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
◎毛胜英
毛胜英,中学英语老师,浙江省作协会员,入选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1973年出生于浙江省义乌市。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四川文学》《短篇小说》《芳草小说月刊》《雨花》,有作品被《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世俗女人》。
1
下午两点,我走出电影院,秋阳高照,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慌袭上心头。我拨通了叶杭的电话,又是“忙”,真是无聊透顶。我只好走进三和街725茶屋,点好一壶菊花茶等他。叶杭是我小学到初中的同学,自从前年在这座城市偶遇,我和他就隔三差五在一起聚一聚。
菊花茶放了糖。我记得吩咐过服务生不加糖。一招手叫来站在我身后不远的服务生,在他面前发了一通臭脾气,脾气发到一半,我忽然住了口。服务生唯唯诺诺,不住口地说马上给我重新泡一壶。我呆坐着,有些心烦意乱,连服务生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我一直想给他写信,但都没有写。隔壁一对男女的谈话引起了我的注意。说话的是一女性,听声音并不年轻。
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来,由于卡座之间隔着高高的隔板,我不能看见他的容貌。但从声音判断,这个男人很年轻。
那年我十岁,暑假期间,我去省城探望我姨妈,他家就在姨妈家隔壁,那个暑假,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玩。我记得最好玩的是去省立青少年宫,我们不买门票,不走大门,总是从后院翻墙进去,那滋味,刺激。有一天,他送了一只小鸟给我。女人的声音粗糙而响亮,由不得你不听。
一只小鸟?男人问。
是,木头的,他用小刀一刀刀雕刻而成。女人抬高了音量。
要不要加糖?男人的声音有磁性,他的声音应该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赖以生存的武器之一。我忽然很有兴趣看看这个年轻男人的模样。
谢谢。隔壁传来勺子与瓷杯的碰撞声,清脆动听,心中的郁闷开始慢慢消散。这个季节,家乡的老鹰岩应该起雾了,以前在老家,早晚开关门时总会撞见那一抹美轮美奂的薄纱——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脖子上的奶白蚕丝围巾。这会儿,我注意到斜对面有一束光投射过来,很明显,这个有些秃顶的貌似在等人的中年男子在偷偷观察我。我轻轻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心中还是有些得意,在这个世界上,美貌是我拥有的赖以生存的武器。叶杭怎么还没到?
美女,你的不加糖菊花茶。服务生跑过来,手里端着一壶新泡的菊花茶。
第二年暑假,我又去了姨妈家,却发现他已经搬家了,姨妈说他们去了另一个城市。隔座女人的声音还是一样响亮。姨妈塞给我一张纸条,是他的联系方式。有很多次,我都想写信给他,最终却没有写成。我只是把那只木刻的小鸟与他的地址藏在了一只黄色的小皮箱里,说起那只小皮箱……
对不起,我迟到了。叶杭人未到,声先到。他提着一个公文包,煞有介事地在我对面坐下来。
没事,我也没等多久。你想喝点什么?我明知故问。
老样子,菊花茶,不加糖。叶杭的笑容还像少年时一样,睿智而带一丝滑稽。
你两鬓都有白发了。此话一出,我突然发觉有些唐突。
叶杭笑了笑,不接腔。
我喝了一口茶,抬起头问,你看我的眼角是不是又多了几丝皱纹?
没有啊,你还是很漂亮。叶杭专注地倒水,不看我。
我刚刚发火了,微信朋友圈说发一次火脸上的皱纹就会多长出几丝,而且这是有科学根据的。我说着从包里取出化妆镜。
叶杭望了我一眼,不说话。他的眼神里有一丝包容。
这一丝包容正是我可以在叶杭面前放肆的依凭,但是,这一丝包容却像泡沫一般虚幻,像浮萍一般立不住脚。有时候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我突然就会想到叶杭,想到有一天,他会对我厌倦,继而不再理我。
我有些不自然地盯着叶杭看。老王走后,我承认我有点不正常,但或许以前的我才是不正常的,而现在的我却恰恰是最正常不过的!面前这个头发有些花白穿着一丝不苟的男人,还是以前那个有一脸灿烂笑容眼神清澈的叶杭吗?
