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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峰大厦的下午茶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1565
◎张凌云

  紫峰大厦的下午茶

  ◎张凌云

  

  张凌云,江苏兴化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九三学社社员,兼任南京海关《海苑》杂志副主编。迄今于《青年文学》《四川文学》《江苏作家》《青海湖》《时代文学》《工人日报》《人民政协报》《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文化报》《北京日报》《新华日报》、香港《文汇报》《大公报》、美国《国际日报》等国内外300余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数百篇(首),上百万字。已出版散文集《高树鸣蝉》《晓月马蹄》。

  

1

午后的阳光很好。透过45楼的落地玻璃,外面的景致一览无余。蓝天,白云,建筑像积木一样高高低低地堆在一起,玄武湖则像一洼水塘,水中漂着星星点点的东西,不细看,真看不清那是各种小船,还以为是蚂蚁浮在水上。

  这里是紫峰大厦,南京地标,世界第七高楼。初夏的季节让人有些慵懒,连生意也感染了倦怠的气息。午后两点,茶吧大厅的顾客还是稀稀落落,几位服务员礼貌地立在那里,跟过往人流点头示意,希望能招徕一些主顾。

  两个男人从电梯里走出,略加迟疑,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这是两个中年男子,年龄大概四十岁上下,看上去倒不算老,就是显得有些落寞。戴黑框眼镜的A带个双肩背,戴无框眼镜的B挎个公文包。

  两个男人要了一壶铁观音,半晌无话,还是A先打破了沉默。

  “你什么时候走?”

  “不急,车多得很,陪你聊聊,到哪算哪,二十年了。”

  “嗯,是二十年了。”A欠身呷了一口水,情绪有些激动,随即又躺进沙发,感到泄气,“你说,二十年了,我们干了些什么?”

  “不知道,我看啥也没干,不,你毕竟还溜了一大圈,只有我还在原点。”B说。

  “昨天你们聚会的内容是啥,感觉如何?”A由于有事,缺席了上一天的聚会。

  “和十年前差不多吧,找个主题酒吧,吃点简餐,在外面的空地上围成一圈,每个人发表一通感言,然后到学校里转了转,在大草坪上合了影,晚上在留学生餐厅喝酒,有些同学出去K歌,有些同学就自由活动了,毕竟拖家带口的,不方便。至于今天上午,你也参加了。”

  “今年上午的活动只是部分同学参加,何况老师也不在,不能代表的。”

  “都一样,老师不能代表什么,发达的发达,潇洒的潇洒,亿万富翁都好几个了,哪像我这么惨。”B苦笑。

  “你还可以啊,小日子过得挺滋润,至少不像我一把年纪还为生计奔波。”A打趣道。

  “别别别,其实,仔细想来,我挺恨自己,恨自己窝囊、怯懦,树挪死,人挪活,我却没有挪动的勇气。你刚才说,我的最大感受是什么吗,我告诉你。”

  “最大的感受,是不少同学已经自由了。经历有了,经济基础也有了,不需再为五斗米折腰,如今是想干啥干啥,乐得个逍遥,哪像我,明明待在一个不喜欢的城市,从事一份不喜欢的职业,却没本事说不,整个一好死不如赖活的姿态。瞧瞧人家李君,就不一样,上次出事后,你知道他现在干嘛?”

  李君是他们都很熟悉的一位同学,本来已做到某媒体副总,两年前因一名部下携款潜逃,本人虽无问题却受到连累,被调回集团总部。

  “不知道,不是说调回总部了吗?”A问。

  “是的,本来我也以为他回去后重新安排个职位算了,没想到他却辞职了。”

  “辞职?那他现在靠什么生活?”

