈尔滨,第一次主动出门。她说,最早的一班车,还要一个小时以后呢。她说,你先吃点东西,天冷。我坐在餐桌前,喝着一碗粥。时间过得真慢,我已经无法再等了。我放下碗筷,出了家门。
我很顺利地到了青门山。在上山的路上,我碰到个老女人,我认出她就是昨天和我坐同一趟车的那个老年妇女,面色黝黑,头发灰白,一脸愁苦。她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搭了人家的顺路车,也不知道来得早不早。我知道她一定也是去找那个半仙的,就问她,你也是去找她的吧?她看了我一眼,轻声叹口气说,我想让她去看看我女儿。她有胃病,经常吃不下饭,瘦得只剩两只大眼睛。我想让她告诉她,在那边,要自己照顾自己,多喝热粥,少吃凉的……说着说着,她竟哭了起来。哭了会儿,擦干眼睛,又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姓顾。
我点头,叫了声,顾阿姨。
我以为,女半仙一定住在一个小庙里,菩萨一样宝相庄严地坐着。可到了一看,是一个普通类似农家的小院落,建在接近山顶,远离山路极偏僻的一块平地上,四周只有起伏的山峦和寂寞的风声。
我和顾阿姨走进小院子,两间屋子,一间房门紧闭,另一间半开着。这时,走出位老妇人,深蓝色素净棉衣,六十多岁,脸上是历尽沧桑后的平和。她看见我们,淡淡地说,请回吧。月姑一天只见三个人。已经来了三个了,你们改天吧。
月姑?女半仙叫月姑?
顾阿姨一听,急得声音都有些抖了,她说,我起了个大早,昨晚一夜都没睡好,谁知道还是来晚了。我安慰她说,我们等等吧,或许能见呢。我和顾阿姨坐在另外三个都很年轻的女人旁边,安静地等。听动静,外面又陆陆续续地有人进来,都被门口的老妇人给打发走了。我掏出手机,随便看着。
三个年轻女人很快地进去又出来,她们好像是结伴的,出来后,都是一脸失落,嘀咕一阵,相伴着走了。
顾阿姨忙站起来,她一定是盼得太久了,嘴唇哆嗦着,看着我,我说,你先进去吧,试一试。受到我的鼓励,顾阿姨终于勇敢地走了进去。我收起手机,站到院子里,盯着月姑的房门,心里翻江倒海。我想,我该怎样面对小林,如果小林问起他的父母,我该怎样告诉他。
大约二十分钟后,顾阿姨出来了,她的眼里含着泪,脸上挂着笑,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伤心,笑容扭曲着,像两片干枯的花瓣,贴在瘦削的脸颊上。
我想问她点什么,又忍住了。有些事是不能问的。顾阿姨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蹒跚着走了。
我是先看见月姑背影的。屋里生着炉子,很暖和。陈设也极简单,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个香炉,半截未燃尽的香,安静地缭绕着,与世无争的样子。旁边有个小录音机,很古老的那种。还有两把椅子,一张小床,床上挂着白色的帐子,看上去有种神秘的冷。月姑穿着件薄薄的白色羽绒服,背影很年轻。这个很年轻的背影却让我想起孤独的断崖,凛冽的伤痕,遗失的爱情。甚至会想到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她转过身来,她的脸极瘦,有种月光晕染的白。额骨略高,嘴唇薄凉,看不出年龄,但也绝不像掉门牙男人说得那么年轻。因为瘦,眼睛就显得特别大。这对特别大的眼睛看见我,突然一亮,但只一瞬,亮光消失,露出忧伤的底色来。她平静地看着我,神情淡漠,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急事琐事麻烦事,到了她这里,都可以暂告一段落。我被她看得近乎透明,灵魂羽化,身心纯净。我的眼里不可遏制地浮出泪来。五年了,我像只锁在笼子里的小兽。心像一扇忘了锁的窗,任寒风来来去去关不上。我的哀伤无处发泄,也无人能懂。这一刻,我很想在这个陌生的女人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说,我想见一个人,你带我去吧。
她探究地看着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我继续说,你不是会“过阴”吗?你带我去阴间,我想见一个人,我……
她打断我的话,不容置疑地说,明天吧,今天已经破例了。说完,不再理我,闭上眼睛,累极了的样子。
我只好出来和老妇人商量,能否让我借住一晚,因为我看见月姑的房间是隔开的,外面还有张小床,够我一个人睡了。
老妇人没多想,就答应了。
整个下午,我都无事。我沿着山路,一个小庙一个小庙地闲逛,直逛到太阳落山,才回到老妇人的家。
清夜无尘,我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做了无数个梦,梦里没有小林的影子,这让我很是懊恼。
半夜的时候,我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落雪一样轻,让我错以为真的又下雪了。我睁开眼睛,夜色如梦,屋里的一切都隐在静谧深处。
我看见一个白影站在我床前。妈呀,鬼,鬼。我一身冷汗地坐起来,大口喘气。
把你吵醒了?月姑冷哼一声,声音空空洞洞。
哦,没有,没有。我慌忙说。
睡吧。她从我身旁走过,轻飘飘的。
