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 三
1、
母亲躺在窗下的藤椅上吸烟。外面下雨了,母亲的手在膝盖上轻轻地揉,两只膝盖的骨头缝里丝丝地冒着凉气,一遇阴天,这些凉气就像苔藓一样悄悄地从膝盖蔓延到腰部、后背、脖子,甚至两只手掌。
三十年了,从生下大儿子罗平那天起,就坐下的病。医生说,月子里坐下的病,只有再生一个才会好。她倒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她实在是喜欢孩子,喜欢给父亲多生几个孩子,于是,第二次怀孕,罗安出生了。她本应该好好地享受月子里的日子,但罗平发高烧,父亲正在外面出差,刚生下罗安不到一个礼拜的母亲就背着罗平去了医院……
那天,也下雨了,那雨可真大啊,马路两侧的壕沟都积满了水,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壕沟,母亲凭着直觉,用两只脚在水里趟着水走,一直走,到医院的时候,她浑身都是水,把医院的水泥地都弄湿了一大摊,背上的罗平却裹在雨衣里,一点都没浇着……
吊兰挂在窗子上,碧绿的藤蔓丝丝缕缕地垂下来,藤蔓上的叶片在风中微微地摇晃。对面小铺的台阶被镐头刨了起来,露出水泥下面赭红色的砖头,电钻切割水泥的声音吱吱地响着,母亲想起身把窗子关上,藤椅在母亲起身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二十多年的藤椅了,原本是深褐色,现在所有露在外面的藤条和钢筋的支柱都已经被白纱布一圈一圈仔细地缠裹,也依然扛不住时光,母亲已经好多年不曾上去坐坐了,哪怕靠一靠,她也担心这把脆弱的藤椅承载不住她的体重。但今天,她想都没想就躺在藤椅上吸了一根烟,就像很久以前,父亲在晚饭后躺在藤椅上抽烟,她坐在一旁的马扎上织毛衣。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有时候母亲一个人说,父亲不说话,嘴里的烟卷徐徐地飘着烟雾。有时候两个人都不言语,静静地坐在晚霞里,书房里罗平罗安兄弟争论数学题的声音忽然乍起,母亲急忙把毛衣放下,要去制止。父亲一手拿着烟卷,另一只手抬起来,向母亲轻轻摇着,示意别去。母亲狐疑地看看父亲,再担心地向后面的书房窥视。少顷,书房里没有动静了,又或者,书房里传出一阵笑声……
胡同里时而跑过几个嬉闹的孩子,时而窜过两条打架的狗或者一只孤独的猫,时而走过挑着磨刀石的磨菜刀的老人,嘴里吆喝着长调:抢菜刀嘞——
外面吱吱的电钻声更强大了,不仅是对面小铺的台阶在拆除,左邻右舍多出来的台阶也在拆除。母亲所在的小区是两栋楼房的一个夹缝,这两栋楼是三十多年前的老楼,间距很宽,中间修建了一排仓房,后来仓房就渐渐地变成了居民房。母亲的房子就是居民房的一间。这些房子没有批件,更没有房本,在这次的拆除之列。但母亲不肯拆。
母亲关窗的时候,看到有个人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过来,肩膀往前一耸一耸的,怎么那么像父亲骑车的模样呢?
2、
罗安骑着自行车来到窗下,邻居杨二叔晃着一颗锃亮的秃头,趴在敞开的窗台问罗安。
“小安子,你说这回拆迁还来真格的咋的,铲车都上来了,那家伙,岗楼旁边那个冷饮亭子叮咣就给拆得稀巴烂,这回咱这片不拆你说能不能挺过去?”
“麻溜拆吧,这回就是阎王爷的宫殿摆得不是正地方,也得拆!”
罗安进了房间,一把夺下母亲手里的烟卷,摁灭在茶桌上的烟灰缸里,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都说你多少遍了,就是不听。抽烟对你身体不健康,老了老了,都六十的人了,还添毛病,咋想的?”