  “不清楚,可能靠以前的关系搞搞策划,打打零工,但传媒这一块你知道,整个行业已是江河日下,想要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没那么容易。”

  “是的,现在自己做都不容易。”A不由想到自己这些年的浮沉。A原来在这座城市的一所高校任教,厌倦了枯燥的教师生活,毅然辞职到美国重读研究生,回国后才发现海归早已不值钱,何况到了他这般年龄早没了优势,几个一线城市兜了一圈,末了落在上海,加盟了一家教育机构。

  “你现在境况如何,啥时也能混上老总,像那些富豪同学一样?”B笑道。

  “不敢指望,我就一个打工的,上海那地方,生活成本你又不是不知道。”A给B算一笔账,每天地铁来回三四个小时,月收入也就一万多,市区买不起房,市郊租了间小套,多年的女友下了最后通牒,再不买房,哪怕嘉定金山这些地方搞个二手房,就彻底拜拜了。

  “人家是钻石王老五,我连玻璃王老五都不如。”A扶了扶眼镜,额头现出两道很深的皱纹。

  这大概就是所谓岁月的痕迹吧,B想。当年他俩是班上最小的两位同学,关系也一直挺好。岂料大学毕业,人各一方,见面也是寥寥,早年相聚还多些,后来是越来越少,直到十年聚会以后,一别又是十年。自己那点事有什么好说呢,小公务员一做二十年,富贵不可期,闻达不可求,这么多年下来,有些同学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真是枉过了半辈子。

  两个男人面前的茶水添过几道,不觉太阳已偏西。“不早了,你回吧,还要赶火车。”A说。“那你呢,今晚怎么办,住哪?”“老样子,还找刘君他们几个,每次都他们接待,没话说。”

  “那我回了,下次到我那里再聊,上海离得近,说好了,一定。”

  “一定。”B摆摆手,看着消失在电梯里的A,许久才扭过头来,看着自己扔在沙发里的背包,怅然若失。

2

一身贵妇打扮的C款款来到茶吧大厅,朝服务员点头微笑,同样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身后跟着她的小女儿D。

  总算可以歇会儿了。C想,来了南京两天,除了聚会叙旧,就是陪着宝贝女儿逛东逛西,买这买那,整个儿比待家里还累。

  C是A、B的同学。她很纳闷,刚才从旁边经过时,他们竟没瞧见她,尽管这个时间大厅的人并不多。但她看见了两位同学的脸,焦虑、迷茫,虽然岁月让两张脸沾染了风尘,多了些沧桑,但那种学生时代就熟悉的神情还清晰地写在那里。

  C忽然就有点羡慕起两位男同学,虽然知道他们过得并不如意。但她想,什么才是真正的称心如意呢,这些年来,自己闯荡京城,留洋海外,身兼数个公司的老总,可以说是事业有成,老公是某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两个孩子都渐渐长大,可以说是家庭美满,钱不要说够用,甚至花都花不完,但自己就开心幸福了吗?不见得。

  这从同学们瞧见她时的眼光就可以看出。“HI,王总,你可来了啊,想死你了!”当年的闺蜜吴君上来就是一个熊抱,可旁边更多的男同学却是一脸漠然,除了同样待在京城的杨君大大咧咧过来握了下手。C知道,这并不是同学们故意冷落她、嫉妒她,而是大多数人已不再认识她。

  老了,的确老了,宽松的披肩掩饰不了发福的身体。那只是丰腴而已,C这样自嘲,但那张脸,那张可以说干练精明,可以说有气场有身份,见过无数大场面的脸,却怎么也找不着曾经的青涩阳光了。

  当年在学校,C是出名的假小子,泼辣,开朗,跟男同学处得像哥们似的,虽说是回民,但爱啥吃啥,什么大排猪心从不忌口。没有谁想到这位看上去疯颠的傻丫头,毕业后却练就了一副三寸不烂之舌,纵横京城职场,闯下一片江湖来。当然,有得必有失,随着事业的日趋做大,曾经的学生气,包括少女的妩媚羞涩也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我这是何苦呢,C不免有些伤感。以前是拼命打江山,现在有了钱,却再也换不回过去的自己了,各种保健品滋补品没少吃,几十万块的进口货眼睛都不眨一下,什么瑜珈气功都试过,一是对自己不起作用,二是实在受不了那苦,再说应酬本来多,时间紧张,当然没啥效果。两个女儿从小娇惯,在家像公主般宠着,出门非五星级宾馆不住,家里还有保姆帮着,出门可就苦了她这个当妈的了,从头到尾连哄带骗,连觉都睡不安逸。

