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咸菜(外二篇)
◎彭兴凯
老莫是我的同学,军转干部,曾在北京军区某部当过司务长。转业到地方后,先是在县政府招待所当伙食管理员,后来被重用提拔,当上了所长。再后来,他不知怎么就时来运转,一步步地高升了,最终调进了市里,担任了市委办公厅的副秘书长,兼着市政府招待所的一把手。行政级别为正处。这个级别,也是我同学中职务最高的一位。
家住县城的我,有时到市里去开会,或者参加些文学活动什么的,都要到他的招待所里走一走。两人摆上一桌子菜,弄上一瓶子酒,边吃边聊。兴许我是个作家,尽管不入流,但也常有一些叫小说的东西在纸质媒体上刊登出来。因此,这时候,老莫就喜欢将自己的见闻或经历讲给我听,为我的创作提供素材。
我根据老莫讲的故事创作完成的第一篇小说叫《小咸菜》。
《小咸菜》里的小咸菜,就是大家常吃的那种用盐腌制的小菜,其特点就是一个字,咸。这种小菜大家当然都吃过,是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食物。不过,在我这篇小说里的主人公可不普通,他是个官,级别不小的官,他的原型就是老莫所在的那个市的市委书记。该市委书记是新调来该市任职的,此之前,他在南方一个地级市担任副市长。那个南方地级市相当了得,是个发达开放的滨海城市,富得流油,各项经济指标都是些浩繁的天文数字。相比他新调来任职的这个北方城市,就寒酸了许多。属欠发达地区。上级将其调到这个穷市来,其目的不言自明,就是用他在那个发达开放城市里的新思维、新观念,来这里移花接木,从而让这个城市获得振兴。
新书记初来乍到,没有带家眷,就住在老莫掌管着的那家市委招待所里。
新书记的生活就由老莫全权来负责。
新书记第一次吃早餐,老莫便找上门来进行请示。他小心地问道,书记,您早餐喜欢吃什么?
新书记说,入乡随俗,你们北方人的早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要搞什么特殊化。
老莫说了个明白之后就离去了,随之就命人将早餐准备好,然后一一地摆上了桌。拿眼来看,无非是馒头鸡蛋牛奶油条煮玉米,外加一碟小咸菜。
小咸菜切得细细的,拌以葱丝、姜丝、辣椒丝、肉丝,咸辣可口、清爽怡人,十分提味。
新书记是南方人。南方人喜甜食,极少吃咸菜,也大概是山珍海味吃腻了,新书记抄起筷子之后,第一口尝的就是那碟小咸菜。送入口中,品品,再品品,嘴里就叫起好来,嗯,好吃!好吃!叫着又夹起一筷子,品品,又叫出了一声好。
早餐用毕,唯有那碟小咸菜一扫而光。
副秘书长老莫看在眼里,自然也就谨记在心。从此,不管早中晚三餐,他都要给新书记安排上一碟小咸菜。
也唯有这碟小咸菜被新书记每吃每光。
新书记来该市任职时,已是雪花飘飘的深冬,转眼之间年就到了。
年到了的那一天,新书记并没有回南方与家人团聚,而是留在了他执政的这个北方城市里。他知道自己新官上任,给民众留一个勤政亲民的形象相当重要,便决定除夕的年夜饭,要与治下的民众一同吃。他将想法透露给属下,属下自然不敢怠慢,立刻进行了周密的部署与安排。很快,吃年夜饭的地点就选好了,在治下的某个县某个镇的某个村。之所以选定这个村子,自然是有讲究的,因为这个村子不是一般的村。这个村子在战争年代里,曾涌现过一组六个人的支前模范,他们的事迹曾上过当年的报纸,被中央领导高度地称赞过。如今,这组支前模范虽然逝去了一半,但还有三位尚活在这个世界上。新书记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意义之大不言自明。
此次活动因为牵扯到一个“吃”字,自然也就牵扯到同学老莫。莫副秘书长便冒着大雪飘飘跑到那个县安排具体事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临走特别叮嘱,新书记对咱们这儿的小咸菜情有独钟,饭桌上不能没有它。
