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
◎流涛
流涛,本名刘涛,现任陕西省丹凤中学副校长,中学高级语文教师。2010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蓝金子》,中短篇小说《翅膀》《二杆子黑娃》《小镇酒事》等。系陕西省作协会员,商洛市作协理事。
(一)
安生是学校有名的留级生。他和我哥是同学,和我也是同学。他块头大个子高,往我们四三班队伍里一站,简直就是鹤立鸡群,班主任唐老师让他当劳动委员就是看中了他身高马大这一特点。至于我嘛!老师说我活泼开朗,爱跳爱唱,学习又好,点名道姓让我做文艺委员。因为我在女生中个子最高,老师便安排我和安生坐同桌,让我帮扶他学习。留级生学习差,让人瞧不起,安生刚来时,我才懒得理他。
安生不光学习成绩不行,卫生习惯也不好,手上的皮肤很粗糙,黑乎乎就像猪爪子,也不知他一天到黑挖抓些啥?身上总有一股怪怪的味道。为了表示对他的不满,我常当他面捂嘴扇鼻子,跺脚翻白眼,还勇敢地在课桌上画了一条三八线。可他对我的挑衅行为不见怪,也不应招,只歪着头,懒洋洋说:“哈,鸡不和狗斗,男不和女斗。”
安生把我对他的蔑视根本不放在眼里,他坐在他领地里依然我行我素,擤鼻涕时还故意似的呜啦一下,恶心死啦!要么就是用袖子把鼻子一抹。因而他袖子上鼻涕结了痂,下课时,阳光一照,袖子上泛着光泽。我们看见了,都抿着嘴笑。安生的不良习惯和大大咧咧的做派,让我对他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以至于终于忍不住跑到班主任唐老师办公室告状,要求唐老师给我调座位。唐老师微笑着说,安生这孩子自控力差,但心眼实,你不要嫌弃他,时间久了你自然会接纳他的。
对安生强烈不满的还有我们班前劳动委员李虎军,李虎军长得虎头虎脑胳膊腿胖嘟嘟像棣花池塘的九孔莲藕,以前他是男生里的娃娃头,但是,安生空降下来取代了他的位置,破坏了班级的生态系统,他因此嫉恨安生,从他看安生的眼神里我能读出来。大概是安生的块头让他有所忌惮才不敢轻举妄动。
安生劳动积极但对学习没兴趣,上课总爱打瞌睡,嘴角的涎水流老长,还打呼噜,严重影响了我和周围的同学。我一狠心,就用铅笔戳他,他醒来,很烦躁,我当即义正辞严地说,安生啊,安生!你还让人安生不安生?要打呼噜就滚出去!他见我怒目而视,无奈地摇摇头,揉揉眼,继续睡,但这次已没有了呼噜声。坐在我前排的杨晓慧和贺卫民自然对我训斥安生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回过头扬了扬手表示支持我对安生的警告。
安生这家伙野性十足,常意想不到搞一些恶作剧。有一次,他竟然把一只蝈蝈笼带到了教室,里面装着蚂蚱、蛐蛐之类的玩意,上课时,蚂蚱扑腾,蛐蛐叫唤,惹得同学交头接耳,心猿意马,一堂课简直没法进行下去。一直袒护他的唐老师忍无可忍,铁青着脸把安生和他的蝈蝈笼一并请了出去。
实际上,所有代课老师都制止过安生上课打瞌睡,只是管了几次,收效甚微,老师认为他朽木不可雕,才懒得再理他。安生不安心学习暂时落得安然,但是,每次小测验大考试便会遭到报应。一遇考试,他就对着试卷发愁,急得抓耳挠腮,可怜巴巴低声向我求助,我不但不理他,还故意用胳膊遮住试卷,不让他抄,他孤立无助的样子很滑稽。试卷发下来,惨不忍睹的分数和老师挖苦他的话让他那颗大脑袋,几乎要钻到桌斗里。老师说,安生啊!你真是大炮装水烟中看不中用,还不如回家帮你大你妈喂猪去。安生学习差遭受了不小的打击,但过后依然挨打不记锤窝子,上课还是忍不住打瞌睡,要么就是对着窗外树枝上活蹦乱跳的鸟雀发呆。他软硬不吃,对我的劝告和警告置若罔闻。我一直犯迷糊,安生这家伙,瞌睡为啥那么多?
