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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广大之死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1782
◎黄潜平

  傅广大之死

  ◎黄潜平

  

  黄潜平,男,汉族,现年五十五岁,湖北省天门中学教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全国各报刊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近50万字。

  

  傅广大当初学算命,纯粹是一种业余爱好,为的就是打发自己那些多余的空虚无聊的时间,并没有打算也没有想到日后会整出点什么名堂来。因为这种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说穿了就是一些人用来聊以自慰的精神寄托,一种高档的智力游戏,并不能把它太当回事,否则就是自寻烦恼。但这些话傅广大是从来不和别人说的,他要的就是他追求的那种“一语成谶”的乐趣与成就感。日子久了,不管算得准与不准,傅广大都积攒下了一些人气,断不了隔三差五的就有人找他问这问那,而傅广大呢,也乐得拿人练手,胡侃一通,不幸言中了,就好酒好肉地享受。日子滋润如此,傅广大也别无所求了。

  但这求与不求,并不是你自己说了就可以算数的,有时候运气来了,它真是门板都挡不住。傅广大的运气始于一次朋友聚会。

  那次傅广大去参加一个饭局,席间,有人为他介绍了华新地产的老总潘前方。潘前方很热情地和他握了握手说,听说你算命很有一套?

  傅广大说,哪里有什么套不套的,都是胡诌,信则有,不信则无。

  接下来潘总就让傅广大帮他算算他妻子的健康问题。潘前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但是很淡,像是挂上去的,与表情有点脱节。还有说话时他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点点焦灼的神色一闪而过,虽然很短暂,但也被傅广大捕捉到了。傅广大是个聪明人,他当下就猜出了一个大概,借着酒劲,他说出了两个字:不妥。

  潘总追问,此话怎讲?

  傅广大说,从卦象上来看,尊夫人当下应该是遇上了一个坎,这个坎以十日为限,若能挺过十日,则自会有转机,若是挺不过去,恐有不测了。傅广大说这样的话,凭的是一股酒劲。也就是说,傅广大的所思所想及所言,并不完全受他大脑的控制,有点酒后失言的状态。若是在正常的情况下,他是绝不会下这种武断的结论的,起码不会拿一个具体的结果把自己套进去。倘若事情的变化不在他设定的范围之内,那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打了自己的脸?所以酒醒之后,傅广大有些后悔,但覆水难收,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那以后的每一天傅广大都过得有些忐忑不安,一直到第九天,都还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傅广大心想完了,这次是真栽了,偏偏又是栽在一个名人面前,那以后再想挽回影响就有点难了。谁知到了第十日晚间,潘总的夫人突然病情加重,虽然尽力抢救,但还是没有救过来,潘总的心里当时颇为惊讶。处理完夫人的后事,他专门派人给傅广大送来一副“神算”金匾。

  傅广大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酒话,竟会不幸言中,这个结果是他没有想到的。毕竟这潘总不是一般的普通百姓,他的影响力成了傅广大最好的宣传,慢慢地傅广大就“易名”大震,来登门求测的人也不断提高层次,从左邻右居、市井百姓到公司白领、国家干部,挤得傅广大的小屋一时门庭若市,都有点应接不暇了。但这时傅广大心里清楚,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们关心的也不一样,平民百姓问的是生老病死,而官员和商人们则关心的是他们的仕途和“钱程”。傅广大要想把这些人都打发妥帖了,他就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这些话都是傅广大这些年来不断地学习、借鉴、摸索和总结出来的,有了这些功课打底,他才会不至于穿帮露馅。如此看来,傅广大也应该算得上是个勤奋的人了。但傅广大的勤奋并不仅仅只体现在这一个方面,他还有一个做笔记的习惯。每当一个求测者离开后,他都会把来人的所述记录下来,这些讲述一多半都涉及到个人隐私,通过对这些隐私的分析,就不难开出对症下药的方子。但傅广大在做这些记录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记得那么详细,以至于把讲述人的姓名、职务、和联系方式都没有用本该用的XX来代替,这个错误后来就给他带来了麻烦。

  一天晚上,傅广大已经睡下了,忽然听见电话响,是一个求测者打来的,傅广大就说我已经睡了,你明天来吧。但那人却用了一种不容分辩的口气对他说,你马上起来,我们已经在你门口。傅广大“从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谁会用这种命令口吻对他讲过话,这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就起床去开门,他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来求人算命还如此牛逼哄哄。

