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故事
◎陶诗秀
01
通往厨房的那扇门终于打开了。雪白的桌布前,康儒阳竖耳听着,橡木地板上“咚咚”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您要的牛排,是两人份的,您看可以切了吗?”
揭开雪亮的不锈钢罩子,硕大的白瓷盘上是一段小半尺长、碗口粗的,盖满胡椒和香料、烤得焦黑的牛里脊。
康儒阳自作镇静地看了一眼,对侍者颔首示意,心里头却在嘀咕:这到底算啥玩意儿?
桌子旁边,一张服务用的边台早就预备好了。两头各放置了一个加过热的铁砧板,上面分别坐着两只白瓷盘、烤土豆和配菜,这会儿正滋滋地冒着热气。一块干净的木砧板摆在边台正中间的位置上,旁边有一把木柄的两角尖叉。侍者先用尖叉把烤好的牛肉移到砧板上,然后反身到餐厅正中央,从一张装饰着铜锅、瓦罐儿、带酒庄烫印标记的、厚重的、磨得发亮的原木桌上,取来一把二尺长的尖刀放在砧板旁。
他冲经理做个手势,就迅速闪在一旁。这时候,黑西装笔挺的侍应微笑着走过来,冲康儒阳一行点点头,随即麻利地抄起家伙,一手用尖嘴叉顶着烤肉,一手握住长刀,稍做比量,就飞快地切起来。
刀落之处,半指厚的肉片应声倒下,外焦、里红,鲜红的血和着肉汁慢慢从烤肉中间渗出来,流到砧板边的血槽里──那景象让人想起血腥的屠宰场上,正在倒下的一头头强壮的安格斯公牛。
看得出,他对烤肉的火候非常满意。切完了,用一条白餐巾擦擦手,微微欠身道一声“请享用”,就离开了。
就好像聚光灯下一首悲情温婉的咏叹调,主角唱完了,掌声响起来,然后龙套还得接着跑。侍者把切好的肉、菜和烤土豆,小心翼翼地分在两只热瓷盘里,浇上汁,恭敬地递到康儒阳和伙伴面前。
康儒阳早就饿了,尤其当烤肉的香味儿阵阵从鼻前飘过的时候。然而他依然满心狐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能欣赏这顿精致的法餐美食。他用银叉小心把肉抓住,切下一小块,沾了沾盘底的浓汁,试探着放入口中。
微微地闭上眼睛,康儒阳的脑袋里迅速仔细地分辨着每一颗味蕾传回的信息,刹那间,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在全身荡漾。嫩,如丝般的嫩滑,而又非烂熟酥骨式的软,咬下去还带着劲儿、还带着一丝抵抗。只是这抵抗不堪一击,顷刻就土崩瓦解……纯粹、不带矫饰、不带水气,又彻头彻尾透着滋润,让人想起女孩子凝望窗外时柔和的侧影;丰富,来自大自然的万紫千红,那是盛夏原野上飘香的野花……
还有……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苦涩、烧焦的味道。把你一下子带到一堆旺盛的、正吞噬着夏夜凉意的林间篝火旁,那鲜红的、跳动的火焰和围绕着它欢快的舞者的黑色影子一样动人……这里有一种原始的真诚,一种不动声色的美和雅致、自然与人难以分辨的鬼斧神工……
02
那是一次惊世骇俗的美食体验。按康儒阳这个俗人的话说,忒好吃了。做为资深吃货,康儒阳对各地饮食从来都抱着极大的兴趣,也从不掩饰自己的馋或者俗。好像馋的人都俗,特别是嗜肉如命的。以前人家说:“瞧您这点儿出息!”现在则流行素食,吃肉就叫不健康、没知识、没爱心,甚至野蛮,当然没品味。
什么叫品味?头一个您就得吃素,纯素,吃的东西与动物没有一毛关系(可能吗?)。然后您最好是独身,还有呢?低碳环保、运动、骑车代步、无烟、无糖、禁酒、饮茶(应该说是“饮草”,不带咖啡因的。其实多数人连茶到底是什么都未必知道)。倒是熏点儿大麻似乎还行,不算出格……
可有什么办法呢?康儒阳家的男人都是肉食动物:爸爸爱吃、康儒阳爱吃,俩小子更爱吃!只有一事挺特别,多好吃的肉一个人吃着不叫享受,非得大家伙围坐在一块儿,分享心得、抒发感恩,间或穿插几个嘲笑素食者的段子,才叫过瘾!