母亲望着窗外,像没听见罗安的话。
“妈,再有一周期限就到了,你不同意,人家也会拆……”罗安尽量挑选不会引起母亲生气的字眼。“你搬我那去住,朝阳的卧室,比你这阴冷的老屋强多了!这破房子夹在两栋楼中间,白天根本进不来多少阳光,被子褥子夏天总是潮乎乎的,你还有啥留恋的?”罗安见母亲没有反应,踌躇了一下,恳求地说,“妈,我要是没做通你工作,我科长这个职务就得被撸了,你不心疼儿子?儿子熬到今天也是为你争光啊!”
母亲依然站在窗前,就是不回头看他。
罗安焦躁地在老屋里走来走去,墙上的镜子里映出罗安气急败坏的模样。镜子一人多高,据说是父母结婚时买的,镜子中间裂了一条大纹,用一枚纽扣在中间锔上了,旁边还裂了无数条小细纹,丑陋得就像美女脸上疙疙瘩瘩的疤瘌,他实在想不透母亲怎么会容忍这面丑陋的镜子在客厅里一挂就是二十年。
他记得很清楚,很多年前的一天,母亲正坐在马扎上织毛衣,父亲带着哥哥回来,那天母亲忽然发怒地举着一把斧子狠狠砍向镜子,镜子哗啦一声从中间碎裂开,那些晶莹的细小的镜片像一滴滴透明的泪水,在地上滚动着。那天半夜,罗安去厕所,忽然发现客厅的台灯亮着,母亲跪在地上一块块拼凑着镜子……
窗前,母亲的背影瘦削而单薄,就像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敲,就会断裂。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罗安想起来了,父亲带着哥哥离开的那天,他跑回房间对母亲喊:“妈,我哥的手被大门掩出血了,剌剌淌血——”母亲忽然疯了似的向门外跑,但跑到大门口,却猛地停下脚步,像有什么拦住了她似的,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很久。那天外面没有下雨,但下雪了,是深秋第一场初雪。雪越下越大,母亲站在雪地里,肩膀上头发上都落满了白雪,连睫毛上都粘着一片雪花。她整个人就像雪花那么单薄,一声叹息就能吹化……
罗安用双手搂住母亲的肩膀,说:“妈,我知道你心里苦,可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得往前看,妈,你就听我一句吧——”
“你就死了这个心吧,我住了三十年,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了?谁敢来拆一个试试,我就死在这屋子里!”母亲恨恨地说,转身走进卧室,再也没出来。
3、
一张桌子,四碟小菜,一扎啤酒,两个兄弟坐着对饮。
嫂子牵着侄子的手去沙滩上散步去了,罗安看着远去的母子背影,想起母亲的背影,他给大哥罗平的酒杯斟满酒,酒杯和酒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一饮而尽,说:“你还生妈的气?”
罗平只是默默地喝酒。
罗安心里一阵难过,大哥跟母亲二十来年没见面了。他们两人都是拗脾气。如果大哥能回去帮他劝说母亲,他们之间也就和好了,这也是罗安此次来省城的第二个目的。
“妈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都软成水了,嘴还硬得跟把刀子,当年爸跪下求她她都非离婚不可!爸都拗不过她,你还生她气?”罗安殷勤地给大哥满酒。“这么多年,她心里也不好受,谁给她说对象她都不看。咱家东院杨二叔,还记得吧,二婶出车祸没了之后,他就整天去咱家帮妈干活,相中妈了,可妈把他撵走了。二叔有次盯着妈的背影对我说,知道你妈为啥不找对象吗?我说,为我呗,我妈怕后爹给我亏吃。”二叔说:“小犊子你可别臭美了,为你,别自觉儿不错了——我知道为啥。我问二叔为的啥。二叔说,你妈心里还搁着你爸和你哥,哪还给别人留地方啊?”
罗平猛地把酒倒进喉咙,他不相信罗安的话。“父亲生病那么长时间,她一次也不来看……她是最自私的女人,心里只有她自己!”
