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二题
◎王振东
看 戏
我小时候,村里的文化娱乐活动很少,只是到了农闲时才唱两天戏。戏台子就搭在村中央的一片开阔地上,用土堆个高台,幕布一扯,戏就可以开唱了。唱戏的日子就是农人的节日,人人脸上漾着笑,特别我们小孩子更是兴奋,慌得像捡炮似的,天没黑就搬个小凳子去占场地,还用瓦片划拉一块地方,美其名曰为父母占的。占好场地是不能离开的,因为一旦离开,别的小孩子就可能抢走地盘,晚饭只能等父母吃完后,捎过来一块馍充饥,面对这样的晚餐,我们却毫无怨言。
等戏开演的时候是最难熬的:大人们吸着叶子烟扯闲话,我们小孩子则像一群小燕子似的趴在戏台子外面,隔着箔围成的后台往里看,瞅演员的妆化好没有,瞧蟒袍纱帽穿戴上没有。因为你挤我扛的,不时遭到看台人的驱赶,我们便一哄而散,等看台人走了,复又趴那儿看。
天黑下来了,通往村子的路上出现了点点光亮,远远看去像一只只萤火虫,那是外村的人手持电筒或马灯来看戏的。
开场锣鼓终于敲响了。我们赶紧挤到自己占的位置上,伸着脖子瞪着眼,期待着角儿们上场。一个人登台了,可只唱了一小段就下去了,好大一会儿才又出来一个人。过后听母亲说,先出来那个人唱的叫“垫戏”,后来唱的才是“主戏”。那天唱的主戏是豫剧《穆桂英挂帅》。过去几天了,村里的人还在哼唱着“辕门外(哪)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看戏,让成天埋头干活儿的农人精神上得到了愉悦,身心得到了放松,以至于看完一场戏,心里能美上十天半月。无论是干活儿,还是走路,都要哼唱戏里的台词,一会儿黑头一会红脸的,整天沉浸在喜悦之中。
戏虽好看,但有件事却让队长头疼:每唱完一台戏,地里的庄稼都要被偷走好多。要知道,那时的庄稼还未成熟。看到被糟蹋的庄稼,队长心疼得泪都掉下来了,说往后再也不唱戏了。但说归说,农闲时还要唱,只是再唱时,队长事先安排几个青壮劳力看护庄稼。开始派谁也不去,都说轻易不唱回戏,错过了可惜。队长气得大骂:庄稼被偷完了,看你龟孙们吃啥?骂过,响应者寥寥。后来队长想了一个高招儿:谁看庄稼,每人每晚记三个男劳力工分。重奖之下必有勇夫。这一招果然奏效,家庭生活困难的人,主动要求去看护庄稼,人这才算定下来了。
这晚又唱戏,队长安排结实看东地的苞谷。结实是个戏迷,只是碍于家庭困难才忍心放弃看戏的。这晚唱的是曲剧《窦娥冤》,锣鼓声和演员的唱腔通过高音喇叭传到野外,传到了结实的耳朵里。他侧耳细听,还跟着演员唱,听着唱着心里就痒起来,恨不得立即跑到戏场里看,毕竟听戏不如看戏得劲儿。他约摸了一下开戏的时间,估计距煞戏至少还得一个时辰,心说不如到戏场看一会儿,等煞戏时再赶回来看庄稼也不迟。他是这样想的:苞谷被偷是外村人看完戏回家时顺手牵羊偷掰的,没煞戏是不会有人来偷的。这样想后,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戏场,快煞戏时,才恋恋不舍地溜回苞谷地。
到地头儿撒了一泡尿,一条水线刚收回,猛然从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立时意识到是有人在偷苞谷,心说要是自己在地头儿守住不去看戏,小偷也不敢来偷。这下可好,苞谷被偷,按队长说的,要扣一口人的“免购点”(粮食打下来后分到手的粮食)。要想保住这一口人的 “免购点”,一定得抓住小偷。他拿上来时准备的棍子,循着声音追去。苞谷地里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他只好顺着苞谷垄往前追,追一会儿,停下来听听声音传来的位置,再追。突然,“哎哟”一声,他掉进机井里了,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井水。他本能地向上浮,并大声呼救,可在这远离村子的机井里,谁能听到他的呼救声?就是偷苞谷的人听到了,也绝不会救他的。他试图扒着井壁往上爬,可是水泥井管上结了一层绿笞,非常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最后筋疲力尽,慢慢地沉入井底。
第二天,有人在那块苞谷地里割牛草,当割到机井边时,无意间朝机井里瞟了一眼,发现一具尸体浮在上面。很快,公社派出所的人来了,把尸体捞上来让结实的婆娘辨认,确认正是结实。派出所的人怀疑结实是追小偷时,被小偷推入井里的,但后来经过现场勘察,否定了这一推断:小偷偷苞谷是掰苞谷棒,可地里的苞谷是倒了一片,苞谷棒被啃得豁豁牙牙的,这显然是牲口在糟蹋庄稼。再仔细勘察,还发现地上有一泡新鲜的猪屎,以此推断结实把猪当成了小偷,在追“小偷”时失足掉进机井里的。可怜结实为了看戏,竟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看电影
今儿黑放电影哩!今儿黑放电影哩!小孩子们一边吵嚷,一边簇拥着拉放映机的架子车朝大队部走。那时,农村没啥文化娱乐活动,看电影看戏就成了我们黄土洼人消闲解闷儿的主要方式。一听说放电影,村人们都草草地吃过晚饭,跑到放电影的地方等待电影开始。