  “玲玲,这饮料的味道怎么样?”C对女儿D说。

  “不好喝,还是家里的冰琪淋好吃。”D回答。

  唉,这孩子。C在心里叹了口气。她随便点了一种调制饮品,当然没有家里原料采自意大利,再用价格不菲的加工器自制的好吃。“这两天玩得开心不?”C又问。

  “开心啊,南京的空气比北京好,天很蓝,夫子庙很热闹,鸭血粉丝很好吃,中山陵的风景很漂亮,就是那么多台阶,爬得太累了,还有,有些房子太破了,就像那里——”D说着指着窗外。

  C朝窗外看去,那是玄武湖边的一片老房子。的确,它们跟周围不断拔起的高楼大厦比,是寒碜了些,但那是因为它们紧挨城墙,限高的原因使其难以拆迁重建,旧城改造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它们就像一座被遗忘的村落,跟飞速发展的城市显得那么不协调。

  其实它们是南京的魂,某种意义上也连着我的根。C想,二十年前,城市大部分地方还没它们新,包括学校也很破旧,可那时大家都很开心,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记得当时新百才三层楼,外立面还是水泥,可姐妹们去上一趟买点化妆品回来,那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啊!

  “玲玲,想不想回家?”

  “想,什么时候回家,现在就想。”

  “那我们不坐飞机了,来不及订票了,坐高铁吧,现在就收拾东西,回房间。”

  “现在就走吗,我还没玩够呢。”D嘟起嘴巴。

  “那你到底想不想回家?”C严厉起来。

  D不情愿地站起身,跟在C的身后消失在通往电梯的那一头。

3

E和F意味深长地看着离开的母女俩,回头相顾一笑。

  刚才A和B相继离开的时候,E和F也是相顾一笑。

  E和F是两位时髦女郎,E三十出头,F二十五六左右。两人都是白衣素裙,一副淑女装扮。跟刚才几位不同,她俩是紫峰的常客了,隔三岔五,总要到这45楼的大厅坐坐。

  这不是说她们如何格调高雅,或是有闲情逸致,而是跟她们的“职业”有关。E和F都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一位在外贸公司做会计,一位在软件企业做文员,但离高级白领或管理层还相距甚远,这使得她们想办法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答案是“钓”,“钓”男人。这是 EF两位比外围女层次稍高、又没有文艺范的共同目标。自然,话题也离不开男人。

  “蔡姐,这段时间有没有碰到中意的?”年龄稍小的F眨了眨眼睛,暧昧地问。

  “逢场作戏呗,上个月认识了个朱老板,对我倒是中意,出手大方不说,还说只要我愿意,他肯送我套房子,条件是陪他三年,我不干涉他家庭,更不要求离婚。”E说着晃了晃身边米色的LV包。

  “那还不错,你答应他了么?”

  “男人的话能信?钥匙不拿到手里,什么都是假的,再说南京房价虽贵,谁知他说的是哪里的房子?六合,溧水,还是哪的又小又破的二手房?何况,要包我三年,我可不干,我也不算小了,女人最宝贵的光阴没几年了,我才不想做什么二奶三奶,最好遇上个既有钱又有品味的男人,年龄不算大,愿意娶我做老婆的,像朱老财那样又老又矬的主儿,我可瞧不上。”

  “唉,我最近倒遇到个挺喜欢的,可惜人虽不错,离高富帅还差得远呢。”F叹口气。

  “哟,小陈,这事没听你说嘛,怕是你们单位的同事吧?”E果然是过来人。

  “什么都瞒不过你蔡姐,是我隔壁办公室新来的小周,老是找借口请我和同事吃饭K歌,一来二去就熟了,上次住两天医院还给我炖汤送饭,陪着聊天,我喜欢这种踏实勤快的男人,挺靠谱,但是……”

