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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无罪
◎安伟
据传后的爹说,新中妈是山东人,小时候跟着家里人逃荒要饭跑到安徽,后来,不知怎么和家人走失散了。当时,新中的爹牵着毛驴去镇上卖山芋干子,在路边看见一个十几岁的闺女穿得破破烂烂地坐在路边哭。新中爹赶上前问了情况,那闺女就哭哭啼啼地说是和家人走散了,看着闺女哭得可怜样,新中爹动了恻隐之心,眼看天也黑了,新中爹就把闺女扶上毛驴带回了家。
那闺女后来就成了新中爹的媳妇。
那年新中爹正好30岁,爹妈去世早,无依无靠一个人过日子,留下几亩田地,几头牲畜,日子不算富有,但糊弄嘴巴肚子还过得去。那闺女也没地方去,又不认识回家的路,就在村里人的拾掇下自愿跟新中爹过日子。新中爹比那闺女整整大了15岁。新中爹刚开始把她当女儿一般养着,养到18岁才正式入乡随俗结了婚。那闺女身材瘦小,再加上以前日子过得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那脸面就像黄花菜一样蜡黄。后来新中爹就把家里的山芋干子套上毛驴磨成面粉,再混上些白麦面粉,做成包皮白面馒头,早晨再给她从鸡窝里掏两个鸡蛋开水冲下去,不到个把月,那闺女的面容便有了血色,红里透白,西屯村的人都夸那闺女漂亮。念过几天夜校的赵大婶儿子黑蛋就给她取了个名字“翠花”,于是村里人就都喊那闺女翠花。
翠花个头高大,脸也俊俏,在西屯村还真有模有样的,新中爹心中暗自高兴,觉得老天对自己很公平,30多岁捡来个媳妇,算是爹妈在天之灵的保佑吧。这辈子算是有福气了,日子穷也不要紧,能娶个媳妇传宗接代是最长脸的事,新中爹就跑到祖坟上磕头,请爹妈放心日后一定养个胖儿子,给家里添香火。
有个女人洗衣做饭当然好了,新中爹开始乐呵呵地过日子了。每天,翠花在家拾掇家务烧饭煮菜,新中爹则去田里犁田耙地干活。新中爹不舍得翠花去田里,翠花有时候给新中爹送饭去,新中爹总怕翠花被太阳晒着,在田里用一柄大油纸伞给翠花挡太阳,村里人都夸新中爹好,知道疼女人,村里的女人们则是羡慕妒忌翠花,说这个女人命咋那么好呢?是啊,瞧,翠花的脸多滋润,翠花的手多白嫩。最要紧的是,有个男人护着疼着翠花。就这样,过了五六年,翠花的肚子也没见大起来,新中爹有些不甘心,便东一处,西一处地打听草头方子,据一个远门的表姐说,不能生育的女人吃了黑狗的脑壳,便会怀孕,而且还能怀带把的。最后,新中爹一咬牙,杀了家里养了几年的一只大黑狗。
只要能怀上,黑狗白狗的,不就一只狗吗,新中爹提着菜刀,端着一碗白米饭,给狗饱餐一顿。大黑是新中爹养了四年的狗,看门比人都强,新中爹外出从不锁门,只要新中爹叫它在哪儿就在哪儿待着。黑狗好像也有了人性,摇着尾巴还流下了几滴眼泪,新中爹抱着大黑哇哇大哭了一场,新中爹就说,大黑啊,莫怪我心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爹就我一个儿,我不能叫村子里的人骂我断子绝孙,等我死了也进不了祖坟,我爹也饶不了我。你早死早托生,翠花要是怀上了带把的,那下辈子我就是你儿子。
新中爹悲悲切切说完,就一刀下去,结果了大黑的性命。
赶在春天的时候,翠花就怀上了新中,新中爹那个乐呀,三十多岁了,能有个儿子,那是祖坟烧了高香,翠花摸着自个的大肚子,心想,看以后村里人谁还敢说俺是只不下蛋的老母鸡。
等到秋天,翠花挺争气地生了个儿子,村子里的人蜂拥而至,新中爹抱着磨棍,磨了整整三大袋白麦面,给翠花补身子。新中爹瞅着没睁开眼睛的儿子,犯了愁,叫什么名字呢?