我对安生态度的转变是因为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我们班有个淘气鬼叫孙宏亮,他父亲是杀猪匠,爱护短,蛮不讲理。一次,唐老师上课,孙宏亮又在课堂上瞎起哄,唐老师批评他,他犟嘴,唐老师过去拍了他一下,提醒他,他竟然恼羞成怒,骂唐老师,唐老师就把他推了出去,继续上课。本来是一件小事,他老子知道了,竟跑到教室闹事,胡搅蛮缠说老师把他娃打了,动手撕扯唐老师。安生见状,当即冲过去保护唐老师,和孙宏亮父亲扭打在一起。
安生被闻讯赶来的其他老师拉开后,我看见安生满鼻子嘴的血沫。大多女生吓哭了,包括我,但安生紧握拳头,怒视着杀猪匠。至此后,同学们明显改变了对安生的态度,连以前总睥睨安生的李虎军,那天也笑盈盈给安生塞了一把红薯干。我发现,老师们看安生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
小学生大多贪耍好动,连课间休息也不放过。男生们最爱耍的游戏是“牵斗斗”。交战双方单脚点地,双手托住另一只腿,蹦跳着用膝盖进攻对方,谁另一只腿先落地即为输。安生上阵总是以一敌二,与三人相博,也未落下风。我们女生则站在旁边看热闹。安生每次上场都异常亢奋,腿不停地蹦,嘴也不歇气,嚯嚯有声,甚是凶猛,个别男生一见安生冲过来,不是避其锋芒,就是举手投降。
安生颇有体育天赋,每学期的运动会是他笑容最灿烂的时候,不管是田赛还是竞赛,他参加的项目全能拿奖状,尤其是最激烈的一百米接力赛,他总是跑第一棒,比赛一开始,我们班全体同学集体站起来扯开嗓子给他加油助威,声音高亢,在操场上回荡,而别班的学生则怨恨他、嫉妒他,联合起来喝倒彩,喊:“留级生、不嫌羞,留级生、不嫌羞......”安生对此毫不在乎,反而跑得更欢。
(二)
五年级时,我和杨晓慧等几位同学参加了学校的“红小兵”宣传队。进宣传队以后要经常排练节目,好在那时候老师布置的作业少,不像现在的学生娃书包重得背不动,作业多得做不完,学校一搞活动,我们这些宣传队员就不用上课了。随后,安生也因为个子高力气大被抽到宣传队当旗手,我们演节目,他就给我们看管东西,跑小脚路。他干事特认真,从没丢失过东西。如果遇到晚上排练节目或者搞活动结束迟,安生就会把我们几个女生一个个送到家门口,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自觉履行起保护弱小的职责。因此,我们打心眼里感激安生。
一次,参加县上组织的文艺演出活动结束后,我们几个同学结伴回家,在老街道突然看见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夹杂着女人的哭闹声,我们好奇,凑到跟前,只见一位光着脚板的女人披头散发在哭闹,旁边几个不懂事的小孩还用石子扔她。突然,安生发疯似的扑过去赶走了那帮小孩,然后拉住那女人的手安慰她。那女人很听安生话,温顺地跟着安生走了。
我有些惊愕,觉得安生刚才的举动怪吓人的,不知咋回事?晓慧拉了我一下,说:“走吧!”她边走边说:“那疯女人是安生妈,我舅家离安生家不远,我知道他家里一些情况。他父亲是瘸子,生产队照顾他,让他当饲养员,他妈那病,隔三岔五犯一回。”晓慧絮絮叨叨诉说完,听得我鼻子酸酸的。
说来也巧,时隔不久,我对安生家庭状况有了更细致地了解。那是一个周末,唐老师带我们几位班干部去安生家家访,唐老师在门口刚喊了一句安生,屋里就扑出一条大黄狗,那狗目露凶光,狂吠乱吼,我们慌得手足无措。屋里随即传出一声喝斥:“阿黄,过去!”话音未落,安生已从屋里跑出来,脚在地上跺了两下,那狗立即噤声,夹着尾巴躲开,目光盈盈,显得很无辜。安生见是我们,有点不知所措,他脸蛋泛红,不停地搓手。这时,安生爸爸瘸着一条腿从屋里出来,胡子拉碴,穿着邋遢,听了安生介绍,立即招呼我们进屋,拉椅子递板凳,还从柜子里取出一老碗核桃让我们。唐老师说明来意,安生父亲憨憨地笑。安生妈则斜倚在一间小房门框上,嘴角流涎水,也听不清嘴里嘟囔啥。安生看见急忙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替妈妈把涎水擦掉。因为坐具不够,安生又搬来了两个柴墩子。唐老师问了安生父子一些话,爷俩问啥答啥,气氛沉闷,加上屋子低矮,弥散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让人很压抑。我突然有一种想逃离的想法。唐老师也许是读懂了我们的表情,他提议到院子转转。安生马上跑到前面领路。
