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婚记
◎高远
一
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相亲更让我激动的事了。我姐给我说这事的时候,我躺在城里医院的病床上。我姐抽着脸,想哭,但没哭出来。她说,小放,你回家不?我们今天就回家吧,你回家就能相亲了。
我认为我姐这话一定是在骗我,至少也是在可怜我。我当初进城打工时曾立下雄心壮志,决心在城里苦干五年,为自己攒点钱回乡下讨个老婆。我快三十岁了,讨老婆的事不能指望我姐,也不能指望我爹。但是,我才在城里干了两年就把拼搏的本钱给丢掉了,现在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我对我姐说,姐,你不要骗我了,我成了这样子谁肯和我相亲?除非人家是傻子!
我眼下像一只落到地上的苹果,转眼就破败不堪不成样子。纱布缠满了全身,脑袋上也是,我像一截硬邦邦的树桩,鼻孔里枉然地喘着一丝生气。如果不是我的眼睛老圆忽忽地睁着,眼皮怎么也合不上,旁人早以为我已经死掉了。不过我的确不想死,我走过的路那么短暂,还来不及在路边摘颗桃子掐朵花什么的,就这么结束了,实在不甘心。还是我姐最了解我,最清楚我的心事。我看见我姐的嘴唇在哆嗦,她必须用两根指头同时把它们压住,才能勉强和我说话。我姐说,傻弟弟,你不是有它了吗?你有它了还怕没有人和你相亲?姐真不骗你,爹在乡下正给你张罗呢,等你回家后就能相亲了。
我姐说着话把一条胳膊抬起,给我看她手里一个紫色人造革提兜。她嗓子眼一哽一哽的,像突然有东西要从里面冒出来。她那原本干瘪的提兜,在这一天变得异常饱满。
这是你们老板赔给你的。姐说,有了这些钱你什么干不成?你什么都能干了!
姐说完这话,弯着腰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了。
她以前不是这样,以前她一进城就害羞,见了生人连话都说不了。但这次我躺到病床上以后,她整个人都变了。这些天来,她拎着她那只饥饿的提兜四处奔走,去我干活的建筑公司吵闹,去政府门前喊冤,去信访局、电视台、报社,去所有能进入的机关和单位,差不多和整个城市吵翻了天。她总算没有白忙活,她的提兜终于像一副酒足饭饱的肚子了。我过去以为我姐很爱钱,但其实不是。她蹲在地上手攥着提兜,像恶毒地掐着谁的脖子,她的指头陷进皮革里,连关节都埋没了。我说,姐,你不要掐那些钱了,再掐它们就会断气,然后也像人一样死掉了。
姐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抖一抖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卫卫在病房的窗户前站着。卫卫和我是一个村儿的,我们在一个工地上干活,我躺到病床上以后,他被老板派来专门伺候我。他喜欢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像是要把自己镶在窗框里。我叫了卫卫一声。我希望他不要那样傻乎乎站着了,他应该走过来劝劝我姐。我姐一哭我就难受,另外病房里还住着两个病人,她不能搅扰了别人。
卫卫回过身,从窗前走过来。卫卫一看见我眼珠子就慌张地往地上滚,滚落到一个红色塑料盆上。他把它拉到床边,伸出手,从我腰间的纱布里抽出一根管子,胶皮的,把一头放到塑料盆子里。做完这些,他又回到窗户前,又那样呆滞地站着。他的耳朵支棱着,他在听。他想他很快能听到一股绵软的水声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不想撒尿。我对他说,我想撒尿我就会告诉你,但是我现在不想。
卫卫没有以前机敏了。他以前可聪明伶俐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脑子和眼睛,不然他也不会和张小红谈上对象。张小红是个很艳丽的姑娘,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如果不是张小红自己告诉我,我一点也看不出她也是从乡下来的。卫卫和她走在大街上,坐在热气腾腾的夜市上,偷偷摸摸地躲在街道旁边的大树背后。你只要一看见他们,就由不得心生嫉妒。我总是提醒自己,卫卫是我的好伙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嫉妒他。但是我管不住自己,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我和张小红待在一起的样子。他们是多么骄傲的一对呀,那时候不但是我,工地上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又羡慕又嫉妒的。可惜张小红后来却出事了。
对面床上的一个老头几天前就要断气,眼下仍然在那里躺着。我姐一哭起来像给谁哭丧,搞得老头心惊肉跳,一只鸡爪似的手不停地按床头的按铃。几个护士从门外跑进来,东张西望,又一路小跑着出去。接着她们又跑回来。她们手忙脚乱摘下床头的氧气罩子,打算给我戴上。
这时,我们的老板从门外走进来了。
老板身后跟着一个女人,他走到什么地方,身后都跟着那个女人,她是他的影子。老板很少到医院来,他不喜欢医院里的药水味儿。工地上死过好几个人了,我猜想他肯定是闻不惯死人的味道。
