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灯笼飘过来
◎陈 敏
台上的白衣女子环佩叮当,甩动着她的绸缎水袖,咿咿呀呀地唱。那一声声隔世的惆怅,在墨绿的幕帷后长久地弥漫。台下的祖母温柔地倾听,她垂下的手腕上戴着的碧玉手镯,在黑暗中闪着冷冷的光。她跟着那台上的女子轻轻地叹息着。
舞台的一侧,一个青衣男子提着灯笼走上来,在黑夜中踉踉跄跄地前行。在没有听懂他的唱腔之时,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里精致的灯笼。顺着灯笼看上去,他涂满了油彩的面孔满是忧伤。
我被什么击中了,身体在祖母的怀中晃动,我醉心于那忧伤的面孔。那时候,我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祖母用手绢为我擦眼泪,她说:梧桐,别哭,那是在演戏。
不,我相信发生在舞台上的事情都是真的。我为台上青衣男子哀怨的声音哭泣,直到我在祖母的怀中哽咽着睡去。
第二天醒来,我看到了那盏灯笼竟然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挂着。那是一盏别致的菊花灯笼,菊花淡淡地白着,灯笼浅浅地红着,像极了墙上的那些年画。从台上走下来的那对男女,在祖母的院子里住了下来。那是祖母极力邀请的结果,他们剧团将在这里演唱一个月。
我盯着那人看,洗去了油彩的脸,原来是那么漂亮。我看看他们,又看看菊花灯笼,一种淡淡的喜悦溢满我七岁的心。
五月的蝴蝶在村外的花丛中起舞,我在花丛中穿行,这时候的天空是湛蓝色的,我还听见了溪水的歌唱。
他从村中走来:梧桐,你祖母在到处找你呢,你不要在傍晚的时候到处乱跑,否则你会像那些七星瓢虫,在花园深处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盯着他看,说:我不怕,你有一盏灯笼就挂在我们家,天黑的时候,我会让那盏灯笼带我回家。
他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说:梧桐,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问我田野里的那些不知名的花朵都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说,开花的都叫云彩,不开花的都是星星。
是吗?他看我的眼晴里有了喜悦。
我们掐满一大把星星和云彩回家,他牵着我的手,在五月的风中走过。在他身边,我用七岁的目光看他的脸,我依旧可以看到隔世的惆怅在那里飘动。
他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摸摸我的头,轻声说:梧桐,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该有多爱你。
我说:如果你愿意叫我是孩子,那你就叫我是孩子吧。
他蹲下来,搂抱着我,用他曾涂满油彩的脸轻轻蹭了蹭我的脸,他说:梧桐,你真可爱。
这个时候,我看见他的眼里有什么在闪亮。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他们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的老祖母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请团里的人都过来。这一个月,他们让我的祖母重温了从前的梦。年轻时候的她,曾经是多么渴望在台上甩动她的葱绿的长长的水袖呀,为着那个她爱的人。
他守着我坐着,说:小可爱,记着有一天长大了,到济南找叔叔和阿姨。
我点点头。我记着他的名字叫苏子涵。
后来我慢慢地长大,在学校里努力地学习,为着有一天离开这个村子到济南去找他。祖母依旧喜欢在电视前听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而这时的我,已经远离了那些叮当的环佩和光滑的绸缎水袖。但睡梦里,它们还在。一天中总有这样的一个时辰,我会从或远或近的歌声中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他的声音是一种哀怨,低头凝视的时间,那一个人站在美丽的雨点外,深掩墨绿的帘帷,让往事在静溢中飘起。
毕业之后,我背着包到处走动,在哪一个城市我都不会待得太久。每次往家里打电话,总会听见祖母在电话那头说:梧桐,快回来吧,别再满世界乱跑了,要工作,在咱们的城市里不也一样吗?
我不想对祖母说什么,我喜欢外面自由自在的风,喜欢风吹得一个人的水袖哗啦啦地响。祖母不会明白的,她的喜欢与我的喜欢不一样。她爱的是那一种唱腔,从那些唱腔里她会回到她从前的年代。而我在意的是绸缎水袖,那甩动的水袖是一种光芒,充满暖意。
当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我在一个小城里停下来。我知道我的故事将停留在这里,不会再向前延伸。
我在这个城市的商店里穿行,想为自己买一块别致的绸缎,缝一件旗袍,让那个恋戏的情结在这里结束。
但我看见了他,在那个绸缎店里,我看见十多年前的容颜依旧在那里闪动。
我大喊:苏子涵。
他愣在那里:丫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泪水流下来,为了这个名字我不停地流浪,而他在看到我的瞬间,竟然不记得我了。
他不知道爱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从他的声音到他的容颜,从他的姓氏到他的地址,都被一个人牢牢记住。
我说:我是梧桐。
看着他恍惚的神情,我说:你总该记得十三年前威海的一个叫北山的小村吧?
