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窝麻雀
◎曹洪波
曹洪波,河南省社旗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在县文联工作。在《山花》《山东文学》《福建文学》《作品》《当代小说》《青年作家》《黄河文学》《短篇小说》《奔流》《躬耕》等市以上报刊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数篇,并有作品获奖,出版有小说集《女房客》。
老家村子旁边有一条土河,河面不算宽,长年流水,水流潺潺,清澈见底,七绕八绕,绕进村子里去了。水是从大乘山顶上下来的,一直未被污染,人畜还能直接饮用,所以成了宝地,吸引了众多开发者的目光。
很早的时候,父亲就在村外的小河边栽上了树。有两排柳树,其余的是些杨树了。那地,原本是集体的,集体没人管,谁栽了树就成了谁家的。当年我父亲栽了树,当然这地就成了我家的了。父亲最喜欢的是那两排柳树,初栽上时都只有胳臂那么粗。小河两边地壮,那两排柳树提着长一样儿,一年一个样子,不枝不蔓、高高大大、滋滋嫩嫩,挺眼气人。那两排柳树长到两多把头粗时,我爷爷死了,父亲忍心岀了一排柳树为爷爷做了口柳木棺材。俗话说死人难占活柳,我爷爷占了。柳树长得三四把头粗时,我奶奶又死了,父亲就又出了些柳树,给奶奶做了口棺材,奶奶也占了活柳。为这事儿我父亲挺自豪的,常常夸自己,当年要不是他栽的这些柳树,爷爷奶奶怕是连口棺材也难占上,别说活柳木棺材了。后来小河就剩下了两棵柳树,那些杨树都是些不成材的料,父亲也懒得管它。倒是那两棵柳树,父亲格外的经心,常过去搂搂抱抱它们。那两棵柳树,慢慢长出了老皮,长得五、六把头时树干上一身皴裂,后来就不怎么长了。那年我母亲得了重病,几经住院,最后也没挽留着性命,父亲岀了其中最大的一棵给了母亲,那棵柳树刚好做了一口棺材,我母亲也占了活柳。母亲岀殡那天几十个壮劳力抬不动那口棺材,刚出下柳树,水湿水湿,那叫沉呀!现在,小河边除了那些杨树,就剩了一棵柳树了,这棵柳树,虽饱经苍桑,却挺拔粗犷。每年春天到来,偌大的树冠,含金吐翠,摇动柳烟,父亲愈加钟爱这棵柳树。我知道,最终,这棵柳树是父亲的,父亲会和这棵柳一道深埋在地下。
去年秋天回去看父亲,父亲一脸的沉重,很是不开心的样子,他让我随他到小河边走走。我跟着他去了,并特意看了看那棵足足有五十年树龄的大柳树,大柳树依然旺盛,高大粗壮的树干,不朽不空,上面筑了些鸟窝,麻雀在枝头飞来跳去,喳喳着叫个不停。看得出经年的风霜包裹下,它的主干一定滋嫩如初,我不明白,父亲一定要我到小河看看是何意思。我以为他只是为了让我看那棵柳树,怕是那棵柳树有了什么闪失,他占不到活柳了,才那么忧心忡忡的不高兴。这时,父亲指着小河两边的土地说,这地没了,给开发商了。我说那你就跟我去城里住。父亲“哼”了一声,抬头望着柳树的高大树冠。说,树高千尺还有根呢!