女人用一块花手巾捂住了自己的嘴。刚捂了一下,马上把手巾捂在老板的鼻子上。
老板说——老板拖着鼻音,听起来像是感冒了,他对我姐说,这种事是谁都不想看到的。老板咳了一声,走到门外去,在墙角里吐了口痰,然后又回来。他接着说,唉!不是我这个人不好,主意是你们拿的,丑话已经说在前头了,给赔了钱病就不给看了,以后是死是活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我姐抹去眼泪从地上站起来。老板身材高大,她再那样在地上蹲下去,看着就像是给人家跪着。我姐说,以后什么也不用你管了。他到城里来打工是为了挣点钱讨个老婆,现在好了,我们回家去就把他的心愿给了了。
女人不断拉扯老板的胳膊,老板挣脱她,向我走来。老板像大人物那样伸出手,想在我脑袋上抚摩一下。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说,这里的账已经结清了,按照协议,你们今天就出院吧。
二
我那天从城里回来得很晚。我躺在一张木板床上,木板床放在面包车的车厢里,我姐和卫卫坐在两侧。我姐从小到大没有过这种享受,她羞答答地坐着,胳膊都不知该放到哪里了。
车在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到我们村口时,天早就黑严实了。
村口围聚了许多人。人们在车灯的指引下在村街上涌动,最后聚集到我家门口。
我爹在门口站着,手放在额头上。他在用这种方法抵挡刺眼的灯光。他不习惯在夜晚看见亮光,我家的电费总是很少,我不在家的时候,他爱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土炕上,从来不需要电灯。
车还没有停稳,我爹的手就过来了。他用劲在车门上抠,他不晓得怎样打开车门,一个劲儿在抠。围观的人比他聪明,最先从门缝里挤进来的不是我爹,而是众多好奇的脑袋。车灯熄了。街道上恢复了夜晚的黑暗。几束手电筒的亮光穿过玻璃照进来,光线像游魂在车厢内浮动。
死了。有人说。活着还是死了?
人们都怀疑面包车内拉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尸体。我在城里从七层高的楼房上掉下来时就想到了,这种事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住的。
满和那家伙又有生意可做了。有人在黑影里说。
只要一死人,满和就该发财了。又有人说。
满和是个开花圈店的。满和的生意是把纸做成花圈和高高的纸幡,然后卖给死了人的人家拿到坟地上去烧掉。他就是做这种生意的。
尽管我在黑暗中拼命向围过来的人们眨巴着眼睛,但是,他们还是以为我已经死掉了。
围观的人群乱哄哄的。女人们在一边唧唧喳喳,男人们嘴里叼着纸烟,拥挤着把脑袋朝我跟前伸过来。
我一被抬出车厢就看见了满天繁茂的星星。四周围很黑,星星在头顶显得异常明亮。我喜欢星星,一直都喜欢。在城里一看见星星我老想起乡下,想起乡下的家和我爹,但现在,我一看见它们就想起了城里,想城里路灯,街道,还有街道两旁的大树。我看见张小红在树底下站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有无数火花从里面蹦出来。我从来都不敢看张小红的眼睛。她的眼睛像一个无底洞,我一看就会掉进去。我为这事没少在卫卫跟前尴尬过。但是我现在一点也不害怕卫卫了,张小红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我也盯着她。她还是把我的心思给眨乱了。不晓得我爹给我找的是哪家的姑娘,是不是和张小红一样俊俏、耐看?我总是把我喜欢的东西想象得离我很远,其实,我后来才知道,张小红是离我们村儿七八里路一个叫张氏堡的村子的。不过我知道我是在空想,张小红出事了,连卫卫想娶她也没有指望了。
我看见了我爹迟到的脑袋。我爹是好不容易才挤到我跟前的,他现在离我很近,鼻子几乎碰到我的鼻子。一些清凉的东西从上面流下来,流到我脸上。我叫了我爹一声,我爹粗重地喘着气。我本来想问问他关于我相亲的事,但是我发现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像我家破烂的风箱,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街道上很冷,风无声无息地从脸上扫过。我爹在黑暗中指挥我姐和卫卫把我往家里抬。我姐和卫卫累得满头大汗,却始终把我抬不进家去。我家的门太窄了,而我躺的木板太宽,他们折腾了半天,仍然抬不进去。我爹在黑夜里开始骂人。我爹总是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一反常态地胡乱骂人。他边骂边从我姐手里接过床板的一头,他明知道自己在枉费心机,可仍然企图把木板侧着从门口挤进去。最后,他自己放弃了。他大概知道如果他一意孤行,到头来抬进门的就不再是我,而只是一块木板。我爹气喘吁吁地把我放到地上,黑暗中在脖子上摸出烟锅,给自己点了一锅烟。
对面的三叔手里提了一把镢头走过来。他挥起镢头向我家门框上挖去,我爹没有拦住,门哗啦一声倒在地上。
现在好了。三叔说,好赖回村儿了,总不能把尸体停放在大街上吧!