他记起来了,我看见他灿烂的笑容了。他说:我记得了,你是那个最有灵气的小姑娘梧桐,呀,当年的小孩子竟然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你祖母好吗?她依旧喜爱看戏吗?
我找遍了整个济南城,我也没有找到你们。
我们早就不在那个城市居住了,剧团解散以后,我和你阿姨就回到了她在西南的老家。我们早就不唱戏了,我们开了自己的店专卖绸缎,你阿姨总是怀恋那段身着绸缎的时光,她说守着这些绸缎,就像是守着那些舞台上的浪漫时光。
我说:阿姨,她好吗?
他顿了一下说:她不在了,是前年出了一场车祸离开的。
我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
他苦笑了一笑:没什么。
他带我到他的家去,他的女人在墙上的镜框里静静地看我。我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看到了她已老的红颜,但她的脸是祥和而幸福的。她在那里望我的目光水一样柔和。
你还会记得从前的梧桐吗?我问。
我看见她的微笑了,她一定是看见天堂了,就像我们看见了我们的泪滴。
我在这个有苏子涵的城市留下来。
苏子涵那时四十岁,刚好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年龄。闲下来的时候,我到他的店里去看他,看着一个男人白晰的双手,在水一样光滑的绸缎上滑动。那些从前的时光,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遥远。
他招呼我的时候喜欢喊我丫头。我说你叫错了,你应该叫我梧桐,像从前叫我的那样。
他说:还是叫丫头亲切,像我的女儿。你知道我和你阿姨一生没有孩子,十三年前看到你的时候真想把你带走,做我们的女儿。那个时候,你就比同龄的孩子机灵许多。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但是现在我长大了。我不是从前那个看了戏就流泪的小可爱了。
他说:是呀,真快,转眼间你都二十岁了,多美的年华。
我说:这是个可以谈恋爱的年龄,不是吗?
他说:是呀,好福气都属你们这一代了,而我们也是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了。
没过多久,西西来了,脸色红艳艳的,小嘴也红艳艳的,眼里却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甲洛洛只是微微点头笑了笑,心里想着:你多么像一只可爱的小刺猬啊,小心我哪天拔了你的刺,让你露出胖乎乎的小身子!西西看了眼甲洛洛,没说话,径自走向莽子:昨晚受惊了吗?甲洛洛吓出一身汗。
我努力地缩小我们之间的差别,而他在努力在地扩大着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在闲下来的时候,也会为我来两句戏剧里的唱白,但没有了长长的水袖的相伴,那些唱腔就有了些苍白。
我在那些唱腔里听出了苏子涵的寂寞。但是他始终不肯接受我。
有时,我会在黑夜里酩酊大醉,那些隔世的惆怅在我居住的屋子里弥漫。我想摸黑找到一盏灯,找到我的童年。菊花的淡,灯笼的红,仍旧会在暗的夜里飘动,童年一本正经的游戏,在现代的酒杯里一摇一晃。
我说:苏子涵,你知道我的痛苦有多深吗?
他戏谑地对我说:我知道,满世界都知道梧桐是个苦大仇深的孩子。
我说:苏子涵,你知道对于七岁的梧桐来说永远有多远吗?你知道对于二十岁的梧桐来说,咖啡有多苦吗?
他摇摇头说:丫头,我老了,我回答不上来你这些稀奇的问题。你知道四十岁与二十岁,它们隔了多远的年头?
苏子涵说:你知道那些芬芳的花朵在这十几年间经历了多少风雨沧桑,而一个人的心间又长出了多少的老茧?
我无语,但我很执着,我在七岁的时候,就记得一个人的名字叫苏子涵,我没有理由在十三年以后去忘掉他。
我说我可以等。
后来苏子涵不见了,他在给我留的条子上写道:丫头,别走开,在我没回来之前,请替我看好我的屋子和绸缎店,我去看看你苏姨,几天后回来。
我知道他去了那个村子,那里有苏姨的坟茔。每年的那几天,苏子涵会守着满山的映山红与苏姨交谈。他怕她会孤独,他会在那里低声为她唱一段,像当年他们的恋爱时光。
我守着苏子涵的绸缎店,等他回来。我问自己,爱上绸缎,是从七岁那年开始吗?我抚摸着它们,心想,生命真是奇怪的东西,有些生命居然可以织成如此飘逸的布料,这每一段光滑的布料里面有多少生命的痕迹呢?
绸缎上有黄的、白的蝴蝶在飞,它们吻着那些绸缎里的生命,像花朵一样开放却不是花。我轻声地叹息着。
那一夜,我在苏子涵的店里睡着了。我又梦见了七岁时的菊花灯笼,在漆黑的夜里,向我飘过来。它们依旧那么雍容华贵,但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属于我。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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