罗安心里咯噔一下,大哥终于提起这件事。这也是罗安心里对母亲意见最大的一件事。父亲生病时,罗安接到大哥的电话。当时母亲没在老屋,她那年刚退休,夏天就坐火车到北山里看望姨妈。罗安的电话打到北山里姨妈家,但母亲跟表哥进山了,山里没信号,联系不上。罗安只好自己先去了省城。父亲脑血栓,一直在床上昏迷不醒,第二天就不行了。罗安再次给姨妈打电话,这次是母亲接的,罗安哭着说:“我爸不行了,他等你来看最后一眼——”但母亲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那天晚上,罗安跪在父亲灵前守夜,姨妈打来一个电话,吞吞吐吐地说母亲有点事,走不开。什么事能比来看病危的父亲还重要?他没听姨妈说完,就把手机关机了。他恨母亲的倔强,倔强得甚至无情。但他一直生活在母亲身边,母亲的苦他又最清楚,所以他又无法埋怨母亲的倔强。他再一次恳求罗平:“哥,你是知道的,这次拆迁力度非常大,四十多年的违章建筑都拆了,如果我做不通妈的工作,我就得一撸到底——”
罗平把酒给弟弟满上,说:“喝酒。”
罗安说:“难道你非得让我跪下求你吗?”
夜幕降临,外面灯火阑珊。屋子里没有开灯,幽暗的光影里,罗平说:“我一辈子都不会见她!”
4、
车子在山路上行驶,天上飘着小雨。雨刷在车窗上轻轻地晃动,将一片雨雾刷开,但很快,雨雾再次蒙上车窗。
许多记忆好像都跟雨有关。当年跟着母亲来省城看父亲,他也是十三岁。父亲的工作调到省城,母亲一个月带他们坐一次火车。到了父亲的单位,小哥俩一溜烟跑去敲父亲办公室的门,开门的是父亲办公室的女科员,梳着一头黄卷发,斜倚着门框,旗袍里若隐若现一条穿着丝袜的白腿。她手指上勾着一串钥匙,扔给两兄弟。他们拿了钥匙跑下楼,母亲却半天才下楼。
母亲的眼睛一直盯着女科员的旗袍。那条蓝底碎花旗袍她也有一件,是父亲去南京出差给她买的,当时父亲说,全东北就你一件。可现在,同样颜色同样式样的旗袍穿在和父亲一个办公室的女职员身上,母亲的心里炸开了锅。
那天晚上,两兄弟躲在卧室的门后听父母在厅里吵架。外面一个劲地打雷,母亲忽然拉开门要冲出宿舍,父亲拉住母亲说:“打雷呢,你非要走也天亮再走。”母亲说:“老天要是认为我做得不对,就打雷劈死我!”母亲跑出门,弟弟冲出去找母亲,母亲拉着弟弟消失在茫茫暗夜。雨,就在那一刻,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父亲当晚拿着伞追出去找母亲和弟弟,但火车站客车站都找遍了,也没找到。第二天父子俩坐火车回到老屋,母亲正坐在马扎上织毛衣,看到父亲,就咬牙切齿地说:“离婚,孩子一人一个。罗安跟我,罗平不是愿意跟你吗,他跟你过。”罗平站在门外,从客厅对面挂着的梨花镜里看到父亲给母亲跪下了,母亲却从厨房拎出一把斧子,猛地砍在镜子上,镜子碎了一地。母亲举着斧子对父亲说:“碎了,合不上了,你要再不走,下一斧子我就砍你!”
父亲带着罗平没有回省城,找个旅馆住下了,他还打算求母亲原谅他,把离婚的事忘了。罗平夜里睡不着,跑回老屋找母亲,他想向母亲解释他为什么前一天没有跟弟弟一起追随母亲而去。因为他看到父亲也很可怜,他想陪陪父亲。
回到老屋时已经是深夜,老屋的窗子透出昏黄的光亮,邻居杨二叔正搂抱着母亲坐在沙发上,杨二叔浑身光着,只穿个大裤衩,母亲的裙子下露着两条光溜溜的大腿……罗平的头轰地一下炸了。
“原来她早就和杨二好上了,才借这个由头不肯原谅我——”父亲听了罗平的讲述,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一早就带着罗平回了省城。
父亲后来和女科员结婚了,三年后他们又离婚。父亲出差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女职员和一个歌厅老板好上了,两人在旅馆开房,被扫黄的抓个正着。那夜父亲一直吸烟,后来关灯睡觉前,叹息似的说:“报应!”