面包车在门外启动了,街道上亮起一道白光。
我刚被从木板上挪到炕上,我姐突然大喊一声向门外跑去。片刻之后,她又从门外回来了。我心里替她捏了一把汗,不过还好,她再次回来时,怀里紧紧抱着那只人造革提兜。老天爷!如果她把那只提兜拉到面包车上,我相信我爹立即会把她塞进深井里去。
三
我姑姑说,得二万六。
我姑姑是站在院子里说这话的。院子的一面墙上搭建了一个厨房,厨房三面都是空的,我爹和我姐坐在厨房里。我姑姑进门后没有多余的话,她只是说,得二万六。
这是彩礼钱。
讨老婆虽然不是买东西,但在乡下和买东西差不多,得花彩礼钱。
我爹说,贵了。
我姑姑说,哥呀,你以为这是什么年代了!不要说小放挣了钱,有人从煤矿上回来,挣的钱能塞满一棺材,也不一定能找到一门亲。这家人是姑娘在城里待过,姑娘的意思要找个在城里待过的,这么着才轮到咱们小放了。
我姐坐在厨房里拉风箱。我姐说,二万六就二万六,姑,你早点给定了吧,再晚怕来不及了。
我姐又说,爹,不是赔了五万吗,我们要钱做啥,只要能把小放的亲事撮合成了,花五万都行。
我听了这话,鼓足劲在屋子里向外喊,我说,姐,你就别穷大方了,一共才五万块钱,要给爹看病,给家里盖房子,还得给我外甥留点学费——我外甥不是明年该上高中了吗?不能为我的事把钱给折腾光了!
外面一时间静下来。风箱声也停下了。
我姐从门口走进来,站在土炕边上。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成熟的樱桃。她说,小放,你好好在炕上躺着,别的事你不用管。姐说了给你相亲就给你相亲,你只管躺着就行了。
我说,你告诉姑姑,二万六太多了,不能花那么多钱。
我姐说,我说过你不要管了,这些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我姐用手抹着眼睛,转过身向门外走了。
我姐回到厨房以后,外面说话的声音就小了许多,我再怎么努力也听不清楚了。
我姐从外面抱了一大堆柴火,要把土炕给我烧暖和一些。我说,姐,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冷,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你们不要给我忙活相亲了吧,我大概活不久了。我姐说,别说傻话了,你没有死。我仍然有点担心,我怕万一家里给我订了亲,我却死了,浪费了钱不说,不是白白把人家姑娘也给耽搁了。我说,姐,要不相亲的事再缓一缓吧。
我姐不再接我的话,贪心地把一堆柴火全塞进炕洞里,用一把扇子使劲地扇。
我姑姑是过了一天又来到我家的。她仍旧站在院子里,对我爹和我姐说,还是得二万六。
我姑姑的话像一块石头掉到井里,很久没有回音。
末了,我爹才说,满和真是个狗日的!一点都不能少了?