这就让康儒阳家的吃肉境界一下子上升到精神层面了,也就是说,光有两块肉满足庸俗的肚子是远远不够的,心的满足还需要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至少有同情和怜悯的成分伴着,不在乎人家需不需要您的这份恻隐之心。
饭桌上偶尔也有安静的时候,没人吱声,死一般的静。这一般不是因为菜太香了,嘴巴还都忙着,腾不出工夫扯淡,就是正相反,没肉(或者做砸了),满心失望,一肚子的火,嘴里空着或满着──难以下咽啊!没肉就叫没菜,这是康儒阳家几代男人的共识。
要是真“没菜”了呢?那天下午就是,儿子放学回来饿了,自己给自己弄个三明治吃,可惜冰箱里空空如也,急得他热锅上蚂蚁一般翻箱倒柜半天。最后终于从这个盘子里、那个纸包里……搜罗出几片残羹冷炙,集中到一块儿倒也壮观:培根、意大利火腿、波兰香肠、摩洛哥烤肉,还有几片中式酱肘子(那是康儒阳的杰作)……在两片面包上分别涂上蛋黄酱和第戎芥末,外加两片哈瓦迪奶酪和西红柿,厚厚地夹起来,看着挺诱人。
刚要下口,康儒阳问他:您这吃法算是哪一路?
“素食者的噩梦!”就这嘴还硬,一口下去,半个没了。
看着儿子这般豪气,康儒阳高兴。
不过孩子他奶奶看自己儿子可没这么高兴:你吃这么多,又嫌冷不出去活动,那不是等着长肉吗?到了这个年纪,血糖、血脂该注意了!每次通电话,老太太和康儒阳叨叨几句还不算,还要拉上康儒阳妻子,责任追究到位。
“把肉都给他们减了!”
减谁的肉?吃的,还是身上的?康儒阳倒吸一口凉气。就权当是身上的吧!这样至少还可以吃肉。吃肉不妨碍减肥,康儒阳总有一套理论对付。
“不行啊!别说没肉,少了几个人也不干啊!”妻子面露难色。
03
康儒阳妈那时候也常面露难色,倒不是节制之难,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文革时供应紧张,买什么都按人头定量,凭票买。油水当然更少。据说在东北,每人每月才三两油,老百姓怨声载道,管当时主政东北三省的陈锡联陈大将军叫“陈三两”。话虽不好听,倒也朴实贴切。
北京好一点,可也好不到哪儿去。人们买肉照样拣肥的挑,炼油啊!有时胡同口代销点来了猪油,队总是排得老长,白花花的猪油大块儿包纸里,带回家的是满足和踏实。康儒阳那时最喜欢吃猪油抹的烤馒头片儿,据说是炸馒头的简易版(省油)。不知是谁发明的,简直是天才!
类似的天才之举还包括拿小口瓶子,一两、一两买芝麻酱(倒多了拿不出来)之类的,反正每月定量就那么多,能赚一点儿是一点儿。赚的更多的是斗智、斗勇的快乐,叫做与天斗、与地斗、与公家斗,其乐无穷!
逢周六下午没课,康儒阳也常和姊姊一起,到鼓楼脚下的副食店排队买排骨。或者说是等排骨,因为案板上空空如也,啥还都没有呢!可人们却相信会有,一会儿就有!即便里面领导出来辟谣了,也依然坚信不疑。
你没看刚才都卸了车吗?这会儿人家正歇晌吃饭呢!吃完了,还得抽根烟、来杯茶不是?等一会儿师傅气定神闲了,就会全搬出来拾掇。那得多久?我哪儿知道?等着呗!吃肉哪有着急的!
说话的大妈咽了口吐沫。咱们现在排了三十多人,估计都能排上。一会儿每人拿个号,就算没排骨,不是还有腔骨、棒骨吗?说不定今儿个还有猪头、下水呢!