安生家院落不平整,显得很凌乱,一只黑猫懒洋洋卧在台阶上,似乎在打盹,又好像在思考,我们从旁边经过,它也静静地不肯挪窝。院子里有一大块菜地,有几棵桃树和梧桐树,树丛间地面潮湿,老远能看见绿色的苔藓和斑驳而奇异的地衣。再往里走,院墙根是一个猪圈,一头黑猪唠唠唠叫唤,叫出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和浓浓的猪粪味。一截院墙有点歪斜,似乎一阵风吹,就要倾圮。
安生父亲磕磕绊绊地跟着唐老师,结结巴巴说安生每天要干家务,还要照顾他妈,耽搁了学习。唐老师听了安生父亲的话,低沉地说,安生这孩子,唉——还真不容易啊!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安生上课总爱打瞌睡,手像猪爪子和他留级的原因了。
离开安生家时,安生父子把我们送出好远。那条大黄狗也讨好似的给我们摇尾巴。
去安生家家访后,唐老师发动班干部带头帮扶安生,给安生送温暖。随后,我和晓慧一起帮安生掐了几回猪草。在老师鼓励同学帮助下,安生逐渐对学习有了兴趣,不但能静下心看书还能完成一些简单的作业,成绩有了起色,脸上也有了喜色。
清明那天,学校组织去县烈士陵园祭奠烈士,安生高举队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宣传队最前面。烈士陵园在凤冠山脚下,要穿过城北那一大片荒草地,到烈士陵园后,我们宣传队朗诵了几首诗词,唱了几首革命歌曲,表演了舞蹈《绣红旗》,活动就结束了。从烈士陵园出来,队伍一散,我们几个还没耍够,贺卫民提议,去爬凤冠山,我和晓慧当即响应,五六个同学搭伴,安生也在其中。我们说着唱着上到半坡,贺卫民眼尖,看见不远处荒草丛中有一只花不棱登的野鸡,用手指着,大家发一声喊,那只野鸡受惊,胡飞乱撞,安生玩性大发,拎着旗杆,拔腿就追,充分发挥了他速度快捷的特点,用队旗将野鸡捂缠住,大家一时欢呼雀跃。
安生活捉了野鸡,骄傲地让大家欣赏。那野鸡一对小眼睛亮晶晶的好可爱,我还禁不住摸了摸它。安生说,野鸡也是一条命,把它放了吧?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虽然觉得放了可惜,但没有人反对,眼睁睁看着安生把野鸡释放了。那只野鸡试探着慢腾腾走了几步,拧过头又望了望我们,才向草丛中走去。我看见那只野鸡翎子在阳光照耀下五彩缤纷,漂亮极了。
那年夏天,学校组织老师和我们高年级学生帮公社修丹江河堤。每次抬完沙子,我们几个同学还要在河边逗留一阵子。
安生在水里走,专挑水面宽阔的石头窝,那儿水浅鱼多,风儿轻拂,河面泛清波,若有水花溅起,他两手迅疾插到水里,一条鱼就被他活捉。然后,他举起他的战利品给人显摆:有漂亮的花瓣,大肚子麦穗,滑溜溜的刺拐子。介绍完,他又一一放生,别的男生埋怨安生愚笨,把美味糟践了。我们女生则拍手叫好。安生面不改色,屏声静气,继续在水中慢慢移动。除了逮鱼,他随便揭开一块石头也能拎出一两只螃蟹,又随手放掉。安生心地善良,让我们女生赞叹不已。
小时候,虽然物资匮乏,但总感觉生活充满了乐趣。我少女时代与大自然山水经常亲密接触,许多生动有趣的记忆几乎都沾有安生的影子。
(三)
小学毕业后,我们班大多同学又到同一所中学上初中,庆幸的是安生没有再留级,他和我、杨晓慧、贺卫民以及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又被分在一个班。
刚开学不久的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同学一块去学校大礼堂看县剧团演的新戏《杜鹃山》,戏演到高潮时,主角乌豆把系红绸子的驳壳枪一甩,扮演叛徒温其久的演员立即扑倒在地。可是,后台配音的枪声没跟上,等了一会,后台鞭炮才响,惹得台下观众哈哈大笑,一些社会上的小青年就吹口哨起哄。我也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我忽然瞥见前排一个男生拧过头,正用眼睛瞟我,我一盯他,他急忙转过头去。随后,又有几次,连坐在我旁边的晓慧也瞄见了,悄悄说,那个男娃好像喜欢上你了,一直瞅你。我说,你说啥嘛?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羞死人了。
