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张 夏
天上没有什么云彩,只是空荡荡地泛着紫光。这情景让陈建国莫名其妙地有点发慌。
一大群麻雀飞过去又飞过来。有一只突然撞在公交车的前窗上。那倒霉东西坠下去的一瞬间,与陈建国对望了一眼,似乎在唤他搭救。可陈建国自顾不暇。车门开了,他急匆匆地站起,猛地跳下去,没想踏在一摊积水里,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浸湿自己的鞋袜不算,还把旁边一个红头发后生的裤子弄脏了。
这个红头发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却似乎有着洁癖,痛苦地尖叫起来:“你他妈没长眼睛呀?!”陈建国赶紧点头哈腰:“对不起哦,对不起哦。”红头发瞪了他一眼,扬扬拳头,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陈建国耸耸肩,拖着湿漉漉的裤腿,掏出手机找他的朋友谢平安博士,要把那慌张的感觉讲给他听。谢博士是个医生,这会儿正在看门诊,赶紧推脱:“你又来了!老子可不是心理医生!有话找你老婆说去!”
陈建国没办法,只得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此时此刻,老婆刘美珠肯定在家里唱歌。刘美珠这人有点怪,心情好时满口粗鄙话,心情差时,却会显出一种文艺腔来,不是笑就是唱的。
今天一大早,陈建国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唇红齿白、妖气逼人的脸,不由得起了色心,于是他就挨挨擦擦地搂住她,使劲儿亲了一口。亲了一口不算,他还想干点别的。刘美珠一乐,就尖叫起来:“你作死啊!”半推半就地把身子一扭,倒豆子似的骂起来:“你他妈的这就来劲了?满嘴隔夜臭!上个厕所也不关门。人没出息也就算了,拉个尿都技不如人,偏要尿到地板上!你还是个男人吗?这个鬼公司,三年不加工资,你也不想想其他路子;炒个股票吧,只会被谢平安牵着鼻子走;你那个小崽子,当时判给他妈,人财两清了的,这会儿你却没完没了送钱去!你妈还孙子长孙子短的,故意显摆。老子当初真是瞎了眼,如今肠子都悔青了!”
她说到肠子都悔青时,陈建国就不动作了。他有话柄落在刘美珠手里,不得不表示惭愧。
陈建国是二婚。
他是在离婚两年之后,在谢平安母亲的七十寿宴上,认识了刘美珠的。刘美珠当时正在唱歌,歌名叫《感恩的心》。她长相平常,却有副好嗓子,莺声燕语的,还特别能说会道,让陈建国立即生出了无限遐想。
刘美珠在谢太太开的美容院里当技师,专门伺候有钱人,时间一久,眼珠子也变得富贵起来。但没办法,比陈建国小五岁的她,已经到了愁嫁的年龄。钓金龟婿太难,钓个陈建国这样的,也还凑合。陈建国有正经工作,学历比她高,长相也斯文,最关键的是还有房子。于是两人迅速同居,四个月之后结婚,陈建国重做新郎。婚礼马马虎虎也算过得去。
蜜月期间,两人亲热完毕,陈建国突然得意地一笑,坦言自己其实有过一次婚史。
前妻是他的初恋,安徽人,刚出来打工时认识的。所谓初恋美好一说,其实就是因为男女双方都处在没心没肺的年纪,爱得无忧无虑而已。真正柴米油盐起来,褪去青涩的外衣,才发现彼此缺点多多,难以相容。当初离婚时,儿子四岁,被判给了女方,母子俩随后都去了安徽。
离婚过程就像拉锯,两人为了个孩子来回拉扯,惨痛无比。真的分开后,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就像抖落了一身虱子,并没有为他留下多少后遗症。甚至,这城市中有限的几个熟人,包括谢平安,都对他的婚史毫不知情。作为一个男人,稍作喘息之后,他就可以东山再起。
