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下了薄薄的雪
◎李树春
李树春,甘肃镇原人。先后在《飞天》《当代小说》等杂志发表《一根藤上两只瓜》《2012.一个村庄的遭遇》等中短篇小说多篇。短篇小说《父亲的春天》获第二届“飞天文学十年奖”。现为某乡村学校教师。
最后的炊烟被风撕碎,一缕缕悲怆地跌落在屋面上。灶台不喘息,烟囱停止了呼吸。戊戌年的冬月初三,断粮断炊了,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莲从缸底抠出两条腌白菜,盛给爹。爹把白菜撕开,分给大丫小丫和宝宝,自己则蘸了碗底的盐水,放在嘴里长久地吮吸。
一家人枯坐着,坐得夜色粘稠如粥。黄昏时,风恶起来,冷着脸,出出进进,肆意地摔打着门板。爹按了按夹袄,十多个袁大头,被莲千针万线钉在夹袄里,每一块银圆都紧攥着爹的心跳。银圆是爷攒下来的。那一年,爷交出了牛羊、田地、房屋,唯独留下了一罐银圆。爷因对这罐银圆守口如瓶,遭致了残酷的殴打而最终丧了命。一想到银圆,爹就看到了爷,爷像一只被掐断筋骨的虫子,一曲一曲地在地上挣扎、哀号。昨晚,爹梦见爷站在金浪翻滚的麦地边,慈眉善目地笑着,爹嗅见了麦香,便决意起出银圆买粮。当一块块银圆在爹热辣辣的眼里幻化成一粒粒纯净饱满的粮食时,爹似看见了一碗岗尖岗尖、热气腾腾的油泼辣子面,爹笑了,嘴角弹扯着透明的、不知羞耻的口水。
爹走了,一浪一浪的风追逐着爹,推他,搡他,爹像一片叶子在风里翻滚而去。爹记着爷的话,不走大道,不上塬,只顺着川道走。川道分出的沟岔,横竖宽窄,密如蛛网。爹走着,两只秃鹰尾随着爹,在爹的头上划着圈子。冥冥中有爷指引着,爹相信总能找到粮食。
村子心散神走,鸡不鸣,狗不叫,人影寥落,间或因死人而起的啼哭在山梁上弹跳,拖曳的尾巴被风凌厉地削去。日头也像应卯,苍白瘦薄的脸晃一晃,一天又过去了。夜则显得漫长,一觉醒来是黑魆魆的夜,再一觉醒来仍是黑魆魆的夜。人被严严实实地裹着,喘不出一丝气来。
希望像一把湿漉漉的青草,在等待中无奈地风干。
几天后的傍晚,门剥啄有声,浑浊的月色里蹚进形销骨立的爹,莲失神惊叫,除一颗心扑腾乱跳外,四肢酥软如泥。爹一步一步地挪进屋来,佝偻着,像一株驼腰塌背的枯树;两条手臂后搂,背上妥妥地躺着一条瓷实鼓胀的口袋。翠和莲帮爹卸下袋子,翠揉着爹的胳膊,摇摇打打、拉拉伸伸,爹的身子才一寸寸地软和过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眼皮推开厚重的汗水,像一条挣扎出水面的鱼,沉重的呼吸能掀翻薄薄的屋顶。
爹让莲关了大门,又紧了屋门,这才将袋子解开。袋口像一朵娇羞的莲花缓缓绽放,屋子里弥漫着透入骨髓的米香。整整一袋子金灿灿的小米呀!翠和莲相拥着,又是哭,又是笑。爹取了半碗米让莲去熬粥,莲倒米下锅,翠跪在灶口拨拉着火,一口口将火吹旺,锅里升起了一层层热气。爹坐在门口,望着屋顶徐徐吐出的炊烟,捕捉着门外的风吹草动,安逸而警觉。