  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看见傅广大,朝傅广大点了点头说,有人要见你。说完,他就转身朝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小车走过去。这时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中年男人,那人先是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才快步地走向傅广大。等到了跟前,看清那人的模样,傅广大吓了一跳,来人竟是市委书记莫长友。

  傅广大还从来没有和这么大的领导打过交道,他只是在电视里看见过这些人,所以头一次和莫书记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和惶恐。

  看见傅广大的样子,莫长友笑了,他递了根烟给傅广大说,我来找你算个卦,你不要紧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就说什么,错了也没关系,就当我们交个朋友。

  见莫长友这么说,傅广大的心里才稍微平静了些,莫长友的形象也慢慢地由神向人靠近了些。既然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就有烦恼忧愁,莫长友此时来登他的门,一定是摊上事了,要不他这么大的官,哪里会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傅广大就按照莫长友的生辰八字在纸上郑重其事地比划排列了一番,然后说,恕我直言,莫书记是遇上麻烦了。

  莫长友也毫不回避,他点头说,对,我来就是要向你请教一下,看看有无破解的法子。

  这一下傅广大心里有底了,这个莫长友不但遇上了麻烦,而且还是个大麻烦,要不然的话这种死马当活马医的骗人招术他也会相信?但同时傅广大的心里也有些打鼓。莫长友什么人?市委书记,一方诸侯,那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糊弄的,搞不好有麻烦的不光是人家莫长友,也跑不了他傅广大。所以傅广大闭着眼睛想了一会说,这是个大劫,当务之急有三件事,一是要疏通好上面的人事关系;二是扶贫济困,行善积德;三是去宝光寺求个开过光的虎符,莫书记属虎,今年是您的本命年,戴上它可以驱邪避灾。

  也不知道是莫长友的命好,还是傅广大的卦灵,过了一段时间,莫长友平安无事了,他专程给傅广大打了个电话,对他表示感谢,同时问他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他帮助解决。

  傅广大问,任何要求?

  莫长友说,任何要求。

  傅广大就想了想说,我当下着急的有两件事情,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唐突,如果莫书记认为不妥,就当我没说。一是我闺女年纪不小了,想结婚,缺个房。您知道现在的房价那么高,我也没那么多的钱,如果莫书记方便的话,看能不能帮我给华新地产的潘总打个招呼,我想去他那里买套房子,让他尽量优惠点。

  莫长友说,第二件呢?

  傅广大说,您看我这事现在闹得说上也不上,说下也不下,平时陆陆续续找我求卦的人也没断过,如果是上班时间来,竟耽误了工作,影响也不好,都用休息的时候接待吧,我又忙不过来,一点私人空间也没有那也不行,您说是不是?傅广大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并没有完全说出来,但他知道莫长友是个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

  果然,莫长友连想也没想就说,房子的事,两天后你直接去找潘总,他会帮你解决的。至于第二件事情嘛,我想这样,你干脆从原单位出来,自己成立个公司,把你的业余爱好转正。这个公司就挂靠在文化局,属于文化局的二级单位。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顺利得让傅广大有点不敢相信。特别是去潘总那里看房子的时候,潘总竟直接将一串新房的钥匙交给了他,而且没收他一分钱。但潘总在给他钥匙时脸上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是让傅广大的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不知道潘前方和莫长友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也不想知道。房子是他朝莫长友开的口,要说欠人情的话那也没有他潘前方的份儿。何况傅广大也不认为这是什么人情,那是莫长友对他的回报,只不过采取的方式不同罢了。这种回报对傅广大来说,虽然有些大得不敢想象,可它在莫长友那里那就只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所以就算白得了一套房子,傅广大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接下来傅广大的公司就正式成立了,挂牌那天,举行了一个简短而隆重的仪式,不说到场出席仪式的佳宾有多少,像什么副市长啊、局长经理之类的,单单市委书记莫长友的贺信和祝词就为仪式增色不少。傅广大的公司叫百事通文化咨询公司,虽说傅广大做的这个事与咨询可以挂得上点钩,但与文化的关系就不大了。不知道傅广大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也许是为了提升点品位和内涵吧。整个公司共有三个人,傅广大是法人代表,负责人,他女儿傅小玉管内勤,还雇了一个姓许的年轻人跑腿,做些宣传、广告、联系之类的事情。公司成立之初,有些必要的宣传还是要做的,但为了节省开支,傅广大没有去找媒体,而是印了小广告,让小许去发。广告像名片那么大,有人要就递一张过去,没人的时候,就揭了广告背面的衬纸到处贴。广告上面有不干胶,挺方便的。树干、楼道、墙面,哪里方便就贴哪里,甚至出租车和公交车也成了他的流动广告平台。