我觉得你有必要联系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会藏着他的信物,那必是一段属于你的美好的情感。隔座男人的话怎么听都像在演戏。如果那个给女孩留了纸条的男孩真正在意这个女孩的话,女孩不给他写信,他应该早就写信给这个女孩了,即使这个女孩没有给过男孩地址,男孩也会千方百计找到并联系上这个女孩。这是个过于明显的谎言,美好得像一个童话,其实,童话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谎言。我有些习惯性地从包里掏出化妆镜,镜子里的女人有些恍惚,看不真切。我睁大眼睛,直到感觉到双眼涩痛,才不舍地放弃。叶杭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埋头安安静静地看。
是不是太累了,眼睛有点红。不知过了多久,叶杭关切的话语飘进耳中,我竟然觉得有些不自然。在我面前,叶杭会不会也在演戏?我忽然想到,多年前,我也曾跟叶杭失去过联系,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年,我与他同一年参加中考,成绩优异的他上了市重点中学,而同样成绩优异的我却上了当地的一所中专学校。照往年,我完全有可能与他一起上市重点中学,但那一年我们赶上了中考改革,重点高中除了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五门主课的成绩外,还增加了历史地理生物这三门课的成绩,这三门课是在初一初二时学的。我们桃源乡校地处山区,消息闭塞,虽说有风声传来这三门课最后的会考成绩有可能要加入升高中总成绩,我却一直未能重视。最终,总成绩为120分的史地生三门课我只考了65分,而叶杭得了72分。中考成绩揭晓,照叶杭的母亲我们的班主任陈老师说我与叶杭五门主课的成绩不相上下,但加上史地生分数,我以5分之差未能进入市重点高中锦城一中,而叶杭却凭借着比我多出来的5分顺利进入锦城一中。或许是命吧,这个世界对我关上一扇窗的同时却为我打开了一扇门,那一年的中专录取不需要史地生的分数,这样一来,我几门主课的分数超过了中专分数线十几分。本来,我已做好去岸桥镇普通高中锦城四中上学的准备,母亲却不顾我的想法,执意让我填报了中专的志愿书,本来满腔热血要在新环境挥斥方遒的我最终选择当父母的乖乖女。志愿书递上去的那一刻,母亲说,农村女孩子能这样就很好了,一出来就有工作,多好。还不知道工作为何意的十六岁的女孩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绝望与恐惧,当时的我并不能感知自己体内灵魂的存在,我只是在内心里抗拒着那可恨的五个字“农村女孩子”,抗拒着不久即将到来的“工作”,那段时间,灵魂以它独特的方式在我深夜的泪水中呐喊撕裂缠绵。九月,开学季,我还是在老实巴交的农民父母的陪同下来到了锦湖畔的锦城幼儿师范学校。叶杭就读的锦城一中离我的学校并不远,过两个街区就到,在一个山坡上。可是,每一次遥望那个方向,我都觉得叶杭与我已经不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也不在同一个高度上。于是,我对自己说,叶杭,他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今生我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大学生了。没曾想,上学不到一个星期,有一天,门卫把我叫住,问我是否认识一个叫作刘弦的新生,我满脸愕然地说我就是刘弦,门卫笑着递给我一封信,信是叶杭写给我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信封上是这样写的:91届新生刘弦收,地址一栏叶杭写了“内详”两字。那个星期我跟着陌生的同学军训,累,孤独而敏感。收到这样的来信,我差点就在有着一张慈祥面容的门卫面前落下泪来。这事,就像发生在昨日。初中时的叶杭,老喜欢穿白衬衫,长袖短袖,一律白色。那个九月,那么多的泪水,泪水朦胧当中,却总有那么一个爱穿白衬衣的影子陪在我身边。叶杭在信上说,弦,条条大路通罗马。叶杭还说,弦,我知道你现在听不进去我讲的,但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无论这世界对你有多不公平,我都会在你身边……隔座传来的女人爽朗的笑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凭我的经验,我猜隔座的女人是年轻男人的客户,是年轻男人生命中众多贵人中的一个。因此,即使那女人再不堪,再矫情,他也会极力地奉承。我忽然想看看这对男女长什么样。我把化妆镜收起来,同叶杭打了个招呼后起身上卫生间,上卫生间会路过那对男女,我用余光看清了那个女人的长相:五十岁上下,过于丰满的身子,浑身上下珠光宝气,一双浮肿的眼睛闪着精光看着对面的男人。男人确实长得很帅,也很年轻,不过,他双眼当中透出来的某种东西却让我反胃。
你去了很久,身子不舒服吗?我从卫生间回来时叶杭问。我发现只这么一会儿,叶杭面前多了一个打开的档案袋。叶杭在电话中说,他只能给我一个半小时,那天下午四点半,他要去见他的一个客户。
我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不舒服,同时压低声音同叶杭讲起隔座女人讲的故事,然后央求他说,叶杭,你也去上一趟卫生间,顺便用你律师的眼光观察一下隔座的男女,回来再告诉我你的想法如何?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叶杭有这样的请求,叶杭在我的生命中,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今天的叶杭穿一件白衬衣,棉麻料,看上去挺养眼,怎么看,叶杭都不像是一个刚离婚不久的男人,或许,现在的他有了新一任女友?