隔壁于麻子的愣儿子栓好正好在隔壁结结巴巴念书,读了一句“新中国成立了”。
新中爹一拍脑门子,说,就叫新中吧,又新又中,这名字好听顺溜。翠花说中,那就叫新中,新中,怪好听的。因为,翠花生了孩子,按照村子里的风俗,女人结了婚有了孩子,便以孩子的名字加个妈字称呼,村子里有的人就改口喊翠花为“新中妈”,但西屯村的男人们还是喜欢“翠花、翠花”地喊着。
新中长到一岁的时候,新中爹得了急病,药没喝到嘴里就咽了气,可怜的翠花抱着嗷嗷叫的新中连置棺材的钱都拿不起,卖了两头牛才安葬了新中爹。
新中爹死后,娘儿俩的日子过得特别的凄惶,逢着收庄稼耕种的时候,翠花难为得要死,她就不会侍弄田地,以前新中爹活着,她连田都没下过,这日子可怎么过。村里辈分年龄最大的德才大爹就号召全村人说,就是自个家不收种一粒粮食,也要先把翠花娘儿俩的口粮给收了种了,不能叫娘俩饿着,也不能叫死去的新中爹骂我们西屯村不够义气。
西屯村的男人们一致赞同,轮流给翠花家耕种。翠花抱着新中挨个地给他们磕头,磕得额头上都起了个大包。午收的时候,住村东的肖喜子把扬干净装好的麦子,一笆斗一笆斗送到翠花家里。肖喜子平素和新中爹走得近乎,新中爹不在了,他不能不管他们娘儿两个。那天,翠花穿着花布衫子,两个奶子高耸着迎出来,肖喜子不敢看翠花的胸,便把笆斗里的麦子搁好,用麦糠和苇席圈起来。翠花打了一碗凉水,肖喜子接过去,咕咚咚喝下去。
翠花就问,甜不?
肖喜子这才回过味来,砸了砸舌头,感觉舌尖有甜丝丝的糖精味,翠花说,我放了糖精,你再喝一碗。
肖喜子于是就又喝了一碗。
在把碗递给翠花的时候,肖喜子忍不住摸了一下翠花嫩生生的手,翠花忽地缩了回去。肖喜子拿起地上的笆斗,说我回了。翠花就不言语依着门槛,两个奶子忽闪着喘气。肖喜子在迈过门槛的时候又转过身,把翠花按到在地上,翠花没叫喊,闭着眼任肖喜子从上到下摸了一遍。
肖喜子走的时候,翠花起身把肖喜子送来的几笆斗麦子用被单盖上,被单是新的,男人死了的时候,盖棺材的。五月的夜晚,白天热,晚上冷飕飕的,翠花把被单蒙紧,然后用麻线扎好,拍了拍确定扎结实了,翠花才上床睡觉。
肖喜子隔三差五地来翠花家干活,麦子收完了,肖喜子套上黄牛和铧犁把秋天的庄稼也种了下去,等把地里的活全部干完,肖喜子也瘦了一圈。
时间久了,村子里说什么的都有,翠花的门前似乎热闹起来,村子里的女人开始骂自家的男人,骂男人经不住狐狸精的勾引,翠花走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总是会遭到一番白眼和吐唾沫,肖喜子的女人就忍不住跑到翠花的门上去骂,肖喜子一巴掌甩得女人一个趔趄,女人捂着脸跑回了娘家,肖喜子指着背影骂,有种的你就别回来。
翠花领着新中不恼不火的,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好像没事人一样。
肖喜子照样去翠花家,听长嘴的月英婶说,翠花和肖喜子睡一个月要两笆斗麦子,一笆斗麦子睡半个月。没有可以欠账,等到午收时,做一次给。翠花吸引男人的地方就是那对奶子,高耸得像座山,新中爹那么大年纪肯定折腾不了她,现在新中爹也没了,这么年轻守寡也守不住,和男人睡觉好像没事一般,一点也不觉得丢人难为情,真是个骚货狐狸精。月英每次看见翠花就指着背影骂,月英说自家的男人也去摸过翠花的奶子,自个的男人嫌月英的奶子瘪,像个麻布袋子挂在胸前,一点也没有女人的味道,说翠花的奶子,一摸就酥了骨头,难怪西屯村的爷们个个都被翠花灌了迷魂汤一般,情愿给她干活,情愿睡完觉给翠花扛一笆斗麦子来。
翠花家的地给了赵大婶家种,一年说好了给五笆斗麦子,五笆斗麦子够娘儿俩吃半年的了,村子里的人说翠花家里麦子多得有二十笆斗,那粗粗的粮仓一眼看不到底,被花布单蒙着,像座小山。
新中长到15岁的时候,翠花才32岁,新中隐约懂得了那些男女之事,便对翠花有了厌恶,村里人说还有一次翠花和肖喜子在屋里正闹腾,就被新中给撞见了,新中就堵着门说他娘,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村子里谁还能看得起你,人家都骂我是野种。