“不就是离个婚吗?你看,我现在多么幸福!”陈建国精赤条条地摆了个轻佻的大字,嘎嘎直笑。
刘美珠当时就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凭啥这么幸福呢?”腿一蹬,把陈建国踹到床底下。等陈建国爬起来时,刘美珠已没了人影。
冲出家门游荡一天一夜,天亮时,刘美珠自己回来了。她脸色苍白,把裤脚卷起给他看,腿上尽是血。陈建国赶紧带她去了中心医院,医生说:这次流产后,你老婆以后怀孕就难了。谢平安也跑过来,一拳打在陈建国胸口:“陈建国啊,陈建国,你要瞒就瞒到底!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了,你才说出真相来,不是陷我于不义吗?”陈建国无言以对。
夫妻俩沉默着回家。刘美珠开始卧床休息,温柔褪去,气势渐长。一个月之后,她已是不怒而威,妈妈没做成,倒像个太后娘娘了。她倒不啰嗦,玉手一挥,拉长了调子,来了一句京剧式独白:“也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去吧。”
如今,陈建国已再婚三年了。这三年,却像十年那么长。他谢顶、发福,脸色暗淡,眼神游离。一个男人,青春凋零过快的残局,往往是形象猥琐。而在美容院工作的刘美珠,身材纤细,面相又显年轻,经过一番涂脂抹粉,与陈建国走在一起,就像侄女跟着叔叔。陈建国显老也就罢了,关键是整个人似乎都没了气场。在一群同事里显得形单影只,工作不顺心,老板也不欣赏。
于是,刘美珠常说,她肠子都悔青了。可是世间没有后悔药,刘美珠再后悔也是白搭。陈建国满脸堆笑,在刘美珠的骂骂咧咧中,赶紧穿衣裳。
正当刘美珠骂得兴起时,房门被推开了。一张核桃似的老脸挤了进来。陈建国的母亲横眉立目,朝梳妆台上猛拍一巴掌。
他老家在江西的一个偏远山村。父亲早逝,他们兄妹三个由母亲独力抚养成人。二十多年前,能上个大学,对山里人来说,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陈建国成了飞出山沟的凤凰男,也一直是母亲的所有骄傲与指望。儿媳妇终究是外人,入不了她的眼。
母亲是上个星期过来的,对这个衣着暴露,牙尖嘴利,又没了生育能力的儿媳妇,早就起了愤懑之心。刘美珠常常流连在外,理由很多,打牌啊,美容啊,加班啊,逛街啊。哪里有个为人妻、为人媳的体统?母亲在这里守几天,几乎见不到儿媳妇的身影。不贤惠也还罢了,怎能变着法子欺负她的儿子?这样下去,建国你还不如把她休了,再去找回前一个呢。
于是,婆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她骂媳妇小妖精,妖蛾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儿媳妇一句话就把她撂倒了:“你是个扫把星!”
陈建国的母亲结过三次婚,被戳到了痛处,于是马上崩溃,闹着要回老家。
她走时悄悄告诫儿子:你老婆长着一双四白眼,又败家又不贴心呢。陈建国听了,赶紧制止:“妈,这话你可不能乱说!”母亲就哭哭啼啼起来:“跟你说过很多次,要你多提防点,你偏不听!你这个家呀,迟早得出大事!你赚的钱,最好交给我保管!切记呀,切记!”
母亲这话,颇有点煽风点火的意思。这个家能出什么大事呢?无非就是离婚罢了。陈建国轻蔑地一笑:刘美珠动不动就拿离婚做要挟。说归说,两人也还得凑合着过。感谢时代!感谢深圳!单是为了一套房子,就让多少人的婚姻欲罢不能!离婚?有那么好离吗?