水滚开了,米粒躁动起来,一颗颗在水中肿胀、碎裂。粥熬好了,翠熄了火,莲搅着粥,一下一下地,香气一圈圈地荡漾开来。莲给每人盛了一碗粥,爹走到庭院,筷头蘸了粥,挑向空中,一下是给爷,一下是给娘。爹不急着喝,而是把脸伏在碗上,让滚烫的香气游进口里、鼻里,在五脏六腑里舒畅地走一圈,这才端起碗,一口一口美美地嘬起来。
日头容颜焕发,神采奕奕地跳跃而出,金色的阳光暖融融地洒遍了庭院的角角落落。爹起来了,夜粥的余香仍萦绕在口唇间,他吧嗒着嘴,像一头反刍的老牛,幸福的咳嗽嘹亮而绵长;翠梳洗装扮,腰身在浅吟低唱里轻盈如柳;莲忙着洒扫庭除,大丫小丫逗宝宝玩,日子又变得亮丽美好起来。爹相当地自豪、满足,当快乐和幸福如一池春水泛滥而出时,爹突然醒悟过来,为一时的忘形而可能招致的烦恼和灾厄忧虑不安起来。爹无近忧,却有远虑:伏伏无雨,则九九无雪;冬是干冬,春上未必就有雨,大抵又是一个荒年歉月,播种和收获成了遥遥无期的一个梦想。爹心沉如铅:就是米山面海,也架不住大小六张嘴啃,况且只有一袋米。爹叫进莲和翠,嘱咐说,要把尾巴收起夹紧,满村子的人啃树皮挖野菜,肠子都吃绿了,千万别露出富来。
爹取出半碗米,将米袋锁进柜子里,钥匙就吊在爹的裤腰带上。晚上,爹被吱吱的叫声惊醒,睁眼看时,一群饿鼠正疯狂地咬着柜子,喳喳有声。爹大喝一声,随手捞起枕头扔过去,鼠钻进了墙角,一会儿又探头探脑地出来。爹不敢再睡,他从柜子里拽出米袋,却不知藏到哪里,只好搂着米袋眼睁睁坐了一夜。
米袋搁在炕头,白天用被子苫着,爹守在旁边眯眼打盹。到了晚上,爹一手搂着米袋,一手拿着棍子,屋子里一有动静,爹就挥棍敲打呵斥,彻夜不绝。
每天的幸福时光是在午夜,整个村子鸦雀无声时,翠和莲熬好了粥,大人满碗,小孩半碗。莲给宝宝只盛了一小勺,翠看见了,很不乐意。下顿盛粥时,翠抢了先,大丫、小丫、宝宝都是满满的一大勺。莲心里不满:宝宝只两岁,还有奶吃;而大丫六岁小丫四岁,理应比宝宝多些。莲指望爹主持公道,但爹只埋头喝粥,喝完了背手而去。
妯娌间有了摩擦,再喝粥时,都冷了脸,一声不吭地喝,气却撒在了锅碗瓢盆上,叮叮当当响得人心惊肉跳。又该翠熬粥了,翠熬好了粥,先盛了一碗搁在边上,这才给爹、莲、大丫小丫依次盛粥。涮完锅洗完碗,临睡时,翠又喝起了粥。莲恰从窗子里看见,心头火起,质问翠为什么吃独食?翠振振有词:宝宝吃奶,不多喝粥,哪里有奶水喂他?翠仗着宝宝是根独苗,底气足劲,这恰扯了莲的疼处,两人便吵了起来,闹得沸反盈天。
一面手心,一面手背,爹作难呵!大锅饭是吃不成了,爹给莲和翠分了灶,不拘大人小孩,每人每天一酒盅米,翠先熬,莲后熬。爹解开袋子,盛一酒盅米出来,用中指平平地抹过去,翠两盅,莲三盅,爹在哪喝,就另加一盅米。莲将米倒在碗里,出来时,见翠站在院子里,目光如炬。