弦,这可不道德。叶杭放下手中的文件,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但我却没能发现他的双眼在某处聚焦,果然,他紧接着抬起左手看了一下手表。
你就假设邻座的那个女的是你的客户,如何?
好,就依你这次。这句话虽然在我意料当中,但带着温度的话语还是险些让我掉下泪来。叶杭,他还是儿时那个笑容灿烂眼神清澈下水抓鱼送给我的男孩!叶杭起身,我忽然惊觉,我这是怎么啦,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儿时的情景,难道真的老了。我连忙掏出化妆镜补妆——
一只大手轻轻地夺去了我手中的化妆镜。我愕然抬头,迎上了一双充满怜悯的眼睛,这双眼睛里除了怜悯还有疼惜,有愧疚。我忽然觉得一种深切的屈辱,关于我爱照镜子之事,叶杭已经不止一次劝过我。
不要对我说不要照镜子之类的话,也不要说我有强迫症,我也不需要看医生,你是我的谁,我用不着你来管我,你也管不到我。我劈手从叶杭手中抢过镜子,扯着嗓子向他开火。
弦,放松些,弦,注意形象。叶杭眼中的疼惜越来越深,我的耻辱感也越来越重,我觉得我快要在他的眼神中沦陷,这一刹那,我见到了老王的眼泪,见到了轰然倒塌的高楼,漫天的灰尘,叶杭消失了,老王消失了,灯红酒绿的四方街消失了,世界成了一片废墟,天边,全是泡沫,一个个美丽至极却瞬间破灭的泡沫——
弦,弦,谁也没强迫你,我也不会逼你,你冷静,冷静,深呼吸。叶杭略带焦虑的声音传进耳膜,原来他的声音也很动听。
你又不是我的谁,我不要你管。我有些歇斯底里。
弦,你再这样,脸上的皱纹可又要多几条了!叶杭的话如闪电一般击中了我,我震住了,像和尚入定般呆坐不动。
我要照镜子。我有些虚弱地对着叶杭笑了一下。叶杭把我的化妆镜还给了我,打开一看,发现镜面多了一条裂纹。
以后发火要注意场合,而且记着不要把镜子摔在地上。叶杭说着,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又在看表。
对不起,我又失态了,杭,我没事了,你去吧,我一个人再呆一会儿。我说。
那么晚上我再联系你。记着,要好好的,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叶杭把资料整理进公文包,站起了身。
对了,走到门口的叶杭又转回头,弦,无论如何记得,我一直会在你身边。
泪水夺眶而出,老王走后,我变得多愁善感。当年叶杭在信中对我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果真到达了所谓的罗马,只不过,我的罗马是一个人——老王。
2
中专三年光阴瞬间即逝,我面临着就业的问题。那时候我们幼师还是祖国的宠儿,一毕业政府就会给我们安排工作,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希望我回离家近的岸桥镇立幼儿园任教,那年八月,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同学们通过各种关系一个个留城任教,而我却背着行李滚回了锦城市最穷的山区岸桥镇镇立幼儿园任教。同年八月,叶杭顺利地收到了北京某高校的录取通知书。
叶杭赴京前来找过我。我永远记得他怀里抱着一个篮球,一脸羞涩站在我家门口的样子,那是他头一回来我家找我。我母亲很热情,杭,快进来,弦在家。叶杭与我虽然不同村,但我们两个村子只隔了一条细长的后溪。
我就不进去了,我想约刘弦去学校操场打球。叶杭站在我家门外,黄昏的阳光如鲜血一般泼洒在他身上,慢慢的,他的身子变成了一个剪影,恍若皮影戏中的角色。躲在二楼卧室窗帘后的我用手背擦了一下脸,泪水已经糊了一脸。那个血色黄昏,我没有跟叶杭出去,眼力所及之处,一只苍鹰盘旋高飞,这只苍鹰,正是叶杭,而我却只能是那个站在地上仰望他的人,十九岁的我摸了摸肩膀,头一次感觉到灵魂的存在,只是我的灵魂失去了可以载着我高飞远航的双翅。
叶杭走后,我母亲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是叶杭就读的北京某高校的具体地址。我接过来,随即却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把它丢进了茅坑。叶杭,包括我那些还来不及成形的梦想,再见。