车子过道口时颠簸了一下,父亲的骨灰盒从后座上掉下来。
父亲去世前,让罗平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屋,还要他常回去看望母亲。但父亲去世七年了,他一直没回去过。
罗平恨母亲,恨母亲拆散了这个原本幸福的家。时光冉冉,一晃就过去十四年,时间渐渐地抹平了罗平心里对母亲的怨恨,他也长大了,渐渐理解父亲母亲时,父亲却病重,而母亲竟然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不见!
罗平恨母亲绝情,他要比母亲更绝情!但六年了,哪天夜里睡不着都会想起故乡那座老屋,屋里的一切都恍如隔世般的清晰……
5、
罗安怀里揣着一把刀子去见母亲。离拆迁的期限就剩一天了,如果母亲还不答应搬走,他就假装要捅自己一刀,母亲不会见死不救的。罗安知道母亲心软,父亲当年再回来多求母亲一次,母亲肯定就原谅他了。家里父亲的衣服母亲总是洗了晾,晾了洗,一件没舍得扔。谁知道父亲在省城却真的跟那个黄毛结婚了!母亲得到消息后的那个晌午,她把柜子里父亲的衣服扔了一地,都扔到了垃圾桶,包括父亲送给她的旗袍。
还没进小区门口,就听到吊车轰隆隆的声音。小区门口有一排铁皮房子,一辆吊车正用那强悍的铁手往铁皮房上一划,就像刀片在奶油蛋糕上划过一样,一排铁皮房子就都从房顶到地面被划拉出一条巨大的豁口。铁手再划拉两下,房子就成了一个垃圾堆。
这次迁拆违章建筑是城市统一规划,但母亲不肯拆也是有原因的,当年父亲买下这间仓房花了五千块,翻修重盖花的更多,房子虽然没有房本,但当年盖房是单位领导同意的,房产处的人也保证没问题,现在说拆就拆了,母亲想不通。可违章就是违章,拆除势在必行,罗安这次决定孤注一掷,必须劝服母亲。
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出去了吗?可窗子没关,房门也没上锁。罗安走到窗前,忽然,他的目光盯着敞开的一扇窗玻璃看。玻璃里映出客厅里的画面。客厅里,母亲穿了一件旗袍在缓慢地走着,她的手抚摸一对双人柜,那是父母结婚的对儿柜。她抚摸柜上摆着的老钟,那是姥爷送给母亲的结婚礼物……她后来坐在马扎上,颠了颠,最后,她靠在躺椅上,静静地闭上眼睛,听着吊兰的叶片在风中微微晃动,听着小鸟从窗外飞过时留下的吟唱……
母亲穿的旗袍不是都扔进垃圾桶了吗?怎么她还留着一件?
罗安的鼻子酸得要命,他费力地从怀里掏出那把准备逼迫母亲的刀子,用力掷出老远。母亲还爱着父亲,她不想搬走,不想拆掉老屋,因为老屋里有父亲留下的记忆。哪怕工作不要了,他也要帮母亲留下这间老屋。
就算留不下来,他也不能亲手把母亲从老屋中逼走。
“小安子,你趴自家窗台干哈呢,扮小偷呢?”
隔壁的杨二叔在罗安身后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罗安吓得急忙回身,讪讪地打招呼:“二叔,你家也没拆呢?可就剩最后一天了!”二叔手里提着一条鱼,嗓音洪亮地说:“我得跟你妈协同作战。她拆我就拆,她搬我就搬!”他把手里的鱼往罗安手里一送,说:“买多了,这条给你妈。”罗安为难地说:“二叔你又忘了,我妈不吃鱼,她吃素有三年了。”
二叔用手挠着一根毛没有的后脑勺,说:“妈个巴的,瞅我这操蛋记性!”
