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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1495
◎闫岩

  桥

  ◎闫岩

  

一周又一周,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对京嫂来说,只要没人来骚扰,她和女主人的日子就过得相当安稳。每天清晨,京嫂都能睡到自然醒,然后下床去另一间卧室看一看她的女主人。只要她的女主人在睡梦中呼吸平稳,面容红润安祥,她便会欣慰地冲床上的“睡美人”安然一笑,轻轻拉开一片粉红色的碎花窗帘,再把玻璃窗打开一尺左右的宽度,让清新的空气流入这个充满女人气息的房间。

  京嫂不是北京人,只是她的名字中带京。京嫂今年五十四岁,老伴八年前因病去世,老伴去世那年她的两个儿子也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所以老伴的离去对她来说天还没塌。虽然京嫂没有正式工作,但她不怕吃苦受累,一直也不缺工作,家政、环卫、洗碗、洗车等,她干过的工作很多。京嫂来这个家做保姆已有三年,她从没觉得她自己是来当保姆的,她常对女主人说,她是来这儿享福的。说这话的时候,女主人端着她钟爱的绣布一针一针认真地穿来穿去,连头都懒得抬。京嫂也不难过,却十分怜爱地凝望着她的女主人,看她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般忽闪忽闪地眨来眨去,这才很痛心地暗自思忖,要是她不疯该有多好!

  京嫂的女主人姓苑,叫锦绣。锦绣中华,多好的名字。名字是锦绣的父亲给她起的。锦绣的父亲就叫中华,中华锦绣,他们的步调又是多么的和谐。原先,他们是多幸福多美满的一家:女人美丽贤淑,男人智慧才干,孩子乖巧聪明。一年又一年,女主内男主外,家庭事业相互促进又相互交叉,纠纠缠缠,甜甜蜜蜜。后来,他们的钱渐渐多了,房也多了,多得住也住不完。兴许这样的家庭太辉煌了,太耀眼了,太让人嫉妒了,连老天爷也不例外,分外眼红,继而亲自制造出一桩又一桩的悲剧来吞噬这个家庭:女人没了,孩子疯了。

  那个疯了的孩子就是苑锦绣。说她是个孩子,那是在这个家里,在京嫂的眼里。可实际上她已成了独立的女性:她读过大学,开过豪车,干过工作,还曾为一份让父亲愤怒至极的爱情离家出走过。如今,她疯了,疯得匪夷所思,疯得诡谲怪异。

四月里,一个云雾缭绕的早晨,这个城里迎来了一位西装革履的男青年。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头有一米八,浓眉小眼,嘴唇略厚,特别突出的是在他那张不方不圆的脸上竟然长着一个俄罗斯人样的大鼻子。这样的五官听起来好像不太科学,看起来却另有一番男性的魅力,类似大明星孙红雷那种坏坏的感觉。

  这个男青年叫岳大宝,从另一座城里而来。目前,他是那座城市一家酒吧的老板,至于他来到京城的目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然,除了他自己,还有一座桥知道。其实,他的一切似乎都与那座桥有关。

  岳大宝出生在保定西北的农村,穷乡僻壤,那是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他娘连生了四个闺女为捞一个传宗接代的主怀上了他。为逃避计划生育她娘成天被追赶得像个炸了窝的鸡,直到生下他才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松,他娘就没气了,岳大宝一口亲娘的奶都没吃上。岳大宝自然成了这个家的大宝贝,要不然父亲也不会给他起这么个名儿。好吃好喝的归他,好穿好玩儿的归他,就惯出了我行我素、极端任性的臭毛病。岳大宝在镇上读初中,听说邻县办了个武校,就闹死闹活地要上武校。父亲一咬牙,粜了家里的余粮凑够了学费。岳大宝在武校混了一年半,除了学点三脚猫功夫,一事无成。他回到家地不种,砖不搬,成天跟县城一帮子地痞渣子鬼混,用他家乡的土话叫“五郎混鬼”。“五郎混鬼”岳大宝到二十多岁,成了当地有名的街头混混。

  岳大宝的姑父算是家中有本事有见识的人,他会雕刻,常年在外包活儿。这年岳大宝虚岁二十三,村里像他一般大的小伙子们都当爹了,从来都不吱声的姑父突然对岳大宝吐了口,跟我走吧,去刻桥,你是人总得干点人事儿。