大妈的话让人们欢欣鼓舞。可不是?腔骨肉虽少点儿,可妈妈熬的骨头汤香啊!好多姜、葱,尤其是把手擀面片下到里头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一碗面啊!──康儒阳一想起来,几乎不能自已──把头埋在大碗里招呼,浑身冒汗,浑身都透亮!
猪头也不赖。妈妈不喜欢弄,爸爸喜欢。洗干净了,还得剃干净毛。这活儿最难弄,有时康儒阳也自告奋勇上阵帮忙,用小夹子把纤细的猪毛一根一根拔出来。
这还不算,爸爸最后还要用烧得通红的通煤炉子的火筷子,再把犄角旮旯拔不干净的地方烫一遍,才算满意。
那烫猪毛刺鼻的焦味,康儒阳到现在依然记得,在梦里总是和猪头肉的香味混杂在一起,纠缠不清。
把切开的猪头下大锅里酱的过程是最难熬的,好多料,几个钟头,康儒阳一会儿就忍不住跑过去,掀开盖子看看,使劲地咽口水。人真有趣,怎么一闻那香味,口水就满满的呢?这好像和康儒阳长大以后,一看见,甚至一想起心仪的女孩子,就心跳加快是一回事。
后来上生物课的时候,知道有个叫巴甫洛夫的俄国人管这叫“条件反射”。把女孩子和猪头肉搁一块儿比,好像有点儿不妥适,不过吃货的爱情总不免与众不同。
等肉终于煮烂了,筷子一扎就进,颜色也红彤彤地好看了,您还不能急。在吃上精益求精的康儒阳爸爸兜里还揣着一道烟熏工序,不能省,那样味儿才地道、才复杂、才醇厚、才过瘾。
不过感谢老天爷,爸爸在烟熏火燎之前,每次都会切下几块肉,塞进在一旁眼巴巴等着的康儒阳嘴里,叫做安抚,或者把嘴堵上,至少给自己换取一点时间和安静──康儒阳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再没有就要掀锅啦!
终于把那该死的猪头熏好了,爸爸这才拿出一个真正的大师傅的派头,站在砧板前,权威而不容争辩地吆喝一声:开饭了!然后用拇指试一下刀锋,迅即施展起他让人赏心悦目的切工绝技来: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手头上还晃着,切下的肉片上带着波痕,好看又好夹,口感更棒。
这时候,妈妈刚刚烙好松脆的葱油大饼端上来了,切成条、段的雪白大葱端上来了。当然还有肉,红红的皮、肥瘦相间、白里透红的,康儒阳眼巴巴盼了仨钟头的,快把口水咽干的猪头肉!
康儒阳手忙脚乱地卷起饼来,闭上眼睛使劲咬一口,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知是香的还是辣的。
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啊,康儒阳觉得再排仨钟头队也值!其实细想起来,那时排队买肉、买豆腐,和现在排几天队买手机,甚至买房子,有什么区别呢?苦吗?不苦,幸福!你排的是希望!有希望心里就甜。
04
同一栋家属宿舍楼里,一样变着花样弄吃的除康儒阳爸,隔壁老严有过之无不及。
老严高个、黑脸,戴副眼镜,说话有点磕巴,人极善。据说他磕巴是因为小时候严爷爷厉害,他回答问题时总心惊胆战、张口结舌。不过人都说他一上了讲台,说话就立马利索了,起了头就像开了闸,行云流水,比乔治王强多了。
他抽烟,也喝点儿酒,喝了酒就满脸涨得通红,这时康儒阳就知道,严叔叔今儿个准吃好吃的了。不像康儒阳爸做菜的时候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同样菜每次都不是一个味,心血来潮或者突发奇想了,常有惊人之举。成功就是神来之笔,不成功的话,嘿嘿,就是鸡飞狗跳之后的难以下咽。
老严走的是另一个极端,绝对按部就班、照本宣科,视菜谱为圣经宝典。也就是说,爸爸和严叔叔做菜的区别就在一个没谱、一个有谱。弄点儿复杂的,老严的葵花或者菜花宝典永远架在那儿,不时抬头看看。有时忙不过来了,还让站一旁看热闹的康儒阳念。
这时他额头、鼻尖上全是汗,嘴角一支香烟慢慢地燃着,烟灰长长的也腾不出手来弹。不过那烟灰也神奇,愣是支棱在那儿不往下掉。这让康儒阳觉得神奇,注意力一会儿就挪老严嘴上去了,思忖着那烟灰到底能走多长……
在学习方式上,采取超前、主动、灵活、科学的“读”“议”“看”“走”“测”等方式。读,即读经典,会上轮流领读和会前会后自读相结合。议,即交流研讨,对每个专题均在学习基础上安排交流研讨,思维碰撞,相互启发,明辨是非,形成共识。看,即组织观看具有典型教育意义的电教片,及时在微信平台上传各类学习资料。走,即每年组织参观革命传统和廉政教育基地。测,即测试学习入脑情况,坚持每周一学,每月一测,每季一考,以考促学,以学促廉。公司党委中心组建设的做法获得江苏农垦集团肯定,在2018年召开的垦区学习型党组织建设推进会上进行了交流分享。
“小……霖你……你快点儿翻页啊!”