  公司刚刚成立的那段时间,傅广大几乎天天都盯在公司,毕竟是新单位,新形象,一个良好的开端对将来事业的发展是有很大帮助的。后来他的房子到手后,因为要装修房子,他老婆和女儿对这些事情又一窍不通,所以很多事情他都必须亲力亲为,去公司的时候就稀疏了些。

  那天他从建材市场给傅小玉打来电话,说他看上了一款浴室内墙砖,就是不知道小玉喜不喜欢,因为房子毕竟是为小玉准备的,他不想花了力气还招埋怨,所以他就征求小玉的意见。

  小玉说,我又没看见,怎么知道行不行。

  傅广大说,那要不你过来一趟,我等你。

  小玉就收拾了东西,准备提前下班。那会小许也刚好无事,就跟小玉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小玉说,我去看材料,你去干什么?

  小许说,陪陪你啊,再说也可以顺便发几张广告嘛。

  如果是前一个理由,小玉根本不会接受,后一个嘛,还勉强沾点边。小玉就斜了他一眼,不情愿地说,你要去就去吧。小玉不太喜欢小许跟着自己,她怕别人往男女朋友关系那方面去想。说实话,小玉有些瞧不起小许,如果是找男朋友,她不会找小许这样的人。这人没有一点经济基础,形象既不高也不帅,与小玉心中的要求相差甚远。

  两个人就上了公交车,车上人不是很多,但也没有多余的座位,刚刚抢到一个空出来的,小许就给了小玉,自己则站在她的旁边,充当护花使者。不管事实是否如此,但起码心中有了一丝自以为是的满足感。车行到一半,小许记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就把包里还没发完的小广告摸了出来,准备抽空贴到车厢上去。谁知刚刚撕下广告背面的衬纸,公交车突然颠了一下,毫无防备的小许前后一晃,手上的那张刚撕了衬纸的广告卡片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等人站稳,小许就俯下身子去找。小玉很烦他这样在自己旁边蹭来蹭去的,就推了他一把说,算了,掉了就掉了,找什么找。小许就红了脸站起身子,直到下车,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下车的时候是小许在前,小玉在后,下了车两个人就几乎是并肩而行,所以对身后的事两个人是没有任何感觉的,直到后来有人超过他们时,仍然不停地侧头打量傅小玉的屁股,这时小许才有意地慢了半步,他想弄清楚别人到底在看什么。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小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那张掉了的广告正不偏不倚地贴在傅小玉的屁股上。

  傅小玉那天穿的是一条紧身的超短裙,弹力极好的面料紧紧地包裹着傅小玉丰满圆润的屁股,傅小玉每走一步,随着身体的左右摇摆,那柔软的裙子里边就会有两片美丽的浪花让人心旌荡漾,而贴在她屁股最高处的那张广告卡片上下起伏的幅度就更加眩目和夸张,这无意当中又极大地增加了广告的效果,所以小许才会那样哈哈大笑。等傅小玉弄清楚真相,又羞又恼的她反手从屁股上撕下卡片,然后抬腿就给了小许一脚。两个人站得那么近,小许又根本没有防备,傅小玉脚上高跟鞋像钉子一样的鞋根就正好踢在了小许的裆上,小许当即就捂着裆蹲了下去。一开始,傅小玉还以为小许是在装模作样地骗她,可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了。小许不但表情痛苦,面色苍白,额上也开始有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傅小玉才自己知道闯祸了,吓得赶紧给她爸打电话。

  小许被送到了医院,经过紧急处理,暂时稳住了伤情,但要完全康复,必须住院治疗。医生告诉傅广大,如果小许挨的那一脚再稍微重一点点,或者送医不及时,小许就会落下终身残疾了。傅广大听了不禁后背一阵发凉,他问医生,如果治疗完了,还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医生说,按道理应该不会,不过这种事也很难讲的,就算器质上没有什么问题了,心理上也多少会有一点影响,这就要靠自己慢慢去调整了。