翠花说你是你爹正儿八经的种子,不是野种,是我吃了大黑的脑壳怀的你。
翠花说,等你扛得起耙,拿得起犁,扬得起麦子,谁个还敢说你。肖喜子趁机溜走,新中便头撞南墙地哭。翠花说,我攒着麦子卖了钱给你换媳妇的,不给你娶个媳妇,我也没脸去见你爹。
新中便巴望着早点娶媳妇。
等到新中快18岁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娶媳妇便在一个夜晚下河洗澡被淹死了。翠花抱着儿子的尸体呆呆地坐在河边,她已经哭不出来了。村里骂翠花的女人也忍不住偷着抹眼泪,都说翠花的命苦,儿子男人都没了,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这翠花就一个苦命的女人!村里人忍不住唏嘘起来,对翠花多了一份同情。
埋了儿子,翠花家里的麦子少去一大截,翠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高耸的奶子也似乎塌瘪了,村里人说翠花悲伤过度,还有人说翠花说不定会寻短见。
听了这话,肖喜子最先跑到翠花家,隔着门缝一瞅,翠花正在麦子上坐着呢。肖喜子知道翠花是个要强的女人,有泪绝不在外人面前流,那晚翠花伏在肖喜子的怀里哭了整整一宿,肖喜子难过得把牙往肚里咬。女人,唉,没有男人的女人一辈子就是苦,他在心里暗叹着,思忖着翠花以后的活路。
村里的赵婶决定给翠花牵线,说自个娘家有个门下的弟弟,女人有病死了好几年,拉扯三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娘的,不容易,翠花这边正好没有孩子,这样凑合也算一家人烟了,就问翠花怎么想的,翠花低着头沉思了一会,说行。赵婶满心欢喜乐颠颠地回了娘家回话。
这边,翠花卖光了麦子,挟着个布包袱去了离西屯村20里路的赵庄。
可是没成想翠花刚过去两个年头,那个男人就在下湖犁地的时候被牛给抵死了,翠花也没个孩子,那男人的哥哥怕翠花占着家产,就差人给翠花几笆斗麦子,托赵婶捎话给翠花说,看在孩子没爹的份子上叫翠花不要想着他们家的房子和地,赶紧趁年轻,再寻个男人过活。翠花呸的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骂了句,瞎了你的狗儿眼,就头也不回地回了西屯村原来的家里。
就这样,翠花在西屯村住了下来,也没哪个男人敢娶她了,知道的都说翠花命苦,不知道的都说翠花是丧门星,专门克男人。翠花安心侍候几亩田地,耕种的事肖喜子总会帮忙打理,翠花的粮仓里,总是堆着满满的麦子,每年陈麦压新麦,日头好的时候,翠花就喊肖喜子给她晒麦子,晒完再用笆斗扛回去,装到粮仓里。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等到西屯村年龄最大的满爷去世时,西屯村的人便没有一个知道翠花的故事了。肖喜子没去世的时候,还经常背着家里人给翠花送好吃的,村里人看见了也都装作没看见。翠花在他死的那天,在家披麻戴孝,三天没有进食,翠花念他一世的好。赵婶也过世了,赵婶的儿子黑蛋媳妇,在逢年过节的偶尔也给新中妈端点吃的,村子里的人只知道新中妈,说翠花没有几个人知道是谁了。要不是村委会,村里人几乎想不起她这么个人来。
那是三天后,在一个下大雪的夜里,将要过春节了,村长代表村委会去送年货,走进屋子时,看到新中妈蜷缩着身子,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衣服,身体已经僵硬。在她的床边上,粮仓里,麦子颗粒光滑,散发着特有的清香,只是麦子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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