这时严叔叔就会催了,手里一把辣子正犹豫着下不下。老严似乎在川菜上很有一手,一把辣子下去,一楼人跟着咳嗽。
吃货、吃货,谁不爱吃呢?尤其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康儒阳的印象里,西楼的小胡好像也是能造的主儿。叫“小”其实他也不年轻了,白胖胖的,发线很后,头发往后梳成大背头,露出宽大的额头闪闪发亮。人到中年,他小肚子微微隆起,看起来很有派头,加上他性格高调张扬,人们都管他叫胡司令(《沙家滨》里的人物,其实他官阶并不高)。
唐山地震那会儿,大家都不敢住楼里了,几十户人家挤在大大小小的地震棚子里凑合。胡司令可不凑合,照样大吃大做,今天买条大胖头鱼,明天从市场拎回一副猪肺,就在院子里临时搭的公用水池子里收拾,引得大人、孩子围过来拿他打趣。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胡司令你够能造的啊!你就一个人,弄那么大一副吃得了吗?”
“吃不了,他是给大家伙做的。”
“可不是!什么好的,胡司令不先给阿庆嫂留着!”
“……这个女人不寻常……”
胡司令一本正经地“哗哗”开水忙着,只是笨手笨脚,把水溅得四处都是。
康儒阳爸不说什么,卷起袖子上来帮忙,一边洗,还一边示范该怎么弄才干净。
“嘿,甭小瞧人,到时候做了好吃的,你们就知错了。”胡司令见有人帮忙了,立马有了底气,开始反击。
后来那副猪肺或者胖头鱼到底怎么着了,康儒阳早没了印象。只记得胡司令的笨拙和滑稽,还有人们在大灾之下的那份悠然和从容。天还没塌下来,日子不是还得往前走吗?
康儒阳至今都忘不了那个夏天,新奇而快乐的夏天。每天都像在露营,几家联手搭的棚子,遮风挡雨,也让游离分散的人心重新凝聚在一块儿。虽然难免牺牲一点儿隐私,然而人们相互帮助、体谅,努力让棚子底下每个人的日子过得方便、舒服,乃至体面。
生活其实从来都是这样,自然界的山崩地裂面前如此,人类社会的风起云涌,哪怕是天翻地覆,不管以什么名头标榜,也依然改变不了多少。
05
当暴风骤雨过去之后,万物又重新展露出生机的时候,最先活跃起来的依然是市场。生机是什么?就是先得有东西吃,吃好了、吃饱了,咱再说别的。人们好像再也忍受不了国营市场的匮乏和永远的无精打采──无论是案头几块冻了一百年的肥肉,还是案头后头只有呵斥你时才有力气的人。玩儿蛋去吧,你没有,人家有!