县里镇里村里的干部纷纷点头如捣蒜。
年,说到就到了。新书记乘坐着车辆莅临这个山区小村子。早有县、镇、村的干部与群众候在村头,更有县、镇、村,以及市里的媒体簇拥相随。下得车来,新书记就被寒冬中的一片热情包围了,一边寒暄着,一边走进一位老支前模范家。
那支前模范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一头白发如堆雪,一脸皱纹若盛菊,步履虽有些蹒跚,但耳不聋、目也不花,她被村干部牵引着上前,与新书记握手问候,之后她就转身走进灶房,从灶房内拿出一张新烙的煎饼递到新书记手里,热情洋溢地让新书记品尝。
煎饼是这地方百姓的主食,在战争年代里,这一带人就是用煎饼养育了党的军队,打败敌人夺得了天下。现在,煎饼已经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食物了,它差不多成了一种革命的象征。你一个党的干部下基层,与群众同吃年夜饭,那是一定要品尝这种食物的。这一点,老莫也早安排妥帖。事实上,那位支前老模范就是非常认真地按老莫的要求来准备的。烙煎饼用的米是今年刚打下来的新米,灿若黄金;煎饼糊则是用传统的石磨磨制而成的,细若膏乳,最大程度地保持了原有的风味。再加之是新烙的,当然就很酥口、很好咬、很好吃了。只是在烙新书记食用的这张煎饼时,时间问题有点不好掌握。本来按要求,新书记一进院门,新煎饼应该刚刚烙好,这样趁热递给新书记尝,口感会更好。但是老支前模范除了要亲自给新书记烙煎饼外,还要去迎接新书记,要同新书记握手与问候,这也是新闻媒体镜头的需要,必须的。如此一来,问题就摆在了面前。如果去迎书记,煎饼就不能烙。如果先烙煎饼,又无法在第一时间里迎书记。两件事情顶了牛,不能兼得,这让大家十分伤脑筋。后来,经过研究、协商、请示、汇报,最后选择了妥协。具体步骤是,先在新书记进门之前将那张煎饼烙好,等将书记迎进门,寒暄了,再去取煎饼给新书记品尝。
既然不能两全,也就只能如此了。
一切都按事先定好的步骤进行着。
新书记进门了。同支前老模范握手寒暄了。记者将这些镜头拍下来了。支前老模范进灶房取煎饼去了。
取煎饼的时候,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煎饼是用糊状的小米面在鏊子上烙的,烙好的煎饼圆圆的、薄薄的,似是一片超大的荷叶。这样的煎饼是不好原状地拿来就吃的,还要把它叠起来,叠成长方形,手可盈握,如此吃起来才方便。然而,那张烙好了的煎饼事先并没有叠好,而是纸一样放在鏊子上的。在老模范去迎接新书记的过程中,那煎饼早让热热的鏊子给烤酥了,根本无法完整地叠起来。烙了一辈子煎饼的老支前急了,脸上都冒出大汗来。无可奈何,时间又不等人,她只好勉强叠起其中的一小块,拿来给新书记尝。好在,书记吃煎饼,并不是当真地吃,咬个一两口,做做样子,上上镜头也就行了。
那煎饼就递到新书记的手里来了。
那些记者们就苍蝇似的围过来,将镜头对了过去。
那新书记就握了煎饼,向口中送去。咔嚓,就咬下一大口,接着就用他的牙齿进行咀嚼。
就是在这时候,状况冷不丁地出来了。那煎饼里是卷了咸菜的,在煎饼里卷咸菜,也是老莫提前布置的。只是,老莫在布置这个任务时,没有具体告诉支前老模范要在里面卷何样的咸菜,卷几多数量。老支前模范只听说新书记喜欢吃咸菜,自然就不能太小气,就从咸菜缸里捞出块上好的咸菜疙瘩,用刀大大地切了一块,四四方方,如一枚加长版的麻将块儿,卷在了那煎饼里。那自小生长在南方的新书记,哪里吃过如此的咸物啊!大大的一口咬在嘴里,立刻就把他给齁住了,怎么也无法咽下去。
问题是这时候,市、县、镇上的记者们都将镜头对准了他。
问题是这时候,市、县、镇,以及村上的干部及群众们都将目光望着他,他一口咸得要命的食物含在嘴里,吐又无法吐,咽又咽不下,只是在嘴里搅过来又拌过去,一会儿在腮的这边鼓起一个大疙瘩,一会儿又在腮的那边鼓起一个大疙瘩,左来右去,右去左来,就是咽不到肚子里去。那滋味,实在是痛苦难受极了!