这时候,树上的麻雀多了起来。一群飞走了,一群又飞回来。
突然,从树上扑簌簌地掉下来一只小麻雀,小麻雀的翅膀还没长全,有些地方还露着红红的皮肉,是个黄嘴叉。黄嘴叉一定是见它的同伴们飞翔去了,自己也想试试飞,结果掉下树来了。父亲麻利地拣起那只小麻雀,和它嘴对嘴亲了一下子,像是在喂它,又像是在安抚它。我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上树掏麻雀,用弹弓打麻雀,不论是掏的麻雀或从树上打下来的麻雀,总是也有这个动作,把麻雀的嘴对着自己的嘴亲一下,亲一下麻雀就会安稳下来,其实是对它受到惊吓后的一种抚慰。父亲一直保留这个动作,而我早就记不得了。
见父亲这样,我想笑,但我没笑出来。
那一片杨树长得都不怎么样,有的像佝偻的小老头,有的刺刺楞楞、枝枝蔓蔓、千疮百孔,没几棵人才样儿的。
父亲手窝里捧着黄嘴叉,在杨树林里又是用脚轰,又是用树枝赶,逮到了一只小蚂蚱,他掰开小麻雀的黄叉小嘴,把蚂蚱喂了小麻雀,小麻雀梗着脖子把蚂蚱咽了,父亲把小麻雀放在了树杈上。说,你一叫唤你妈就能找到你了,你叫吧。
我们走后,黄嘴叉小麻雀真的“啾啾”地叫唤起来。那叫声稚嫩、焦急,像绒绒的羽毛飞起来,飞进我的心里,使我感到十分疼爱和不舍。父亲也是这样,他一步一回头地去看杨树枝的那只黄嘴叉小麻雀。他说,这树上有十几窝小麻雀,有的已经岀窝飞走了,有的还在抱蛋。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对麻雀那么钟爱,父亲应该是爱屋及乌了。
父亲在杨树林里走了一会儿,总是沉默不语。我说爹这杨树这样儿,让村里砍了当柴烧算了。父亲说这些杨树砍了当柴烧他也不心痛,可别让我这个时候出柳树,柳树放的时间长了就搁不着沤了。父亲觉得他的身体还很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再活过十年八年也没问题。
父亲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他是害怕在他咽气之前出了这棵大柳树,他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要是再活个十年八年,现在这树出下来,也放个十年八年,那么这棵柳树就毫无价值了。他的这个愿望我明白,爷爷奶奶和母亲都占了他亲手栽的活柳,轮到他自己如果没能占上,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无论怎样他是非得等到他咽下了这口气,才能出柳树的。此刻,我为父亲有了一丝丝担心和不安,眼角一下子潮湿起来。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一个人单过。我让他进城,他死活不去。想让他再找个老伴,他也找了,后村的李婶还在家住了些日子,两人和不来,就散了伙。父亲从此就再也不提这事了。妹妹在外打工嫁到外地,很少回来看父亲,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就时常替父亲担心,又知道他脾气赖,总是放不下他。
晚上,田老五知道我回来了,到家里找我,非拉我去他家喝酒,显得过份热情,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说既然你来了,就在我家喝,我做几个菜得了。他不,他见我父亲脸寒着,连个招呼也不给他打,面子挂不着,就一个劲地拉我。说你嫂子已经把菜做好了,就等你了,你是咱县里的大作家,可得给我面子。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是在有意挖苦我,也是对我父亲脸寒的一种报复,直说得我的脸火辣辣的。我说,五表哥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我算啥球作家,拿份死工资,充其量混碗饭吃吃,可比不上你们这些村官,哪个老百姓敢不听你们话的!我故意这样回敬了他一句。五表哥见我说话也不客气,就换了一副脸,笑嘻嘻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是县领导好了吧!给哥个面子,到哥家坐一会儿,哥有正事给你商量。无奈,只好随他去了。一路上,喉咙里就像卡了只苍蝇一样恶心。我是最不愿和这种人打交道的,这种人在村民们的心里,既是鬼又得当神敬。我也是最不喜欢有人叫我作家。平时如果有人叫我作家,我就会在心骂一句,你爷才是作家、你爹才是作家!作家成了对我人格一种羞辱。
