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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1747
◎吴立南

  渡口

  ◎吴立南

  

八月二十日中午,李响被这条浙江第二大河的瓯江拦住了去路。

  李响本来想通过关系留在县城里,可惜父母都是老实农民,只会上山下地,每天只跟土地打交道,结交的都是一班穷亲戚,好在姐长得标致,又读了几年小学,被大队老支书相中,许配给了他的二儿子,后来又被招工到公社竹编厂上班,总算攀上了一门体面的亲事;再有的就是李响的小学启蒙老师胡老师,以前在村小学任教,就住在李响家里,母亲待她如姐妹,现在她调到公社中心校去教书,两人来往如常。父亲说官亲不是没有,有个偏房舅爷是区委干部。母亲说那是不可能的,路上跟他面对面碰上了,也不会看你一眼。那就算了。母亲找了胡老师,绕了好大一圈关系,总算到了县教育局人事科那里。李响口袋里的那封介绍信,就是那位白面不相识的王科长开出来的。李响上午到人事科办公室领介绍信时看到王科长那含笑的表情,心里觉得有那么一回事。不管怎样,王科长已把他放在眼里了,说,龙凤镇中学就在瓯江边,330国道旁,交通方便,好好干会有出息的。李响没想过以后还有什么出息,他觉得他现在就有出息了,他那个公社以及他毕业的那所中学,那一年就考出他这样一个大学生,现在他分配工作了,发工资发粮票了,李响和父母都觉得心满意足了。

  龙凤镇中学不在龙凤镇,在龙凤镇对面,在瓯江的西岸,由一只渡船连接着。泥巴路,石头埠,乌篷船,丰乳细腰的江水曲折东流,像一个身穿旗袍的少奶奶的剪影。水中游动的鱼虾,宽宽的溪滩,白白的鹅卵石在阳光下闪亮着,逼得人眼睛刺痛。

  李响在埠头已等了好一会儿,江对岸的渡船没有一点返回的意思,就像一头被拴着的水牛,肥硕的屁股在水中晃荡着。那艘乌篷船,头宽尾窄,两侧安着一扇大木浆,船尾装一台马达,李响刚才下车时听到马达哒哒地响起来,他放快了脚步,已追不上了。乌篷船哒哒地离开了码头,向江中央驶去。正值枯水期,江面不宽,船儿不需几分钟就到了对岸。按理说,不一会儿船儿就会哒哒哒地开回来,可是那只乌篷船却像是呛了水似的,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吭声。

  李响初来乍到,不知道怎样称呼船老大,在这陌生的地方,还是撕不开嗓子。他就耐着性子在烈日下等候着。他把目光定焦在对岸那白花花的溪滩上,百步沙滩之上是翠绿的草甸,土坡上长着一片茂盛的树林,是那种长得很快的苍蝇树,整串整串挂在枝头的像苍蝇一样的果子,粘手,掷到女生头发上,像苍蝇叮着不放。

  土坡上去有条土路,溪岸村人应该就从那条道儿出来的。李响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把目光的焦距调远了点。他明白,只有从那道上下来一队人马,那只呛水的乌篷船就会哒哒哒地调头来接他过渡了。

  一刻钟过去了,土坡上并没有李响所希望的那队人马过来。而是他身边多了一个推车的中年男人。男人看了一眼李响,就撕开嗓子对着渡船喊起来:懒——汉——嗳——开——过来!懒——汉——嗳——晒——死啦!