  傅广大稍稍松了一口气。

  祸是傅小玉闯的,小许住院是所有费用都应该由傅广大出,这是没有疑问的。还有人工陪护,傅广大也一并承担了。傅小玉与小许非亲非故,又是一个未婚的姑娘家家,再说小许伤的又是那种地方,傅广大肯定是不会让他女儿来伺候的,他决定自己来照顾小许。但小许的伤不是太重,能吃能动,也不需要旁人帮什么忙,他就让傅广大不要去。傅广大要做的事情就是每天给小许送几顿饭。

  那天送完饭回去的时候,在医院的走廊上碰到了护士长乔丽。

  乔丽是谁?莫长友的老婆,两个人本来是认识的,见了面,就停下来打个招呼,乔丽问傅广大家里谁在住院?

  傅广大就把小许受伤的事情讲了,也顺便把自己女儿埋怨了一番。

  乔丽就随口问了一句,你女儿也应该不小了吧?有对象了吗。

  傅广大说,我正为这事发愁呢,我巴不得她早点找个人家嫁了,也省得天天在我跟前招人烦。这不刚刚托莫书记帮我在锦绣花园弄了套房子,那也是给她准备的。提到房子,傅广大就顺便对乔丽说了些感谢的话。这些话是他这一见到乔丽时就准备好了的,毕竟人家给了自己这个天大的人情,总不能装聋作哑吧。

  但傅广大却不知道,说话人无心,听话者有意。

  原来莫长友帮傅广大弄房子的事情乔丽并不知道,过后她暗自去锦绣花园查了一下,却发现那房子的户主并不是傅广大,而是傅小玉。女人天生的敏感使乔丽对这件事不由得产生了一些疑心,虽然单从送一套房子上来说,并不能就此肯定她男人和傅小玉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但问题的关键是这涉及到她男人手中的权力。什么事情一旦和权力扯上关系,就很容易弄出麻烦来。更何况他是刚刚从悬崖边上爬回来的,再也不能有半点的疏忽和闪失。所以现在莫长友身上一丁点异样的变化乔丽都不得不防。接着她又去找了潘前方,从潘前方那里她得知了让她更加吃惊的内幕,那房子潘前方竟没收傅广大一分钱,白送的。潘前方凭什么白送一套房子给傅广大?说穿了这人情还不是她男人的?潘前方是商人,奸商,无利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他为了她男人,白送傅广大一套房子,那么他从她男人那里得到的就会是这房子的十倍、百倍甚至更多的利益。以前曾经发生的她已经无法改变了,但现在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她不能不防。她虽然不是那种特别深明大义的贤内助,但起码她不傻,她知道现在有很多人都盯着她丈夫呢,她不能让他明知是陷阱还要去踩,授人以落井下石的口实和把柄。所以她对潘前方说,关于房子的事情潘前方必须重新处理,这件事情她做主,不必请示莫长友,如果以后莫长友知道了,一切麻烦由她解决。她给了潘前方两个方案:一是收回房子,傅广大既不是劳模,也不是英雄,他没有凭白无故地享受一套房子的资格。二是如果傅广大实在需要,那就让他付全款,或者自己去做按揭。总之,这件事与莫长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如果潘前方不同意,她会让莫长友亲自找他谈。

  

  潘前方没有退路,他只能去找傅广大。

  傅广大没有想到煮熟的鸭子还会飞,房子他当然想要,但他一下子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眼睁睁地看着刚刚到手的房子还没来得及捂热就又被收走了,他身上就像被剥下了一层皮,生生地疼。可最难受的人还不是傅广大,而是傅小玉。她已经对在这套新房子里生活作了无数次的憧憬,可是现在这些憧憬全都成了泡影,她是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时间长了,这种难受就慢慢地转变成了一种愤恨,而这种愤恨也让傅小玉平和庸懒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连看人的眼光也充满了敌意与对立。有天她无意中看到了他爸傅广大记录那些求卦者隐私的笔记本,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像雨后的野草一样在她的心中疯狂地生长出来。终于,她按捺不住,决定试一试。