叶杭上大学后还是给我写信,但我却从来没有回过一封信,慢慢的,他的来信就少了。
命运却总爱拿可怜人开玩笑。很多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就是红楼当中那个命比纸薄心比天高的晴雯。工作两年后,我决定重拾书本,重新考大学。这时,我收到了在深圳打工的表姐的一封信,她说她在深圳混得不错,她鼓励我去深圳发展。于是,我心一横,不顾父母的反对,辞职去了深圳。刚开始那段时间,我换过很多份工作,最终,我找到了一份勉强能糊口的工作——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售楼小姐。然后,我就遇到了老王。
女人在哭。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叶杭没有把卡座的隔帘关严实,从缝隙中,我还是可以看得见叶杭那天下午约见的女客户。叶杭是处理离婚事务的民事律师。那天的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在叶杭离开725茶屋后,我尾随他来到了花靡咖啡屋。此刻,为了方便观察叶杭的我坐在大厅一角,戴着一副能遮掉大半张脸的墨镜。这副墨镜在我跟了老王后就一直陪伴着我。女人一直在哭。叶杭的声音时断时续,听不太清楚。我忽然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我面前的咖啡,我眼前古香古色的木桌椅,还有暗红色的哥特式样吊灯,包括那个女人的哭声,都很不真实,这就像是一台戏,舞台已搭好,布幕已挂好,而我、叶杭,包括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全是演员。我站起身,决定离开。这一刻,我却听到叶杭的声音清清梦楚地传进了耳膜——别哭了,再哭我的心都要碎了。那语气,那语调,恍若恋人之间的私语。我一屁股坐下来,透过缝隙执拗地寻找着那个此刻温柔无比的叶杭。我看到女人双手上多出了一只白皙的大手,我还听到叶杭说,眉,你先别哭,我讲一个故事你听,叶杭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这让我感到了几分虚幻与迷离,或许,进了卡座的根本就不是叶杭,是我看走了眼。我决定继续呆在角落里,洗耳恭听这一出戏。
印象中,叶杭是不会讲故事的,在我面前,他总是一本正经。他也会走神,但他的眼神里面除了怜悯还是怜悯,他的这一表现让我几乎论断,这是个不知道如何疼女人的男人。而此刻的叶杭却颠覆了我所有的旧观念。
我老家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但我有一个姨妈在省城,每年暑假,姨妈都要邀请我去省城玩。叶杭说话的声音这会儿很清晰地传进我的耳膜,似乎他知道外面有一个听众,而他生怕外面的听众听不明白,所以才提高了音量。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叶杭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在省城的姨妈?这谎话编的。
姨妈家隔壁有一个小女孩,与我年纪相仿,十一二岁吧。听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这个故事有点耳熟。这不就是我刚刚在725茶屋同他讲过的邻座女人讲的故事吗?果然,叶杭讲到了木雕的小鸟,讲到了省立青少年宫,讲到了那么多童真与童趣,当然,还有萌动的初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泪水无缘无故地流下来。原来,在他的女客户面前,叶杭竟然有这一面,一个念头突然从心头涌出,如火山喷发,如山泉涌动,也像飘在水上的葫芦,任你再怎么努力也摁不到水底。女客户不哭了。我起身,走出了花靡咖啡屋。
深夜十二点,我给叶杭发微信:我发烧了,你能到我家来一趟吗?微信发出后,我捂着发烫的脸,有些心不在焉。窗外,流光溢彩的大街,川流不息的车辆载着彻夜不眠的人们,各奔东西,他们为什么睡不着,是因为丢了灵魂吗?或者因为生怕一睡着了丢了灵魂?