这天傍晚,爹到翠的屋子里喝粥,翠收拾得利落清爽,爹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暗香,极淡极浅,却极香。这久违的香味使爹一瞬间心旌摇曳,爹一抬头,看见了翠的眼睛,爹顿时眼花手颤,慌乱地埋头喝粥。喝完粥,爹逗着宝宝玩,翠洗涮完锅筷,捧出一对累累坠坠的乳房,向宝宝拨弄着,宝宝张着手扑过去。翠说,米真是好东西,宝宝有奶吃了。翠陶醉着,却忘了爹将她的一对丰乳拾在了眼里。
爹在翠屋里喝粥时,莲总要借口过来看看。莲终于发现翠给爹只盛半碗粥,而翠和宝宝都是满满的一碗粥。莲忿忿不平,恨翠寡情薄义,私心太重,只疼自己的骨肉,要不是爹,一家人早做了饿死鬼。但翠只认一个死理,说宝宝得有奶吃。爹要息事宁人,便圆场:宝宝是棵小树,正长身子;而自己是棵老树了,须发皆枯,白白浪费了粮食。莲很委屈,觉得爹偏袒翠,心疼宝宝。莲牵挂爹,怕饿垮了爹,到爹来喝粥时,特意给爹多加一勺。莲劝爹别再到翠那儿去喝粥,但翠不答应,爹也无奈。
以后的几天,翠对爹嘘寒问暖,殷勤周到。天气晴好的日子,翠拆洗爹的被子,洗爹的衣服。晚上,爹躺在洁净的被褥里,口鼻间满是缠绵的清香,睡意便迟迟不来。这香使爹醉酒般的迷糊,莫名地兴奋。黑暗里,爹的思绪脱缰了,眼里老晃动着翠的一对丰乳,爹忍不住要把玩一番。
这一日给翠分米时,爹从袋子里取出岗尖岗尖的一盅米,刚要拂去那个山头时,翠一把抓住爹的手。翠的手润滑如脂,指间香气萦绕,翠眼巴巴地看着爹,黑眼睛里下起了毛毛雨。爹心软手颤,愣怔间,翠将米倒进碗里,娉娉婷婷地出去了。
随后的几日,天天如此,爹显得不安了。村子里不断有死人被拖出去,亲人有气无力的呜咽被风一声声地揉碎在细密厚实的黑暗里。米少了,粥清可鉴人,爹喝着粥,把几次逼近唇边的米粒吹开。粥喝完了,几十粒米躺在碗底,爹把米粒分给大丫小丫和宝宝,爹又喝了碗水,肚子胀得慌,就出去撒尿。撒完了尿,爹腹响如雷,望着血红的落日,爹紧了紧裤腰带。
一到晌午,村子才呼出一丝微弱的活气。三三两两的人被吆喝着到饲养场集中,晒太阳、吸收维他命、增加营养。向阳的墙根下,人人恹恹无力,或立、或蹲、或卧,连说笑打闹的劲头都没了。广播里喜讯频传:某厨师创造发明,淘米水里蒸出了香甜的发糕;某社员一斤油能炸出六斤油条……人们先是木然地听着,但味觉在无休止的抚摩和刺激下敏锐起来,酥窝头、甜油糕、又白又暄的馒头、油亮膘厚的粉蒸肉……曾经品尝过的美食佳肴,像冬眠的虫子,从记忆里苏醒过来,蠢蠢欲动。人人吧嗒着嘴,飞溅着口水,争先恐后地炫耀着,肚子里却空空如也,放不出一个屁来。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后,吁声叹气,摇摇晃晃而归。