  “现实点吧,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瞧见旁边那两个男人没有。”E朝一侧的AB递个眼色。

  F显然也早看见他们了,压低声音:“这两个男人混得不怎么样。”

  “是的,不是姐夸自己,这双眼睛瞧人还是挺准的,像他们这个年龄,如果出道早至少中产以上了,老总也比比皆是,是他俩起点低吗,我看不像,说不努力也未必,大概还是没有选对路。回到我们女人,关键还是要嫁准男人,你说像他们这样的能跟么?”

  F又看了AB半会,两个男人喝水聊天之间,偶尔也回眸看着不远处的两位美女,眼里闪过一丝期待而又惆怅的光。

  F故作矜持地低头,憋着笑,朝对面的E努努嘴,不说话。随后她们岔开话题。

  待AB两个男人走后,F问E:“蔡姐,你说我俩认识几年了?”

  “怕有十年了吧,我认识你时高中还没毕业,整天疯玩,差点大学没考上。”

  “姐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是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也成剩女了。”

  “算了,这年头剩女还怕多我们俩,现在流行什么?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开心最为重要,来,碰一杯。”F豪爽地举起手里的卡基布诺。

  慢慢地她们的目光聚焦到刚入座的C身上,C和D刚巧坐在刚才AB待过的座位。

  “女人啊,唉……”一向洒脱的 E长长地吐了口气。

  F盯着一身名牌的C瞧了半天,看看她臃肿的身材和憔悴的脸庞,又看看旁边颇不耐烦的小姑娘D,再瞧瞧对面的蔡姐E,末了把眼光落到自己的腿上,侧过脸,看着窗外,半天不说话。

  窗外还是一片迷人景象。蓝天,白云,玄武湖上的小舟星星点点。紫峰大厦巨大的阴影笼住了小半个城市,城墙边那片低矮破旧的建筑愈发清晰,由北极阁向东,绿森森的树林连成一线,远处的紫金山升腾起淡淡的烟岚。

  两人话语少了许多,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今晚我还有个约会,不能一块吃饭了,走吧。”E说。

  “走吧。”F说。

4

男人G急匆匆夹个小包走在前面,女人H紧跟在后面,脸上余怒未消。

  “姓顾的你说,今天的事咋办?”H一屁股落到座位上,没等坐稳就发起难来。

  “小声点好不好,这里是公共场所。”G几乎是哀求的口吻,又装得不动声色。

  “别拿这套把戏唬人,什么场面我没见过?金陵饭店刚起来那阵,你差不多还穿着开档裤吧?”H冷笑。

  “那是,孙姑奶奶,你饶了我成不?”G愈发地低声下气。

  H冷眼望着面前这个梳大背头、穿花衬衫、留着络腮胡的胖脸男人,怎么也无法跟三十年前那个一脸羞涩的瘦削少年联系起来,再看看周围同样豪华气派的环境,竟有些恍若隔世。

  G是她的前夫,也是她的同学。他们的故事,类似经典的丑小鸭与白天鹅。她出身干部家庭,父亲曾担任这座城市的宣传部副部长,而他只是一个乡下小子,长得也其貌不扬,唯一能引起女孩注意的,大概是能写上几首诗,在他们那所纯理工科的院校甚是扎眼。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属于激情燃烧的岁月,也是文学大放异彩的时代,就凭那些稚嫩而充满理想的诗句,G拒绝了众多追求者,毅然决然地选择了H,并靠着她父亲的关系让他顺利地进入报社,后来转型搞房地产,再后来自己开公司,在儒商两界一路顺风顺水。

