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女博士的一天
◎两 车
早上八点的时候,我已经到实验室了。今天早上的任务很多,因为中午要赶去和男友见面。昨天晚上他打电话说有重要的事跟我说,我预感到那不是什么好事。这一段时间他对我的态度都很冷淡,我想他可能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
在去实验室的路上,我一边喝着在超市买的豆浆一边给一个朋友发了一条短信:昨夜南京下了一场大雨。梦也是淅淅沥沥,雨打芭蕉的。
他问我淅淅沥沥的梦是个啥梦。
一个关于下雨或者流泪的梦。
当我拧上最后一个水合反应釜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拿食指的指甲尖划着它的金属盖。这是我多年以前养成的习惯,不过那还是在我使用钢笔的时候。每次指甲尖划过钢笔金属笔帽的时候,我都会全身紧张,似乎有一阵微弱的电流流过我的身体,而我就在这种微弱的颤栗中体会着心脏的搏动。那是一种让我受不了的声音,有些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这样做。只是有些时候。
开了烘箱,设定好温度,一切都完成之后,在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要先走的时候,他就问我了,“师姐,你要走啊?”
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从他祈求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并不想让我先走。小王是刚来我们实验室的本科生,为了做毕业设计。他不怎么跟大家说话,只是做着自己的事。不过本来我们实验室话就不多。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我第一次进实验室的时候,我也极度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实验室。那种感觉有点像一个人待在医院的病房里,走廊里静得可怕。一切都是冰冷的,那些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和那些科学定律一样,冷冰冰的。
于是,我就留下来,找了点别的事做,看看文献,刷刷瓶子。小王走之后,我收拾了下,借着洗手间里的大镜子涂了点口红,准备去见男友,我们约好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见面。
我到的时候男友还没到,他打电话跟我说,让我先吃,他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下,要晚一点才到。我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只点了一杯咖啡。看着窗户外,那只画有米老鼠图案的气球还在,挂在槐树的枝杈之间,借着空调吹出的暖风挣扎着,晃荡着。它已经在这边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它曾经从哪个孩子的手中挣脱,可能就在它正在庆幸获得自由的时候,身陷囹圄。这边只能看见这些,还有枝杈间对面高楼的支离破碎的玻璃窗,偶尔路上会驶过一辆公交车,看不清上面是否挤满了人。
我想起了暑假回去,邻居家的徐老头死了,在他卧床十二年之后的一个夜里,他终于选择了撒手人寰。
人们都说他终于解脱了,他家的老婆子也解脱了。是啊,一个人的死,也许是全家人的解脱。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那十二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的,只能孤独地躺在床上。在看不到希望的情境之下,一个人无奈地生活了十二年,至少后来的几年里,我想他可能放弃了再次站起来的希望了吧,不过即使这样,他活了下来。我不相信这会是生命求生的本能,我想这是上天的捉弄。
他家老婆子又是怎样地坚持了十二年。每一天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做饭,喂饭,擦洗身体,伺候他吃喝拉撒……那于我绝对会是一种折磨。我想对她或许也是,也许她只是认命了,也许她想上辈子欠了人家,今生只能做牛马来偿还了。曾经我一度认为,那一代人不懂爱情,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连面甚至都没有见过,怎么可能有爱情。我曾一度地可怜那些人,陷入没有爱情又无休止的婚姻生活,这多么可悲。可是,人家照顾了对方整整十二年,不管什么原因,整整十二年。十二年,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领羊的时候,死者的亡灵表示他只牵心挂念他家老婆子,除此之外对谁也不会放心不下了。只是他家老婆子放心不下啊。“领羊”早已被打上封建迷信的标记了,早已经被我们抛弃到愚昧粗鄙的封建社会传统之中了。古老的村民们还延续着他们的风俗,延续着他们关于爱的美好愿望,人即使死了,也挂念着活着的人。
标榜着科学和民主的新生一代,谁还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而已。第一次发现,我们所追逐的竟是如此的苍白和残酷。所谓的权利,不过是分手的权利,你想甩了我,我也可以甩了你。离婚,你想离婚,我也有权离婚,还有财产分配问题。从未有人说过,我有权利爱你。
在我想到我有权利爱你的时候,男友找到了我。
“说吧,什么事?”