把母亲送上火车,看到她隔着玻璃朝自己悲壮地挥手,陈建国心里便起了勇猛之气,心想,作为一家之主,他得跟老婆好好谈一谈,分析形势,权衡利弊。
回到家,陈建国却看到桌子上热气腾腾地摆了好几个菜,刘美珠坐在旁边等他。她隆重打扮了一番,搽了粉,描了眉,嘴巴涂得血滴滴的,眼神迷离地看过来,冲他嫣然一笑。陈建国一愣,脸色就变了,赶紧朝厕所里跑。他近来不知怎么搞的,只要精神上稍微受点刺激,就有尿意,憋都憋不住。
小便像一条无力的蚯蚓,微弱而胆怯,窸窸窣窣地抖落下来,险些打湿了他的拖鞋。一个人没有本事,连尿尿都技不如人?刘美珠的讽刺话言犹在耳。此时此刻,她这笑容太奇怪了,据陈建国的经验来看,必是心怀叵测。
陈建国对着镜子咧咧嘴,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看起来既天真又无辜。他就带着这副表情出现在饭桌边。两人对坐,无声地干杯,各自喝光杯中的啤酒。刘美珠就说开了:“陈建国,我们这样过着,有意思吗?”
陈建国附和道:“确实没意思,你有什么好建议呢?”刘美珠就不吭声了,闷头吃完饭,把碗一推,就到房里休息去了。
陈建国负责洗碗。正忙碌间,手机响了,是那个年轻的台湾总经理打过来的,语气很冲:“陈建国,欧洲那边又退货了!你的设计能力怎么越来越差劲?”
陈建国是一家台企的开发部经理,人们眼里的高级白领,但在总经理看来,他不过是个老草包。总经理是个80后,最爱卖弄嘴皮子,把教训人的刻薄话说得妙趣横生。四十二岁的陈建国听着听着,脑门上开始冒汗,嘴里不住唔唔着。由着年轻上司骂了个痛快,他才抬起头来,正对着一双半睁半开的眼睛,目光中尽是蔑视。刘美珠像个圆规,硬邦邦地杵在厨房门口,不肯让路。陈建国随手一拨,刘美珠就像个稻草人似的,不堪一击地倒在地上。她并不哭,利索地爬起,凄凄惨惨地唱起歌来:春光里你的笑容,暖暖地让我感动,告别了昨日的伤与痛,我的心你最懂。尽管这夜色朦胧,却知道何去何从……
陈建国听不下去,便一把搂住她:“好了,好了,我向你道歉。代替我妈,还有陈家的列祖列宗向你道歉,行不行?”
刘美珠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她当着他的面,脱衣,换衣,穿得漂漂亮亮的,说要打牌去。
两口之家,她周末晚上要单飞,刘美珠这一招够狠。但是陈建国不好出言阻拦,干脆也跟着换鞋子。刘美珠眉毛一挑:“你要一起去?监视我吗?”“我哪有这意思?”陈建国急忙撇清:“我只是想去找谢平安聊聊!”
刘美珠就不走了,靠着墙壁一脸怪笑:“喂,陈建国!你怎么老去找他?你他妈是个同性恋吗?”