新书记那脸色,早成了难看的猪肝色。
当此时,我的同学老莫自然在场,他一看这个情形,早就呆若木鸡、慌成了一团。心里道,坏了!坏了!书记让咸菜齁住了,咽不下去了!毁了!毁了!事情办砸了,出纰漏了!这可怎么办啊?他搓着手,抹着脑门上的汗,直在那里暗暗跺脚。后来,还是他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急忙上前,将那些记者的镜头给推开了。
没有了镜头相对,新书记才从容了些、镇定了些,只是当着干部和百姓的面,他不能将那满口的食物吐出来。他便在那里继续嚼,嚼了又嚼,嚼了又嚼,终于伸了伸脖子,将脸憋得通红,把那食物咽下肚子。至此,那新书记难看的脸色才渐渐地缓了过来。
缓过来的新书记,终于又复原如常,又以一个市委书记的面目示众了。
随后的程序就顺利了许多。与老支前的交谈,接受记者的采访,到群众中嘘暖问寒,都没再出状况,直到吃过了年夜饭。
吃过年夜饭,新市委书记便打道回府了。
新书记亲民爱民、与民同吃年夜饭的事情,很快就上了各媒体的头条。新书记在民众中自然就添了不少口碑与威望。接下来,在市委书记的位置上,他也干得一帆风顺、卓有成绩,直到五年届满,被上级擢拔,然后荣光地升迁而去。
在市里执政的这五年间,该书记一直没有将家眷调来同住,就一直住在市委招待所里。他的一日三餐,也还是由老莫操劳安排。只是每餐给他特地制作的那碟小咸菜,该书记再也没有动过一筷子。每天都是好好地端上来,又如数地端回去,然后倒入地沟中。当然,没有动的,除了那碟小咸菜外,还有老莫的职务,而市里那些与老莫同级别的干部们,则都在这位书记的擢拔下有了升迁。
煮鸡蛋
根据老莫提供的素材,我写的第二篇小说还是与吃有关,题目叫《煮鸡蛋》。鸡蛋自然是大家吃的那种鸡蛋,从鸡的屁股里屙出来的那种,虽然出处不雅,且含有较高的胆固醇,但里面富含的蛋白质、卵磷脂,还是让我们这些灵长类无法拒绝。没有多少人不吃。小说里的主人公,已经不是那位吃过咸菜疙瘩的市委新书记了。他的官位比新书记高多了去了,究竟有多高?我不能写,不幸读到这篇小说的读者老兄们,就只能靠自己的想象去猜测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我可以透露一点,这位主人公的职务完全可以称其为大首长。
大首长是来市里视察的,就下榻在老莫供职的市委招待所。
大首长的饮食起居,自然也是在老莫的亲自指挥下安排的。
大首长到底是大首长,极是率先垂范,清正廉洁。他下乡视察,不喜欢各级领导前呼后拥、警车开道。就餐之时,更不喜欢各级领导围桌作陪、酒山肉海。每次用餐,他只要四菜一汤,或者一个人独吃,或者同他的贴身警卫一起吃。那些陪他而来的大官小员,只能效而仿之,要上四菜一汤,远远地躲在一旁进食。
大首长在市里一共待了两天,两天都是这么个情况。
两天之后,大首长走了,去了另一个省的另一个市。
临离开之时,他在招待所里享用了最后一次早餐。这次早餐,有些出人意料,大首长破天荒地开了恩,容许有人陪他进食。
被大首长容许相陪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幸运的老莫。
老莫有些受宠若惊,自然也有些诚惶诚恐。