田老五是我的表哥,在村里是支书,平时没这样,见我总是不冷不热。别看我在城里工作,五表哥的眼又尖又毒,当前人们讲求现实的所有表征他都具备。他清楚地知道我在县里是个没用的小干部。我在文联上班,无权无势,既得不到实惠又没有签单招待他的权力,就懒得理我。每次进城他也不找我,找的都是各大局的局长们,就别说让我给他办事了。文联这单位,清水衙门,在我们县是个闲得蛋疼的单位,除了闲来写点狗屁不如的文章,的确什么事也给人办不了。我想,他找我喝酒一定与父亲有关,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也拗不过这种人,明明知道是鸿门宴,也好只硬着头皮跟他走了。
一路上两人都很尴尬,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掏出烟让他,他看了一眼烟盒,没接,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软包大中华来,而我的烟,不过一盒十元最普通不过的烟了。他把大中华让给我一支,见我吃惊,他鄙夷地对我笑了笑,让我更加难堪。我的自尊心仿佛受到了极大伤害,真想把他的这支烟扔在地上,再踩上一脚。田老五不过是个区区的村干部,抽的却是大牌香烟,看来真不能小瞧了现在的村干部。
田老五家的房子在村上应该算上一流的了,好大一处院子,种着花草。主房五间三层,落地玻璃窗,墙上贴着锃亮的磁砖,堪比县城有钱人的房子,称为小别墅也不为过。进了客厅,客厅已有几个人在等着了,是些村里的干部。他们对我还算恭敬,打了招呼。回来了啊哈、回来了啊哈。有了让烟的教训,我就不敢掏烟了,桌子上果然摆放着几盒大中华。
田老五让我坐正位,看出来了,他是虚虚地让了让。我也不敢坐,他不但是支书,还毕竟是我的表哥,长幼还是有区分的。田老五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正位子上。说,咱也学学城里人跟世界接接轨,我做一次主持。喊我道,来,明俊,你是县领导,挨着我坐。我如芒刺在背,一脸火辣,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干脆装装象,就当一回县领导,顺势坐在田老五身边。
菜很快上来了,是请本村最有名的厨子做的。酒,当然是好酒,处级领导喝的,这桌菜不土不洋,应该是很上档次了,但我却对这场酒没有一点兴趣,心中总是别扭,接下来,不知会有什么难看等着我,我一时心里毫无准备。
田老五斟了满满一杯酒,站起来,似乎很恭敬的样子。说,明俊表弟,你可是咱村出去的人才,来,表哥敬你一杯。我本来就不胜酒力,他又斟了这么满一杯酒,心中又不愿示弱,就接过了酒,装得很豪爽,一饮而尽。满桌人看我,见我喝了酒,似乎有了亲近感,都站起身给我敬酒。菜还没吃一口似乎就有些晕了,我把着杯不让倒了。我说,五哥,有啥事直说吧!咱老表们值不当弄得这么规正。田老五用眼瞟了瞟那群村干,干咳了一声,点了一根中华烟,环视一下自己的房间。说,明俊表弟,你看我这房子咋样?我瞅也不瞅地说,好!比上县长家的房子了!田老五说,过些天这房子就住不成了,拆掉,不能影响政府的规划大局。我并不感到吃惊,我“哦”了一声。田老五说,明俊表弟,你这是回来了,你不回来,俺们全体班子要到城里请你回来。俺姨父,倔,家里的那几间破房子不拆,河边的那片树说啥也不出,俺这帮人给为难死了。就说河边种树那地吧!本来就集体的,俺姨父种上了树,种上就种上了,集体也不在究逼,还按规定给他做了补偿,可他就是一分钱不要,哎,只能让你费心做做工作,任务紧,时间急呀!
满桌人看着我,等待我说话。事情再明白不过,他们是在让我表态。我该说什么呢?我说行,这工作我做!我能做得下来么?父亲的要求是多么的简单,而田老五他们想用钱来解决问题,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我只好说,五哥,各位领导,我父亲你们都知道那脾气,认死理惯了,别的好说,就那棵柳树,我父亲非得占活柳不行!满桌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都噤了声。
田老五哈哈一笑,有明俊这句话就行了,喝酒、喝酒。
我突然犯了迷糊,不知哪句话就让王老五说行了!感觉有点被套着了。
那晚,我终于喝醉了。
第二天,父亲把我狠狠地日骂了一顿。他说你们这些在城里工作的人就是没出息、没骨气,一场酒就让你们把原则出卖了,连祖宗也出卖了!你知道田老五他们得了多少好处吗?你知道他家的房子扒了谁又给他盖了?盖哪了?盖的是啥房子?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父亲骂我道,你就知道摇个破笔杆子,歌功颂德,写些狗屁文章,农村七绕八拐的事你娃子知道个球,你还是回城里上班去吧,我的事你少管!
父亲撵我了,刚好单位有事,我就悻悻地离开了家。
出村,有一群麻雀飞过头顶。那群麻雀是从父亲的那棵大柳树上飞过来的,它们要去觅食了,我也要回城觅食。不知道它们在柳树上的窝还能保留多久!我那倔犟的父亲还能坚守多久!