  G永远也忘不了带H去金陵饭店的那个夜晚。当穿着皱巴西装和肥大长裤的他出现在一楼大厅时,一身漂亮白衣蓝裙的她禁不住笑出声来,接着,她像个骄傲的公主,拉住不知所措的他登上电梯,来到36楼的璇宫餐厅,在城市的最高处俯瞰脚下的繁华世界。那真是个迷人的夜晚,那种感觉,那种记忆,是多少东西也换不来的。

  没想到世界变化太快。男人有钱了,外面有传闻了,她忍了;男人对退居二线的岳父冷淡了,渐渐不闻不问了,她也忍了;甚至男人堂而皇之地带别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提出离婚,她都忍了。她无法容忍的是这个男人心如铁石,对自己的孩子缺乏起码的亲情。生活费抠门不说,即使女儿突遭飞来横祸,被汽车撞了住进医院,他也不肯去看看,更不肯拿出医药费营养费来。本来她已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但今天实在咽不了这口气,一怒之下冲到他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大骂,男人看势头不对才赶紧换个地方出来。

  G看着面前的女人H,莫名其妙地产生一丝快感。你那颐指气使的劲哪去了?虽说当年我高攀了你,可离了,就两清了,再说从前也对你好过,扯平了。都什么世道了,总盯着想着过去,没意思。我有现在的生活,女人们围着我、追着我,那是她们愿意,那是我在她们眼里有魅力,有想要的东西,你情我愿,公平得很。女儿?抚养权早归你了,我每月出钱,没亏待,再说已过了18周岁,成人了,我没有进一步养育的义务。将来?结婚?她如果认我,我可能还有心情,愿意支持一把,如果瞧见等于没见,那就算了。现在生个孩子还不容易?女人多得是,只要有钱,自然有人愿意,不要说一个两个,弄个一堆儿子都可以。再说二胎都放开了嘛,政策也不会管得像以前那样严了。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年龄也不算太老,不要整天把自己整得像祥林嫂似的,以前也算一枝花,不要这么快就败成豆腐渣了,多大事啊,离婚了就不活了?

  这么想着,G不禁向旁边的两位时髦女郎EF多瞟了几眼。而EF两位也饶有兴趣地向这边投来目光,尤其与G不自觉地多对了几眼。

  “别盯着那些花花草草的女人不放,今天的事怎么说?”H问。

  “看别人是我的权利,再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人打扮就是给男人看的嘛。”G已经放松下来,不失幽默地说道。

  “我懒得再跟你废话,要不是为了女儿,我才不想见你,你说吧,在女儿这事上你打算怎样?”

  “我也不想跟你兜圈子,我忙得很。第一,抚养权归你,女儿也已成人,我没有别的法律上的义务。第二,女儿住院,我可以道义上支持,但同样没有探视或出钱的义务,你提出医药费营养费等,这个我可以给,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有类似事情你不要再纠缠我。第三,孩子将来的事,包括结婚生子等,你也知道,她对我已经形同路人,基本不认我这个爹,如果她肯认我兴许会支持,但如果还是这个样子不要怪我无情。就这些了,话不多说,我要赶着回去有事。”

  说着,G从皮包里掏出两万块钱,扔到H面前,头也不回地到前台丢下五张大钞,说不要找零,径自往电梯方向去了。

  H一个人目瞪口呆地坐在桌前。

5

紫峰大厦巨大的身影遮住了一大片城市,西天出现了一圈玫瑰红,霞光投射在蓝色的天穹之上,像喷薄而出的利箭令人目眩,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开始闪烁。已是黄昏了。

  大厅安静起来,原本就不算多的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服务员们松弛了神经,开始低声地谈笑,忽然,一个穿酒店制服的年轻男子I穿过人群,一言不发地坐到里面的靠窗座位上。

  “赵经理,你这是?”服务员有些诧异。

  “我现在是客人,不多说,把菜单拿来。”