南方松得快,自由市场很快占据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也占据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一本正经的北京晚了点儿,但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也再阻挡不住。康儒阳就是在这个时候结识胖子夫妇的。
胖,倒一点儿不夸张,不是一般的胖,是那种皮下脂肪就快兜不住、感觉要往下流的胖。两人都是,估计身体有某种代谢上的不正常。
然而胖子夫妇却有着格外迷人、喜庆的笑,让人一下子想起年画里的人物。尤其是冬天,穿着大棉袄,棉袄外头罩着白围裙,两胳膊上套着白套袖,头上、脖子上缠着厚厚的毛围巾。圆圆的脸露在外面,永远红红的、冒着热汗。
他们有一个羊肉摊子,卖的羊肉不仅新鲜,且切分得极精细。案板上干净整齐,让你看着就有食欲。那时康儒阳大学毕业刚刚成家,公母俩周末休息也拎着筐到菜场上转转,踅摸点儿好吃的回来开小灶。
每次看见康儒阳过来,胖先生就先笑着跟他打招呼:来啦,今儿您来点儿什么?怎么吃?炖着、炒着,还是包馅儿?
康儒阳告诉他想要的,胖嫂子就会拿起一块给康儒阳看:这块儿后腿臀尖大三叉儿行吗?小二斤,您小两口要嫌多,我就帮您切一半儿!多少都成。
从他们这儿,康儒阳第一次知道,羊肉原来可以分得这么细,口感不同,又可以这么鲜、嫩!怨不得“鲜”字少不了“羊”呢!还有一半是鱼,估计就是胡司令的那条胖头。大冬天和新媳妇猫家里吃羊肉火锅……滋润!
从小到大,羊肉康儒阳吃的不多。本来就少,依民族政策,有限的供应主要给回民。家里很少买,记忆中只有妈妈包过一次羊肉馅儿饺子。
当时没告诉康儒阳是什么肉,吃完了才问:“好吃吗?”
“好吃,就是和平常不太一样。”
“对了,今儿的是羊肉馅儿。”
“羊肉不是很羶吗?”
“你说羶吗?”
也不知道这“羶”的概念是怎么来的,反正人们都这么说。像这么不分青红皂白,骗你吃了再说的例子不只这一个。后来还有甚的,姊姊就骗康儒阳吃过老鼠肉──那是从他们营养实验室拿回来的──跟康儒阳说是山珍,吃吧!康儒阳吃了虽不置可否,但也没有疑义,山珍还会有错吗?
到好多年后,终于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想笑又想骂人,那“山珍”的味道却记不大起来了。
不过羊肉味儿可忘不了。那次去内蒙海拉尔开会,最后一天热情的东道主邀请部领导在蒙古包里吃手扒肉,康儒阳作为小萝卜头叨陪末座。谁知道司长临时兴起,提出要吃涮羊肉。司长是个女的,那架势可不一般。比起来,国营副食店里空空如也的案子后头,立马横刀的卖肉师傅啥也不是。可您一心血来潮,人家东道主却抓了瞎,来不及冻,也来不及切呀!
况且大热个天,在包里吃火锅,热气腾腾往上冒,那不热死!康儒阳借故溜了,和当地管事儿的几个小厮在另一个包里混。没那么讲究,有什么上什么,火锅慢点儿供应不过来,就先吃手扒肉,一边随当地习俗喝酒斗歌。
三巡过后,人人都已经情绪高涨,更给热得快上了天,于是就光起膀子来。康儒阳忽然记起另一个包里,还有领导正让一帮人陪着,正襟危坐、汗流浃背呢!不觉一个冷颤,然后是一声坏笑:嘿嘿,您敢吗?
那次的羊肉宴是令人难忘的。不光热、不光热情,还因为美,真正的羊肉美,比胖子夫妇的还美。那个醉人的香气哟!恍惚中,康儒阳好像就是那只小羊,在雨后一望无边的河套大草甸子上咀嚼、吮吸着青草醉人的乳汁……
06
牛、羊肉接触得晚,可渐渐却成了康儒阳的最爱。尤其是出国以后,入乡随俗,吃牛、羊肉远比猪肉多得多。久了,猪肉反而变得陌生起来,每次吃的时候,甚至有点儿别扭,有种油腻,甚至“腥”的感觉。你说我羶,我还嫌你腻呢!
