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客
◎小米
“四川人”是乡亲们对来自四川等地的外地人的笼统叫法,不一定都是四川人,但以四川人居多。他们中十有八九真是从四川老家走到这里来的。究竟是四川的什么地方,人们说闲话的时候,也会问一问,但具体在什么地区什么县、啥子公社,是哪个生产队,问了也就忘了。对方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他的老家在什么地方,自己也不打算到那地方去走走看看,有必要问得那么仔细吗?
“四川人”这个称呼没什么偏见。对他们更轻蔑的称呼是“四川鬼儿子”,语含鄙夷,却又不无赞许,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人们对待四川人时的矛盾心理。比如:“那个四川鬼儿子可是精得很呢。”这是比较客观地在夸那个外地人聪明、心眼多,虽有羡慕之意,但也透出几分不屑与不齿。本地人大多淳朴、本分、老实,没什么商业头脑,更无一技之长,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除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多余的想法,更无其它的技艺。从四川等地来到这里的外地人,无论他们有多能干,人们还是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行为习惯。乡亲们认为,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只要日子勉强过得下去,打死他也不肯出外找生活。四川人则不同。
本地人不像四川人,几乎从来不外出,更不知道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很多老年人,老得快要死了,居然连二十公里外的县城都不曾去过,极个别的老人,连三里路之外的镇上,屈指算来,这一生,活了都快一百岁了,也去过不到三五趟。我的家乡与四川接壤,远远近近的村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个甚至几个四川来的上门汉,但在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嫁过来的妇女,而是清一色的男丁。据说,那时候四川人的生活习惯是,妇女在家务农,男子出门挣钱。我那时候年龄还小,不知道是不是真这样。
这些出门在外的四川男人,都是既能吃苦又肯出力气的青壮年,而且,往往都有一样甚至两三样混饭吃的手艺。很多到本地来的四川人,是背一只背篼,背篼里面装着墨斗、斧头、凿子、推刨、锯子,专找木工活儿,给人做家具,柜子、箱子、椅子、桌子什么的,或者替你造屋子,这是木匠;也有石匠、篾匠、砖瓦匠、油漆匠……诸如此类,等等等等。他们找到有活干的人家,就干几天或十几天,干完了,揣上工钱,背上工具,又走了。实在找不到专业活可干,那么你需要他给你砍一棵老树,种几天庄稼,他们也做,只要你肯给他管饭吃,只要你愿意给他开工钱,他们什么都做,不会的,只要你不嫌弃,他也愿跟你学着做。
这些四川人里,年纪小的还不到二十岁,年纪大的五六十岁,只要还能干,还可以四处走,就四处干,四处走,只有走不动了,干不了了,才会停下来,不再出门寻生活。许多没有结婚的男子,在一个什么村庄,遇见一个中意的姑娘,就入赘到姑娘家里,不回去了。他们不像本地人,总觉得当一个上门汉是丢人现眼的事情,似乎,在这些四川人心里,故乡也好,亲人也罢,哪怕是祖坟,也是可以放下不管的,似乎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走遍天涯,四海为家。似乎他们从来不想家,不想父母,也不想自己的老婆孩子。这才是本地人瞧不起他们的最根本原因。
这些出门在外的四川人里,有一多半是做货郎的,人们叫他们“货郎客”。货郎大多挑一副担子,里面是一些日用品,比如针、线、顶针、钮扣、梳子、篦子、皮筋、香皂、火柴、水果糖等等,跟乡下人的猪毛头发之类似乎无用的东西做了交换,货郎再把头发猪毛拿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卖成了钱。你需要什么东西,而这些东西是货郎挑着的两只竹筐里所没有的,那么,你只要告诉了货郎,下一次他再来,筐子里已有了你需要的东西。
货郎差不多一个月左右的样子,到走过的地方,再走一次。每一个货郎所走的路线基本上是固定的,父亲走不动了,儿子就接替下来,还走父亲走过的线路,还做货郎。货郎来到一个村里,大老远地,村里眼尖的人就看见他来了,他挑着筐子的装扮很特别,本地人从不这么挑东西,除非是挑一对木桶到河里去担水,所以,发现挑着筐子的,定是货郎无疑。货郎来了的消息在他还没有进村的时候已经纷纷传开了,货郎刚到村头,大姑娘小媳妇们,就已把他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问这要那。