长发也爱看电影,最喜爱的是战斗片,《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不知看了多少遍,可还爱看。原因是喜欢看电影里面当官儿的握着手枪指挥士兵冲锋陷阵时的神气劲儿,心说自己要是也能当个官儿该多好啊。
这晚村里放电影,是《平原游击队》。长发吃过晚饭来到村头儿打麦场上时,放电影的白色银幕已经扯好,放映机前边的最佳位置也被小孩子们抢光,他只好坐在放映机后边的一个空地上,点上一锅烟,边吸边回忆电影里李向阳率领游击队打击日本鬼子的场面,不由得又想起自己想当生产队副队长的事。生产队干部有特权——能陪上边来的人吃喝;村里人杀了猪要请干部喝杀猪酒;不参加劳动照记一个棒劳力的工分等等。这事他已在心里琢磨有些日子了。他曾提着礼物瞧队长,说了自己的想法,可队长一直没吐口。他也想到用龌龊的手段达到目的,可队长一时也没啥把柄让他抓住。正想着,队长打着饱嗝陪放映员来到放映机前,对着麦克风开始讲话:老少爷儿们静一静,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电影开始前,我先说俩事:一个是铁蛋家的猪糟蹋了生产队的苞谷,分苞谷时扣十斤。另一个是明儿早到西北地翻红薯秧,到时不再敲钟通知,都记清啊。现在开始放映。
你看当官儿的威风不威风,神气不神气!听完队长的讲话,长发心里那个念头愈来愈强烈,像钻入了几只蚂蚁,搅得他电影也看不进去了,银幕上的画面、喇叭里的声音,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满脑子都是副队长那个影子。
正当那个影子在长发的大脑里窜来窜去时,忽然前边一个人站起来朝场外走去,仔细一看,是队长。他想:队长不看电影,这会儿出去弄啥?他一激灵,心说我看看你到底出去弄啥,便跟了过去。场里的人们都被剧情所吸引,谁也没有注意他俩的举动。长发挤出人群后,却不见了队长。队长会去哪儿呀?他戳在地上使劲想。忽然,他发现背对电影场的路上有一个人影,再仔细看,前边还有一个。他一阵激动,悄悄尾随过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个人影,一直把他们送进了苞谷地。他凭借路边深沟的掩护也钻进了苞谷地,支起耳朵,屏气细听地里的动静,哼哼唧唧的女人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便顺着苞谷垄钻入他的耳内。他按捺着狂跳的心,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香,我想死你了。是队长的声音,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你小点儿声,让人听见可不得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仔细揣摸那个声音,好像是根柱的媳妇儿玉香。根柱在部队当兵,队长是不是和玉香好上了?要真遇到这样的事,那可是天赐良机呀!等捉到队长时,不怕他不让自己当副队长——破坏军婚是要被判刑的,队长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想立即上前捉着这对“野鸳鸯”,可二人肉麻的情话和粗重的喘息声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绊住了他的双脚,使他丝毫迈不动脚步,喉结像个不安分的耗子不停地骨碌,下身随之鼓胀起来。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无耻地感受着这对“野鸳鸯”的快感。一阵快乐的呻吟过后,理智告诉他得快点儿行动。他猛地蹿过去,大喝一声:谁在偷苞谷?队长和玉香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喝给吓蒙了,慌忙穿衣裳。在这当儿,长发已蹿到队长跟前,故作惊讶地说:原来是队长呀!我还当是谁偷苞谷哩!队长一看是长发,定了定神儿:你到苞谷地弄啥?不会是偷苞谷的吧?我肚子疼,拉稀哩,不巧就碰上队长了。长发笑着说。原来是这样。既然兄弟你啥都看见了,只要你不往外说,明儿个我就宣布你当副队长。长发没想到好事来得恁快,以至于有点儿语无伦次,队……长,你……就把心放到肚里吧。说完钻出苞谷地,回到了电影场。
第二天,队长果然让长发当上了副队长。
当村里又一次放电影时,根柱的兄弟随柱带人在苞谷地里捉住了正和嫂子玉香干 “好事”的队长。不久,队长以破坏军婚罪被判了刑,长发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队长。只是队长不知道,那晚他和玉香偷情的事正是长发告诉随柱的。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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