6、
母亲躺在窗下的藤椅上,嘴唇里叼着一根烟卷,半天忘记了吸。只有烟雾缓缓地在她脸庞上空飘着,但只一会儿,就被从窗口送进来的风吹散了。
外面下雨了。这个夏季多雨。雨很小,星星点点的,时落时不落,不细看,都看不到在下雨。但久了,地面有些颜色就变暗了,好像一滴一滴的泪水,积攒得多了,就变成大大的一颗。
母亲用手揉着两个膝盖,让骨头缝里的那些凉气在掌心的温热里消散一些。
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屋,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屋子里的任何东西。每次出门在外,住的地方哪怕是五星级宾馆,她也睡不好。可回到老屋里,她就会一觉到天亮,各种不舒服也都烟消云散。
几年前去北山里看望嫁到那里的妹妹,忽然接到小儿子的电话,说他父亲不行了,她放下电话就准备返程,却一着急,血压升高,过去了。等从医院里抢救过来,她就一直病恹恹的,身体日渐消瘦。妹妹担心她,不放她回来。但她回家后,一切就都慢慢地好起来,能做饭了,能擦抹柜子了,几天后就能跟着杨二去广场散步了。
杨二这个人不错,没什么不好的癖好,媳妇去世之后,他一直没找女人。父亲经常出差,家里许多活儿母亲一个人做不来,比如烟囱堵了,炕不好烧。母亲就叫杨二,杨二就乐滋滋地来帮忙,之后还捎带把其他活计一并做了。当年父亲在外面有人了,母亲曾一度在喝醉的时候想跟了杨二,以此报复背叛的父亲。但感情的事是没办法勉强的,即使喝醉了,母亲也没法违背自己的心。那晚在沙发上,杨二抱起母亲亲吻她时,她最后还是推开了他。
窗外的雨下大了,房间里的潮气更重。母亲来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一张雪白的兔皮,重新躺在藤椅上,用兔皮盖住膝盖,少顷,骨头缝里那些蒸腾的凉气就渐渐地偃旗息鼓,直至不知所终。
兔皮柔软温润,像爱人的手捂热母亲的膝盖。
从罗安和罗平的通信里,母亲了解到父亲的生活,他结婚了,又离婚了。单位里有人再给他介绍对象,他就说,不找了,没那心了。罗安对母亲说,他还想着你呢,你看,这是他给你邮来的药酒,说是老中医特意配的专门治疗风湿的,还有,这是他邮给你的兔皮,让你下雨天盖在膝盖上……
母亲在镜子里的容颜一天天地老了,她早就原谅了父亲。她给父亲邮去一件她手织的毛衣,等着父亲第二次向她求婚,但父亲却突然去世了——
母亲知道大儿子怪她没去见父亲最后一面,有天夜里母亲给他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母亲却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电话里罗平的声音很生硬:“你谁呀?我在见客户,晚一点我打给你。”
电话挂断了,那天晚上母亲一夜没睡,天亮了,她也没等来罗平的电话。后来母亲又给罗平打过一次电话,是他结婚的前夜。电话接通了,对面传来喧嚣的音乐声,还没等母亲说话,话筒里就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嫂子别打了,今晚他归我们了,明天一早肯定不会耽误接亲的时间……”
母亲放下电话,笑了。儿子大了,再也不用她担心了,她还有啥放心不下的?
只是,真想见见儿子啊,好多年没见到了,想啊……母亲叹息了一声,睁开眼睛,外面一辆汽车停在门前,母亲轻轻起身,看到窗外有个男人正向她房里走来。怎么那么像父亲呢?