话音未落,陈建国被关在防盗门外,连钥匙也没带,只好出去流浪了。
他出了电梯,站在台阶上看天。
天上没有什么云彩,只是空荡荡地泛着紫光。这句话跳到他的脑海里,又从嘴里流淌出来。他吓了一跳,不知不觉跳上一部公交车。刚坐稳,就掏出手机,想也没想地拨了一个号码。接电话的仍是谢平安。
在这个城市,谢平安是陈建国唯一的朋友。他是中心医院肾病科主任医师。医疗单位重视高学历,博士成堆。尤其是中心医院,随便一个抠鼻子的,看报纸的,说不定就是个博士。谢平安就是众多的博士之一。
他与陈建国都是凤凰男,同龄同乡,却不同命。
陈建国也算是名校本科毕业,学的是无线电专业,起初分配在内地一家国营企业。后来单位垮了,他就到广东打工,一直老老实实吃技术饭,薪水待遇虽然不错,却起得比狗早,吃得比猫少,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消耗巨大,在年轻人扎堆的部门里,他已经是个随时可能被淘汰的老家伙。
谢平安在国营医院里蹲着,朝九晚五的,细皮嫩肉,气质儒雅,被病人仰视着,一口一声谢博士,不仅如此,他还是优秀党员,劳动模范,算得上是响当当的青年才俊。他态度和善,很会安抚人,看病时,会问问你家有几口人啊,最近在忙些什么呀,心情还好吧。同样的温馨话语,男病人感觉是哥们儿,女病人感觉是暧昧。总之,谢平安口碑不错。治得好是他德艺双馨,治不好是因为肾病本来就断不了根。
陈建国也是这些病友中的一员。与其他人不同的是,陈建国是把谢平安当唯一朋友的。
第一次婚姻结束之后,陈建国因尿多,失眠,怀疑自己有肾炎。去中心医院看病时,就认识了谢平安博士。检查尿常规之后,没发现什么大问题,谢平安便替他开了几瓶参芪五味子片。
两人之间的友谊,是从谢博士的这句贴心话开始的:“我觉得你有抑郁症。”陈建国一听,鼻子就酸了。他认定老乡谢博士与自己心有灵犀。人到了医院,就成了弱者,对医生言听计从,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急于抓根稻草。自此以后,陈建国总要找机会与谢平安聊天。
医生做久了,阅人无数,又被奉承惯了,就很容易产生心理优势。谢平安又是个爱表达的,总是侃侃而谈,无所不晓,知无不言。他们在日常活动中来往渐多。谢母七十大寿,都给陈建国发了请柬。就在那个寿宴上,陈建国遇到了刘美珠。说起来,谢平安也算得是他们夫妻俩的媒人。
陈建国在公交车上大声吆喝:“老谢,我是陈建国啊。要不要出来坐坐?我请你喝咖啡!”电话中传来一阵温文尔雅的笑声。谢平安说他已经下班,正开着车驶出医院后门呢。他还开了个不荤不素的玩笑:“跟你一个大男人喝咖啡有什么劲?跟你老婆喝还差不多!”
陈建国说:“我有些话,必须找你聊聊。”
谢平安的语气立即不耐烦了:“我得回去看看最近的股票K线图。另外,租我房子的人要退租,我得去一趟。你找个美女喝咖啡去吧,祝你开心。”说罢,就把电话挂了。
没有人肯听陈建国说话。陈建国也不生气,摇摇头,又拨通刘美珠的电话,说准备回家。刘美珠问他在哪里。电话那头传出一声男人的轻笑:“又病了?”刘美珠并不反驳,笑嘻嘻地告诉陈建国:“我在朋友家打牌呢。你不是没带钥匙吗?溜达一下再回吧。”说罢,就挂了电话。
陈建国愣了一会儿,想起早几天自己问过谢平安:“我老是在心里自言自语,是怎么回事?”谢平安笑笑:“你是哲学家。自己与自己对话时,哲学就开始了。”
天色渐晚,满天的紫光慢慢褪尽。黄昏一片。在离家五站的一个繁华之地,陈建国跳下车,对着过往的车流发呆。四年前,这条路还很僻静,不知什么时候,就喧哗热闹起来。就这么几年时间,房价飞涨,私家车猛增。好像大家一夜之间发了横财似的。
上个月,跟谢平安聊起这个话题。谢平安哼道:“你也发了横财啊,当时我40万卖给你的房子,现在能卖到200万!”陈建国张口结舌,觉得自己欠谢博士的人情真是大了。
但陈建国的老婆刘美珠得知,却连连冷笑:哟,他当时不也是急于出手吗?美容店要扩大规模,儿子要去加拿大念书。再说了,这几年房价飞涨,谁料得到?一个愿打愿挨的交易,算什么狗屁人情?要不是你盲目听他的,股票何至于亏成这样?别看他又是党员又是劳模的,还不是靠着国家这棵大树好乘凉?你这么累死累活的,要是在他那位子上,你还不劳模一百回了?说到底,你们虽然从同一个山沟里飞出来,如今却不是同一片林子里的鸟。他才是真正的凤凰男,而你他妈的不过是一只麻雀!