  船儿还没有一点响动。男人看了一眼李响,问,他回去吃饭了?李响答道,没有。李响张开嘴还想补充点什么。但他这时看到土坡上现出了一点红色,红色慢慢地向河滩移过来,原来是一把粉红色的阳伞。阳伞飘上了船头,乌篷船就哒哒哒地调过头来,几分钟就来到了李响的面前。

  李响一眼看到乌篷底下的那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孩,瓜子脸,大眼睛,眉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没等她下来,他就跳上船头了。他很想对她说声谢谢,可是他还是没说。她撑起粉红色的阳伞,招呼一声懒汉和中年男人,走过来与李响打个照面,嘴角动了一下,把眉头一低,轻轻地从他身侧走过去。

  那个叫懒汉的船老大,嘴里咬着一管旱烟斗,伸手向李响要过渡费。红阳伞回头说,他是新来的老师呢。懒汉说,是新来的老师,那就不收了。

  李响感激地抬头看一眼红阳伞,她已走上了公路。

  懒汉用篙在石头上一点,船头离了岸,等第二篙撑出时,船头已指向江中间了,刚才停泊的地方是个深水潭,水没了半篙呢。懒汉跑到船尾,呼啦呼啦发动了马达,然后把住舵开向西岸。

  男人问,你是新来的老师?

  李响答道,是的,这里有介绍信呢。

  男人随口念叨着,李响,哦,李老师。

  船儿就到了岸了。

学校开学后,事情就多了起来,开会,排课,收费注册。校园里荒草丛生,教室和寝室积满了灰尘,操场上还被周边的村民占着当晒谷场。入学那天,李响与项老师在教室门口拦了一张桌子,给学生开票收费。

  男人领了一个男孩过来,说,这不是李老师吗!说着,他递了支烟给项老师,又递支给李响,李响摇摇手说不抽的。

  男人坚持要给李响。项老师说一学就会。李响就接了,并且让项老师点着了。

  李响问,你的孩子?

  男人道,小儿子,调皮鬼——孙勇,告诉老师名字!

  项老师道,有李老师这大学生给你管着,保你有出息。他又刮了下小孩的鼻子。男孩红着脸躲藏到家里的身后去。

  男人缴了学费后,邀请李老师两个到他家喝酒。

  李响说,不客气。他还不知道男人家住在哪里呢。

  项老师说,好的,今天很忙,过几天再来,有没有溪鱼干,弄点给我们李老师当下酒菜。

  看来,项老师与男人处得很熟了。李响后来知道,男人的大女儿就是项老师教毕业的,考上了师范,算恩师吧。

  一天晚饭后,项老师领着李响沿着学校前面的泥巴路散步。他们走进村庄的石头路,过了一座石拱桥,走过一片田野,在一丛竹林后找到一幢农舍,两层的土墙木屋,三个开间,大门口围着一堵矮墙,墙头上晾着一竹筛子溪鱼干,男人正在院子里补鱼网。

  男人看到李响他们进来,赶紧放下手头活招呼他们。项老师说,你忙你的,晚饭我们都吃过了,我带李老师转转。房子两进,前面两厢为卧室,后面是伙房,中间为正屋,再配上一个小院子。院子外有牛栏猪圈毛厕,然后种植了些桃梨果树竹木。

  李响说,这真是世外桃源啊。

  男人跑到大门口叫他们进屋喝酒。

  李响说,我们吃过饭了。

  男人说,我们喝点酒吧。

  李响说,我不会的。

  女人说,吃点炒鱼干吧。

  项老师说,一学就会,到这里别客气。

  于是,李响给男人和女人一起拉到桌前。

  酒是农家糯米酒,满满的一青花瓷碗,殷红透亮。

  李响说,太多,喝不了这么多。

  男人说,没事,慢慢来,喝了酒,晚上就好睡觉了。

  项老师也这么劝。

  这时灯下进来一个人。女人马上腾出座位请他喝酒。李响一抬头与他打了个照面,原来是高中校友孙健,虽然当时一个读高三,一个读高一,但同寝室住了一年,今天也算是有缘重逢,大家都显得非常高兴。他们就一边喝酒一边吃炒鱼干一边聊着天。孙键毕业高考差五分,现在还在坚持高复。