货郎挑来的两只筐子通常都用毛巾纱布之类的,半遮半掩地盖着,货郎从不把里面的货物完全暴露在人们的视线里。你需要什么,就得问他。你不难看出,他在回答你提问的时候是有着被别人需要时的满足感的。货郎这么做,目的当然不仅如此,他也怕人多手杂,万一丢了什么东西,他自己却难以发现、发觉。货郎的脑瓜子精着呢。货郎筐子里的东西,有一多半即使你去了镇上唯一的供销社也不一定就能买到。他所经营的,就是这样的独门商品或生活必需品。货郎在村里停留的位置一般都在村头,人们都在这里迎接他的到来,是一个原因,他自己也刻意选择这样的位置。这个地点显眼,货郎也有为自己的到来做一做广告的意味。
做货郎的四川人是招人喜欢也让人期待的。乡亲们认为,是拿自己没用的东西换来了有用的东西。货郎来了,会有好客的人乐意免费给他提供一顿饭吃,有多余床铺的人家看看天色晚了,还会招呼货郎住一晚,管一顿早饭,再让他上路。
村里死了一个人。
这个人死得也太不合时宜了,虽说他的父母已经过世,用不着他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替他们养老送终,可是,留下貌美如花的媳妇和一子一女,要他们怎么过?这个人死时,他的女儿刚满十岁,儿子还不到六岁。这算怎么回事呢?让孤儿寡母的一家人靠谁活下去?
这个人是给生产队里放炮时让炮炸死的。也是该着他死。他身手敏捷,是生产队里专门负责点炮的。按说,一溜排打了六个炮眼,填了六炮炸药,他也是用火捻子点了六次,可是,几乎半个村子的劳动力躲在旁边,只听到五响,只看见五朵冲上天去的土蘑菇,剩下最后才点的那个炮眼,无论如何,就是不响,就是不肯再给老天吐那口痰!有什么办法?一同干活的人嘲笑他说,你的尿都吓得流了一裤裆,还能有啥心思点最后那根导火索呢?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话,这个人却觉得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他分辩说,我是点了六根导火索才跑回来的。他让大家再等等,他说,炮肯定会响的。可是,人们纷纷起身从躲藏的地点走出去,要去看那门哑炮。这个人说,你们都别去,要去还是我去比较好。都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了,根据以往放炮的经验,大家都认为哑炮根本没有被点着,当然不可能再响了。于是,谁也不听他的,都径自朝哑炮那儿走。这个人没办法,只好跑步上前,将所有的人严厉地挡了回去,自己朝哑炮走了过去。
远远地,他还观察了一会儿,发觉炮眼那儿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个人大着胆子又走近了些。当他到了哑炮前,刚刚俯下身子想要查看的时候,炮响了。
他被炸上了天。
在生产队集体劳动的环境中,在精神生活严重匮乏的年代里,人们不约而同地都习惯了给每一个人取一个形似或神似的外号,尤其在年龄跟辈分都差不多的人之间,大家都以不叫名字而是直呼其外号的方式来消遣取乐。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在我们村,大到耄耋之年的老人,小到刚刚出生的孩童,无一例外地都让这人或那人,当面或背地里,取了一个甚至好几个外号。不准确不恰当的外号是没什么生命力的,叫不上几次也叫不了几天,末了,连取这个外号的人也不这么叫了;反之,外号会被一直地叫下去,到了后来,连这个人的家人也习以为常地把外号当起名字来。这个人的名字反而被人们忘记了,想不起来了。这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我弟弟的外号就是那时候不知道谁给取的,而且,一直沿用至今。
让炮炸得飞起来的那人的媳妇,人送外号黑牡丹。乡亲们认为,天底下最好看的,再没有别的,就数牡丹花了。能够获得黑牡丹的外号,可以想象,这个人的媳妇有多么漂亮,他死得又是多么地让人痛心。人们后来都说,那炮真是蹊跷,就跟等着他似的,早不响,晚不响,这个人刚走到跟前,炮立刻就响了。人们在替那人惋惜的时候,也暗暗地为自己庆幸,后怕。
嘴上虽然不说,但是人们心里都明白,是他救了大家的命。
村里的人都热心地张罗着要给黑牡丹再找一个男人,把他留下的空缺补上,为的是把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庭重新支撑起来。大家觉得只有这样做了,自己才能心安。可是,哪有那么合适的人呢?一晃两年过去了,他那如今只在背地里被大家称之为黑牡丹的媳妇,还是只能跟着一双儿女艰难地度日。
后来,黑牡丹就找了个货郎。是黑牡丹自己找的。村里人虽说有几分不情愿,但他们,包括近亲长辈,谁也做不了黑牡丹的主。这个中年男人好像是个四川人,到底是不是四川人,也是无人考证,无心考证。这些年来,货郎曾多次到村里来过,人们都说,这个货郎是个风流鬼,做货郎的时候就跟这个村里的某某某是老相好,每一次货郎只要来到这个村子,无论是迟是早,都要在某某某的家里住一个晚上才走。人们还说,货郎肯定是看上了黑牡丹的美貌,才愿意留下来的。
不管怎么说,货郎在黑牡丹家里住下来了。
黑牡丹要货郎安安心心地,在家耕田种地。她不让他跟某某某再有什么瓜葛,他答应了;她不让他继续做货郎,他也答应了。
人们都觉得,是黑牡丹自己熬不住了,这才草率地选了这么个人的。人们这么说也是不无道理:黑牡丹守寡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除了皮肤略略黑了些,人又长得那么漂亮,她能守得住吗?