我姑姑说,一分一文都不能少。满和说了,再少这门亲就不给小放说了,后边很多人排着队,都是从煤窑上回来的,钱多的是……
我姐忽然哭了。她说,都怪我,怪我在城里不会办事,给小放要的赔偿款太少了。
我爹叹了口气,边咳嗽边在地上磕烟锅。他说,怪你啥?人家给赔了五万不少了,我是骂满和是个狗日的。
我姑姑说,满和说了,今天再不给话,这事他就不管了。
他们在院子里说话,我躺在屋内的炕上,头发一根一根在头顶竖起来。我想我姑姑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有我爹,我姐。满和是什么人他们不是不知道,他是个扎花圈的,是个一天到晚坐在公路边上用破花圈伺候死人的。我又没有死,怎么能轮到他来伺候。相亲是多喜庆的事儿,他们找了满和来说媒,还能喜庆起来吗?一群糊涂虫!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他们的做法搞得我情绪十分败坏。我这天一整天都闭着眼躺在土炕上,和谁也不说话。我爹进来了几次,我没有搭理。后来我姐也进来了,我同样没搭理。我就那么气鼓鼓地躺着。我姐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走过来,用手摸我的脸。她越摸我脸上的眼泪越多,鼻子里也酸溜溜的,喉咙那儿有东西开始窜动。我姐身子一软伏在了炕边上。
我睁开眼,对我姐说,姐,你们不要浪费钱了,叫满和给我用纸糊个媳妇就好了。
我姐立时变得眼泪汪汪。她说,小放,你不要生气,姐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可满和不是个坏人,再说他现在不做花圈了,改给人说媒了,你生什么气呢。
我听了这话,噗嗤一下笑了。我说,那你怎么不早说?我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你们才找满和要给我糊个纸媳妇呢!
我姐也破涕为笑,轻柔地摩挲着我的脸。她说,姐怎么会骗你,不会是纸糊的媳妇,一定是真媳妇。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相信我姐的话了。我心里一高兴,就想和我姐说点什么。我说,难怪爹骂满和,我小的时候,满和做花圈买不起做花的彩纸,叫我们到野地上去给他采红的黄的野花,野花采来了,他用一根铁丝把它们串起来绑到花圈上。他答应采一个下午给发一颗糖的,可最后他欺骗我们,只发给半颗……
我姐抿着嘴,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她说,姑姑和满和说妥了,明天就给你相亲,等你的病彻底好了,你就可以结婚了。
四
满和带着一群人到我家的时候,卫卫正在我家炕边上坐着。
卫卫阴沉着脸,好半天没有说话。他一会儿把头低下,一会儿又抬起来,半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窗外。窗外正在下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门口扑进来,给进门的地方铺了耀眼的一层白。
我对卫卫说,卫卫,我今天就要相亲了。
我说完这话马上就后悔了。我看见卫卫的脑袋拧了过来,眼睛通红,鼻子一耸一耸的。我的话刺激了他,勾起了他连绵不绝的回忆。他的眼睛里空空荡荡的,像是等着把过去和张小红在一起的日子给装进去。我觉得挺对不起他。当初是卫卫带着我进城的,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是想在城里奋斗娶老婆,眼下我要相亲了,他的老婆又在哪里呢?卫卫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很长时间一句话也没有,就那么在炕边上坐着。我知道他又在思念张小红了。
卫卫比我早一年到城里,我到城里后,他和张小红已经搞上了对象。张小红在一家发廊上班,卫卫平时在工地上干活,一到周末,就去发廊对面的柳树底下等她。发廊的生意很好,总是要忙活到后半夜才下班。卫卫挺喜欢张小红,他说,我们以后死也要一起死在城里。我当面问过他,我说大家的户口都在乡下,你死在城了,哪里有你的坟地?卫卫很倔强,他说,有,只要我们肯挣钱就会有。张小红因此认为他是有雄心大志的,所以不管我后来怎么心怀鬼胎地捕捉她的目光,她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一心爱着卫卫。我后来也不想喜欢她了,因为我听别人说了,发廊里是不干净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有。