  岳大宝怒视着姑父,姑父的眼里冒着绿光,那绿光让他有着从未有过的畏惧。姑父又说,谁也救不了你,只有自己救自己。岳大宝看到姑父眼里的绿光霎时镶上了黑色的光圈,那黑色光圈一圈一圈地聚拢,聚拢,越来越深邃,前面似乎出现了一个魔窟,魔窟里各种面目狰狞的魔鬼正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姑父还说,大宝呀,你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做一个让别人瞧得起的人。姑父的语气缓慢温和,语句却冰冷刺骨。岳大宝很厌烦姑夫这般肆意诬毁的训话。什么叫脱胎换骨,什么叫重新做人,他从落地起就是人,至于上辈子是只狗猫还是条狼豹或者是头驴马之类的畜生他无从知晓。不就放纵轻狂一点吗,不就年少不羁一点吗,至于吗,至于这么言重吗。岳大宝骨子里是这样反驳,嘴却绷得紧紧的,他怕姑父眼里那道深邃的带有黑色光圈的绿光,那绿光冒着邪气。

  他乖乖跟姑父修桥去了。姑父突然间成了岳大宝的救世主。

  四年之后的此刻,岳大宝正站在被姑父强令“干人事儿”的桥上。桥上写满了灰色的记忆。

几近中午,阳光才云朵般惨淡地俯照在城市的大地上。京嫂从十五层俯瞰大地,眼前玉带样的人工河隐隐约约地呈现开来,桥上来回涌动着车流和人流。京嫂关好窗户,用热毛巾为锦绣擦了把脸,又使了护肤品点在她粉嫩的小脸上,然后轻轻在她的脸上拍打着。京嫂露出羡慕的神情,笑眯眯地瞅着锦绣的脸又思忖:这张小脸蛋,弯眉毛大眼睛,挺鼻子小嘴巴,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真是比电视里的明星还好看,要是不疯该有多好!

  锦绣傻乎乎地盯着京嫂笑。一傻笑,脸蛋上的小酒窝就显露出来。京嫂说,你长得一定像你妈,一点都不像你爸。

  之后,京嫂从柜子里拿出衣服套在锦绣的身上。衣服是为锦绣特制的,所有的上衣京嫂都把拉链拉到胸部以上,用针线把胸部以下的部分缝得死死的,裤子呢,没处缝,京嫂就找一条小布绳捆在锦绣的腰间,捆成死结儿,之后京嫂在包里揣一把剪刀和两条备用布条绳。要是锦绣上厕所,她就用剪刀剪开扔掉断绳换上另一条再系成死结儿。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锦绣犯病时乱脱衣服。

  锦绣已经疯了三年。没疯之前锦绣死活瞧不上他爸给她选中的那个胖子。胖子是官二代,他父亲掌握着全市二万多平方公里土地的分配权。这对一个做房地产生意的人来说,把女儿配给他的儿子简直是天作之合的完美联姻。

  锦绣也曾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是母亲得乳腺癌离世让她变了性格。父亲很快和一个比锦绣才大三岁的女人结婚了。这让锦绣感觉不自在,不舒服,想呕吐。锦绣经常住公司的办公室。她虽然看不上胖子,但胖子却无时无刻都在黏着她。胖子人长得龌龊,世面却广大,酒吧歌厅电影院都可以随便窜进窜出的。

  人都有想疯的时候是不是?那时候锦绣就是想疯,但是那种疯不是现在这种疯,就是疯野。人也有一种毒性是不是?好东西费劲学都学不好,坏东西一沾边就学会了。锦绣的心越来越野,不知怎的,突然跟一个穷小子农民工跑了。父亲气坏了,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马,好不容易把她从穷小子那儿弄回来,强行命她和胖子成亲,可就在这当口,她却疯了,疯得一塌糊涂。

  京嫂给锦绣整理好衣服,背上包拉起她的手往电梯口走,电梯还在一层,京嫂按了十五层的键。在等电梯的空当,京嫂对锦绣说,锦绣呀,你要听话,乖啊,咱们去超市买东西,你不能乱跑,更不能乱脱衣服,要不警察就把你抓起来了。锦绣不吱声。她不吱声京嫂也得嘱咐,这是习惯。