戏演完,我和晓慧没动,等观众出去差不多,我俩才起身,我俩谝着剧情,说说笑笑出来,走到一灯光昏暗的巷道口,见路边蹲着三个叼香烟的男生,我俩开始并没在意。走近时,一个人忽然站起来,把我俩吓了一跳,这人拦住我俩,说想交朋友。我心里咚咚跳,定睛一看,认出这人就是那个演戏当中瞅我的男娃。我嗫嚅着说,我还小、小着呢,不想交、交朋友。那人粗鲁地说,这由不得你——说完,就走过来拉我胳膊,我吓得瑟瑟发抖,慌得说不出话,紧紧抓住晓慧手不放,我感觉晓慧手也在哆嗦。那男孩扯住我胳膊,低声威胁让我俩跟他们到河边去散步,另外两个也跟着嚷嚷。我一时感觉喉咙里好像塞了棉花,发不出声。
正僵持间,一个人扑过来,冲着扯我胳膊的小混混就是一拳,大声说,把手放下!我看清来人是安生,安生虽然在我们班个儿高,可和这三个混混比起来并没有优势,但安生一点也不怵,大声喊道,你们想干啥?小混混一愣怔,看了看安生,放下我胳膊,安生勇敢地挡在我身前。那混混左看右看,见安生只一人,当即指着安生骂道,碎怂,想挨揍?说着顺势踢了安生一脚。安生立即冲上去和那混混扭缠在一起,另两个混混见状,扔了纸烟,也冲过来打安生,安生很皮实,连挨了几拳也不退缩。我和晓慧这才缓醒过来,急忙大声喊:抓坏蛋,抓坏蛋!路上行人扭头往这儿看。那三个混混听了,撒腿就跑。
从巷道出来,在路灯映照下,我看见安生嘴唇上淌着血。我忙掏出手帕递给他,他没有接,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事没事。”说完,抹了抹嘴,拧身跑了。
安生性格耿直,总爱打抱不平。还有一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次,老师在班里登记谁家是商品粮户口,让吃商品粮的同学举手,学校发补助粮票,我刚一举手,就发觉不对劲,因为全班举手的只有五六个同学,其他同学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们。下课后我们女生常在教室外面踢沙包,可这回我号召了几声,也无人响应。放学没人愿意和我同行,连好朋友晓慧也没等我,匆匆走了。我莫名其妙。吃完饭,我到晓慧家里打探缘由,晓慧淡淡地说,你们是居民户口,吃商品粮,我们是农村户口吃毛粮,不是一路人。我忽然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把我们硬生生分割疏离开来,让同学们疏远我嫉恨我。我感到很内疚。我们家没有田地,就因为父母有工作,我就跟着父母沾光吃商品粮,其他同学父母种地反而吃毛粮,这不公平。
那几天,大多同学不愿搭理我们,但安生没有,他对我说,那不是你的错。在那周的班会上,安生勇敢地站起来,在教室公开为我们辩解,老师也对当时社会实行商品粮户口制度的成因和必要性做了解释,同学们逐渐改变了对我们几个人的态度。
安生心眼实,性子直,说话直言快语,险些惹祸上身。初二后半学期,安生的成绩开始滑坡,逃了几次学,班长劝导他,他还顶牛,说,读书有屁用,课本上尽胡咧咧,我上小学一年级第一课就是“毛主席万岁!”,我留级多读了两年书,到初中时,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永垂不朽了。你说课本是不是哄人哩?同学们都吃惊安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但他的话又噎得我们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我们都不知咋反驳他,只有不吭声。谁也没想到安生那天无意间胡诌的一句话竟被一同学反映到校长跟前,好在校长没上纲上线,说安生年幼无知胡说八道。校长把告密者打发走,把安生叫去,让他以后说话注意,不要信口开河。后来,我们听说了这事,挖苦安生,安生不否认,说他说那话是事实,没有错,不后悔,还补充一句,戏虐说,有屁不放,憋坏心脏。