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堂屋的门响了一下,爹懒得动,荒年灾月的,只有鬼来推门了。朦朦胧胧的月光下,爹看见穿着白底红花棉袄的翠一步步地挪进来。爹是整夜不睡的,爹一手搂着米袋,一手握着棍子,看见鼠眼闪烁,爹就敲着棍子呵斥。翠的身子挨近了,爹便被淡淡的香气笼罩了,爹僵持着。翠贴了上来,掀起衣襟,撩起汗衫,爹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肉肉的、甜甜的,爹看见了翠丰腴的奶子。翠用手托着奶子,幽幽地说,爹,奶袋干了,你摸摸吧。爹的手被翠抓住,按在了温热的奶上,爹的身子一颤,缩回了手,但翠的奶子使爹瞬间窒息、眩晕,爹的心乱得没了谱。翠嘤嘤地哭起来,汗衫欲掩未掩,隆起的胸在晦暗的月色里娇喘着。爹转过身,解开了米袋,翠扑了上去,抓了几把米掩在衣襟里转身就走。
爹心乱如麻,躲着翠也防着莲。原本该到翠的屋子里喝粥,爹却端着自己的一盅米去了莲的屋。爹取米时,没有抹去那个尖,似乎为补偿什么。爹去莲屋时,忐忑不安。喝完粥,爹有点困了,就眯眼打盹,眼前却满是翠晃荡的奶子。爹惊讶,稀薄的汤水咋就养了这么一双肥白的奶子?而这般饱涨的奶袋里却没奶水?翠优美的奶子在爹的心里生了根,悄悄地开起了几朵让爹迷醉的花。爹想起自己的女人,女人也有这么肥白的奶子,一动就颤。女人白天劳作不辍,夜里的床上,就用这肥白的奶子蹭爹的脸、眼睛,最后将粉红的乳头塞给爹,一边蹭,一边闭了眼,呀呀地叫……爹想着,就笑了,爹一笑,就醒过来,看见消瘦憔悴的莲、脖颈细得一掐就断的大丫小丫,美丽的心思便如花瓣黯然地凋落。
翠对爹甜甜地笑,像半个太阳,耀眼又烫人,而爹避之不及。爹怕莲嗅出来,更怕村里的风言风语。爹不敢面对翠,翠像一张透着诱惑的蛛网,爹怕粘上去挣扎不脱。夜的黑暗和静谧却又让爹生出一些大胆侥幸的幻想,到了夜里,爹虚掩了门,半是犹豫,半是期待。夜半时,翠果然来了,那一股香气悄然、调皮地如约而至。爹不再僵持,抛开米袋,撇下棍子,爹的手在翠的怀里掏摸几把,像是作贼,匆匆地进去,又匆匆地出来,却又不舍,如此再三。当翠的身子摇摆如风中的杨柳时,爹感到了冷森森袭来的危险和恐惧,这才硬生生地挥起棍子隔开了翠。翠喘一口气,捋一把头发,抓了几把米就走。
爹像贪嘴的孩子迷恋上了这一口,又是兴奋,又是愧疚。爹明知自己走在一条险峻的路上,却不能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当又一个晚上,爹的手在翠的奶包上久久地缠绵、昏头涨脑地欲罢不能时,大丫和小丫惊天动地哭起来。爹和翠都屏住了呼吸,冷成了两块石头。翠悄然遛走了,大丫和小丫哭得声嘶力竭,却听不见莲的半点声息。爹恼怒莲的懒惰,不得不出去。爹站在莲的窗下,问,大丫小丫哭啥?莲说:饿!