  京嫂每个星期都要出去逛一趟超市,菜呀米呀面呀买上一大堆,一周都不再出门。出趟门真不容易。把锦绣放在家里吧,不放心。带着吧,不省心。

岳大宝站在桥上。桥不长,却雕栏玉砌,桥栏上的浮雕便出自岳大宝的姑父之手。不得不承认,岳大宝的姑父是个能人、牛人,如今他已经在他们的县城开了一个不小的石雕厂,石雕这东西讲的是工艺,是艺术。艺术无价,所以,姑父已经演绎到一个艺术家的层次,身价不菲。村里一杆子能呼啦着的亲戚都去他厂里上班去了。

  岳大宝感谢姑父。因为没有姑父他就没有机会来桥上干活儿,不来桥上干活儿他就没有认识苑锦绣的机会。不认识苑锦绣他就不会轻易离开这座桥。不离开这座桥他就不可能和苑锦绣同居又分离。没有和苑锦绣的分离他就更不会得到劫后余生的活力。没有劫后余生的力量,他自然没有“老板”身份的今天。这么说,他应该感谢的不只是姑父,还有苑锦绣。可令他难以释怀的是,当初,他与锦绣的爱情那么缠绵、幸福,她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呢?

  几年来,这个百思不解的疑问让岳大宝的心灵备受折磨。许多记忆如同玻璃的碎片无时无刻不在切割着他的心。

  那天,岳大宝正蹲坐着那根桥墩旁抽烟。他因为干活不认真,刚刚被姑父痛骂了一顿,心里极为不爽。他巴不得马上脱离开姑父的控制,重新过回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在这时,“吱嘎”一声,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闯入眼帘,就停在桥墩的另一侧。岳大宝从前方挡风玻璃处看到坐着两个人,驾驶位坐着个男的,副驾驶坐着个女的。岳大宝不知道这个有两房多高的坑内还能开过汽车来,能把汽车开到此地儿的人一定有着某种目的。要么暗枪杀人,要么暗地偷情。岳大宝像受了刺激的刺猬,畏畏缩缩把身体挪到桥墩背面,让脑袋伸出来嗅闻有钱人干坏事的味道。

  车好像晃起来了,车里的男女四只胳膊缠来绕去,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岳大宝想到小混混们经常提到的一个流行词:车震。岳大宝青春的热血倏然在体内上下狂窜,脸色也随之红润,一双大象般的小眼睛也变得贼亮。

  车门愤然而开,伴随着一声尖骂,女的蓦地从副驾驶滚落在地。岳大宝吃了一惊。紧接着男的也下了车,伸手去抱女的。这是一个满脸凶相的年轻胖子,他正试图将女的抱回车内。女的却恼怒地甩开了他的手。胖子指着女的骂道,苑锦绣你别他妈在老子面前装纯,老子就是只绿头苍蝇,老子就是盯上你这只小蜜蜂了,老子今天就得办了你。说罢,再次伸手去拉女的,女的拼命挣扎。

  岳大宝看不下去了。他霍地从桥墩后蹿出来,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放开她。胖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松开女的上前要扯岳大宝的衣领。岳大宝在武校里学会的三脚猫功夫终于派上了用场,他轻而易举地就将胖子撂了个狗啃屎。胖子不服,爬起来跑到车里拿下一条双节棍向岳大宝施展过来,岳大宝脸上露出冷笑,三两下就把双节棍拿下,说,哥们儿,还有啥家伙,都亮出来吧。胖子听出他的外地口音,骂道,你个乡下狗,你等着。胖子愤然拉开车门,奔驰车呼啸而去。女的还坐在地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岳大宝对女的说,你快回去吧,我得上桥干活儿去了。女的说,你留个电话号码好吗?岳大宝说我的手机坏了,别留了,一转身跑上桥拿起砂布打磨起那条镶刻在桥栏上的龙尾巴来。

  岳大宝做梦都不会想到苑锦绣会来找他,还送来了一部苹果手机。岳大宝可不敢随便收这么值钱的东西。苑锦绣却毫不在乎地硬塞到岳大宝的手里说,拿着吧,不是新的,是我用过淘汰的。还有,里面装着张新的本地卡,卡上还存着我的电话号码,我叫苑锦绣,以后有时间你就打电话找我玩儿,一切花销我全包。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做梦,令岳大宝始料不及。然而,只一瞬间,这个真实的梦就破碎了。到底为什么呢?岳大宝不断地在问自己,却没有答案。如今他来了,来到桥上,他想让这座桥来告诉他谜底。