叶杭久久不回微信。现在的他也许正搂着新任女友睡觉?其实,关于叶杭的私生活,我了解并不多。正如他也不知道我有一个老王一样。在私生活方面,我与他不约而同设立了一个禁区,这个禁区,他走不进我的,我也走不进他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双眼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想把叶杭从里面挖出来,一个完整的对别的女人异常温柔在我面前却扮演着正人君子的男人。正如歌曲所唱:我要你给我最浪漫的温柔。我很想体验一下他对我的温柔。
滴滴滴,叶杭的短信。弦,我半小时后到。泪水瞬间糊了我一脸,老王走后,我变得异常脆弱。老王在时,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就如家里的自来水,不停水时,你根本就不懂得自来水的来之不易,非要等到停水了,你才知道以前一拧水龙头水就来的日子是那样的幸福与安逸。幸福,你究竟是什么东东。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竟然真的有点烫手。
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开始感到一种焦虑。我竟然有些害怕叶杭的到来。他来了,我该怎么办?我该说些什么?其实我根本就没发烧,而且更要命的是我现在竟然忘记了我叫他深夜到家来的真正目的。
半小时后,门铃准时响起,我有些慌乱地来到门口,却不想为任何一个人开门。透过猫眼,我见到了有些变形的叶杭,依旧是白色的短袖衬衣,依旧是黑边眼镜,依旧是有些焦虑的表情,还有紧皱的眉。我忽然就丧失了一切的兴趣,叶杭,对不起,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请回吧,我现在丑死了,不方便给你开门。我接着补上一句,明天有时间我们再聊,对不起,让你空跑了一趟。
叶杭在门外央求我开门,我在猫眼里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遍遍地在心里斥责他的虚伪。叶杭,其实跟老王,跟我所认识的所有男人并无两样,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准备十几或几十张面具,而他们的灵魂,早已像孙猴子一样被如来佛压在了五行山下。相比之下,在我面前,老王显得更坦诚得多。第一次跟老王过夜,老王就告诉我他在台湾有家有室,他只能当我的周末或假期老公,而且他也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他会每月给我月钱。我与他之间,有的只是清楚明白的一场交易。这几年,老王在大陆的房地产生意不景气,他决定撤资回台湾,回台前他想把四方街的房产留给我。但在我强烈要求下,老王最终把四方街的垂直房卖了,给我在远离四方街的八角井府山东苑买下了这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公寓。
累了,眼睛累,心累。终于,猫眼内已经看不见叶杭的身影。我摸黑回到了床上,倒头便睡。迷迷糊糊当中,也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了过来,这次我感到头疼欲裂。一摸,烫得惊人。我想起床,奈何浑身酸痛动弹不得,我真地生病了。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两点三十分。在这个点,我真不知道我还能找谁。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巨响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寒毛一根根竖立起来,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一个小偷手拿一把万能钥匙,他正把钥匙插进匙孔——我摸出手机,拨出一串数字,滴音只响了一下,手机里就传来一声有些疲倦的喂。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叶杭,救我。我不敢高声呼救,我怕门外的小偷听见。弦,别怕,我就在你门外,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弄出了声响,吓着你了。你开门我就可以进来。叶杭的声音这会儿恢复了正常。
二十分钟后,我坐上了叶杭的蓝鸟,他准备送我去医院。虽说神志有些烧糊了,但我还是硬撑着一直盯着坐在驾驶室里的叶杭看,我硬是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丝温柔。到医院后,他为我忙前忙后,当我挂上吊瓶后,他精疲力竭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弦,好好睡一觉。叶杭说。
杭,谢谢你。我说,同时注意到观察室里只有我一个病人在输液。我有些激动,舔舔干裂的唇,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叶杭说。