货郎热衷房事,这在村里是公开的秘密。人们说,这些话都是货郎从前的相好某某某说给她的女伴后,又从某某某的女伴嘴里逐渐地传开来的。其实,某某某是出于对黑牡丹的嫉妒才这么说的。某某某也是常常情不自禁地主动跟别人谈论与货郎从前那些不为人知的柔情蜜意。某某某失去了货郎,似乎变得不管不顾了,她说这些的时候,从不把自家男人的感受与态度看在眼里,挂在心头。人们私下里都议论说,货郎的家伙(暗指男性生殖器)很大,欲望很强。村里有无数男人,在后来与货郎的交往中,不止一次惊鸿一瞥地发现过货郎的家伙,的确不是一般男人敢于跟他比拟的。于是乎,仿佛得到了验证一般,人们都说,黑牡丹找了货郎,真是干柴遇上烈火,不熊熊燃烧也是不可能的了。
黑牡丹老得很快,也更黑了。人们说,还不是让货郎折磨成了那样子。
似乎有了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
黑牡丹是村里很多男人的梦中情人,可是,近在眼前的黑牡丹是个本分的女人,即使在守寡的那几年她也从不曾跟任何一个男子发生过有违妇道的事情。货郎当了上门汉之后,更是把黑牡丹盯得死死的,对于黑牡丹,村里的其它男人显然没什么指望了。然而,无论货郎怎么辛勤劳作,黑牡丹的那块荒芜的土地,再也没长出庄稼来。这让货郎非常失望。失望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为了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骨肉,货郎总得想个法子出来,这才是火烧眉毛的事,他已经不年轻了。货郎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亮堂得很,名义上他有白牡丹和白牡丹的弟弟两个儿女,可是,这两个孩子在他入赘的时候已经不小了,他们也明白货郎不是他们的生父。货郎比常人更迫切地需要一个传承香火的人,当然与货郎的人生背景不无关系。
货郎初到这个村子的时候,人们问他是不是四川人,他避而不答,只说,我是从四川那边过来的。这个省的这一个县,本来就跟四川接壤,“从四川过来的”并不能说明货郎是四川人。问他的家乡具体是什么地方,货郎索性脆生生地说,孤儿院。孤儿院是哪儿?人们不明白。货郎没好气地回答说,孤儿院是没娘没老子 (父亲)的娃娃们吃饭睡觉的地方。那么,是什么地方的孤儿院村里人就无从知晓了。显然,货郎不想回答这些让他痛苦的问题。既然货郎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人们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孤儿的身世已经够让人同情的,再问,就显得残忍了不是。
从货郎的年龄推算,他应该是解放前就已经进了孤儿院的。他的父母、家乡、身份,在人们眼里更加扑朔迷离。
作为孤儿的货郎想让黑牡丹给他生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么,他再怎么整夜整夜地折磨黑牡丹,也是可以谅解的。
人们都这么想。
黑牡丹的女儿长得跟她黑牡丹一样美。不,比黑牡丹还美。因为她的皮肤比黑牡丹白得多,而且粉嫩粉嫩的。这个女子个子细长,却又柔若无骨,真是面如桃花,身似杨柳,早熟得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子。
这个女孩子,人送外号白牡丹。
由于货郎的存在,日子好过了不少。原本失学在家做起家务来的白牡丹又重新在村里的小学复了学。没有辍学的儿子学习很用功,跟姐姐在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级。
货郎对白牡丹超乎寻常地疼爱,完全不像继父。
赶场的日子,货郎到镇上的集市去添置一点必需品,返回的时候,总不忘给白牡丹买一把水果糖回来。水果糖是那时候的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好东西,在他们眼里,天底下似乎没有比水果糖更好的东西了。这些水果糖被货郎悄悄地塞到白牡丹手里之后白牡丹又瞒着货郎,分一半给了她弟弟。做这些的时候,白牡丹还跟弟弟说:“是爸爸让我给你的。”
白牡丹所说的爸爸,当然是货郎。
白牡丹后来又不上学了。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那么好看的女孩子,偏就把书读不进去。白牡丹的学习比不上她弟弟倒没什么,因为她弟弟总是班里的第一名嘛,然而要命的是,白牡丹觉得上学没什么好的,她就不上了。