“你没有告诉我你有个残疾弟弟。”
“我是有个弟弟,他确实是个残疾人。在你还没有认识我之前,我就有个弟弟,那时候他就已经不能走路了。”
“你早该告诉我的,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不会……”
“不会怎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你知道吗?在你认识我的每一刻,我都有个残疾弟弟。在你说你爱我的时候,还是那样,从来没有变过。”
“这不一样。你没有告诉我。你应该告诉我的。我想了很久,我跟我家里人也说起了这件事,他们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你知道的,我不可能不管他们怎么看的。这几天我一直为这件事深受折磨,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好了。”
“那么,再见。”看得出,我说再见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不知道是惊讶于我竟然同意了分手还是惊讶于我如此爽快地同意了。
他或许想说些什么。说些他依旧爱我,只是家里人不同意之类的,就跟我的前一个男友一样。可是在他说话之前,我拎着包走人了。不想听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相信他爱我,只是没有爱到和我在一起不顾父母反对的地步,没到不介意我一辈子要照顾我弟弟的地步而已。
很多人都是这样,他们可能爱你性感的黑发、六七厘米的高跟还有赤焰般的红唇,但是就是没有办法爱你的全部,没有办法爱你还有一个残疾的弟弟。这谁也不怪。
我背着包,准备去大洋百货逛逛。逛这种根本不适合你的高档的地方有一种好处,它会让你相信这个世界还是有美好的一面的——如果你不去探寻事实背后的真相的话。你会发现华丽光鲜的外表,导购员标准灿烂的微笑,即使在她们用POS机把你的钱划走的时候,你也能感到那温暖的笑容,在这个没有贫穷的地方,一切都显得美好而和谐。
在地铁上,遇到一个穿着大红色羊毛衫的女人。衣服很适合她,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她的丰满嫩白的脖颈,银色链子上挂着一颗翡翠绿的珠子。她拿着电话,大嚷着要离婚。
我不知道她是要和电话那头的人离婚,还是要和她的丈夫离婚。或许电话那头的正是她的丈夫。不过,看得出,她的愤怒多于伤心。离开自己的丈夫,也许对他们而言都是好事吧。
在大洋百货,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顺利。我毫无目的地在各个楼层逛着,到处都在打折,他们在庆祝着什么。在我分手的这天,我想很多人都在庆祝。庆祝生日,庆祝节日,庆祝几周年。我任凭导购员的摆布,试了好多衣服。不过她们很客气,说着欢迎下次光临,即使我试了很多之后一件也没买,她们依旧用那迷人的微笑和甜美的声音送我离开。
晚上回家之前我回了一趟实验室,这时候小王已经走了,他只有白天来做实验,晚上一般不过来的。我发现我的实验台上放着一张卡片,是小王留给我的。
回到家的时候,弟弟正坐在厨房圆桌旁等我回家吃饭,他神秘地笑着,对我说:“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吗,我找到了一颗土豆。”
我想起来了,自从从老家回来之后,弟弟每天都会做土豆给我们吃。他希望能找到一颗我们在老家捡过的土豆。
“有的时候,你把它们从地里挖出来,装进麻袋,送上来收购的车,然后在另一个城市的市场上买到它们。这种事,谁知道呢。”弟弟总是这样说。
我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小概率事件是不可能发生的,至少不应该发生。我不相信奇迹。
即使有些微的几率,我们在市场上买到的土豆,恰好是我们自己从地里挖出来送上车的。但是我们又怎么能辨认出它们呢,土豆只是土豆,没有个性的土豆。
弟弟坚持认为,只要能遇到,他就一定能辨认出来,“因为它们身上有我们的痕迹,我已经找到一颗了,不信你尝尝。”
我看弟弟说得一本正经的,就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跟别的没有什么两样嘛。”
“你再仔细尝尝。用你的心。”
我又夹了些放进嘴里,闭着眼想象着它们的来历。就在我咽下喉咙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些什么:那是我的指甲盖划过土豆的声音。我仿佛感觉到老家那头老黄牛鼻孔里喷出的呼呼热气,我感觉到我们拿着土豆欢快地在地里唱歌的样子,弟弟把土豆放进麻袋扎起来……
“你怎么会知道,它就是呢?”
“我们爱彼此,不是吗?”
“是的。我们爱彼此。”
我把小王留在我实验桌上的卡片送给了弟弟:谢谢你没有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世界。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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