杭,我有话要说……我发觉我的声音如蚊子一般细小。叶杭的手机却在此时响起,他到门外接了一个电话后跑进来对我说他要先去处理一点事,然后再回来看我。窗外,天已大亮。
叶杭走后,我却怎么也没办法睡着。百无聊赖之际打开手机,看腾讯新闻,一则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则报道题为“燕子飞走了——二奶村逐渐走向没落”。我匆匆浏览了一遍,大致是说大量的台商与港商由于经济低迷而从大陆撤资造成各地的二奶村走向没落。我有些没心没肺地读着,看到最后竟然有些幸灾乐祸。
我几乎每隔五分钟从厨房里跑出来看一次时间,叶杭说他一下班就来家吃饭。这是我出院后做的第一顿晚饭,我要感谢这一个星期以来,叶杭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当然,我还要对他表白——想到这里,脸烧得发烫,灵魂在欢呼雀跃。叶杭温柔的眼睛,他的白衬衣,他锃亮闪光的皮鞋。镜子里我婀娜多姿的倩影——自从叶杭四点钟电话中说会来家吃晚饭后,这一个小时内,我就在客厅厨房与洗手间不停地穿梭,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客厅是为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到洗手间是为了照镜子,到厨房是为了做饭菜。为了迎接叶杭的到来,我甚至在这么大热天还在脸上施了脂粉。
门铃响了。我匆匆从卫生间里出来,到了门口又折返到卫生间——刚刚忘了关注自己的发型了。我已经开始幻想未来的日子,我会在某个小区幼儿园谋一份职业,这么多年过去了,兜兜转转多少圈,我才终于明白,其实当幼儿老师才最适合我。然后,我会每天早上目送叶杭出门上班,傍晚亲自迎接他回家,而且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我甚至幻想当我与叶杭一起回家过年出现在我母亲面前,母亲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已经三年没回老家了。
门开了,一脸倦容的叶杭出现在我面前。我对他伸开双手,我甚至闭上了双眼。过了许久,没有预料中的拥抱,没有贴心贴肝的问候。我慢慢睁开了双眼,此刻的叶杭正注视着我,虽然他的双眼内一如寻常地空无一物,但我还是从他的脸上读到了惊愕不解与莫名其妙的慌乱与厌恶。就好比他在干净的街上走着走着突然不小心踩到了一坨屎。
脸烧得厉害,成千上万个小人红着脸尖着嗓子在我的体内狂怒尖叫,我却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说,杭,进来吧,饭菜做好了。
那天的饭桌上,叶杭与我出奇的沉默。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叶杭也只是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闷酒。我忽然想起,在以前的约会当中,都是我在不停地说话,叶杭几乎没怎么说话。
酒喝到一半,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会做的事,叶杭也一定会做。说不定,当初在银角商厦偶遇后,根本不相信我那天衣无缝谎话的叶杭偷偷跟踪过我也不一定。冷汗一滴滴地滚落下来,砸在手背上,烫得惊人。可是,如果叶杭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为什么还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伸出援助之手呢?他的表现如果还不是爱,那么,什么才是爱?叶杭,你真实的一面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叶杭突然开口,你——
我抬了他一眼,表情冷漠,我在强装镇静。我的大脑如一台电脑,它在扫描,扫描每一个角落,每个角落里,几乎每个时期,都有叶杭的笑容,以及他的包容与怜悯,甚至还有一种奇怪的愧疚,我努力搜索着,想从他的眼中读到一丝温暖,如春天般的温暖与爱,印象当中,那份爱要有多满就有多满,就像自来水,一拧水龙头就可以从中流淌出来。可是,这一刻,我发现大脑里一片空白。可怕的空白,慢慢地,有一种奇异的讥讽如西伯利亚寒流,渐渐入侵我的肌体我的思想,我的城墙坍塌了,我的世界成了一片废墟与泡沫。
叶杭,我冷冷地说,你走吧,以后,我不想再见你。
叶杭有些慌乱,有些狼狈,但是,他还是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
叶杭走后,我进了卫生间洗澡,我觉得我很脏,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3
半年后,我从我的新任“男友”老梁嘴中听到了一则有关叶杭的故事。富商老梁老家福建,有着跟老王他们一样的毛病,而那段时间,我成了可以治愈他毛病的一味药。那天,我和他在一家法式餐厅用餐。席间,老梁忽然同我谈起了他刚刚胜诉的一个官司。