我听着脚步声雨点般远去,飞快地起床穿衣,也跟着悄声走出院子。月亮隐在云背后,天空一片灰白,几颗孤星,亮得带点邪气。我只穿了件厚外套,提着一口气,站在夜空下,冷得直发抖。这里空旷,除了几棵百年古树,什么都没有。可哪里有月姑的影子。我心里害怕起来,莫不是真碰见鬼了。这时,我听见一阵极低的哭泣声,像呜咽的小河,让人生出一种想归隐的感觉。可这种感觉在寂寞的山上,在寒冷的冬夜,又被放大了,直接转化成密不透风的酸楚。循着哭声,我看见了月姑。她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树干很粗,枝桠纵横。月姑紧紧依偎着树干,脸也贴在树干上,像偎在情人的怀里。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依无靠的悲凉,这种悲凉寒来暑往地在我心里存了好几年。原来尘世间的苦痛并不是我一个人在背啊。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在,或是因为我的到来,惊醒了她的痛苦,她才跑到外面来哭。如果一个人连哭都要隐藏,那她心里该如何是好呢。我转过身,想悄悄走回去。
看见什么了?还是想看什么?知道得太多不好。
她声音平缓,仿佛清晨的风,正缓缓地吹过湖面,可我却听出了语气里的怨怼,那是一个女人爱恨纠结走投无路才有的怨怼。夜风很冷,我感觉手指都快被冻僵了。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偷窥别人总归不大好,何况,还是看到了别人脆弱的一面。我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回到屋,和衣躺下,过了好久,才听见月姑回来。
第二天早晨,我被老妇人叫醒。她说,起来了,吃两个包子,喝点粥。
吃包子的时候,我悄悄问老妇人,月姑什么时候开始啊?她真有那么神吗?其实,到这时候,我还是不相信,那个深夜里痛哭的女子,真的能在阴阳之间来去自如?那她还哭什么,想见谁直接去找好了。
老妇人放下碗筷,想说点什么。这时,月姑出来了,她神色如昨。昨晚的痛哭在她脸上连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她看见我,竟笑了下。我感觉她好久都没笑过了,那笑像临时画上去的,蹩脚得很。老妇人也微愣了下。月姑端了碗饭,拿了个包子,走回她自己屋。
原来神仙也是要吃饭的呀!
老妇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闭嘴。
吃完饭,只停了一小会儿,月姑在门口叫,你进来吧。
我心跳顿时加快,匆忙走了进去。
讲讲你的故事吧。她还是昨天的装束,声音很轻,却有种火星落地的紧迫。我想干这一行的,都有点怪脾气。我开始给她讲。
我说,我曾经有个男朋友,叫小林。我非常非常地爱他。可是,他死了。死的时候,我赶到医院时,他还有一口气,他告诉我,要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可我怎么能好好活呢?怎么能呢?我说着说着就哭了。我醉酒一样哭得一塌糊涂。我说小林死后,我就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是父母的独子,因我而死。我疯狂地怀念着他,这不仅仅是爱了。他妈妈在他周年忌日那天,精神失常,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他爸爸拒绝见我,每年我都去哈尔滨,每年我都去他家,他爸爸总是隔着冰冷的防盗门跟我说话,每次只说一句,走吧,姑娘,以后不要再来了。从他家出来,我就跑到松花江边,我看着江水,想象着,如果人生能够重来,那该多好,我一定不会让他离开,一定不会……我迫切地说着,滔滔不绝,黄河决堤一样。月姑耐心地听我说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过阴有好几种,一种是我带着你去那边看他,一种是由我来,我就是他。你可以和他谈话。说到这里,她停下,静静地看着我,让我来选择。我拿不定主意,我无法把她当做小林。小林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无人能替代。她见我不说话,叹口气说,还有一种,是请他来。不过,这个比较难,不一定能成功。我还是不知道该选择哪一种。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走投无路一样慌乱。月姑等了会儿,又轻声问,是你去见他,还是让他来见你?还是我帮你?她的眼神亮了下,嗓音仍然是阴冷的。接着,又像安慰似的说,其实,这个,你也不要太相信了。我想了想,说,让他来吧,就说我要见见他,一秒钟就好。
月姑点头,拉上窗帘,她的脸立刻隐在一片暗影里。她点上三支香,按下录音机的一个键,立刻传出温暖得让人落泪的音乐声。我不知该怎样形容这种调子,也不知来自哪种乐器,二胡,小提琴,古筝,长笛,钢琴,都是,又都不是。声音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犹如耳边细语,却让你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这是什么曲子?我问。
看过电视剧《华胥引》吗?