早餐还是平常的早餐,无非是馒头鸡蛋牛奶油条煮玉米,外加一碟小咸菜。一张圆桌,老莫与大首长面对面地坐下,然后开吃。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大首长坐在一起,还是与其同桌吃饭,老莫的紧张与拘束可想而知。他手里虽然捏着筷子,却不敢将食物送进自己的口中,他只是将眼睛盯着大首长,谦卑地当起了服务员的角色。给其递餐巾纸,给其盛小米汤,给其夹碟子里的小咸菜。煮鸡蛋上了三枚,是土鸡蛋,绿色无公害的那种。他小心地捏起一枚,在桌上轻轻磕破,为他剥蛋壳。壳儿剥去一半,露出嫩嫩的蛋白,他用手捏着底端剩余的蛋壳,向大首长递过来。
他说,首长,吃鸡蛋。
大首长说,谢谢。
大首长说过谢谢之后,就将那枚煮鸡蛋接了过来。如同老莫,大首长用手捏着那一半蛋壳,送到口中去吃那蛋白。鸡蛋不大,大首长只一口,就将那露出来的蛋白吃掉了,嚼了嚼,咽进腹部之后,他又去吃那鸡蛋剩下的另一半。大首长张嘴之时,老莫却惊讶地将眼瞪大了。他发现,大首长竟然没有剥去那剩下的蛋壳,一下子就将那蛋壳与蛋白统统丢进了嘴里,然后就是利用牙齿进行咀嚼。显然大首长感到口中的异样,嚼了一下略停了停、怔了怔,似是要将误入口中的蛋壳吐出来,但是,他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最终并没有吐出来,非但没有吐出来,而且马上就又快速地嚼起来。鸡蛋壳在他的口中,给咀嚼得咯吱咯吱响。一边嚼着,他的脸上还绽放出微微的笑容。
带着微微的笑容嚼了半天,他才咽了下去。
老莫坐在那里望着,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惊讶与好奇。
吃过了那煮鸡蛋,大首长的早餐就算用完了,回到房间略微休息,就起驾走了。市委招待所的负责人老莫又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只是,从此之后,每当在电视上、报纸上,或者从同志们的口中听到那大首长的名字时,他眼前总是浮现出他吃煮鸡蛋时的情景,耳朵里总是出现咯吱咯吱嚼鸡蛋皮的幻听,还有他脸上的微微的笑容。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试图将这情景与声响忘掉,但是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他想把这件事情说给别人听,又怕祸从口出对自己不利,便一直烂在了肚子里。不过,老莫的定力还是不够足,后来,他除了将此事告诉了我之外,有这么一天,他又忍不住地告诉了自己的老婆。
当时,他正同老婆一起吃早餐。他们的早餐桌上,除了有一碟小咸菜之外,也有几枚煮鸡蛋。他望着那几枚煮鸡蛋,就想起了那位大首长,就忍不住地把这事对老婆说了。
老婆听罢说,不会吧?他怎么会吃鸡蛋皮呢?
老莫说,我亲眼看到的啊!
老婆说,你是看花眼了吧?
老莫说,他咯吱咯吱地嚼,我清楚地听到了啊!
老婆半天没吭声,说,也许吃鸡蛋皮有营养呢。老婆一面说着,一面灵机一动,拿起一枚煮鸡蛋,磕破了皮儿,剥了起来。剥了一半之后,就捏着剩下的蛋壳给老公递了过来。当老公的望着,也是灵机一动,便伸手接了过来,接着他就学习那位大首长,先是将那嫩嫩的蛋白吃掉,然后又将那蛋连皮带白吞进了口中,随之就是咯吱咯吱地咀嚼。但是,他只嚼了那么几下,就嚼不下去了,一阵反胃,呸的一下吐了出来。
老婆说,你怎么吐了?