不,是儿子罗平。
7、
厨房里有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煎炒烹炸,母亲把自己的绝活都拿出来了,糖醋鲤鱼,回锅肉,挂浆地瓜,小葱拌笋芯,一样样端到桌子上,罗平发现每一样都是自己小时候最爱吃的菜。他抖着手用筷子夹起一块鲤鱼放进嘴里,还是过去的味道,母亲做的味道。
兄弟两个谁也没提拆迁的事。晚上,杨二叔来找母亲去广场散步,两兄弟坐在窗前的吊兰下,一个靠在藤椅上抽烟,一个坐在旁边的马扎上。许久,罗平说:“房间里好像什么都没变样,我好像没离开多久,去外面上个学,放学就回家的感觉。”
“外面都在变,就妈的房子还是老样子,你看——”罗安把房间里的老家具一样样指给大哥看。“什么都是过去的,一走进来就好像又回到过去了。”
罗平沉默地抽烟,他也看出来了,母亲不搬离老屋,是舍不得父亲留在老屋里的那些记忆。政府的规定必须遵从,可母亲如果自己没明白过来,就是说破大天她也不会听。在母亲散步回来之前,罗平最后对罗安说:“与其在这劝不通妈,还不如我到外面想想办法,看上面有没有什么特殊政策。”
夜里,罗平走进卧室。那是二十年前他和弟弟罗安睡觉的地方。不到四平米,搭的上下铺,木头床还是过去的木头床,只不过为了加固木床,所有的横撑和竖撑都被一块块木板包住,又用铁丝缠紧。
罗平在床头坐下了,他猛然发现床上铺的不是褥子,也不是被子,是毛线织的东西。又不是一整条褥子。后来罗平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照亮了上铺,床上铺的竟然是一件件毛衣。有大的,有小的,大大小小一共三十件,都是鸡心领。罗平心里抽动不止。母亲一年给他织一件毛衣,二十年,织了二十件。二十年前的那一天,父亲带他回家跟母亲道歉,母亲手里正在织着他的毛衣,她看到父亲,冲到厨房拎出一把斧子砍向镜子,镜子碎裂一地,织了一半的毛衣挂在马扎上,三根竹针都掉落在地上,线团却在母亲上衣兜里,因为母亲的走动拽动毛线,毛衣就刷刷地拆开了。母亲看到毛衣脱线了,就狠狠地缠着手里的线团,毛线在收紧,马扎上的毛衣一圈一圈地变小,罗平眼里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暗夜里,罗平躺在毛衣铺着的床上,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我想接妈过去住些日子。”妻子半天无话。他又说:“咱们湖边不是还有个小居室吗,我打算让妈住在那儿。”妻子说:“我知道,那个房子你是按照你故乡的老屋布置的吧。我看过你书里夹着的一张照片,那房子跟你布置的一样……”
8、
天刚刚亮,罗平就起来了。但他发现母亲不在房里,他心里忽然空落落的。母亲也许是去散步了,他也走出屋子,今天就是拆迁的最后期限,母亲应该能和他去省城住一段吧?如果她喜欢,就住一辈子。迎面看到杨二叔在晨跑。杨二叔看到罗平,冲他招手,罗平跑过去,跟上二叔的步伐。
“你妈三天前就签字同意拆除了,你们不用担心——”二叔说。
“她怎么没跟我们说?”罗平吃惊地问。
“谁知道她咋想的,她这个人呢,有啥事都搁在心里,沤烂了都不说——”二叔说。“你妈这辈子,刚强大劲儿了!这不,老了老了又怕拖累你们,前些天跟我去看老年公寓,她说今天就搬去——”
老年公寓?罗平心里一震,妈不会是真去了吧?他急忙返回房间查找。
客厅里的镜子还在,对柜儿还在,座钟还在,柜子里的旗袍也还在,但是,茶桌上父亲的骨灰盒不见了。烟灰缸里,放着半截烟头,是母亲吸过的,白沙烟,那是父亲一直抽的牌子。
罗平最后在烟灰缸下面发现一张白纸,上面有一行字:“我走了,搬去公寓住,那里一切都好,你们不用惦记,去忙工作吧,妈见到你们都很好,我很开心。”
窗下,躺椅犹自在风里静静地晃动着,仿佛母亲刚刚还坐过……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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