看过书。我老老实实地说,唐七的书。我喜欢看书,总觉得拍出的电视剧,没有原汁原味的书好看。
看过《华胥引》,就叫它《青门引》好了。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想,她一定不愿我问这些问题。
月姑让我躺在帐子里。
你要给我织梦吗?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不一样的。
我走过去,掀开帐子,是一张洁白的床。白床单,白枕头,还有一块丝巾一样洁白的纱布,所有的一切都是洁白无瑕的。我躺上去,就像躺在一片云朵里。
飘渺如梦幻般的音乐像从苍穹缓缓飘过来,我仿佛看见了太阳、月亮、盛开的玫瑰和雪。我还看见了落满根须的原野,蹄迹斑斑。黑夜在沉睡的原野上颤动,寂静和孤独,如两匹小兽,在原野上追逐。我感觉自己掉到了另一个世界,道路纠缠,城市在沉没和崛起。街道、窗口、死墙,还有火焰和血。无数面孔幽灵般闪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挂满五彩的花朵。
我渐渐有了睡意,朦胧中,我听见月姑走过来,她在我床前站了一会儿,俯下身,轻声说,他来了。我立刻感到周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只有耳边有股湿润的气息,那是月姑平静的呼吸。我感觉自己又要哭出来了。月姑握了下我的手,又说了一遍,睡吧,他来了。
我看到了小林。他的脸孔一闪而过,只有短短的一秒。他没有笑容,没有痛苦,没有离别重聚的惊喜。他神色如常,依然是暗红色衬衣,墨一样黑的头发。我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他就消失了。我激动得呜咽起来,原来愿望这么容易就能实现啊,我后悔了,我不该说只见一秒钟,我要一生一世,我要生生世世才对。
我像站在望乡台上一样绝望和不舍,我求着月姑,重来,再重来一次吧。
月姑摇头,她的脸沉寂严肃,声音毋容置疑地肯定,明年春天吧,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再来。
我看着月姑的脸,感觉没什么希望了,只好答应着,好吧,那就明年春天吧。
我走的时候,月姑露出一个轻轻巧巧的笑,眼里闪过一丝温柔。很平常的一个女子。
我心一动,突然问了个很荒唐的问题,你,为什么要住在山上?荒无人烟的。
她愣住了,走了神一样盯着空空的墙壁,好半天才幽幽地说——
想有个家。给灵魂找个家。
说完,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寂寞的背影,送客的意思。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无数枯叶纷纷坠落,坠入山谷。山谷空无一人。我走了出去,有些恍惚,像从一个美梦中被突然惊醒。
春天来了,空气中漂浮着毛茸茸的暖意,我牢记着月姑的话,再一次来到青门山。
山一点没变,只是绿了。入口处的两棵大树,却没了。只剩半尺高的一截圆圆的,刻满年轮的树根。贴着泥土的地方,居然冒出几根指头粗细的新芽,像一个个凉凉的开端。
我沿着山路慢慢地向上爬,前面说过,山不高,只是道路七拐八拐的,沿途一个个小庙或高或低,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半山腰。月姑的小房子在接近山顶的地方,我心无旁骛地一路向前。身边有人从山上陆陆续续下来,边走边拍照。在我喘息的当儿,一位老阿姨问我,照片怎么传不上去?我看了看她的手机,阿姨在手机里笑得很开心。我告诉她,稍等一会儿,山上信号不好。果然,停了几秒,照片传到了朋友圈,立刻有一个点赞的,真及时。
我想起冬天和我一起去找月姑的顾阿姨,不知她有没有从失女的痛苦里走出来。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月姑的小屋,远远地看见它,故人一样亲切。春光普照过来,一切都是那么祥和。那个老妇人还是穿的深蓝色上衣,干净朴素。她在打扫院落。依我看,这个小院太干净了,根本不用打扫,可她却扫得一丝不苟。
小院很冷清,除了老妇人,没有一个外人。我很惊讶,难道月姑改行了?