爹又分米了。秤砣压在四十五斤上不翘不坠,爹给翠十二斤,莲十八斤。爹说,从今天起,你们各自熬粥喝,剩下的米月底再分。莲问,你咋办?爹说,我自有办法。爹掂了掂米袋,又称出一斤米,倒进坛里,坛就搁在炕头上。还剩下十四斤米,这是一家人最后的口粮,要一粒一粒数着喝,一粒米就是一块黄金。可是,米藏在哪里呢?爹想疼了脑子,也不知道把米放在哪里更妥当,更安全。还有一个月,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揣在怀里,要是翠半夜再来,爹不能不给她,爹不是硬心肠的人。
爹抱着半袋米,屋外屋内走遍了,想出了一个个可靠的地方,却又一一地否决了。直到爹看见了那件夹袄,爹的脑袋才开了道缝,一下亮堂起来。爹掩上门,闩上窗,拆开棉夹,抖搂出棉花。将米匀成一层,像絮棉袄一样,用针线横一道、竖一道、密密地缝起来。爹怕边子上漏米,又细细地用线走了二道。确信没有一粒米能掉出来了,爹长吁一口气,将夹袄穿在身上,外面罩上了棉袄。现在,每一粒米都温顺乖巧地贴着爹的心窝。米藏在身上,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地方。爹不脱衣服,每晚倒头就睡,香甜的鼾声一直响到天明。
起初,莲担心爹不会烧粥,但想到爹偏向着翠,心里就起火,关顾爹的心思就淡了,一心一意地照料起大丫小丫来。爹显得匆忙了,每天早出晚归,一走就走到沟里,搜寻着可以裹腹的东西。沟里有鸟啄落的秋果、有枯叶、有溪水。饿极了,爹就嚼几片树叶,就着冰凌喀嚓喀嚓地吃;运气好时,爹会在草丛里拣到几颗秋风吹落的酸枣。爹不敢走得太远,太远了,爹就回不了家。有时候,爹彳亍在街巷里,哪家有人死了,爹自告奋勇地去挖墓坑、抬棺材,好混一顿饭吃。但大多时间,爹立在寒风里,听众人精神会餐,涎水一口口地往肚里咽。
爹常在掌灯时回家。临睡时,爹从坛里取出一撮米,闻着、看着,用舌头一下下地舔着,让米的香气馥郁了五脏六肺,才将米一粒一粒地嚼碎,咽到肚里去。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没有瞌睡,爹也安安静静地躺着,省体力就等于省粮食。
分了米,每日喝一顿不稀不稠的粥,抗住了饥荒,莲和翠也忘却了不快。晴天朗日里,妯娌俩坐在屋阶上纳鞋底、补衣服,长长短短地说不尽一个吃字,交流切磋着怎样用最少的米熬出最稠的粥。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如果能下场雪,到了春天,就有盼头了。
翠日日夜夜地惦记着爹的米,惟恐莲抢了先。还剩一碗米时,翠向爹要米,爹说要到月底。翠说,一粒米也没了,宝宝闹得厉害。翠向爹笑,摇爹的手,爹不为所动,像块冰凉的石头。
终于熬到月底了,天空洁净碧蓝,晴好得令人沮丧气馁。翠和莲一块儿进了爹的屋,爹也知道该到分米的时候了。爹提起秤,去找米袋时,却怎么也找不见了。米藏到哪去了?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思绪在萋萋荒草里迷了路。爹找了床上、柜里、房梁上,一无所有。爹坐了下来,掐着脑袋想。藏米的事,确曾有过,藏米的地点却被漫长的日子一点点擦拭得了无痕迹。日头懒懒地在天边探了探头,就迫不及待地往下遛。天已全黑了,爹还是没有找到米,米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和爹捉迷藏,爹在明处愁眉苦脸,它在暗处挤眉弄眼。
爹找不见米了,十多斤米,粒粒似金,一粒米就能救活一条人命,爹却找不见了米!当爹颓然坐在地上,脸上的冷汗溪水一样奔蹿而下时,翠和莲顿觉天塌地陷了,扬着脸,绝望地嚎啕大哭。
爹找不见米,翠和莲难以置信。半袋米系着一家六口人的性命,爹一向谨小慎微,怎么就把米给弄丢掉了?莲想帮爹回忆起藏米的细节、过程,希冀米能失而复得,但爹浑浑噩噩,启而不发。莲遂起了疑心,是不是爹和翠分吃了剩下的米?翠狐媚子一样缠着爹,爹就将米给了她。莲恨翠和爹吃了独食,这哪是吃米,这是把莲一家子往死路上推,是杀人啊!莲于是怒气冲天,指桑骂槐,翠听话辨音,妯娌间又吵得天昏地暗。莲说翠和爹偷吃了米,翠说莲和爹偷吃了米,两人都去找爹质问,爹百口莫辩,哭丧着一张灰扑扑的脸,鼻涕眼泪齐下。
找米找得爹丧魂落魄,爹捅遍了屋子里的老鼠洞,也没见着一粒米。爹整日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唤一群走散了的孩子,恨不得劈开脑袋,把米从懵懂的记忆里揪出来。爹不相信米会不翼而飞,难道它们长了翅膀不成?