  I简单翻看下菜单,要了一壶茉莉花茶,然后点燃一根烟,把目光投向渐已华灯初上的窗外。

  十年了,I来到这座城市打拼已十年了。从皖北农村到六朝古都,其中经历了多少颠沛流离和艰难困苦,实在是一言难尽。端过盘子、看过门店、搞过营销,直到五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经朋友介绍,他才得以进入紫峰大厦,在酒店谋到个餐饮部的营生。凭着小伙子的吃苦耐劳和这些年积累下来的人际经验,I在五星级大酒店站稳了脚跟,慢慢地竟混到了前厅经理的职位,也算小有所成了。

  五年来,I像那些女服务员一样,每天恭敬地穿梭于大厅,小心地赔着笑脸,迎来送往各种各样的客人。不管外面阳光灿烂,还是狂风暴雨,不管外面酷热难耐,还是滴水成冰,由宽大明亮的落地玻璃包裹的这方空间永远是温暖如春。客人们衣着体面,气宇不凡,尽管各藏着各的心思,各有其酸甜苦辣,但来到这里总尽量装出一张笑脸,摆出一副阔气,好对得起这堂堂世界第七高楼的身价来。

  五年来,I见惯了太多太多的客人。大款名流、官员教授、淑女富婆、小资一族、朋友聚会、相好情人、投怀猎艳等等,从最初的艳羡、仰慕,到接下来的失落、不平,再到后来的平静、冷观,到最后归结于两个字,麻木。不管成功的、失败的,意气风发的、愁肠百结的,所有的人在他眼里已泛不出太多涟漪,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装,所有的人都在装。I想。无论所谓社会精英,还是那些貌似一本正经、实则在搞些男盗女娼的不肖之徒,都力图装得不动声色,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身分。几年下来,不管什么样的客人,坐在那里,看他的举手投足,多盯上几眼,我都能瞧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就像刚才的ABCDEFGH等等,你们没注意到我,我可利用站在角落的当儿,大抵把你们瞧清楚了。别跟我闪躲心里那些肚肚肠肠,我还不想理会呢,我嫌烦,每天见那么多,我都管得了吗,咱他妈只是个打工的,又不是万能的上帝!该干嘛干嘛去,你们玩你们的潇洒,我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

  唉,说实在的,我倦了,真的倦了。每天关在这里,就像关在动物园里,被形形色色的客人观赏。没错,不是我观赏他们,是他们观赏我。我看着他们的故事,瞧多了,就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被他们的故事盯得我的心难受。我想逃离,逃离这里,不再被各种光怪陆离的眼睛或故事盯着,到一片开阔地去自由地奔跑飞翔。

  还是家乡的空气好啊。那被风一吹整个高粱地飒飒响的声音,多爽。淮北平原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见不到几幢房子,更别说高楼,吼着嗓子叫上半天,也没人会搭理你,那一大片空间就属于我一个人。哪像这里,我只是个连大声说话都不能的小小侍者。我想好了,辞职。

  是的,辞职回家,明天就走。出来闯荡十年,该经历的经历了,见过的见过了,但自己得到的还是那么可怜。在南京买套房子,成家立业?不可能,那点工资几个平方都不够。见多了,对女人也就看透了,谈的女朋友基本都是逢场作戏,今天谈明天就断的主,没人会真正愿意跟个穷打工的。回家找个人结婚算了。自己也不小了,都三十了,那点积蓄在老家还能凑合着做点小生意,亲戚朋友借点钱,买间房,随便开个小旅馆、小饭店、小超市,都成,再找个踏实本分点的媳妇,安安稳稳地过个一辈子,挺好。

  侍候别人这么多年,今天也总算享受了一次大爷的身份,还是在决定不干以后,唉,想起来也真可怜的。I这么想着,突然想起了上中学时读过的一篇小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情节都记不得了,就记得金大班是个女的,好像还是个风月场的,在从良的前一天晚上,终于享受到了一份想要的自由,别人巴结着她,指望着她,而自己却可以拒绝。

  I终于也自由了。当顾客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I喝干了最后一口茶,对着还守在大厅的服务员豪气冲天地大喊一声——

  “买单!”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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