婆婆,我找月姑。等我站在她面前,她才发现我。抬头看了我一眼,嗯了声,继续扫地。
我向屋里张望了下,回头,又说了遍,婆婆,我找月姑。
老妇人又嗯了声,依旧扫地。我想,我还是自己进去吧。我朝屋里走去。
你,等等,我带你去。她丢下笤帚,拉了拉衣襟,朝门外走去。
我莫名其妙地跟她走了几步,老妇人没回头,一直往山上走,我只好跟上她。走了有二十来分钟,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小心地问,婆婆,月姑上山干啥去了?
她没有回答我,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堆说,到了。
风吹得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我看了会儿那个像块面包一样小的土堆,飞奔过去。我清楚地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在空旷的山间扩散,马蹄般向远处飞驰。没有墓碑,没有鲜花,只有几片烧纸的碎片。这里面会是月姑吗?那个清冷苍白如同塑料人的女子。我无论如何无法把她和这抔黄土联系在一起。暮色上来了,透着温柔的悲凉。老妇人走近了,说,病死的。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问,上次来不是好好的吗?那时候就有病了,不肯去医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在这山上住了快二十年了,老伴走了也一年多了。月姑说她只想在我这儿住几天,我想反正剩我一个人了,就留下了她。谁知道她有病呢。老妇人自顾自地说着。最后,无奈地叹息一句,唉,心病是没办法治的。
我看着远处浅蓝色的天空,晚霞从云层里洒落下来,落在逶迤而下的山路上,落在错落交织的庙宇的屋顶上,落在悠然下山的游人的头发上。老妇人的眼里也落满霞光,让她看起来有种脱离尘世般的宁静美好。
在回去的路上,老妇人说,你不用怕,土里是没有死人的,也没有骨灰,是她的几件衣服。骨灰让她家人带走了,这山上不让随便埋人的。我就把她剩下的衣服埋了,有空来坐坐。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看了下时间,加快脚步。快走到时,我说,我想到月姑的房间看看。
老妇人站住了,她看着我,缓缓地说,她还在那屋子里住着。我一愣,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到小院子,老妇人继续扫地。这让我一阵恍惚,不愿相信刚刚看见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悄悄走进月姑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切如故,有种阴冷。那个小录音机还在,我走过去,按下开关,《青门引》鬼魅一般飘忽而出,催眠般填满屋子的角角落落,像有无数个灵魂在伤心地出没。我并没有感到害怕,灵魂和灵魂的相遇,也有种成人之美的浪漫吧。我走到帐子前,掀开,还是那张洁白的小床。我坐了会儿,慢慢躺下去,感觉自己就像一颗没有死透的心,在等待起死回生的那一刻。
我一直怀疑,上次,我只是做了个梦,小林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看见了他。跟月姑无关,她只是陪我演了一场戏。跟《青门引》也无关。我闭上眼睛,想再见到小林。我等了好大一会儿,小林没来。
突然,我发现桌子下多了个东西,用黑布盖着。我走过去,轻轻拉起一角。是个骨灰盒。我想起月姑的话,心里一顿,像被打了个死结。我放下手,走出了屋子。
老妇人还在扫地,我感觉她想天长地久地扫下去。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我太想知道关于月姑的故事了。我想,月姑短短的一生,一定有爱,有恨,或许,还有,罪。我想让她给我讲讲。青山隐隐,暮色摇晃着降落,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赶最后一班车回去,青门山,也许今后再不会来了。人生若浮萍,谁知道明天会飘到哪里呢,我总不能带着这个遗憾离开吧。
老妇人一定看透了我的心思,她的神情变得十分超然,是超越生死,看尽繁华的超然。她指着门两边的字说,你没看见吗?万物皆虚妄,佛渡有缘人。
我想了想,只好说,那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老妇人点头。
什么是缘?我问。
不求。
什么是劫?
不怨。
什么是恨?
不念。
我又想了想,终于问出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什么是爱?
不悔。
我走了几步,停下,回头,含泪又问了一句。
什么是苦?
不说。
……
我还想再问下去,老妇人放下笤帚,不再看我,转身进了屋。
我看了眼四周,青山不语,无数飞短流长归于沉寂。
我朝山下走去,身后,有钟声传来,隐隐的,像个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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