说白了,白牡丹其实是个懂事的孩子。既然读书没什么前途,不如退而求其次,也替家里出一分力。白牡丹就是这么想的。黑牡丹由着女儿。做母亲的想,一个女孩子,长大出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上不上学也没什么要紧,能够帮她做家务,可以让她抽出身子来全心全意地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很平常的一天,货郎对黑牡丹说,女子都十五了,也大了,儿子也大了,不能再让姐弟两人睡一个炕了。黑牡丹觉得货郎说得很有道理,就抽空腾出一间搁杂物的房子来,搭了张床,让白牡丹单独睡。
虽说刚刚满了十五岁,但白牡丹出脱得像一个真正的大姑娘了,她也想有一个自己的空间。她把她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高兴得什么似的。白牡丹打心眼里觉得继父对她好。
初夏的一个晚上,弟弟跟母亲都分头睡了,白牡丹脱了衣服正打算睡,突然听见有人敲门。白牡丹坐起身子问了句,谁?站在门外的货郎说,是我。白牡丹说,门没闩。货郎就推门进来了。货郎进了屋子,又顺手关上了房门。白牡丹重新躺下去,钻进被窝里。货郎看着白牡丹说,看到你把床拾掇得这么舒服,我也想在你床上躺一阵子呢。
白牡丹毕竟是个孩子,哪有那么多想法?虽说货郎是继父,可哪里去找对自己这么疼爱的继父呢?她往里侧挪了挪身子,说,想躺你就躺躺吧。货郎斜了身子,靠在白牡丹旁边絮絮叨叨地跟白牡丹谈了些他如何疼爱白牡丹的话。白牡丹小声说,爸爸对我好,我心里都明白。货郎说,你明白就好。
货郎没有再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一时,竟都没什么话说了。
过了很久,货郎说,灯白白地亮着,太费煤油了。白牡丹说,那就吹灭了吧。货郎转过头去,噗的一下,将油灯也吹了。
又过了许久,白牡丹忍不住打起呵欠来,她睏得坚持不住了,说,爸爸你去睡吧,我也瞌睡得不行了。货郎说,我又不是你的亲爸爸。白牡丹说,后老子(继父)也是爸爸,我知道你对我们比亲爸爸还亲呢。
白牡丹说的是心里话。可是,货郎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对白牡丹说,我再躺一会儿就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牡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白牡丹是被下身的刺痛惊醒的。她醒来后才发觉,一个庞大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上。从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中,白牡丹依稀认出了这个一身汗臭的男人。这个人不是别人,理所当然就是货郎。货郎对白牡丹的醒来并没有发觉,他还在白牡丹身上忙活着。白牡丹发觉是他,就用力推他,但她推不开他,白牡丹想大叫起来,想不顾一切地把内心的愤怒喊出来,但她立即想到睡在隔壁的母亲和另外一间屋子里的弟弟。白牡丹只好把嘴闭得死死的。但是,她的反抗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她用指甲掐货郎,用脚蹬货郎,可是,货郎依旧不管不顾,我行我素。
做完了想要做的事情,货郎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黑牡丹和她儿子在另外两间不同的屋子里睡得正香,他们对发生在这个月夜的事情一无所知。白牡丹也没有告诉母亲。虽然白牡丹好几次想对母亲说说,但是,好几次话到了嘴边,白牡丹又给生生地憋了回去。
无论货郎怎样花言巧语献殷勤,从此,白牡丹再也不理货郎了,她用沉默表达着愤怒。白牡丹的母亲不明白女儿对继父的态度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她指责女儿,训斥女儿,说她是如何不懂事,等等,白牡丹却什么话也不说,更不反驳母亲,她只是无言地咬紧了嘴唇。货郎对白牡丹比以前更加无微不至了,似乎,他不在乎白牡丹的不合作态度。当母亲的想当然地认为,女儿是有了青春期的逆反心理才这么对待继父的,也就对白牡丹不再说什么,她想,只要货郎心里不计较就行了。
白牡丹怀孕了,都已经出怀(孕妇露出怀孕的肚腹)了,再也瞒不住了,母亲这才发觉了女儿的不正常。她问女儿是谁做下的孽,白牡丹照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问不出来就不问了,做母亲的想,问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当务之急是如何尽快地把女儿肚子里的孽种处理掉,免得丢人现眼。