  孙健管男人叫叔,听说还是亲叔。叔说,孙健脑子挺灵的,可是每年就差那么几分,大概是运气关系。

  孙健说,到考试时头脑就发晕呢。

  叔说,你可要努力考上去啊,听说你老爹的工作让你姐顶替,是不是这样说的。

  项老师说,这样最理想,如果孙宁有个居民户口,就十全十美了。

  孙健叫大家喝酒,没有接着说下去。

  这时,李响听到屋外有人跟婶在说话。进来一看,是红阳伞,她今晚换了一件玉白色无袖短裙,前摆绣了一个小口袋,没有扎腰带,宽松自如,就像在身上披了一条薄薄的丝绸,把她白嫩青春的肌肤都显现了出来,像是刚洗过澡,肌肤里散发着水汽和香味。这种打扮在龙凤镇的路上是不会见到的,只有在这样灯火阑珊的夜晚,一些有单位有工作的姑娘和少妇才会在院子里出现。红阳伞站在李响和孙健忽之间,跟李响靠得那么近,她笑道,李老师和项老师也在这里呢!

  李响忽然脸烧了起来,说,我都醉了。

  孙健忽说,我姐,叫孙宁;我同寝室的,李响,我们很好的。

  孙宁说,你要好好学学李老师。

  李响说,叫李响。

  孙宁走时吩咐孙健少喝点,过会儿带李老师和项老师到家里坐坐。

  李响很想问一下孙宁那天是怎么知道他是新来的老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孙健喝得过猛,饭后靠在叔的躺椅上,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李响的脸也变得绯红绯红的。项老师问他要不要去孙宁家看看,他看了一眼孙健,说,脸红红的,难看,再去好了。

李响在自己班里听小刘老师的课。

  小刘老师说班里有几个捣蛋鬼,包括孙健叔叔的儿子孙勇,要李响帮助治治。李响就以听课的名义坐在教室后面压阵。有学生说,李老师要与刘老师谈恋爱了。于是乎,课堂变得安静起来。小刘老师不是没水平,只是有些娇气,学生有些看不起她。

  下课铃响过,李响本来还要教训一下几个上课不认真的学生,陈校长在楼上走廊叫李响接电话,他就急匆匆跑走了。整个学校就一部电话,手摇的,是龙凤镇邮电所转接过来的,所有的单位都是这样。姐打来电话,叫李响利用国庆节接近一个叫刘小丽的女老师。刘小丽就是与李响拼班的小刘老师。姐说刘小丽老师是教育局王科长的亲戚,是帮过李响的那位胡老师说的。后来母亲插进来说,这个很重要,要李响记住。

  小刘老师是龙凤镇人,听说是镇里的一个主任的女儿。她跟李响拼班后,对李响这个班显得非常热心,喜欢与李响谈论学生,还经常帮李响管班级,她本来是可以回家住的,却要了一间房子,寄宿在学校,与大家共患难。

  陈校长说,李响,你来了改变了一个人呢。

  李响有些莫名其妙。

  李响感觉到项老师在追小刘老师,而小刘老师好像对李响更热情些,是不是王科长暗中向小刘老师提示过呢,按姐的说法,有这种可能。

  一个礼拜天,小刘老师不回家,她拉开卧室窗帘时,正好看到李响伏在走廊前的水池上刷牙,叫道,李响,今天做什么?李响抬起满嘴白沫,哼哼哈哈没有把话说清楚,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头,勾动几下。小刘老师笑道,你是什么意思啊?李响含了口水喷了出来,说,一个人,没事干。小刘老师说,没事跟我们去爬山。真的,李响透过窗口,看到刘老师房里有好几个学生在晃动。

  学生们听到李响应邀加入他们的团队,个个激动得像猴子般跳跃起来。他们是学校文学社的一班人,说是要到一个畲家村采风。李响事后才明白,自己无意间被一个小女人摆布了一回,在别人眼里或许成了护花使者呢。