原来,文化的隔阂全是源于孤立、源于习惯、源于骄傲、源于歧见、源于故步自封、坐井观天。人总是这样,当你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别人的时候,其实看到的是一面镜子。
有别于在国内时的“炖做”和“炒做”(赵本山语),康儒阳到了国外,也学着老外吃烤肉,特别是自从有了那次荡气回肠的体验之后。
是的,汉人习惯于水的力量,通过水把一切天地精华融合起来,然后浸润到每一根肉丝、每一缕纤维里,使它们不再单纯,使它们脱胎换骨、耳目一新。西方人则更崇尚火的魅力,搁架子上烤(grill)、搁烤箱里烤(broil、roast、bake)。
就算是连汤带肉,也不直接放灶眼上炖,而是把容器置烤箱里四面火攻,不是让它化为灰烬,而是让它凤凰涅槃。
烤制,更接近于原始,也更接近于自然,接近于肉品或者说生命本来的味道。水气少了,味儿厚,这儿你不担心煮不烂,只怕烤得焦干──肉(特别是红肉)其实是可以生吃的。火让人类走向文明,然而文明也从不意味着离开生命本源太远。
烤的时候注重火候,也注重肉质(部位),这个并不复杂。真正复杂、精工细致,甚至千锤百炼的是那一点点浇汁。这一点和东方的老汤、秘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文化间总有些什么是相通的──只是更浓、更艳、醇、厚、丰满,里面是惊喜、是耐心、是沉静、是内敛。仿佛老者睿智的目光,或者一座用一千年建造的教堂。是的,生活需要简单,也从不嫌弃沉淀和悠远。
烤起来容易,几分钟,最多十几分钟。不觉间,康儒阳家肉吃得明显多了。住城外,不远处就有农场,每两个月一只羊是必须的。吃得高兴,再闷两口就变成话痨,禁不住吹牛逼,这不就引起了老太太的严重关注!
搞医学研究的姊姊也不大满意,一听康儒阳眉飞色舞大发吃肉感慨,气就不打一处来。每每苦口婆心,更不分时间、场合,那次来访就是,面对一桌子美食,滔滔开讲:这鱼有多要命,养殖的滥用鱼药,还有寄生虫;野生的汞污染问题更不能小视。没工业?没工业不等于没污染,树木植被中的汞对水体同样构成威胁。不信你就到湖里测测去,再不然就拿你饭桌上这条碧古测测去,野生湖鱼问题最大……吃那么多肉,红肉的问题还用我说吗?你看看你的腰围?腰围还看得见,心血管呢?堵多少你知道吗?说了多少回了……
康儒阳的筷子举在空中老半天,愣就下不来……开始还做洗耳恭听状,说到红肉就已经开始不耐烦,到了心血管,立时勃然大怒。
这饭还让人吃吗?还让不让人活!怎么就这么大罪过?那你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吃的!更甭提在中国的十三亿老少爷儿们了。恼怒加扫兴,康儒阳拂袖而去!
见康儒阳这态度,姊姊也火了:跟你好言相劝,就是不听。爱听不听,我还懒得说了呢……说着也愤然离席。
妻子一见不对劲,饭还没开,怎么就打起来了?都给我打住!当即挺身而出,一边按住姊姊、一边去追康儒阳:
“你怎么跟孩子似的,这么不懂事!人家不是为你好吗?大老远来,说几句怎么了?又不是不让你吃饭,就跟谁动了你的奶酪似的……”
“就是动了,精神上动也不成!”
嘿嘿,这“精神上动”其实是最要命的!怨不得老封网呢,这精神上一起了蒙,就全兜不住啦!姊姊深谙此道。
现在有句话也挺流行:You are what you eat!
什么意思?你吃什么就是什么?太直白;吃什么,补什么?也不像,饮食的选择决定了你的健康……康儒阳近来也总在想这个问题,情绪低落的时候,就有点儿自暴自弃:我他妈早晚死在吃上!
情绪好的时候,又自己给自己打圆场:谁不是死在吃上?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癌症……你说吧!就算您全有机、全素,不带荷尔蒙、抗菌素,更不是转基因,哪怕那玩意长老林幽谷里,集天地之精华、岁月之沉淀,一高兴,一不留神弄不好,您还给噎死呢!
“我吃,我高兴!”
生命本来就是一场狂欢,你说不是吗?
想到这儿,康儒阳得意洋洋。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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