说是这样说,刘美珠见了谢平安还是亲亲热热叫大哥,叫谢太太大嫂。
谢太太是个人造美女,四十岁了,看起来还青春可人的。刘美珠动不动就跟这老板娘相比:都是女人,她怎么能穿1000块钱一双的鞋子,我却不能?都是女人,怎么她可以打羊胎素,我却只能抹芦荟汁?都是女人,她动不动就训我,我却还要在宴会上唱《感恩的心》?刘美珠越说越气,开始哽咽:都是女人,她的儿子可以去加拿大念书,我的儿子却没出世就流掉?
陈建国无言以对。
刘美珠就惨笑一声,利索地得出结论:自己遇人不淑呀,肠子都悔青!陈建国你算个什么男人?拉个尿都技不如人!
此刻,拉尿技不如人的陈建国突然又想拉尿了。
他在站台上徘徊一阵,看到一对母子从马路对面走过来。那女的人高马大,气急败坏,不顾马路危险,边走边打孩子。那犯错的男孩大约八九岁,被母亲揪着耳朵,嘴巴都疼歪了,他抽抽搭搭地哭着,眼巴巴地瞅过来,刚好与陈建国四目相接。陈建国就挡住那女人,说别打他了,行不行?那女的一把摔开他的手,粗声说不行,然后把孩子一提,转眼就上了公交车。车子渐行渐远,陈建国看着看着,突然浑身发抖,某种疼痛迅速袭击他的小腹,更主要的是,他真的憋不住尿了。他捂着肚子,在疼痛中奔跑,慌慌张张地寻找一个僻静处。
他跑到一个楼梯下,正要解开裤子,却听到里面有人轻言细语,定睛一看,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女中学生正在亲嘴。见有人打扰,那一对小情侣理直气壮地瞪着他:“老不正经的,没看见过年轻人谈恋爱吗?”陈建国赶紧后退,又跑到一个花坛后面,却看到一个女子叉腿坐着,边抽烟边打电话:“喂,又跌了?我操!应该可以补仓了吧?这回老子要买600702!”抬头见到他,女子犯冲了:“喂,老头,你想偷听?我这可是内部消息,商业秘密!”
于是老头陈建国掉头就跑。
天色更暗了,街灯齐亮。放眼望去,这条街道突然灯光闪烁,暗红色的车灯,就像醉鬼的红眼睛。路边上行人渐多,在这个城市,白天是忙碌的,只有到了晚上,大家才会收拾一番,放松心情出来散步、锻炼,或者赶场子赴饭局。夜色苍茫,路灯漂黄了人们的脸和衣裳。这些人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美其名曰是散步,其实更像水草在昏暗的湖水中疯长。只有陈建国,捂着肚子东张西望。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找个地方解决一下小便问题。他的表情越来越痛苦,哈着腰驼着背,捂着肚子,徘徊着,寻找着,最后急急忙忙奔窜起来。
无人注意他。只有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跟着他走走停停地扑腾着。
如果是谢博士看到了,一定会大发议论:
政府大爷们儿,你们花纳税人的钱毫不心疼,把这个城市打扮得婊子似的。你们修那么多花坛,建那么多场馆,又有什么狗屁意义?多少人四处流浪?居无定所也还罢了,关键是他们去哪里排泄?这个城市看起来漂漂亮亮,却不知有多少地方藏污纳垢!或者,他还会感叹:还是农村好啊,随便找个旮旯就完事了。
陈建国遗憾自己口才不行,满心愤懑无法出口,只能在夜色的掩护下,在麻雀们的陪伴下捂着肚子来回狂奔。到处都是人!操他妈的,怎么到处都是人!