  第二天早上李响上完课,给一个学生叫住辅导作业。上课铃响了,李响没有听到。项老师走进教室,喊,上课!班长喊,起立。教室里咣当咣当翻倒了好几条凳子。李响以为学生打架了,抬头一看,项老师在讲台上虎视眈眈的瞪着他,全班学生也好奇地看着他。李响想,我傻了。灰溜溜从教室后门逃出去。

  国庆节放假,李响没有跟小刘老师进城,他在学校等几个大学同学。

  李响要到渡口接他们。他走出山凹,下了草甸,走过溪滩,上了懒汉的渡船,钻到船篷底下坐定。

  时令虽然近中秋,阳光还是很刺眼。

  李响问,懒汉,可以开船了吗?李响现在跟其他人一样,可以直呼其名,并且知道,学校每年都缴给他一笔不薄的过渡费。

  懒汉咬着烟斗,让青烟袅袅地在船篷内盘绕着。

  一会儿,对岸来了一个人。李响看了一眼懒汉,懒汉似乎一点也不心急。

  半个小时后,上来了三个人。懒汉捏了烟斗在船杠上敲了几下,总算哒哒哒发动了马达,站在船头的人拔了撑篙,船儿便往后退进水里,然后掉头驶向对岸。

  岸上的人上来了,船里的三个人也下去了,李响起来站了站,又回到篷子里乘凉了。

  李响在船上没有接到同学,却遇到了孙健和孙宁。

  孙宁已不叫李老师了,她把李响这个名字叫得很响,并在其中渗透些故知旧友的情分。她问,李响,等谁呢?

  懒汉接嘴道,他不告诉我,我猜是等女朋友啦。

  孙宁道,真的?

  李响道,等大学的几个同学,他们说国庆放假来玩的。

  懒汉道,不会来了,都到中午了。

  他们都以为这样,李响就跟着孙健他们下船了。

  中饭就在李响学校的寝室里吃了,孙宁叫李响跟孙健聊聊复习高考的事,做饭的事她包了。

  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寝室,一张桌子一张木板床,煤油炉放在门外走廊上。李响把准备好的蔬菜都搬到了走廊尽头的水池上。水池边种着好几盆兰花,是陈校长的,花丛里倒了许多茶叶,堆砌成一座小山,是岁月的一种积累。

  孙宁先洗了芹菜,然后要洗花菜,她把花菜一瓣一瓣地掰开,叫李响拿盘子来盛。李响端着盘子站在她侧旁,看着她一朵一朵地捡起花菜,一朵一朵地在水里漂着,然后又一朵一朵地放到李响端着的盘子里。孙宁的一只玉镯在左腕上滑动着,似乎都要弹出清脆的音乐来。看到一双细长白嫩手指,李响想起家里以前说的一个比喻,像葱白一样的美,这是养尊处优的一种体现。李响记起中学时代班里的两双白净的手儿,她们的父母都是有单位有工作的,那是班里最金贵的两双手,轮到她们卫生值勤时,旁边的同学都代劳了,一些当干部的男同学也借此机会向她们献殷勤;李响很少有机会能看到她们娇嫩的小手,只有在音乐课或是节目演出时,才远远地看到那两双白嫩而骄傲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弧线。

  孙宁埋头清洗着花菜,秀发遮在脸上,露出了骨感的颈项,项上的汗毛若散发出香气,袅袅婷婷。李响的目光游动起来,然后滑进了孙宁的领口,发现孙宁胸口里藏着的那对收敛而又坚挺的双乳。

  孙宁抬头对着李响笑了一下。

  李响说,你这玉镯真好看。

  孙宁道,是我奶奶送的,她八十七岁才去世呢。

  李响把洗净的蔬菜端进去,孙宁还要剖鱼。

  李响把菜切好,把煤油炉点着了。孙宁掌勺。

  孙宁说,油!

  李响赶紧端了油瓶来。

  等到油在铅锅里熬起了烟,孙宁就把花菜倒进锅里,用筷子一边炒一边说,盐!