进超市之前,京嫂把电动三轮车骑到了一条小街,停靠在一个“姐妹土豆粉”的小饭店跟前,锁了车,把锦绣从车上拉了下来。

  店很小,分两排一边摆着两张桌子,一边摆着一张桌子,摆着一张桌子的那边放着一个陈旧的小柜儿,柜儿上放着一台小电视机。电视开着,屏幕哧哧啦啦地正放着听不清也看不清是什么的节目。店的里屋是厨房,京嫂去看过,也很小,还算干净。京嫂喜欢干净,店不论大小,干净就叫人愉悦。京嫂要了一碗香菇土豆粉,一碗豆芽刀削面。土豆粉是给锦绣吃的,刀削面是给自己吃的。

  京嫂来这样的小店说不是为省钱,也是为省钱。这么说吧,在生活方面,锦绣的父亲给她们的生活费还是相当宽裕的,每月一万。她可以随便花随便买,但必需记账。京嫂文化不高,账本却订得整整齐齐,账也记得清清楚楚。京嫂是个苦孩子出身,本分心善,钱多她也不会胡花乱花,横吃横造。但是京嫂多了一个心眼,她每次记账的时候都多记一些偏贵的肉食什么的,能多记点就多记点。当然她可不是想贪便宜,她工资不低,每月3000元,吃住都在这家里。她多这个心眼也没少对锦绣唠叨,锦绣啊,这个月我记的账多出不少,再出去买菜我给你存起来,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这一辈子,三穷三富过到老,万一哪天你爸遇到什么坎儿了,没钱给咱们了,咱们还能有饭吃。我这可不是咒你爸,我是过来人,经历得多了。往远处说我爷那辈儿,他就是个大地主,后来闹土改,土地和钱财都被瓜分了,到我爹那辈儿,穷得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再往近处说,我有个亲戚开了一个大厂子,光工人就有六七百,开始红红火火,不知怎么就不行了,一下子赔光了家里所有的钱,门口还天天堵着要债的人,后来他们把房子也卖掉了,现在还租房子住。

  京嫂在锦绣面前唠叨这些,也不知道锦绣能不能听懂。她那黑如乌珠的两只机灵的大眼睛却亮着光,开着花。京嫂就以为她听懂了。实际上,只有京嫂的时候,锦绣的疯病是不明显的,她很安静,甚至还有点乖巧。她疯得最厉害的时候京嫂还没来,家人把她送到精神病康复中心,她却跑丢了,跑丢了半个月趁清醒又自己跑回家了。父亲心疼了就没再往精神病医院里送,找来京嫂伺候她。开始京嫂和锦绣也不在这儿住,和锦绣的爸爸住在一个房子里。锦绣那个妖嗲嗲的比她才大三岁的后妈受不了她,也正好苑中华在郊外开发了一个休闲小区,她和锦绣就搬过来住了。小区水光潋滟,鸟语花香,小花园里各样的冬青把冬季都衬托得像个春天。

  锦绣喜欢吃土豆粉,京嫂是无意中发现的,所以每周出来购物,京嫂就先带锦绣吃土豆粉。这家小店京嫂觉得味道不错,才经常来的。她们吃完饭便到超市去购物。

  京嫂一手牵着锦绣一手推着小车,往往一圈转下来小车就满登登的了。排队结了账,车也推出来了,京嫂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她仔细观望了几下大门口的中年保安,还算面善。她说大兄弟,你帮我看一下东西和这个姑娘,我忘了买一样东西。中年保安点点头。京嫂嘱咐锦绣,你乖乖的啊,站着不许乱动,我给你买十字绣。中年保安看锦绣双眼目光呆滞,京嫂又迟迟不回,就把手中的报纸递给锦绣,说,姑娘,看看报纸吧,一会你妈妈就该回来了。保安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句平平常常的话语却深深地刺激了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她接过报纸扯个粉碎,还抓住保安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保安叫了起来……