他浑身颤抖着,终于在停靠在路边的两部小车之间,站住了。
他吁了口气。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所在!面朝马路,背靠花坛,两边又被遮得严严实实,无人偷窥,无人管制。他迅速拉开裤子,哗哗地,简直是一串欢歌笑语,尿液喷射而出。美妙绝伦啊。他闭上眼睛,享受着这酣畅淋漓的一刻,简直比世界杯里的足球射门还要精彩。老婆刘美珠的言论,纯属污蔑!谁说他尿尿都技不如人?谁说他不是男人?
从明天起,他就去辞职,对那个台湾人说,以他的踏实肯干,不信不能另谋高就。从明天起,他要向谢平安学习如何与人交往,拓宽视野;他要与前妻就儿子的问题好好对话;他还要劝母亲,老都老了,要改改脾气;他还要买一大把玫瑰,与老婆刘美珠从头再来。
终于尿完了,他站在原地发愣。排空之后的空虚与寂寞,变成一股寒意,迅速笼罩了他的全身。
就在他拔腿要走时,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他还来不及回头,就被推倒在地。一脚、两脚、三脚……一脚比一脚狠,在他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终于,有个人说:“算了吧。”他爬起来,转身一看,面前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个戴副眼镜,显得很斯文;另一个,竟是那个被他溅脏裤子的红头发青年。红头发也认出了他,很惊讶地一笑:“你这老头,缺不缺德呀,弄脏我的裤子不算,还要弄脏我的车子!”
42岁的陈建国,顾不上计较人家的称呼,他忍着疼痛,无地自容,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说罢,拔腿就走。
但是两个小伙子把他抵在车体上:“这就算了?你他妈是个盲流吧?随地大小便!真是个社会渣滓啊!说!来自哪里?”
“江西农村。”
“念过书没有?学历?”
“大学。”
两个小伙子乐得喘不过气:“你这么个贼眉鼠眼的东西,原来还是个读书人啊!”
“我们要考考你!背首诗吧,白居易的《长恨歌》!”
“要不,普希金的诗也行。”
看来,这两个人都是高雅的文学青年。但是陈建国犯难了。他念书时,虽然成绩不错,却对课外阅读不感兴趣,也没有文学细胞。他不懂什么叫《长恨歌》,更没读过普希金的诗。
两个文学青年简直恨铁不成钢了。眼镜男又踹了他一脚,喝道:“跪下!”陈建国不肯跪。眼镜男又扇了他一巴掌。一阵剧痛袭来,陈建国感到鼻子火辣辣的。他伸手一摸,竟是一手血。
两个流氓更加兴奋。那个红头发苦口婆心地做起了他的思想工作:“你今天惹我两次了,害老子要呕吐几天!伤害别人的心灵,你他妈就没一点罪恶感?跪一下你会死吗?”他这话说得义正词严,让陈建国羞愧中有点惶惑,并开始意志动摇了。但是他嘴里还是嘀咕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话刚落音,眼镜男冷笑起来:“喔唷,大男人就可以到处拉尿吗?”
陈建国低下头不吭声了。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跪时,更可怕的一幕发生了。一双手伸过来,三下五除二,抽掉了他的皮带,把拉链一扯,他的裤子应声而落,松松垮垮的廉价内裤也跟着掉到脚背上。
两个流氓爆发出一阵狂笑。
在极度的惊骇中,陈建国的脑袋麻木了,四肢无力。他忘记了呼救,忘记了反抗,也忘记了羞耻,就那样赤裸着下身,乖乖地站着,一副任凭处罚的样子。
一个声音命令他抬起头,他就机械地仰望着天空。
此时,黑夜已经完全降临。
一只麻雀飞过来又飞过去,一大群麻雀飞过去又飞过来。有的还在陈建国头顶上盘旋着,叽叽喳喳,有一只还留在车顶上,踱步,拉屎,好奇地打量这三个人。这三个人围成一个圈,似乎在有商有量。终于,最后这只麻雀也听不懂,也许觉得人类太无聊,就拍打一下翅膀飞走了。
陈建国的眼睛追随着最后一只麻雀的身影,看到它猛然扑入一棵大树的怀抱中,彻底消失了。陈建国就落下泪来。
两个流氓见他哭哭啼啼,也觉得无趣了,竟然安慰他:“男儿无丑相嘛,脱一下裤子,值得这么伤心?”