  李响又赶紧端了盐来。

  焖了几分钟,孙宁夹了一块,吹一吹想尝一下味道,正好李响买酒回来,她便递到李响的面前,说,花菜不能烧得太烂,脆一点好吃。李响张口接了,说,可以了。

李响与孙宁谈恋爱的事不知什么时候传回了老家。家里打来电话问李响是不是真的。

  李响说,没有啊。

  姐姐又给李响张罗与刘小丽的关系。

  李响说,已经迟了,人家已跟了项老师了。

  听李响这样一说,姐就给他摊牌了,表明了家里对李响找对象的态度。

  原来恋爱有许多附着的条件,就像人穿在身上的外衣,只有衣服穿暖和,恋人才不会冻着;只有衣服穿漂亮了,情人才会体面。家里开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女方是居民户口,因为这是改变他李家命运的基本条件。其它条件当然很多,如女方是城里人,女方家境好,父母有一官半职,女孩性格好,要孝敬长辈,等等如此这般的,家里说都由李响自己定好了,就这户口要按家里的条件。现在项老师总算找到一件漂亮的外衣,李响却碰上了一个不是居民户口的孙宁,好好的一段浪漫史还没开始已见末日了。

  李响在有意回避孙宁。

  一天,班里的孙勇递给李响一封信,是孙宁写的,问他是否过得还好;说她这几天睡不好,感冒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没有一点力气。

  李响把孙勇叫到办公室来问话。

  孙勇说,我姐每天都问你呢。

  李响说,问什么?

  孙勇学着说,姐问今天李老师怎么样?我就说,不怎么样!

  李响说,还问什么?

  孙勇摇摇说,差不多都这样说的。

  上过晚自修课,李响在房间抽了两支烟,决定去看孙宁,他的心里担心着她呢。

  孙村在月色朦胧中变得寂静安然,几家还在打牌,大部分人家都关了门在家里看电视,窗口里透出一缕缕桔黄的灯光。有几条狗听到有人路过门口,在院子里有事无事地乱吠。

  孙宁家的大门已拴上了。李响在窗外叫孙宁,门开了,她父母还在看电视。孙宁躺在自己的床上,有点咳嗽,看到李响进屋,脸上现出了两片红云,她笑了。李响伏下亲了她的脸颊,然后吻了她。孙宁从被窝里抽出双手,挽着李响的后颈,一会儿泪流满面。

  李响准备上床。孙宁指指电视间。李响会意地笑了。

  孙宁道,你还笑呢,我都快要死了。

  李响道,叫我怎么办?你顶替的事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又是为了户口的事,提起这件事,心里就烦,两个人生起气来。

  外面有点凉。孙宁让李响脱了鞋坐到被窝里。

  李响的身子慢慢地暖和起来,他的心情也变得柔软生动起来。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孙宁蓬松的头发,弯弯的眉毛,细腻的鼻梁,丰盈的下巴,然后落到了锁骨内的肉窝里。

  孙宁头靠着李响的腰上,静静的,就像一个睡熟的婴儿;当李响的手指越过凸兀的锁骨,滑入她的衣领,触摸到她圆润的乳房时,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稍稍拉了拉被头,依然那么枕着李响的大腿,静静的没有说话。

  李响伸手把灯拉黑。

  孙宁接着又把灯拉亮。

  桔黄色的灯光在简陋的土屋里释放着温暖的光辉,和着被褥里透出的香味,使宁静的夜晚变得安祥起来。

  不一会儿,孙宁父母关了电视去房里睡觉了。孙宁推了一下李响,叫他去弟弟床睡。

  李响没有起身。

  土屋里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他们能相互听到对方的心跳。

  李响伸手把灯拉黑。

  过一会儿,孙宁又把灯拉亮了,说,你还是过去睡吧。

  李响有些不高兴,掀开被子下床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响要赶回学校上课,走出房门时,听到孙宁在叫他。他迟疑了一下,又听到孙宁叫了一声。他推门进到孙宁的床前。孙宁坐起来一下子抱住了他,两个人摔在了床上。孙宁怨恨道,你坏,害得我一夜睡不好,走了也不过来看我一下。