爹也怀疑是翠和莲偷了米,夜深人静时,爹狗一样卧在窗下,听翠和莲屋里的动静。一连几个晚上,爹没有发现一丝迹象。望着满天稠密的星斗,爹想,要是星星能变成米粒落到地上,就是祖祖辈辈也享用不尽了。
爹想起了爷常讲的一桩往事:有一年闹土匪,家里挖坑藏粮。土匪走了,找粮食时,缺了几袋麦子,怎么找也找不见。来年的冬至前后,接连下起几场大雪,惟独门前的一块地上,雪边落边化,人人觉得蹊跷。挖开看时,是几袋已发酵的麦子,冒着袅袅热气。爹想,要是有场雪就好了,下了雪,说不定就能找见米。
断炊的第三天,翠出了大门,着意收拾过的身子仍窈窕可人。翠在向阳的墙根下看见了三贵,三贵爱吃女人的豆腐,闹新房时,三贵摸了翠的奶子,从此就对翠神魂颠倒。翠站到三贵面前,软软地笑着,三贵,有吃的吗?姐给你摸奶子。翠双手搭在衣扣上,三贵捧着一条肿胀的腿,专注地在上面按着,一按一个深深的坑,他抬头看着翠,傻傻地笑。
死亡在门外窥伺着,霍霍的磨牙声清晰可闻。大丫小丫哭过了,闹过了,软塌塌地躺着。莲是绝望了,给孩子洗净身子,换了衣服,一把一把捋着孩子的头发,安详镇静;翠则顿脚大哭,骂爹是老杀贼,把米给了不知哪个小骚货,却忍心饿死亲骨肉。翠掀开衣襟,抖动着一双松弛干瘪的奶子说,爹,有米吗?只要喝两顿粥,又会挺起来,翘起来,让你玩个够!爹为摸她的奶子,能舍出一撮米,就必定为摸别的女人,舍出半袋米,这就是爹!
这天傍晚,爹出去了,快半夜时,爹才回来,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团团纸来。就着油灯,爹将纸团小心地展开,一点点地剥下糊在标语上的糨子,足足剥了一个时辰,剥出了一大碗糨子壳。爹喊莲起来,让她烧一锅糊糊。糊糊五味杂陈,但毕竟是真正的粮食,看一家人狼吞虎咽地喝得山响,爹的心稍安了些。
黎明时变天了,风暴烈起来,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爹傍晚就出去了,到清早还没有回来,莲也懒得找,人人的命都像一盏油干捻尽的灯,随时都会熄灭。又一个黎明到来时,翠做了一个梦:那袋让一家人魂牵梦萦的米好端端地躺在炕上!翠惊喜至极,迫不及待地去抢,米袋极沉,纹丝不动。翠三扯两拽,米袋破了,米流水样漫溢开来,翠怎么捂也捂不住,双手去捧时,米却生出了翅膀,扑棱棱飞走了。翠急得大叫,爹,米找见了,爹!但爹却站在边上,漠然地看着……
翠是哭醒的。屋子里一片刺眼的亮白,翠听见屋外鸟的啁啾,呆了一阵,才醒透。翠推开门,看见地上薄薄的一层雪。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翠心里涌起了又甜又涩的喜悦,这恼人的雪呀!下雪好呵,下三尺厚的雪,工地就放假了,宝宝的爹就该回家了;下雪好呵,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下雪好呵,爹看见下雪,就该回家,开始思谋春天的播种……有奔头了!有救了!翠热辣辣的希望像一张鼓涨着的帆,心里甜着,喜着,脸上的泪水却恣肆地流着。
院中的枣树上,成百上千的鸟儿欢快地飞舞跳跃,树上的雪簌簌地落着。翠正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鸟儿,却看见枣树的枝桠上挂着枯瘦干瘪的爹,是失踪了的爹!鸟儿疯狂地啄着爹的棉袄,一片片棉絮雪花般飞舞。翠瞅见一线细流从爹的身子里流出,像一条不绝的河流……
嘿,那是金灿灿的米呀!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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