安生其实蛮招人喜欢。一次,我听晓慧说,我们班一个女生喜欢上安生了。我俩为他高兴,一次和安生聊天,我提说这事,安生脸唰一下红了,没有否认。我发现他下巴隐约蓄了点小胡子,脸上还长出几个小痘痘,我知道那东西叫青春美丽痘。安生这家伙长成大小伙子了,身上有一种野野的味道,蛮招女孩子喜欢。再后来,我们都滋生了心思,男女生在教室互不理睬。但是,若在外面遇见他,我会忍不住瞄他几眼。他见了我还是先脸红,像以前一样,等着我先问候他,他故意装作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初中毕业前夕,大家忙复习。安生一连三天旷课,我觉得奇怪,问晓慧,晓慧也摇头,我们又不好意思问喜欢安生的那个女生。第四天,安生终于来了,胳膊上箍着黑纱,眼睛红肿。放学路上我追上去问他,他眼泪哗哗淌下来,说他妈妈去世了。我听了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我抑制住了,没有把我的悲伤表现出来。我知道,女孩子一定要矜持,可不能像男孩子那样情绪外露,唉!男孩子心思好捉摸,女孩子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呢?
(四)
安生最后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后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我上高二时,一次,老师动员我们给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解放军战士写信,提供了十几个家乡籍解放军战士的地址和部队番号,其中就有安生的名字。我当时很激动,很动情地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鼓励他多打胜仗,报效祖国。可惜他没回信。
几年后他复原回来,我在街道偶遇他,提起给他写信的事,他一头雾水,挠着后脑勺说:“没收到啊,也许是那阵子部队三天两头换防,驻地不固定。”我记得当时拿着团县委提供的地址一字一字抄下来的,我检查了三遍,绝对不会写错,这让我很失望。
后来我考上大学,去省城西安上学,大学毕业后被分配至家乡县城的一个行政单位上班,主要工作就是给领导写材料,随领导下乡检查,开始和以前的同学还偶有来往,见过安生几回。那一阵子,安生很消沉。
我听晓慧提起过安生消沉的原因:喜欢安生的那个女生后来被招到县上一金融系统上班。那位女同学和安生一直联系着,安生从部队复原后,女同学父母见过安生,对安生的模样和为人没意见,只是嫌弃安生没有工作。虽然父母反对,但女同学和安生还偷偷来往着。她父母知道后,就监视她,阻止她和安生见面。后来女同学得了一场病,一年后病逝。安生沉浸在悲痛中,一度很消沉,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恋上了酒,整天借酒浇愁。
岁月荏苒,时代巨变的阵痛,像神经末梢的传导,让我们深切感受到了。我们都是普通人,各自为自己的生活疲于奔命,谈恋爱、结婚、生子、忙工作,许多同学渐渐失去了联系。四年后,我随老公被调到市上工作,离开了家乡小城,就再也没见过安生,安生逐渐淡出了我的视野。
有一年夏天,我回家探望父母。晚上没事,我和老公联系了几个老同学,有杨晓慧和贺卫民。我向贺卫民打听安生,知道安生后来结婚、生子。这些年,他贩过菜,做过泥水匠。听说和媳妇感情不睦,依然沉浸在对初恋情人的思念中。
我让贺卫民联系安生,安生推辞不想来,我告诉贺卫民,不管你是抬是背,一定要把他给我拽到场。
那晚,我们来到丹江河边的夜市。伴着入夜渐凉的暑气,我要了两箱啤酒。夜市里一片喧哗,微醺的空气流离在每个餐桌的上空。怪不得安生恋酒,我蓦然觉得,酒能让人释一季情怀,解一肚愁肠,我们虽身处红尘,却感觉这儿到处都充满了诗意。我突然想起酒的许多好处来,李白斗酒诗百篇,武松喝酒打老虎,我禁不住笑了。我发现,安生有意穿了一件崭新的衬衣,想维护他的尊严,但他黝黑的皮肤和他的沧桑与我们几个衣着光鲜的同学坐在一起还是格格不入,现在和他留级到我们班时反转了,是鸡立鹤群。我心里很难受。安生也有意掩饰他的不安,一直躲避我的目光,故意疏远我。我感觉安生是在靠酒精麻醉自己,微醺之中,他也许才能感受到心灵的翅膀无比自由,可以冲破那些压抑在他心里的晦暗和苦闷,酒真的能让他释放出一切吗?