在黑牡丹的授意下,货郎走这里跑那里,四处寻找可以打胎的民间秘方。这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乱七八糟的中药,白牡丹倒是无一例外非常听话地都喝了下去,可是不顶什么用。
黑牡丹把女儿的肚子裹得紧紧的,仍怕村里人看出什么来,后来,她不得不另想办法。黑牡丹想出来的办法是,她把她的女儿藏到娘家去了,黑牡丹让女儿生孩子之前不要回村。村里人问起白牡丹,黑牡丹就说她舅舅有病,我让她伺候她舅舅去了。黑牡丹已经想好了,女儿生了孩子,等到满月以后再带回家来,说是自己生的就行了。为了圆谎,黑牡丹也是早做打算,她在女儿去舅舅家后,每天出门或下地干活都在自己腹部塞一团棉花,把自己化装成一个孕妇。
白牡丹后来生下一个女儿。生孩子的前几天,黑牡丹就去了娘家。
白牡丹差一点因难产死去。也是因此,黑牡丹跟着白牡丹居然这一生头一次去了一趟县城。孩子生下来后,接生的妇产医生悄悄地对黑牡丹说,你女儿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白牡丹正是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年龄,连对象也没有找呢就已经不能生育了,她将来怎么办?听到这样的消息,黑牡丹差点儿昏死过去。
这些,她当然暂时没有对女儿讲。无论白牡丹有什么错,毕竟她还是个病人,何况,女儿即使生了孩子了,在母亲眼里,也还是个孩子。白牡丹怎么会明白,不能生育的结论,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太过无情的打击呢。
孩子满月的时候白牡丹才出了院。她们直接回了村,没有再去白牡丹的舅舅家。
白牡丹只能在家看孩子。人们问起来,黑牡丹就说,让大女儿看着小女儿就行了,我还要干地里的活呢。但是这个孩子吃的却是黑牡丹的奶。白牡丹虽然奶水充足,但为了不让村里人怀疑,黑牡丹一次也不曾让白牡丹给孩子喂奶吃。
在家里,白牡丹不让货郎碰她的孩子,她甚至连看一眼孩子的机会都不给货郎。
货郎生病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只是病得不轻。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不说,几乎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正是春耕的大忙时节,儿子在上学,白牡丹要在家里照看孩子,货郎恰恰在这个正需要劳力的节骨眼上生了病。黑牡丹哪有时间在家伺候病人呢?她把伺候货郎的事也交给了白牡丹。
黑牡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恨货郎,女儿不说,她也不想刨根问底。临出门时,黑牡丹只对女儿说,你再怎么恨你爸爸,在这个家里,他即使没有功劳,苦劳还是有的。黑牡丹接着说,等一会儿他要是起来了,就麻烦你给他做一碗饭吃吧。白牡丹没有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母亲不等她回答,匆匆地下地干活去了。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白牡丹再未搭理过货郎,她只是每天晚上早早地就上床去睡,她的门,也一直从里面闩得死死的。在她眼里,从此货郎就跟不存在是一样的。
孩子都生了,白牡丹仍是这样的态度。
货郎并未起床,但是,白牡丹给他做了早饭。白牡丹没有叫货郎起来吃饭,而是径自端到货郎的炕头去,将饭搁在旁边的柜子上,然后什么也不说,又回她的房间看孩子去了。
货郎想不到,白牡丹会对生了病的他态度有了转变,他以为白牡丹想通了,或者是接受了现实这才做饭给他吃。白牡丹出去之后,货郎吃力地坐起身子,他想,无论有没有胃口他都要吃掉这一碗面条。他得领情不是。
货郎用筷子将碗里的面条扒拉了几下,正打算要吃呢,却不曾想到,他从碗底挑出一大把干得跟柴一样的麦草来。
白牡丹这么做的意思明摆着是在骂货郎,她要让货郎明白,在她白牡丹的眼里,他是个吃草的(即畜生)。
货郎愣了愣,他当然知道白牡丹想要表达的意思。
货郎将那碗大半是麦草的所谓面条又放下了。
他没有吃。
中午,黑牡丹回家的时候,发现货郎死在炕上,满嘴都是农药刺鼻的味道。
那一碗面条,仍在柜子上搁着。
白牡丹听说货郎喝了农药死了,也跑进屋来,想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把面条扒拉了几下,这才发现,碗里的面条还在,似乎一根也没有少,麦草却找不到了。
白牡丹的女儿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可是,她一直把母亲叫姐姐,把舅舅叫哥哥,把外婆叫妈妈。这当然是大人教的。女孩并不知道她是白牡丹生的。货郎要是有脸活着,是唯一可以也能够叫他爸爸的,可是,货郎无缘听她叫一声爸爸。