果然,张小红就是在发廊里出事的。一个男人拿着一把杀猪刀子冲进发廊,在里面见人就捅,一共捅死了两个,张小红算一个。她和那个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被那个男人捅死,很多人都说是冤枉。但也有人说,男人为什么不捅别人,偏偏就捅她?男人后来逃走了,这些事谁也弄不清楚了。据说张小红家里人为这事也在城里闹得厉害,不安葬人,把她的尸体一直放在医院的冰柜里。张小红挺可怜的,她出事后我一点也不嫌弃她了,只是感觉她挺可怜的。
卫卫就是那时候开始变了的,变成现在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我看着卫卫的样子很为他担心,他不是又要回工地上了吗,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我那天本来在架板上站得好好的,都怪天空中的一只鸟,猛地飞过来撞到我眼睛上,我眼前一黑,从楼上摔了下来。我说,卫卫,你回城后得给老板建议,叫他给工地的四周围上网子,那样鸟就不会随便乱飞了,要不然以后再撞到你的眼睛上怎么办?卫卫回过头看着我,眼圈一下子红了。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我说,以前城建局的人就那样给老板说过,可老板就是不听,你回去再给老板说说。
卫卫刚给我点了点头,满和带着一帮人从门外闯进来了。
满和穿着一件大红袍子,上面落了不少雪,手里拿着一个用花花绿绿的纸糊成的棍子,一进门就吹胡子瞪眼,在屋子里胡乱舞弄起来。
我听见空气里响起一阵虚假的沙沙声,不久就发现满和的红袍子也是用纸糊的。雪花把纸袍子洇湿了,露出猩猩点点的红,像涂抹了鸡血。一群人围着满和看,我姐和我姑姑也在其中。满和把红袍子上的鸡血甩到墙上,地上,还有我发烫的脸上。
这是一种很新颖的相亲仪式的开始,我以前从没见过。
满和舞弄毕,我姐扑过来爬在炕边,我姑姑也扑过来,拉着我姐的一条胳膊。我姑姑说,别哭了,别哭了,新人进门,相亲要开始了。人群一闪,门口亮了一下,几个人从外面拥进来,像一阵风,夹带着屋外的寒气,身上披着银色的雪片。这些人把一个漆黑的柜子放到屋内的地上。我眼睛一花,末了才看明白是一口棺材。
屋外响起了怪诞的风声,卷着雪花从窗缝里灌进来。
我觉得这一切简直太荒唐了,我明明是要相亲,他们抬棺材干什么?难道是我死了,这是来装运我的尸体的?我看见卫卫和我一样目瞪口呆。他一定吓坏了,身体紧贴在一面墙上。几个人把棺材在地上摆弄好,棺材就稳稳当当和我并成一排。
我爹站在屋檐下哭,哭声搅着风声,听起来飘忽而苍凉。满和对着棺材又开始手舞足蹈,口里念念有词。我爹边哭边在屋檐下擤鼻涕。我姐显得比我姑姑还要衰老,在我姑姑的搀扶下,艰难地走过棺材和土炕之间的过道,又来到我跟前。我姐伸出手,冰凉的手放到我热腾腾的脸上。
我姐说,小放,现在你可以安心地走了。你在医院里就该走了,可就是闭不上眼睛。现在好了,给你找的媳妇叫张小红,是张氏堡的姑娘,模样又好又贤惠,有她陪着你,你到那边再也不会孤单了。
卫卫猛地哭出了声,从人群里往外挤,挤倒了两三个人,疯了似的向门外跑去了。
我姐把手放在我眼上,抚了一下,又抚了一下,想把我的眼皮给合上。
我本来有许多愤懑的话要说出来,但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清清楚楚,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我想把卫卫叫住,我得告诉他,虽然我有时候也梦见过张小红,可从来没想过要娶她。我再怎么说也不能抢了他的人。世界很安静。我一个人叫了许多声,卫卫仍然没有回来。我看见张小红委屈地躺在我身边的棺材里,她一定很伤心。她从来都不认为我这辈子会有什么作为,她是看好卫卫的。可是卫卫逃跑了,她现在再怎么难受,也只好和我一起毫无生气地躺着了。
外面仍在下雪,大片的雪花不时从门口抛进来。
我听见了雪花从天上下坠的声音,听见了树枝、围墙还有冬天干硬的地面被雪压迫的轧轧声,也听见了我自己微弱的呼吸声。我在合上眼睛的那一刻,最后看了一眼张小红。我忽然很担心,她一点都不像乡下的姑娘,我以后该怎么伺候她才好?还有,如果有一天卫卫来质问我,我又该怎么给他解释这一切!
责任编辑/董晓晓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