岳大宝来到一家必胜客,那是他和苑锦绣经常光顾的地方。他要了一张披萨,一杯热牛奶。他坐在一个中午妇女的对面。中年妇女很“范儿”,她玩儿着手机,不时盯一眼吃着汉堡的女儿。岳大宝吃着披萨,向“范儿”女人打听,大姐,我想给你打问一个人,他叫苑中华,是个房地产老板,你知道这个人吗?这位大姐侧过头,用怪怪的神情盯着岳大宝问,你是不是来应征的?应征?岳大宝没听懂。女人现出一副夸张的表情,呦,你可别装了,谁不知道来找苑中华的年轻小伙儿都是为报纸上登的那则征婚广告?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听说他们家那个丫头疯得不像样儿,见男人就脱衣服,病犯厉害了还拿着剪刀往别人身上乱戳呢,挺吓人的。女人说完,拉起女儿走了。

  岳大宝嘴里的披萨还没嚼完就愣在那里。锦绣……疯了?

  当初,锦绣为逃避父亲的逼婚,义无反顾地从家里逃了出来,与岳大宝连夜私奔,两人从此过上了穷困却甜蜜的小日子。两人在一家酒吧里打工,锦绣当服务员,岳大宝当保安。锦绣说要和他同甘共苦,和他一起吃糠咽菜她都愿意。岳大宝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他用祖宗八辈发誓要一辈子对锦绣好。可是好景不长,半年后的某天晚上,锦绣突然不辞而别。临走时给他留下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银行卡的密码。到银行一查,卡里竟然有五万元钱。岳大宝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位富家小姐是一时心血来潮同他过了一段平民日子,终于熬不下去了,还是另有隐情?如果说她是嫌弃自己,为什么还要留钱给他?一切的一切都是个谜。

  岳大宝想找到“范儿”女人说的报纸,看看是怎样一则“征婚广告”。可是,宾馆里没有。他想到了市图书馆。果然,在报刊阅览室,他毫不费力地查找到了那则征婚启事:

  秀秀,女,27岁,貌美,精神稍有障碍,欲寻一位年龄相当,相貌端正,品行高洁的男士为终生伴侣。如有合意者,父亲将赠予160平米高档房产一处,奔驰轿车一辆。有意者请与137……联系。

整个晚上,京嫂都没敢离开锦绣。锦绣的床很宽大,她就躺在锦绣身边。因为报纸的刺激,锦绣情绪十分不稳,回去后她就乱撕衣服,还在怀里揣了把菜刀,泪水像雨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京嫂也陪着掉雨珠子。京嫂给苑中华打电话说了一下情况,把事情的经过也复述了一遍。她真怕锦绣有一点闪失,有半点闪失她这个黄土埋半截的人都担不起。可苑中华草草回了她几句就挂了,他说他有急事儿要办。京嫂守了锦绣一夜。深更半夜,锦绣好几次都诈尸一样猛坐起来,然后“哇哇哇”地大哭。京嫂不知道锦绣是在做噩梦还是根本就没睡着,她也不问,问了也白问,自她来到了锦绣跟前就没听锦绣说过几句话。天稍稍一亮,京嫂又给苑中华打电话,可对方的电话是关机。

  到天大亮时,京嫂竟然迷糊着了。突然醒来,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了锦绣。她吓得魂儿都跑了,赶紧出去看,锦绣正抱着腿在窗台上眺望楼外。楼外一片迷蒙,连续数天的雾霾还在肆虐地弥漫。锦绣经常默默地坐在那个方位呆呆望窗外。京嫂注意过锦绣坐在窗台上的神态和那双眼睛,都是呆萌的样子,特别是那双眼睛并不完全睁开,长长的睫毛向下耷拉着。京嫂做过实验,这个方位这种状态,如果在晴天,她眼里看到最多的是楼下稍靠前方那座雕栏玉砌的石桥。窗户上都安装了坚硬结实的防盗网,锦绣并无危险。

  京嫂做完早饭把菜刀藏在了沙发底下,把水果刀也藏了进去,然后把饭菜端上茶几。她从窗台上把锦绣拉下来,扶她坐在沙发上,怜爱地说,吃饭了,多吃点啊,乖。锦绣在吃的方面从不挑食,每顿或多或少都会吃一些。

  吃完饭,京嫂把锦绣那个没绣完的十字绣拿过来递到了锦绣的手上,把电视打开。锦绣不大爱看电视,但精神病康复中心的医生建议,别让病人一直处在宁静无声的环境里,最好把电视打开,最好是放一些悦耳的歌曲来陶冶病人的情操,让病人保持心情舒畅。京嫂把电视锁定央视音乐频道。