村里的人老是用怀疑的眼光打量这个女孩子。人们在私下里都议论说,白牡丹从前对货郎是那么亲,后来为什么又变得一点也不亲了?货郎生的又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病,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呢?有人甚至打听过,白牡丹去她舅舅家的那些日子,她的舅舅好端端的,根本就没生什么病,又怎么会需要白牡丹去伺候呢?
通过反复的分析与求证,后来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女孩子极有可能就是白牡丹生的。那么,未曾结婚、甚至连对象都没有谈过的白牡丹,跟什么人生了这个孩子?
不是货郎,还能是谁?
他们都这么想。
在背地里,他们也都这么说。
跟黑牡丹没有鼓捣出一男半女来,反而是白牡丹,轻易地让货郎实现了愿望。
真是作孽啊!村里的人纷纷摇头。
人们一直都是这样结束这个津津有味的话题的。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的议论,后来就传到了黑牡丹的耳朵里。黑牡丹这才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
黑牡丹问女儿,真是那个老鬼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白牡丹反问母亲:你以为会是谁?
既然大家都在背地里议论,白牡丹索性不隐瞒了,她认了这个女儿。
但是,白牡丹并没有说孩子的父亲是货郎。那么,孩子是谁的?这样的问题,谁也无法问白牡丹。白牡丹想,大家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这些年来,遮遮掩掩的,真是太累了。
认了女儿,白牡丹反而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让孩子改口成了一个大麻烦。一不小心,女孩仍然把白牡丹叫姐姐,或把外婆叫成了妈妈。如此复杂的身份转换,一时间把小孩也弄糊涂了。
白牡丹的弟弟考上了大学。上大学之后,他就没有再回家,哪怕是寒假暑假,他也不回来。这个大学生觉得,家里发生的那些事,真是让他抬不起头来。
白牡丹在外村谈了好几个对象都没有谈成。后来也招了个上门汉,这个上门汉,也是一个四川来的货郎。要让男到女家,本地人白牡丹显然是找不上的,当上门汉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除非娶不上媳妇的人才不得不这样做,何况她家的穷困程度越发让人发憷了呢。这时候,白牡丹也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再生育,能找一个货郎就不错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一个男人总比没有要好,白牡丹也不能太挑剔了不是。
这个货郎是个货真价实的四川人,脸上黑黑的,个子矮矮的,长得很瓷实。白牡丹招这个上门汉的时候,她的女儿也是十二岁的年龄,跟她有继父时恰巧是相同的岁数。
黑牡丹已是心力交瘁,身心皆疲,她已老得不成样子了,根本看不出当年她也是村里的大美人,更看不出这时候的黑牡丹不过是个不满五十岁的中年女人。
这时已经包产到户,不再是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了,人们都是各忙各的,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大家都不是在生产队的集体劳动里磨洋工混工分的样子了。也是因此,给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取一个外号的习惯不知不觉地不再沿袭下来,传承下来,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白牡丹的女儿显然比白牡丹更漂亮,也许,就因为她比白牡丹还要漂亮吧,凭借乡野村夫的那一点点硕果仅存的智慧,村子里的人,已经不知道给白牡丹的女儿取一个什么外号才合适,所以,索性不给她取什么外号了。
有一点大家心里是明白的,那就是,白牡丹的女儿长大了也得招一个上门汉,只是村里人不知道,她要招的这个上门汉,是否还是一个货郎。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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