我一直不放心父亲的身体就经常给他打电话,有时他接了,“嗯”一声,像是他还在人间活着,有时他不接。每每听不到父亲的那声“嗯”我就放不下心,就会有不好的预感,晚上就再打过去,听到他那声“嗯”才能放下心来。父亲从不跟我谈村上的事儿,更不跟我说村上拆迁的情况,家里的电话线一直通着,这说明父亲还一直住在老屋,父亲的房子并没有拆迁。
过了一段时间,在县城碰到村里一个邻居,问起村里的事情,那个邻居说得眉飞色舞。他说村里的房子都扒光了,支书田老五带头扒了他的小洋楼,村边的小河变成了大河,两边都是别墅群,一条大马路通进了山,他就是进城购料准备开个农庄饭店的。我说我怎么没听我父亲说过。他支支吾吾地说,你爹呀,村里给钱不要,房子不扒,树不出,你表哥田老五愁死了,就是拿他没办法。
我急忙回去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接了电话又是“嗯”了一声。我说爹你甭挂,我有事要问你。我父亲说,我知道你问啥!是不是田老五又给你施加压力了。
自那次在他喝酒后,田老五一直就没给我联系,更别说给我什么压力了。他也没地方给我施加压力,一来我不要求升官,二来我又不贪污受贿,就写点破文章也赚不了多少稿费,还有那么一点工资,除了通过官方来扣我工资外,别无他方。我说爹我表哥没有,真的没有,他对我这种没权没势的人是不屑一顾的。父亲说那就好,他龟孙还留点良心。我说爹咱就别和人家上蹩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父亲说,你少插腔,等到我死了你回来出柳树就中!“啪”父亲把电话挂了。我心里喊道,爹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因为赶稿子,眼下还不能立马回去,但我总是心神不定。
那篇稿子是一部长篇小说,是描写大乘山人在“宛东战役”中支援解放战争的书,书中有我爷爷和田老五爷爷的影子。
又过了两天,我实在无心写下去了,决定悄悄回去一趟,劝劝父亲,既然全村人都拆迁了,咱这种小老百姓又何必呢。
走进村子,就有一种蒸腾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村子已经不是原来的村子了,到处是残垣断壁,破砖烂瓦,树也没几棵了。我踏着这些残破的家园,吮吸着浓烈的亘古气息,极力回想着我熟悉的家人的住址,除了方位,已经很难辨认了。几只野狗游荡在废墟中,胡乱地扒拉着什么,一只硕大的老鼠,从一堆破瓦中窜岀,被一只大黄狗扑上去按着了,大老鼠“唧唧”地叫着,几只狗窜过去撕扯。这场景,让我不寒而栗。
其实,我早就看见父亲的房子了。父亲的房子如一叶孤舟,飘摇在一片废墟的海洋之中。我快步地穿过一堆破砖烂瓦,脚下的瓦片发出破碎的“嘎嘎”之声。一群麻雀在我头顶盘旋,落下来又飞上去,飞往村外的河边了。
我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正在河边的杨树林里,这个时候他身边多出了一群狗,那狗有五六只的样子,黑的、黄的、白的、花的,什么颜色的狗都有。那群狗围在父亲的周围,亲昵地啃着父亲的裤脚、鞋帮,有的在他身边跑来跳去。父亲不离开那片树林,像是父亲在保护他的树,而那群狗像是在保护他。
父亲说你咋回来了。很有些不情愿。
我说我不放心你。
父亲说你回来也没用,我还死不了。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父亲说你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有人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他说的那人是谁。
我看到了被加宽的河岸,河道里正在轰隆作响挖土的机器,河岸上正在施工的工地,一排排别墅式的洋楼,正拔地而起。父亲说看见了吧!没有了,我一死什么也没有了。我不知道父亲说的什么也没有了,是什么?我说,这不是挺好的吗!父亲瞪我一眼,像不认识我似的,差点没让狗咬我了。
父亲围着大柳树转了一圈,抻开胳膊又要抱他的树,那胳膊已经瘦得皮包着骨头了。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他抱过多少遍了,只见他抱过的地方已没了老皮,变得光滑滋润起来。父亲抱了抱了那棵大柳树,仰脸朝树冠上看了看,叹了口气。
说,还有一窝麻雀没有出飞。
已经到了秋后,窝里的麻雀应该早出飞完了,莫非麻雀抱窝也和母鸡抱窝一样,有秋疙瘩这么一说。父亲像是自言自语,谁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是单说我给我听的,像是要说给大柳树听。这时候又跑过来几只狗,是我在村里见到撕吃老鼠的那几只,他们汪汪地狂叫着,惊飞了那棵大柳树上的一群麻雀。父亲吆喝道,老黄别叫、别叫。叫老黄的那只狗就不叫了,其余的那些狗也不再叫。
父亲狡黠地看着我。说,你该放心了吧!有它们在没人敢动我。
我问父亲,你啥时候养了这么多狗?