  傅小玉首先选择的是一个不大的商人。

  她将那个商人在傅广大面前所提到的那些隐私变成了一封敲诈信,说自己现在手头拮据,希望对方能汇八千元到自己所指定的账户,自己收到钱后就会消失,从此不再找他的任何麻烦。如果对方不按照自己说的办,同样的信就会同时寄到他家里,还有检察机关。

  傅小玉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用的是第一人称,我。好像她就是这件事的参与者,这样既增加了可信度,又撇清了她爸傅广大的嫌疑,让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地往她爸身上去想,即使有所猜疑,那她爸也是众多知情人中的一位。傅小玉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她知道这件事情的性质是什么,所以在信寄出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她的整个心都是悬着的。可是不久后,她在外地用假身份新开的一个账户上竟真的多出了一笔钱,而且是她指定的那个数目。一开始她还有点不敢相信,反复确认后,她知道自己竟然成功了,而且是那样简单,轻而易举。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手按在自己的胸脯上,尽力按压住自己那颗狂跳的心。

  隔了一段时间,傅小玉开始物色第二个目标,这中间隔了差不多三个月,而且价格也由八千涨到了两万。因为这个人和头一个人相比起来要阔绰得多,知名度也高得多,所以傅小玉认为两万块钱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整个过程的炮制和第一次一模一样,无声无息中她的财富又增加了两万。拿到钱,她的心情没有上一次那么激动,也没有那么忐忑不安。她知道这些人的钱财来得都不是那么光明正大,既是不义之财,那自己取点又有什么关系?充其量自己取的方式有点不当罢了。有了这两次成功的经验,傅小玉的胆子变大了,在接下来的一年半的时间里,她一共写了十几封这样的信,分别寄给了十几个不同的人,最后一个竟是莫长友。

  要不怎么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要不怎么说利令智昏,这些前人的经验之谈,傅小玉也不是不知道,但这时的傅小玉她收不住手了,也让自己的一时成功冲昏了头脑,竟把莫长友也列入了她敲诈的对象。一开始莫长友并不是她的目标,是后来那些人中的几个局长启发了傅小玉,她才想到莫长友的那些领导干部收到信后的反应,远比商人们要快得多,而且在价钱上也决不讨价还价和打折扣。由此傅小玉推断,干部比商人们更贪、更心虚,也更胆小,所以她才想既然这样,那倒不如干脆敲莫长友一笔。一来让他出点血,二来也泄泄自己心头之恨。在信中,她给莫长友的价码是十万。她说物有所值,这就是你的价格。但傅小玉给莫长友的这封信和别人有点不同,信中她没有提到任何一件特别明确具体的事实,而是将那些众所周知的传闻变成了一种点到既止的隐晦口气,向莫长友发出了威胁要求。因为莫长友在和傅广大的交谈中并没有涉及到可以供她参考的内容,即使有,傅广大也不敢记下来,这是他唯一的一个例外。所以傅小玉的信就只能这样写,只是傅小玉没有想到,正是这封杀伤力不大的信,让她栽了跟头。

  莫长友收到信后,并不是特别紧张。他是过来人,这种事他见得多了,略作思考后,他把公安局长叫了去,将信放在了公安局长的面前,向他征求意见。

  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公安局长很清楚,否则他也不会把他叫来,所以他只说了一个字,查。

  莫长友说,怎么查?

  局长说,先将钱打给对方,将这敲诈勒索的罪名坐实,然后顺藤摸瓜,找出嫌疑人。

  莫长友点点头说,去办吧。

  警察毕竟是警察,并没花太长的时间就找到了线索,将目标锁定在了傅小玉的身上。在抓傅小玉的那天,傅广大也在家,问明警察的来由,傅广大心里十分吃惊,但他同时也明白大错铸成,已经无法更改了。短时间内,他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决定替女儿去顶罪。女儿还小,不能因为这件事情毁了她的一生。他不知道女儿是在什么情况下,做出的这种幼稚而愚蠢的事情,但他相信自己的行为能够让女儿明白一些道理,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这对她将来的成长和做人是有极大的帮助的。真有那么一天,也没有枉费他一番苦心。所以傅广大就对警察说,这事与她没有一点关系,都是我做的。

  警察自然是不会相信,他们看了傅广大一眼说,你说是你就是你?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们就会相信吗?证据呢?