老莫说,实在咽不下去啊。
老婆说,看来你是当不了大官呢。
老莫想起自己同那大首长不能相提并论的职务,苦笑了笑,认可地点了点头。
自行车
由老莫提供素材,我创作完成的前两篇小说都与吃物有关,第三篇小说写的却是一辆自行车。小说中的这辆自行车还有点不上台场,旧了、破了,就是丢在路边,也不会让梁上君子们光顾了。但是车子的主人却有些身份,是一位省里的官员。该官员的故乡就是我们那个市。
我们市属老区,战争年代里是革命根据地,出过许多革命干部。该官员的老爹就是其中的革命干部之一。老爷子在打败鬼子后,又参加了解放战争,并且随部队南下,建国之后就留在了南方,在南方某个大城市里把官做到市长级。他退居二线后,儿子步其后尘进入政界,一路顺风顺水,就出任了一个偏远穷市的副市长。其人在某穷市任职时,故乡人并不知道他为何方神圣,等他调任省城为官,才从他登在网络上的履历表里知道他的故乡在本市。而本市人在省城为官者,该人的职务是最高的。于是,市里的父母官们眼刷刷地就亮了,立刻做出决定,一定要同这位领导取得联系,搞好关系。
年关这时候就到了。
到了年关,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赴省城走访。
市里年年要去省里走访。走访的对象,一是重要领导,二是关键部门,三是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关系。
要走访,当然不能空着手,否则也就不叫走访了。最初走访,带的是土特产。后来土特产过时了,就带古玩字画。古玩字画也成为历史后,就带卡。购物卡。每个卡里充上人民币若干,或者三千五千,或者一万两万,或者十万八万。不等。
市里每年的走访事宜,都是由老莫具体操办的。今年添了个更大的官,自然不敢马虎。只是,走访这位省里的官员,该送个多大面额的卡呢?老莫尽管身经百战,算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却一时无法拿准,他便特地登门,找市里的一把手来请示。
市里的一把手已经不是那个喜欢吃小咸菜的南方人了,早在去年,市里就换了新的一位。新一把手特别重视每年的走访,特别重视与那位省里的官员的联系,又是第一次走访,因此,送个什么样的礼,送多少数额的卡,书记大人也一时没有决断,就将眉头皱起一个大疙瘩,在那里沉吟。
老莫有些多言了,说,给个十万的卡?
一把手直摇头,说,如果人家拒绝怎么办?
老莫说,以往的经验,还没谁拒绝呢!
一把手道,据我所知,副省长相当廉洁,一般礼是不收的!
那咱们怎么办?老莫立时黔驴技穷。
一把手沉吟良久,突然下定决心一般地说,卡就不送了,带点土特产吧!
老莫叫起来,土特产?人家可不稀罕了!
本地的土特产,无非是些花生米,核桃栗子大枣,另外便是全蝎、豆虫、蚕蛹什么的,自由市场上多得是,真没谁喜欢了。莫说省城的官员,就是他老莫这个市里的副秘书长,对这样的礼物也不会看上眼的。但是,一把手却很是固执己见,铁定了心地道,就送土特产!
老莫说,那,具体送什么呢?
一把手问,咱们这儿都有什么土特产?
老莫就说出了上述土特产的名字。
一把手却诡秘地笑起来,摇头道,你再想想,咱们这儿还有什么土特产?
老莫想了想,又说出了林林总总一大串。一把手听罢,还是将头摇成拨浪鼓。见这位属下没有开窍的意思,他便不再啰唆了,说,咱们市不是有个金矿吗?咱们产的金子算不算土特产啊?