父亲说,村里人都搬走了,狗不愿走,就留了下来,有的狗被它主人弄走了,又跑了回来,狗比人知道恋家。
父亲像是在拿狗敲打我,这话说得让我无地自容了。
一时无语,我心想,我白当文字工作者了,我的话在父亲面前常常变得苍白无力,父亲的阅历和斗争经验远远胜于我,我是从心里佩服父亲的。于是,我服从了父亲的所有决定,本来想劝阻父亲的话,全咽回到肚子里了。
我决定再不过问父亲的事,回到城里潜心写小说,明天就走。
晚上,我帮父亲做了一顿丰盛的晚宴。我带回的鸭肝、鸡脯、咸驴肉、咸鱼干……还有两瓶赊店元青花,摆了满满一小方桌。父亲啧了一口酒,一脸满足的样子。说,我也享受到县太爷的级别了。我问,县太爷就是这种级别?父亲说,可不是,桌上请饭,大鱼大肉,还有酒伺候着。我们俩开始饮酒,父亲不说什么,我也不问什么。真是“闲来无事愁沽酒,一对沉默寡言人”。
父亲和我对饮了几盅,就忙着喂他的狗去了。鸭干、鸡脯、咸驴肉、咸鱼干,除了没让狗喝酒,所有的菜都给狗拨拉了些,对狗比对他的儿子还亲。
无趣,早早地睡了,闭上眼梦见父亲不行了,田老五他们站在父亲的遗体旁哈哈大笑。惊醒后听到父亲鼾声依旧,隔窗看,外面夜色分外浓重,只是不见了房屋树木,我和父亲像睡在孤岛上。没有狗叫,偶尔有狗的影子在窗外废墟上晃动,像神秘的幽灵。
这才又放下心,沉沉地睡去。
一大早,突然听到狗叫声大作,伴有隆隆地机器声。感觉发生了什么事儿,忙起来去看,父亲已怒目圆睁地站在大院门口了,他的身边那群狗正在狂叫,眼里闪动着凶猛的血光,龇牙咧嘴,只要父亲一声令下,它们就会扑上去张开大嘴撕咬,咬他们个血肉横飞。
田老五和他带的推土机就在院外轰轰地响,并没把推土机推向院墙。我刚走出院子,第一眼就看到了田老五,田老五更是看到了我,他像是专门在等待我的岀现。我刚立在门口,田老五就向司机做了个了手势,司机知趣地把推土机熄了火。
田老五一脸阴沉,能拧下水来。叫了声,明俊表弟,多暂回来的,也不给我言一声。
我装着吃惊地问,这是?
问俺姨父!