  傅广大反问,那你们凭什么就认定这件事情是我女儿做的?

  警察说,我们有她去外地银行开户时银行的视频监控录像,有她去邮局寄信的证明,这些你怎么解释?

  傅广大笑了,他说,亏你们还是警察,如果这件事情真是她做的,她会把这一切证据都留给你们?她傻啊?自己拉了屎不掩埋,好让你们闻着味来抓她?实话告诉你们吧,这些都是我让她去办的,她是替我办事,而且她压根就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她是被我牵连进来的,她是无辜的。傅广大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狠狠地瞪了傅小玉一眼。因为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看见傅小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明显的很痛苦的而且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知道女儿在想什么。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结果,是她没有想到的,也是难以接受的。但这个时候能帮她的就只有她的父亲,除非她想毁掉自己的青春和前途。所以傅广大必须当机立断地打消傅小玉脑子里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和念头,让她好好地配合自己,把这出戏演下去,不要给警察们留下什么破绽。

  最后,警察们相信了傅广大的话。

  不是傅广大说的话就百分之百的正确,而是警察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据来反驳他,因为傅广大手里有一个铁证,那就是他的笔记本。那些敲诈信上的内容都是来自于这个笔记本,而这个笔记本傅小玉是绝对不知道的。这是傅广大说的,也是傅小玉说的,所以警察们除了相信,没有别的选择。

  傅广大因为敲诈罪名成立,而且数额巨大,最后被判了有期徒刑七年零五个月。在服刑的第二年,傅广大在监狱里意外地看见了莫长友。虽然同为服刑人员,但他们并不在一个监区,那天是因为劳动,所有的服刑人员排队出发,隔着好几排,在人群中傅广大看见了莫长友。他很惊讶,也很紧张,他不知道莫长友为什么会进来,他担心莫长友的东窗事发与小玉的敲诈有些干系,那样的话莫长友会记恨他的。虽然莫长友现在和他一样,蹦跶不起来,但他在那里当了这么些年的父母官,盘根错节的关系有多少,谁能说得清楚?如果这些人对他做手脚,他怎么防?所以他赶紧低下了头,尽量把身子往人群里缩,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但这时他身上有如芒刺般的感觉告诉他,对方肯定是已经看见他了。

  莫长友的确是看见了傅广大,他其实早就知道傅广大在这里服刑,在他没有进来之前,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有什么能瞒得了他的。对于傅广大在他身上做的这些,他真的很生气。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对得起傅广大了,不说房子,仅仅就自己为他开绿灯,成立一个什么狗屁公司,让他女儿也跟着吃皇粮,这个恩情就已经大过了天,如果不是自己帮他,他干的那些破事能搬得上台面,堂而皇之地去骗人?莫长友心里很清楚,无论傅广大怎么说得天花乱坠,那其实就是一种骗人的把戏,去找他的那些人也和自己一样,只不过是去寻求一种心理安慰罢了,为自己的成功或者失败找一个精神上的借口。自己当初去找他,也是听了别人的蛊惑,死马当成活马医,但最后真正起作用的并不是傅广大的神通,而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傅广大只不过是运气好一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沾了自己的光,自己的逢凶化吉让他也跟着出了名。后来自己给他的甜头说穿了那都是顺水人情,买个心安,反正手中有权,不用白不用。虽然说到后来傅广大并没有得到房子,但那也不是自己的错啊,他老婆背着他做的事情他怎么知道?傅广大竟为了房子对他记仇,甚至反过来敲诈他,真是自不量力,好笑得很。亏得自己在他面前没有说多余的话,否则傅广大不是就有了敲诈他的确凿证据了?莫长友生气的时候,就恨不得把傅广大抓来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他之所以这么生气,并不是因为傅广大敲诈了他,而是因为他的乱子刚刚摆平,而傅广大的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刚刚平静了的水面上又扔进了一颗石子,把那些好不容易散去了的 (或者说并没有完全散去的)目光又重新聚集到了他身上,这样搞不好会遇上大麻烦的。所以尽管他当时真的很想教训一下傅广大这个白痴,但他并没有那样去做。一是因为他是市委书记,不是小瘪三,如果真的要教训一个人,不用那么费劲。二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自己手中的权力不丢,他傅广大一只小小的蚂蚁还能长出翅膀飞上天去?他当时要做的事情是以最快的速度去消除傅广大事件给他带来的负面影响。但他没有想到留给他的时间还是不够了,这笔账要算在网络的头上。因为事情披露的第天,已经有人把它贴上了网上,莫长友没辙了。

  经过将近一年的调查审理,莫长友被判了刑,但他没有想到会和傅广大关在一起。

  白天的偶遇让傅广大很担心,直到晚上回到监舍,他还一直心神不宁。傅广大的异样被他旁边的狱友看见了,问他怎么回事,傅广大就把自己的担心说了。狱友不相信,说人家那可是市委书记,还会那样小肚鸡肠?你想多了吧?