老莫到底是老莫,他在怔了怔之后,立刻就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一把手操劳,老莫自己就能办成了。
三天之后,一干人等就坐上了赴省城的轿子车。给那位省里的官员的礼物自然备好,却是一头牛。该官员属牛,送牛最适宜。当然,那牛不是真正的能拉犁的牛,是金子铸的牛,金光璀璨、栩栩如生、牛气十足。
那牛给关在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里。
一干人员很顺利地就到了省城,很容易地就在宾馆内下榻。再通过市里派驻的驻省办人员,很简单地就联系到了那位官员。那官员虽然从小在外地长大,但对故乡还是有着一份情感在心里的,听说故乡的官员要来看望走访,立刻表示了欢迎的态度,并欣然地给了一个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时间自然在晚上,地点自然在那官员家中。于是,候到晚上,乘着夜色与闪闪的华灯,一行来自地级市的走访者们的小轿车,便一路鸣叫着喇叭赶去。辗转进了一个高墙大院,在院中的林荫小径上逶迤而行,辗转之间,就在一座二层小楼旁停下来。那官员的家到了。看那小楼,不过是普通小楼,甚至还不如市里官员住的小楼豪华与阔绰。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轻轻敲门,门开之处,就见到了那位官员。其人约有五十岁,一头浓发,干干巴巴,腰间居然系了一条围裙,似是正在厨房里制作羹汤。大家正要上前与其握手,那官员却后退一步避而不握,并且举起一只手让大家来看。原来那手上竟然有新鲜的油垢。大家一边奇怪着堂堂省里的高官为什么系围裙,为什么手上带油垢,一边就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
一坐下来,更让大家吃一大惊,只见客厅的中间位置,竟然横陈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已经很旧,且损坏得不能骑乘,正被主人两个轮子朝天地倒放在那里,旁边有一个脸盆,里面有半盆黑黑的液体,脸盆旁边还有油渍渍的抹布和修理工具。大家坐在那里,望着那自行车,一面继续吃着惊,一面就明白了,这位省里的高官,原来正在家里修理自行车!难怪他不同大家握手呢,那是手上的油垢还没来得及擦去呢。只是,让大家不解的是,一位省里的高官,怎么会在家里修自行车呢?他修这破破的车子,由谁来骑啊?据说,他的妻子在国外,他的儿女也都在国外。堂堂的大干部,总不能骑个破自行车上班吧?
大家正坐在那里吃惊的时候,那官员已经在卫生间里将手洗净了,过来重新与大家见面、握手,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着“不好意思”。握过手之后,就坐进另一张沙发里,十二分亲热地同大家聊起来。人家毕竟是省里的官员,有很高的境界,聊起天来很是风趣,很是亲切,很是没有官架子。聊的话题,自然是家乡的经济与文化,过去与现在。聊了约有二十来分钟,该官员住了嘴,无意地抬了一下头。虽然是无意地抬了一下头,但来访者明白,人家看的是墙上的闹钟,便知道该是离去的时候了。于是纷纷站起来告辞,随行而来的老莫便适时地将那木匣取出来,递了过去。
那官员望着木匣,就严肃了面孔,将眉皱了起来说,你们来看望我,我欢迎、心领了,如果送我东西,我就不高兴了。
带队走访的市一把手忙说,实在不值几个钱,只是咱老家的土特产呢!
土特产?那官员望着那木匣,有些不解。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对,是土特产呢,就产自咱们老家呢!
那官员又望了那木匣一眼,脸色便好看了些,道,如果是土特产,我就收下了。这么对你们说吧,在省城做官,不可能没有送礼的,但我有个原则,只收土特产,其他一律不收。
大家说,您的清廉,我们早就有目共睹了!
这么说着话,那盛在木匣里的牛就让那官员接了过去,放在了茶几上,然后送大家下楼。那官员非常客气,下了楼,站在冷风里一直望着大家钻进车内,徐徐地开走才回身。
离开那官员家,大家接下来的工作还是继续走访。但是,无论是在对别的官员走访时,还是回到宾馆休息下榻时,以及走在返乡的路上时,大家谈论的话题没有其他,一直是那位省里的高官,一直是他家客厅里那辆正在修理的自行车。
你说,堂堂一个省里的干部,怎么能亲手修理自行车呢?
他说,那自行车,破得都不成体统了,扔在大街上也没人要啊?
你说,到底是从咱们老区走出来的干部啊!艰苦朴素的老传统没有改变啊!
他说,你看他家的沙发,还破了好几个洞呢!墙上的字画还是印刷品呢!那家具也都是自由市场上的大路货哩!
你说,等咱们离开后,他打开那木匣时会怎么样?
也许他会退回来。
回到了市里后,那只牛到底退没退回来,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当刚从省城走访回来的老莫神神秘秘地将这个故事讲给我听后,我就如实地将此事写成一篇小说,然后投寄给刊物去了。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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