那个红头发显然想对他宽容一点,另出了个主意:“要不,凤凰男,你把裤子穿上,不背诗了,就讲一个故事!必须是我俩没听过的。”眼镜男嘎嘎直笑,拍拍红头发的肩:“红毛,你他妈到底是作家呀,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收集素材!”
但是陈建国却突然开腔了,甚至还带着恳求:“如果我讲,你们会听我说完吗?”
两个流氓对视一眼,强忍着笑,点头不迭:“听完,一定听完!”
陈建国无心管他的裤子。在下体暴露的那一刻,他似乎回到了初生状态。他的心灵之门,也随即敞开。
他的故事,从麻雀开始。他说我不是凤凰,我只是一只麻雀。
在他八岁那年,父亲死于一场触电事故。但有人猜他是自杀,死于病痛、债务缠身与夫妻不和。母亲大哭一场后,带着他们姐弟三个艰难度日,后来以招婿的形式结过两次婚,却都以失败告终。
母亲脾气犟,性格躁,两任男人都被她打跑了。当然,她自己也饱受折磨,身心俱疲。她大字不识几个,想不通其间的因果,只是怨天尤人,叹自己命苦。有时免不了把气撒在儿女身上。
他是唯一的儿子。母亲对他格外疼爱,却也格外苛严,还与他两任老婆都关系恶劣。两任老婆都怪他懦弱无能,对这婆婆的评价也是惊人的一致:脾气大,爱攀比,见钱眼开,极爱挑拨。前妻在离婚之后,还发短信来泄恨:“你妈一直想把你当摇钱树!你父亲为什么早死?因为你妈命太硬,你说不定是个野种。”
陈建国不予回应,他是母亲养大的,父亲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儿子乃亲生骨肉。
他刚离婚不久时,儿子老是打电话来告状,哭哭啼啼的,说他妈往死里打他呢。陈建国一听,立即质问前妻。前妻一听就火了:这小子刚才还说你不好呢,怎么一转身就说老子的坏话?我哪里老打他了?你以为我是个神经病?
离婚时,前妻为了争得儿子的抚养权,不惜与他对簿公堂。她的母爱不容置疑。
原来儿子玩这样的花招,就是想两边讨好,引起父母的关注。陈建国并不生气,反而心里暖洋洋的,还骄傲儿子真是机灵,小小年纪就懂得左右逢源。现任老婆却不是个吃素的,只要一提到那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扬言道:“再上门我打断他的腿!”儿子去年来过一次,老婆替他熬稀饭,他却朝碗里吐口水,还对他说,阿姨不给肉吃。两个女人在电话里争吵,儿子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热闹。老婆气急败坏地囔:“你说,才七八岁的孩子,怎会那么坏呀!”