  傅广大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愿是我想多了。睡到半夜,傅广大突然又把那个狱友摇醒,小声地对他说,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不测,那肯定不是意外,你千万记住了,到时候一定要帮我说出来。

  后来又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傅广大什么事也没有,相反还因为表现好被减了四个月的刑期。傅广大觉得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而他的那个狱友这时也差不多把他的话忘记了。

  但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傅广大出事了,他死了。

  那天傅广大去洗澡,他洗澡的时候打好了肥皂,然后准备把肥皂放回到架子上去,因为当时他的脸上有皂液,睁不开眼睛,所以肥皂没放好,掉在了地上,傅广大也没有去捡,他想等冲洗干净了再捡也不迟。他就退了回来,准备去开水龙头,谁知道一脚正踏在了肥皂上,整个人就摔了下去。傅广大摔下去的时候,人是面朝下的,他摔下去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不一会,傅广大的身下就开始有血流出来,而这些血一流出来马上就被水冲走了,很长时间傅广大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后来被人发现。

  最先发现傅广大死了的人是在隔壁洗澡的吴凡。

  吴凡是个高度近视眼,每次洗澡前他虽然把要换洗的衣服放进储物柜,但眼镜却是一定要戴进洗澡间的,因为一旦取了眼镜他就看不见了,只是在洗的时候他会把眼镜先取下来放在搁肥皂的架子上,等洗完了再戴上。可那天等他洗完了再去摸眼镜的时候却发现眼镜没有了,开始他以为是谁在和他开玩笑,把他的眼镜藏了起来,就站在那里喊,可喊了半天没人应,他就慢慢地朝傅广大这边摸过来。他知道傅广大在他旁边,如果是有人要跟他开玩笑的话,这个人首先就应该是傅广大。但他没有摸到傅广大的人,而是摸到了傅广大的尸体,吴凡杀猪一样地喊叫起来。

  傅广大死了,他的死因是因为心脏被异物刺中,而刺中傅广大心脏的异物竟是吴凡的眼镜腿。

  根据现场勘察,傅广大倒下去的时候,应该是正好摔在了吴凡的眼镜上,而吴凡的眼镜上有一只腿正好是翘着的,这只翘起来的眼镜腿正好刺中了傅广大的心脏。这三个正好,警察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因为要把这三个正好串起来,不是用简简单单的“巧合”两个字就可以说得通的,这未免有些太过于神奇。就算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在那一瞬间也不一定那样准确地把一根细小的眼镜腿刺中心脏,如果稍稍偏一点点,眼镜腿碰上肋骨,它不是被压弯,就是被折断,也就不会有后来的结果。何况傅广大是自己倒下去的,这被刺中的几率真的是比中大奖都难。可如果不是这样,那又怎么解释呢?警察们想不通,疑惑只能放在心里。当眼镜从傅广大的身体上取出的时候,疑惑就变成了怀疑。从傅广大的身上取出来的那只眼镜腿是断的,没有了勾住耳朵的那个弯弯。而傅广大的尸体解剖,在他的身上和心脏里并没有找到断了的那一截。也就是说,它在事先就被人折断了,而折断它的目的只有一个,是保证它的笔直和锋利。

  吴凡说,他的眼镜腿在他放到架子上的时候都是好好的,绝对没有折断,他向上帝保证。

  得知傅广大的死因,当初受傅广大嘱托的那个狱友惊出了一身冷汗,他问警察,如果傅广大是他杀,那杀他的那个人怎么保证傅广大就一定会摔下去?而傅广大摔的地方又一定有眼镜?翘起的眼镜腿又一定会准确地刺入心脏呢?

  警察们没有回答,他们只能对他说,我们在调查。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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