酒这东西,很奇妙。那晚上,我惬意极了,一杯又一杯,最后不知不觉醉了,被我老公搀扶着回家。至于安生是否喝醉,我不知道。那一顿饭,我只记得安生不停地举杯挥箸,谁也不看,偶尔端起面前的酒杯,咕噜噜啜饮一口,满脸酡红,眼里流露出一种忧郁、挣扎和无奈,感觉就是那种无法和生活抗衡的无奈。
从那晚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安生,偶然还会想起他,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在街道邂逅小学同学李虎军,就是那个胳膊腿粗粗的像莲藕一样的男生,我向他打听安生,李虎军说安生那几年跑到潼关背矿,只干了几个月就为帮朋友和地痞打架,打伤了对方,坐了三年牢,出狱后到西安一建筑工地打工,干得不顺心又回来了。我知道,他那犟脾气不改,迟早一天会出事。李虎军接着说,安生从西安回来后,不屑与那些日鬼弄棒槌胡成精的人同流合污,他安分守己,不好高骛远,默默跟着村里的建筑队踏踏实实干他的泥水匠活。
时光是把神奇的雕刻刀,把每一个人雕刻得变了形,也分割疏离了同学间的距离。通过多年打拼,我们几个同学都有了自己的事业,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可安生仍在靠自己的体力谋生活。
我有一位同事,和安生是战友,一次闲聊中提到安生,他不无惋惜地说,安生因为性格耿直而常得罪人,又不会变通,加上后来性格越来越暴躁,朋友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与酒为伴。家人阻止他喝酒,他就把酒藏匿在家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柴堆旮旯、被褥底下,妻子嫌他是酒鬼,无可救药,最后携子离他而去,他成了光棒,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
过年后我在超市购物,巧遇了同学贺卫民,他到市上来开政协会,闲聊中我问起安生的近况,卫民低沉地说,安生已去世了,是去年冬天的事,他酒醉后跌到水渠里,溺死的。我听了很吃惊,瓷在那儿。贺卫民看着我,说:“没事吧?”我点了点头,强忍着我的悲痛。贺卫民接着说,下葬那天,天空阴沉,寒风呼啸,雪花狂舞。安生走得很凄凉,只有两个花圈,吊唁的人也没几个,他走得很孤单,老婆孩子虽然回来了,却没流一滴泪,送他的人很少,几个主要亲戚和几位同学而已。
我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一片清冷中,安生做了祭拜的对象。灵堂里没有念佛诵经的超度,没有响器班和哀乐,更没有哭天抢地的嚎啕,只有他的遗像在寒风中孑然而立。我没想到少年时那个高高的憨憨的心地善良爱打抱不平的安生同学,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我觉得生活有时像耍魔术一样,会变幻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听了安生意外离世的消息,我再没有心情购物。那一天,悲伤如网,从头到脚把我罩住。
幸福由三个关键词构成:物质、情感和精神。安生物质匮乏,情感失落,精神也垮塌了。安生酒喝得无力干活,酒把他喝得穷困潦倒。酒成了麻醉他的工具,侵蚀了他的健康,动摇了他的意志,迟钝了他的思维,最后剥夺了他的生命。我为安生叹息,因为安生的缘故,我以前对酒的好感已荡然无存。我蓦然想起范仲淹《苏幕遮·怀旧》那首诗中的句子: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我认为,酒对于安生,把“相思”改成“伤身”更好。
我很内疚,也埋怨那几个去吊唁的同学没有通知我,安生走的时候没有赶去送他一程。
安生同学,你安息吧!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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