  李响亲了她的头发,说,我也一样难受——我要走了,是第一节课。

项老师跟小刘老师已经同居在一起了,并且请总务主任喝了一次蛋花酒,把两个人住的房间调到了一起,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厨房,正儿八经过起了准夫妻的小日子来。总务主任那天喝得高兴,拿腔拿调唱起了京剧,吸引了许多老师过去凑热闹。李响从门口走过,总务主任叫住他,踮着舌头唱道,李老师,你听我说,过了这个门,就没有这个店了,啊啊啊……

  大家哄笑着,一些年轻老师缠着他,要他把在读技校的女儿嫁给他们,随便摸一个,要么抛绣球也可以,晚上就定婚。有几个还从兜里抓了一把纸币出来,争着要付定金。

  他拖着京腔摇晃着走出走廊,难啊——难哪——

  李响几天来精神萎靡不振,除了上课,他几乎都在想孙宁,可是他又不能去看她。孙宁是不是哭成了泪人了呢?近阶段都没有看到她去上班,是不是已真的不做粮管所的临时工了!按道理,只要他父亲拉拉关系,临时工也会转正的。

  一天,孙宁兴高采烈地走进他的房间,随手关上门,抱着李响热烈地亲起来。李响感到非常突然,脑子有点发晕,问孙宁是不是疯了。

  孙宁说,我真的快要疯了,是高兴疯的。她要李响陪她到医院去体检。李响傻呆了,拍着脑袋瓜,没有半点反应。

  孙宁拿出一张登记表给李响看,说,我爸要退休了,答应我顶替上班了!

  李响一下子抱起孙宁,然后一起摔倒在床上。喊道,天哪,我也要疯了。

  幸福来得那么快,那么简单。他们不再犹豫,把疯狂的激情化作了深深的亲吻,让长时间的压抑在无言的交汇中慢慢得到释放。有了手中这份表格,他们的爱情获得准许注册,孙宁安然地把自己交给了李响,看到他无所顾忌地享受着爱情的快乐,她感动得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李响担心地问,怎么啦?

  孙宁笑道,我好幸福!

  李响轻轻地舔干了孙宁脸上的泪水,说,我陪你去镇政府开证明。

  他们俩大大方方地走出院子,走出山凹,下了草甸,走进溪滩,上了懒汉的渡船。

  懒汉咬着烟杆儿问,你俩去登记了?

  孙宁笑而不答。

这几天,小刘老师跟项老师小两口吵得很凶,家里的电器都砸了,小刘老师躲在床上生气,课都没有上。学期将近结束,大家都在抓紧复习,李响担心班里期末考试成绩受影响,找了些资料亲自下班辅导。

  他没有陪孙宁去县城体检。

  孙宁说没事,学生的成绩要紧,有她爸陪着就行了。

  话虽然这么说,孙宁一走,李响就生出无限牵挂来。他后悔自己太粗心了,没有问一下电话号码。写信自然是来不及的,拍电报又显得不必要,孙宁说一般两天就会回来,可是第三天了,还不见她的影子。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注视着校门口那条道路,希望在不经意间能看到孙宁的身影。放学后,他就走出山凹,下了草甸,走进溪滩,上到懒汉渡船上等候,他要看看孙宁县城回来的变化,她一定会变得更加美丽,孙宁是个爱打扮的人。

  孙宁是中午回来的,她打开房门,李响还在睡午觉,他下午没有课,小刘老师已去上课,他就偷个懒躲在房间里不去学校了,其实他是在等孙宁,知道她不会回去,一定先到学校在房间里等他的。

  听到开锁的声音,李响便从床上弹了起来。

  孙宁真的变得美丽了,还烫了发型,显得成熟起来,活像个新娘子。

  李响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招手要孙宁过去。

  孙宁说,别急,我脸总要洗一下吧!