我看看父亲,父亲如临大敌,手中掂把长铁锨。
我说五表哥,有话好说。
田老五恶气腾腾地嚷道,好说!俺姨父谁的面子也不看,别说我了,书记镇长都找他好几回了,都不中。还有,要不是我拦着,你的铁饭碗早就砸扁了。是我说,俺姨父是姨父俺表弟是俺表弟,俺姨父的事儿不碍俺表弟啥事儿,是俺工作没做到家,处理我吧!县里才没处理你,你以为当个破丁子户政府就没办法了。
田老五这么一说,让我内心一阵阵惊悸。我不在家好说,我能搪塞说是父亲的固执,父亲不懂政策、不懂法律造成的。现在我在家,就在现场,事情闹大了,成了我撺掇父亲当的丁子户。我是背后的主持、是后台,汇报到县领导那儿,别看我不是什么官,肯定够我喝一壶的了。
我只能怂了,装着笑脸把田老五拉到一旁,拍着胸脯,让他宽限几天,说你姨父的事我包了。田老五一直拉长个驴脸,说,工作进度快,急着哩,咱扒掉的村子要建停车场,俺姨父这房子不扒,施不了工,耽误的是全乡旅游开发。我说,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谁让咱们是亲戚呢!田老五“哼”了一声,您这家亲戚可让我倒霉透了,你知道我挨了多少批评不?我说表哥表哥你受委屈了,再宽限几天宽限几天,我好好说说你姨父。田老五眼角里闪出一缕狡猾的光。支吾了半天,说,中,就再宽限你三天时间,要不是看在咱是亲老表的份上,我一声号令就把房子推倒了。
推土机开走了,狗们也停止了汪叫。
父亲说,这龟孙一定是闻到你回来的味了,他这是欺负人,故意拿你当枪使。
我也有这种感觉,他早不带推土机来,晚不带推土机来,偏偏等我回来看父亲了他带着推土机来了!他是在将军,再给我玩难看,让我在县里混不下去。
为了我那几个死工资,我说爹算了吧!
父亲说,你滚你滚,我全当没你这个儿子。他龟孙见你回来了,才敢这样耀武扬威,你要不搁家,看他龟孙敢推不敢推,我让这一群狗撕了他。
是呀!父亲养的那群狗也不是白养的。
我说爹,田老五他们也不光是吓唬你,你有一群狗,人家也有,不到撒开的时候,亏得他喊你一声姨父,要不为这,半夜里早把你扔得不知何处了。
父亲不服地从鼻孔里又“哼”了一声,呼唤着他的狗们,在废墟上跳着,往河边的方向去了。我的眼前是推土机深深的辙印,望着深深的辙印,我浑身一阵阵的冷惊。
我得动脑筋说服父亲,不能让他再和人家对着干了,那样吃亏的肯定是我的父亲。我想,父亲让我滚我也不能滚了。
就在这天夜里,父亲突然“哼哧,哼哧”地叫个不停,在床上鱼板膘一样折腾,父亲一定是得病了,病得还不轻。我慌忙起床去看父亲,父亲捂着肚子埋怨我说,明俊呀明俊呀!你就是不听话呀,你气死我了,气死了……
我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父亲很少这样埋怨我,这会儿,再也忍不住了。原来是我让父亲生了气。父亲不让我管他的事儿,平时也是不让我回来的,我这次贸然地回来,不知不觉中就被人利用了。他觉得他坚守这么长时间,他的捍卫领土计划将要毁于一旦,于是父亲在夜里越想越气,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一气不打紧,就气出了病。
父亲的身体多棒啊!硬被气成了这个样子。我在心里隐隐地难过,不知道如何安慰父亲。
我含着泪说,爹咱们上医院吧!
父亲说,我死也要死在老屋里,埋要埋在老屋里。一群狗围着父亲的床转,发出“哼哼唧唧”的急叫。到了后半夜,我看父亲实在不行了,就打电话叫了急救车。
那群狗撵着父亲的急救车,撵了足足有二公里。它们的嚎叫声,响彻在夜色里。
父亲得的是急性肺气肿。
医生说,你父亲年龄大了,这种病很不好治疗,得考虑他的后事。我不由得心酸地哭了起来,很不男人的样子。医生见我这种情形,很理解地安慰我说,也不是不能治,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的。
第二天父亲清醒了过来,他什么都没说,只问了我一句话。
那棵大柳树出了没有。
我说还没有哩。说这话时我有些羞愧,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生怕父亲埋怨我
父亲弱弱地“噢”了一声。说,没有就好,应该还有一窝麻雀没有岀飞呢,再过些日子岀吧!看来父亲已经料到他将不久于人世了。
父亲不只挂念他的那棵柳树,还一直挂念着树上的麻雀。就像对我,一直不愿我卷入到家乡的拆迁是非当中去。我只能把悲痛埋在心里,什么也不能做,我痛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壮志未酬,将落下人生的帷幕。他那种无奈和不忍,始终深刻在心底。
到了第三天头上,田老五他们来了。来得可真整齐,村干全到齐了,也不亏我父亲是他的姨父。父亲还在急救室,任何人也不能见。田老五他们把礼品交给了我,假模假样地问了父亲的病情。我说问题不大,调理调理就好了。田老五问,姨父还在急救室?他见我不回答他,似乎从我的脸上看到希望。他嗔怪地说,咱们可是亲老表,有事你可得言一声,我会全力帮助你。
看来他是恨不得我父亲早死。我也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他们藏在内心的喜悦,他们对于胜利曙光到来的兴奋。他们认定我父亲活不长了,挡在他们路上的拌脚石就会自动消亡。我和我的父亲注定是个失败者,等到我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一定会弹冠相庆。
也许,他们就在今天中午,会在某个宾馆的餐桌上和大老板和领导们,在眉飞色舞地弹冠相庆!