陈建国却忍不住发笑,他觉得儿子太逗了,太可爱了。人不淘气枉少年,儿子这样精力充沛,活蹦乱跳的,讲不定将来大有出息呢。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到父亲的责任,一定要将儿子好好培养。
可是,就为了前妻不断发短信来辱骂,现任老婆把他的手机丢进了臭水沟。一个星期之后,他换了手机再打回去,却发现前妻的号码成了空号。他与儿子就这样失去了联系。据前岳母称,女儿带着孩子嫁到东北去了,至于她的确切地址,无可奉告。半年前,他突然接到了前妻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儿子在一家网吧失踪了。于是他火速凑了一笔钱,赶往北京。他发誓要找回儿子,费钱费力,却是茫茫人海,无处可寻。好在后来儿子自己现身,却苦求父母重归于好。这怎么可能呢?他掰开儿子的手,就回来上班了,却从此在工作中频频出错。上司几次暗示他自动离职。现任老婆因流产不能再孕,又因他去北京花费太多而心气难平,最近老说要跟他离婚。而几年前,他出于对一个朋友的信赖,把大部分积蓄都投进某只股票里,没想到缩水近三分之一。
现在,他婚姻岌岌可危,工作不稳定,经济上交房贷都费力。母亲与老婆都还喋喋不休。最近,他很焦虑,尿频尿急老是失眠,想找人说说,却没人肯听……
“确实不容易呀!你他妈的别再说了!”两个流氓叹口气,突然打断他的话,慢慢凑过来,在他身上乱摸一气。陈建国再也顾不得他的故事,拼命挣扎着,急问:“你们要干什么?”他心里一慌:遇上同性恋了?不会吧?但是两个青年很快住手了,他们翻出了陈建国的钱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三百块钱,另外还有他的身份证与一叠名片。眼镜男拿着名片念道:合德公司研发部经理,陈建国。又看了他的身份证,两个流氓顿时严肃起来,显得悲天悯人。
眼镜男打量他着他:“你42岁?”
红头发问:“你真念过大学?”陈建国不吭声。
眼镜男又问:“你的故事是真的?”陈建国点点头。
红头发就把钱包还给了他,还帮他提上裤子:“大哥,刚才我们做得有点过了,你走吧。”
陈建国跌跌撞撞地跑了几百米,才敢停下来。他浑身虚脱,游荡了好一阵子,连车都忘了坐,竟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
楼下的大门刚好是开着的,他径直走进去,电梯很快把他送到家门口。他按了好一会儿门铃,刘美珠才来开门,神色惊讶,声音微微发抖:“你怎么了?”
陈建国一言不发,到阳台去洗脸。把脸上的血污、泪痕洗净,正要回到客厅,却感到背后有点动静。他猛一回头,看见一张男性的包子脸,竟是谢平安。
陈建国眨眨眼,就有点不明白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平安笑得有点躲闪,答得有点磕巴:“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今天找我要聊什么呢?”
陈建国摇摇头,表示已经没什么好聊,然后扶着栏杆看看楼下,又看看天空。刘美珠与谢平安面面相觑。刘美珠小心翼翼地问:“你想怎么样?”谢平安很快恢复了自如:“老陈,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老乡、朋友,对吧?”
陈建国不答,背着手,来回踱步,做思索状。突然,他停下脚步问:“你们谁会背《长恨歌》?”
刘美珠与谢平安显得一头雾水。陈建国一笑,嘀咕道:“普希金的诗也行!”
……
身后没有声音。他转过身去,才发现谢平安已经走了,只剩下刘美珠在机械地叠衣服。沙发上有点乱。屋里静悄悄的,弥漫着某种奇怪的气氛。突然,他脸色一变,又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刘美珠瞄了他一眼,满脸关切,就像一个慈母对幼子说话:“又要拉尿了?”不等陈建国回答,她竟然走过来给他捶背,温柔得近乎巴结:“我不会背诗,唱首歌可以吗?”
陈建国的脸慢慢涨成了猪肝色,抓住她的肩膀一通乱摇。
刘美珠站立不稳,声音微弱,几乎带着哭腔:“你要找什么,找谢平安吗?他刚才向我保证,要帮你找个工作的!你前妻刚才还打电话给我,问可不可以让孩子来这里过暑假,我都已经答应了。要不,你明天再跟谢平安聊聊吧,啊?”
但是陈建国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他突然松开她,紧盯着窗外。刘美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片黑茫茫的天空。唯有一只麻雀飞到了阳台,停在一株三角梅的枝条上。枝条晃悠着,麻雀扑腾了一下翅膀,竭力站稳了,抬头注视着陈建国,那眼神里仿佛透出了某种意外之喜。陈建国于是一笑:这不挺好的嘛。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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