  锦绣拿着针线一针针穿着,绣布上一座色彩斑斓的石桥已经雏形初现。京嫂突然领悟到,锦绣对桥情有独钟。她坐在窗台上看桥,走上桥头摸桥,在绣布上绣桥。锦绣别的什么也不干,也不知道会干不会干,可京嫂第一次领着她进超市,她看见了十字绣就往小车里装了好几个。京嫂原以为她就是随便拿的,回来一教,竟然会绣了。京嫂把样图的花样用笔画在绣布上,告诉锦绣在图里绣就好。京嫂不想她绣出什么锦绣山河虫鸟花草来,就是想占住她的时间,让她稳住神儿。锦绣不会用五彩缤纷的线,拿到什么线就用什么线,但她会自己认针,比京嫂认的还快。每当这时京嫂就独自感叹,哎,可怜的孩子,要是不疯该有多好!

  笃笃笃,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京嫂赶紧起身去开门。门开了,不是锦绣的父亲,是两个神情严肃的警察。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京嫂心头,她的头一下子就大了。

岳大宝敲开锦绣家房门时,眼前呈现出的是一派零乱不堪的景象。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他昨天就听说苑中华出事了。城里的人到处都在传,姓苑的房地产老板与市里一位大人物勾搭连环,行贿受贿,双双被刑拘了,两家的财产也全部被查封了。

  京嫂怯怯地盯着岳大宝这个不速之客。她不知道这个高个子大鼻子青年又是哪个执法部门的,此时来家里又要做什么。莫非,是来要房子,逼她和锦绣马上搬家的吗?

  岳大宝告诉京嫂,自己是锦绣的朋友,特意从外地赶来看她的。

  京嫂狐疑地盯着他看,她从未听说锦绣还有什么朋友。一段时间以来,她只看到有些心怀不轨的青年人前来“征婚”,满口甜言蜜语,想从这里得到房产,得到豪车。可叹的是,没等京嫂问清楚他们的情况,锦绣就如同见到仇敌般将他们撵了出去,有的死皮赖脸地不肯走,却被锦绣狠狠地咬了一口,才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

  岳大宝想见锦绣,京嫂将他拦住。岳大宝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突然,他的目光被挂在墙上的一幅十字绣紧紧吸住,就走上前去仔细观看。看着看着,他的两只眼睛里竟汪满了泪水,将脸俯到墙上,嘤嘤啜泣起来。京嫂一下子明白了,问:“先生,你可是姓岳?”

  岳大宝点了点头,问:“好端端的,锦绣怎么一下子疯了?”

  京嫂说:“作孽呀。锦绣爸爸想攀附权贵,把锦绣从外边骗回来,说自己病得快要死了,想见女儿最后一面,想不到,锦绣一回来就被软禁起来,硬逼她跟别人结婚,锦绣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疯了……”

  京嫂拉开里面的一间房门,锦绣正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在十字架上绣着什么。看见岳大宝,她突然停下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蓦地,她站起身,用手指着绣品,让他前来观看。岳大宝看清了,绣布上,几滴小血点正好滴在那个雏形初现的石桥上。岳大宝手在颤抖,指着桥上站着的一个人,问:“锦绣,那个人是我?”

  锦绣没回答,却笑了,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岳大宝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泪水再次流了下来。

  岳大宝决定把锦绣带走。京嫂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岳大宝突然双膝跪下,说:“婶子,为了锦绣,您几年来花费了很多心血,大宝感激不尽。大宝恳请您和我们一起走,继续照顾锦绣。我妈早没了,以后您就是我和锦绣的妈。我相信,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锦绣的病一定会好的,我们会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京嫂看出了岳大宝的真诚,她伸手拉起了他。

出租车很快从桥上走过。岳大宝突然感叹时光。他在桥上干活儿时这里还是一片荒野,转眼就变成了绿洲和美景:湖、桥、花、草、树、房子。这里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娃娃,你觉得才几天不见它就长得胖胖的让你认不出来了。岳大宝又看了一眼锦绣,锦绣正从车窗往外看,京嫂紧紧攥着锦绣的手。

  雾霾似乎在一夜之间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阳光温顺地普照着万物,空气里弥散着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气息,城市呈现出一片斑斓金辉的色彩。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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