突然觉得,我和我父亲是多么的悲哀。
父亲的病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眼看到小雪了。父亲把我叫到了他身边说,可以岀树了,其他事情你看着办。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知道其他的事情是什么了,我泪流满面。父亲一生未能犟过的,我更犟不过,只可顺势了。
村里已经没人了,找个帮忙出树的人也难找,只能找田老五。田老五说过的,他会全力帮忙。也应该找他说,他毕竟叫我父亲姨父。我给田老五打了个电话。我说,是五表哥嘛?他说,是啊!明俊,我姨父咋样了?我说不咋样!我知道这么一说他会心花怒放,要高兴死的。果然,在电话里我听到了他的窃笑。他说,有啥我帮忙的嘛?我说,你把我爹的大柳树出了吧!他得占呢。他说中中中!一连说了几个中字,可见他当时的心境。紧接着他又问道,其它树呢?我压着心头的怒火,顿了顿说,出,出完,房子也扒了。
我难以想象,田老五听到我父亲不行的消息后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我关了手机,顿觉头昏目眩。
田老五并没有先给我父亲出树,而是当天就带人把守在他屋院外,急切等候我父亲归来的那群狗,连吼带打地赶跑了,并腾空了父亲的房子。一辆推土机隆隆地响着,没费什么劲就把父亲几代人住过的房子给推平了。
据说,田老五他们出那棵大柳树时,没刨几下,大柳树就轰然倒下,差点砸在田老五的身上。田老五一个趔趄躲过,才没要了他的小命。
父亲走了,他终于占上了那棵大柳树。那口棺材是用整棵全柳树做的,做了四天四夜,连一块板也没剩下。出殡时用的是大吊车,大吊车累得“咿呀咿呀”地响。出殡那天全村四处迁出的人全回来,连在外打工的人听说父亲没了,也天南海北地赶了回来,排成长长的队伍为父亲送行,那阵势十分的壮观,这种阵势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连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想到。
父亲和母亲在一起了,他们一定会埋怨我这个无用的儿子。
葬过父亲,我回过一次原来的村子,村子已经全然没了村庄的痕迹,被铲成了偌大的空场。有人不分季节地正在空场里种植着各种树木,那些连名字我也很难叫上来的树木,我不知道这些树上会不会有麻雀筑巢、抱窝。我抬头看看天,天空依旧明净,空气还是那么清新,却不见一只鸟儿飞过。
父亲的狗不见了踪影,更不知道流浪去了何处。那群我脑海里一直闪烁不定的血红的眼睛,我猜想它们指不定在某个时间突然冒出来,把田老五他们撕个稀烂,但愿这一天早些到来。但我又不得不祈求上天,那些狗们千万不要落在田老五一类的手中,他们会剥皮食肉,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我又去了河边的那棵大柳树生长过的地方,现在那地方空旷着寂寞。父亲和他的那群狗成了我脑海中虚幻的影子,那些飞起飞落“喳喳”乱叫的麻雀,天空中没留下一丝飞翔的痕迹。我看了看脚下,这地方机械还没进去,还未来得及平整。我毫无意识地在出掉的大柳树周围开始寻找,我也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我踏着枯树落叶,扒拉开无人问津的树枝,我发现了十几个麻雀窝,它们被轰然倒下的大树砸得七零八落。远处,有一个麻雀窝却还比较完整,也许是轰然间被树枝弹了下来。我不知道我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竟找了根柳条去拨弄它,那个麻雀窝一下子就散开了,从窝里滚出了一枚雀蛋,原来是枚臭蛋。
我怅然若失……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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