这次能打赢这场官司,多亏了叶律师。老梁说。
叶律师,哪个叶律师?我抬起妆化得相当精致的脸,有些错愕。半年前,我换了手机号码,换了住所,叶杭从此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在这个钢筋水泥的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如泡沫一般,难以维系很久。
叶杭。老梁说道。
叶杭。我惊叫出声。
你认识?老梁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哪有。我低下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牛排,叶杭曾同我说过,他除了接离婚的业务,也接有关知识产权方面的案子。看来,这个世界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大。
叶律师人不错,昨天晚上我请他吃了一顿饭。老梁喝了一口酒后接着说道,席间,他喝醉了,同我讲了一个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说来听听。我尽量装作不好奇的样子。
叶律师说的是他当年中考的事。当年,他的中考成绩其实够不上当地重点中学的分数线,但由于他母亲是老师,他得以评上市三好学生,评上市三好学生在考高中时有10分的加分,他就凭借着那10分的加分,顺利上了当地的重点中学。而他班里的另一个成绩同样优异的女生就没有这么运气了,即使她的中考成绩还比他多几分。
老梁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我控制住抬头的欲望,任凭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叶律师说他对不起那个女同学。他说那个女同学曾经养过一条黑狗,女同学非常喜欢它。或许是爱屋及乌吧,他也非常喜欢那条狗。他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初一的那个暑假。那一天,他一个人在村后的后山抓知了,眼见半天过去了,他还是一只知了没抓着,这使得他非常懊恼,这时候,他发现了小黑,小黑那时只有两岁,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他朝小黑叫唤了一声,小黑就朝他跑了过来。逗了一会儿狗,他忽然恶作剧地把用塑料袋自制而成的网知了的网兜罩在了小黑头上。小黑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凄惨地叫了几声后,忽然就四腿狂奔,朝前方跑去,他连忙跟过去,他当时唯一想的就是把那个网兜拿下来,不曾想,小黑却一头撞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墓碑上。叶律师说他到现在还记得墓碑前的那一摊鲜血,也还记得小黑与墓碑相撞脖子折断时发出的那一声沉闷的巨响。叶律师说他第二天在学校碰到那个女同学,女同学问他看没看见过小黑,他说没看见。其实,他已经偷偷把小黑埋在了后山。
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刀叉,像握着两种武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硬是不让它落下来。
后来,叶律师在这座城市遇到了那个女同学。老梁说着又抬了我一眼。
哦。我端起酒杯匆匆喝了一口酒,以掩饰我激烈波动的情绪。
叶律师说他在与女同学相遇的第二天就对她进行了跟踪,因为他对她过于前卫时髦的打扮起了疑心。结果,他发现了女同学的一个秘密,这个女同学其实是一个台商的二奶。
老梁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我还是保持着紧握刀叉的姿势,脸上还是保持着那丝微笑,虽说这丝微笑已经名存实亡。
怎么,讲完了?我又喝了一口酒,同时喝下肚的还有那僵硬的微笑,然后,我抬起头,对着老梁灿烂地笑了一下问。
还没呢,老梁不看我,继续说道,叶律师说他想帮帮他的女同学,所以他试着与她交往,交往越深,愧疚却越深,慢慢地,与女同学见面成了他的一种负担,后来发展到每见一次,他晚上就要做一次噩梦,在梦中,小黑一次次地撞墓碑,折断脖子,到处是血。然后,他一次次地遇到那个女同学,一遍遍地对她说着同一个谎话——我没看见小黑。
对不起,老梁,我想上个卫生间。匆匆逃离了老梁,在装饰考究的卫生间里,我痛哭失声。
我小时候是养过一只叫小黑的狗,但我十分清楚地记得,它是误食了邻居家的老鼠药而死的,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它口吐白沫死在我面前的场景。
窗外飘起了雪花,冬越来越深了。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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