  李响问,怎么这么多天呢?

  孙宁笑笑没说,抱着李响,浪漫地进行了一次长吻。

  李响闻着她发际间溢出的啫喱水的浓香,心里关心着她的事。

  孙宁告诉她,体检合格。

  李响笑道,好!

  孙宁道,还要考试呢!

  李响关切地问,考得怎么样?

  孙宁自豪地说,第一名!

  李响放下心来后,他变得柔情似水,双眼满含深情地重新欣赏孙宁的发型,然后吻她的额头,翘起的嘴唇,还有白皙的胸口。

  孙宁问,你爱我吗?

  李响没吭声,继续着他特殊的表达方式,他喜欢静静地体验着这世上最纯真的爱。

  孙宁问,如果我的顶替没了,你怎么办?

  李响没有说话。但孙宁已感受到他的心房轻轻的颤动了。

  孙宁又说,真的不骗你,我让给了弟弟!

  李响的心跳一下子近乎停止了,血液都快凝固了,他的骨骼失去了力量的支撑,身子一下子倒塌了下来。他翻身倒在一边,自语道,老天哪,这是为什么?!

  孙宁悲戚地说,那是我的亲弟弟,他突然出现在我的跟前说要顶替,我能说不给吗?!

  李响问道,那我是你什么人?我们的事怎么办?我怎么向家人交待?我已无根无土了,难道我们的孩子还要到你家里种田吗?李响脑子一下子闪出许多个问号,他以为这次会彻底解决了,可是不过五天,这些问题卷土重来。他甚至怀疑他与孙宁的爱情是不是真诚的,孙宁是不是真的爱他。

  孙宁没有再说话。

  李响说,那就是你们合起来骗了我。

  孙宁伸手扇了李响,李响没有哭,她倒流泪了,说,是我骗了你,我自己走好了,永远地离开你总好吧。

家里坚决反对李响与孙宁的恋爱,并且还要撮合他与小刘老师的婚姻,说刘老师家里不同意女儿嫁给项老师,只要他们分手了,李响的希望就有了。

  李响想不到事情竟然处得这么尴尬,一下子把他推到两个女子面前,一个是他所爱的人,却没有正式工作,甚至连个居民户口都不是。另一个是他不爱的人,可是有居民户口,还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如果结婚了,子女的户口会世袭家里的身分进入养尊处优的社会阶层,他这个家族太需要这样一个女性来帮助改变他们的命运了。可是,李响的内心都不能承受这两个女子,爱他的人,她用爱给他制造了一个天大的谎言,把他那神圣的爱情撕毁得面目全非。家族需要的女子,已经跟了别人,他是一个男人,他有男人的自尊。就在这些爱情的、世俗的、理想的、物质的重重包围中,向往的、眷恋的、悔恨的、痛心的、迷惑的都埋在了心底,李响真真切切地陷入到对爱情的迷茫和恐惧之中。

  李响变得沉默了,人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头发留得长长的,脸色灰暗,没有血气,就像这条干枯断流的瓯江,失去了往日奔腾生动的景象。过渡不需用船了,人们在滩头垒了一条小汀埠,懒汉在出水的地方架了一块木板,船泊在潭口,他就坐在船头观看着大家过河。

  李响不过河,他上了懒汉的船头。

  懒汉咬着旱烟斗,用眼睛瞄着那些过河的人群,突然说,我的船要死了!

  李响没有答应。他感觉到胸口肌肤一阵阵地刺痛。

  懒汉看了一眼李响,说,明年这里要造桥了呢。然后他又说,孙宁好长没见着了呢,听说要跟一个华侨结婚办出国了。

  李响感觉到胸口肌肤一阵灼痛。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一下胸口。胸口长出一颗颗水豆来。

  懒汉告诉他飞蛇附身了,如果不及时治疗,绕身一圈蛇头接上蛇尾,就无药可治了。

  李响叹道,看来我的船也要死了。

  回到房间,李响放了一盒音乐,他听完了一首《樱花恋》,发现自己心儿欲碎,泪落满面。

  沙扬挪拉

  请你走过来

  说说沙扬挪拉

  大家莫伤悲

  再会吧,美丽的樱花朵朵怒放

  ……

  沙扬挪拉

  ……

  李响病倒了,他没有去县城看病,却躺在房间里。当胸口的肌肉灼痛难熬的时候,他就打开那首《樱花恋》,让房间和他的心房充溢着凄婉的空气。

  李响时时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也该死了。

一天,孙勇敲开李响的房间,送上一封信。信是孙宁写的,说,听说你生病了,我睡不好觉,想来看看你。

  孙勇走的时候,指着桌底下那堆染满膏药的内衣,问李响要不要叫他姐姐出来帮助洗衣服。李响说没事。

  第二天,孙宁来了,看到李响病恹恹的样子,泪珠子就在眼眶打起转来,说,父母生你养你,怎么就不爱惜自己呢!

  她用纱布擦洗了患处,然后把带来的草药糊敷上去。孙宁告诉李响,这是民间秘方,是她从村里的一位老人那里讨来的。

  李响顿感胸口清凉舒服起来。

  孙宁让李响睡上一觉,她端了脸盆去洗衣服了,回来又拖了地板。经她一摆布,原先凌乱不堪的房间又变得整洁而有生气。

  陈校长下班回来,一看房间,问,今天孙宁来看你了吧!又说,李响啊,孙宁这个姑娘真的不错。

  李响笑得很苦。

  孙宁从食堂打饭回来,并点了煤油炉,煮了一个汤。他们一起简单而又开心地吃了久违的一顿午饭。

  下午,孙宁又给李响换了一次药,等到给李响打了饭菜后才放心地回去。

  第二天,孙宁带了同样的药给李响敷疗,下午换药时,跟李响说,好像效果不太好,泡泡儿一点也没干蔫。

  李响说,刚上药好些,等药干了,还是火辣辣地痛。

  第三天,孙宁换了一种黑色的敷药。她说是村里另一个人告诉她的,曾有人治好过。黑色炭末是陈年的粪桶竹箍烧的,你信吗?

  李响笑道,不会吧!你不怕脏?

  孙宁笑道,如果真的有用,我怕什么,就是怕你不肯用呢!放心好了,这是一种叫过山龙的草药烧的粉,和了青油,染了衣服,就洗不了了。

  一天,陈校长进来问李响病情,并帮助打听到一种叫金果毒刺的叶汁疗效很好,叫李响不妨试试。还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上面有了政策,在农村任教并与农村姑娘结婚,孩子的户口可以转正一个。

  李响不相信。

  陈校长说,是局长亲口宣布的,文件就会下来了。

  李响说认得金果毒刺,要孙宁陪他上山采草药。

  孙宁把叶片用锤子捣碎,沥出浓汁,然后用鸡毛掸在李响的胸口上。她留下来了,对李响说,我也想看看那份文件!她宿在同楼的一个女老师房间里。

  李响苦笑。

  一天,李响终于等到了那份文件,是孙宁特意跑到校长室取来的。

  李响拉住了孙宁的手,并亲吻了她。

  孙宁泪流满面。

领回结婚证后,李响对孙宁说,你现在应该告诉我,孙健为什么会突然变卦?

  孙宁笑道,这是一个秘密。

  李响不甘心,还要追问。

  孙宁晃了晃手中的红本本,说,现在还有必要说明吗?

  十年后,李响调到了城里,孩子和妻子都转为非农业户口,这时粮票取消了,孙健的粮管所也倒闭了,他想把户口迁回老家,一些村委坚决不同意,说是金温高速公路要征用孙村的土地,村里的人有出无回。

  李响听后长叹一声,从此缄口不提。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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