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镇的祠堂要翻修了,镇上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出钱出力,为的是能让自己的名字光荣地镌刻在祠堂门口的牌坊上。平日里各自生活的居民被这件事串联到了一起,变得紧凑又团结。祠堂的翻修进行得很顺利,唯一的麻烦出现在族谱的续写上,这项任务的负责人在族谱续写之前就立下豪言壮志,一定会编写出一份最完整最详尽的族谱来。续写进行到一半时,关于来顺的名字是否要加进族谱起了一些争议。镇上的老人说,来顺是外来客,八几年的时候有一个黑瘦精壮的年轻人在秋收时分拉着一辆板车来到高家镇,挨家挨户询问主家需不需要劳工板力。秋收结束后,来顺留在了高家镇,住在了池塘旁边一所废弃的土房子里。
在我爷爷年轻时,来顺就已经拉着板车在高家镇尘土飞扬的小巷里走家串户地寻活了,来顺很有干劲,走起路来能带出一股风,他拉着板车走过的地方会升起一股烟尘,随着来顺走过的路聚起又飘散。我童年时期,来顺依然拉着板车在高家镇新铺设的水泥路上走家串户地寻活,来顺依然黑瘦精壮走路生风,不同的是他有了一头白发和时间在脸上雕刻的皱纹。来顺走过水泥路时不再激起烟尘,但他鞋上的新鲜泥巴经常在路上留下一串由深变浅的脚印,顺着他走过的路干涸又消散。
镇上的人喜欢来顺做的活,干净,麻利并且价格便宜。我读小学的时候镇上筹备翻修池塘,那是我们镇上唯一的池塘,听长辈说这池塘之前是处美景,池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池底浮动的水草和成群的鱼虾。我记忆中的这个池塘是一个干涸发臭的大坑,坑里是一堆堆腐臭的垃圾盖在坑底同样腐臭的淤泥上。镇上的垃圾都汇集到此处,旧的垃圾还来不及腐化成尘土新的就又已经敷上一层了。镇上集资打算请人清理坑里的垃圾,在镇上的公告牌上贴上了公告,清理池塘五十一天,镇上的人出了钱却没人肯出这个力,大都嫌弃坑里能飘出一里的臭味。最后来顺一个人接下了清理池塘的事务。
这池塘的垃圾来顺清理了半个月,我们早上去上学路过池塘时,他正在池塘里埋头苦干。他的双脚踩进坑底的淤泥里,穿着一件短袖汗衫露出两条精瘦的胳膊,拿着一把铁锹铲起被泥巴包裹住的垃圾用力地往岸上抛去,岸边已经堆放了许多小山丘一样的垃圾堆,像一个圆环围绕着池塘。我们晚上放学后,来顺还在池塘里往岸上抛着垃圾,池塘边上的柳树遮住了即将沉落的太阳,池塘里显出一片昏暗,平日里不被注意的池塘在来顺瘦小身躯的映衬下竟显得如此硕大。有个镇上的青年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池塘边经过,停了下来,朝着来顺带有一丝嘲弄地喊道:“来顺,别这么卖力,按天算钱,多干几天得的钱多。”来顺抬头朝他笑了笑,摆摆手又继续低头铲垃圾去了。青年人见来顺不接他的话,轻声说了一句:“真是个傻的。”而后又蹬起自行车哼着曲走远了。同行的几个男同学听到青年的话后,大声地重复着“真是个傻的”,边喊叫着边朝家的方向奔跑。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四周开始显出幽暗,我心里发怯,跟着他们大步往家里跑去。我们一路跑出池塘对着的胡同,主街道上的人家已经亮起来电灯,家家的烟囱里都飘着炊烟,街道上很是嘈杂,各家的母亲都站在自家门口叫喊着在街面上玩闹的孩子回家吃饭。我回头往池塘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胡同里的一片黑暗,来顺还在清理垃圾吧,我这样想着。
来顺清理完池塘的垃圾后,镇里集资给池塘铺了一层石子引了一池清水,池塘又是一处美景了。来顺获得了一面红色绒布的锦旗,他把它挂到了房子的外墙上,鲜红的锦旗被残破的土墙映衬得更加艳丽,像一枚精致的金属勋章别在了战士破旧泥污的军装上。来顺的房子就在池塘的边上,稻草顶的土房子,有一个半人高的土墙围起的院子,里面长满了杂草,在角落里堆放着捆扎好的纸板和塑料瓶。院子里有两间房子:一间有门窗,房顶还算完整;而另一间只有三面墙壁。在那间没有房顶的房间里停放着来顺唯一的财产——他的板车。房子的墙壁被雨水侵蚀出一道道曲折的瘢痕,稻草的房顶在一场场风中逐渐稀薄,高家镇一年新似一年地发展着,留下来顺和他的房子、他的板车在这个僻静的角落里慢慢地老去。
为了庆祝池塘翻修完工,镇上请人来放映了电影,在高家镇东头的广场上,两根木桩中间挂起了一块硕大的泛着些黄的幕布。电影放了七天,镇上热闹了七天。天还未黑透来看电影的人已经从屏幕前坐到了广场外围,后来的人只能坐到屏幕的背面,看反着的画面。我与同龄的朋友为了抢占一些好位置,晚饭前就拿上板凳、马扎赶到广场去了,常常我们到了广场来顺已经坐在幕布前面了,身上还带着一些未干透的泥巴。广场上空荡荡的,放映电影的人还没到场,幕布的一角挣开了束缚它的绳索,在风里飘舞摆动,高喊着自由。来顺看着空白的幕布,神情庄重又平静,像一座肃穆的雕像。我们起了攀比的心,把板凳放在比来顺便靠前的位置,就快到幕布的正下方了,一场电影看完脖子肩膀都相继地酸胀肿痛。
来顺后来有了家人,这是池塘翻修两年后的事了,我在母亲和邻居闲聊的时候听来的。没有了解完事情的全貌就被母亲赶走了,我兴奋地将听来的只言片语告诉了朋友:“来顺不知在何处捡了个老婆,是个神经病,长得很漂亮……”我与朋友构想了一个落难贵妇人的形象,为了验证猜想我们假装闲逛般走到了来顺家的院墙外。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女人比想象得容易,她就坐在院子里,来顺家院墙很低,我们轻而易举就看见了她,衣着破烂,头花半白,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的年纪。同行的朋友故意大叫了一声想吸引她的注意,这个有些痴傻的妇人像是没听见般眼睛盯着面前的土地一动不动。朋友不死心继续喊叫了几声,那位老妇人终于有了些反应,抬起她布满皱纹的脸看向我们,她的一双眼睛其中一只是明亮的,另一只像镀了一层白膜般有些浑浊。她并不消瘦甚至称得上丰腴,表情木然呆滞直直地盯着我们,朋友被这副景象吓得噤了声,拉着我跑开了。
这件事情过去一周后,我在早点铺见到了来顺,他拉着板车走到店门口,向老板要了一笼肉包子,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塑料兜,里面包着一个布包,接着把布包拆开从里面仔细地数出了五块零钱来放到了铺子的钱箱上,而后再小心翼翼地卷起布包,包上塑料兜放回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在早点铺里坐着几个往镇上送货的中年男人,他们互相谈论着什么并饶有趣味地看着来顺,然后他们其中一个油光满面的人朝来顺喊道:“来顺,出来给媳妇买饭吗?”话音刚落这几个中年人就一起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来顺温和的脸骤然严肃起来带着一些愠怒,他的脖子和脸慢慢地发红肿胀,眼睛倔强地看着柜台,身体像一块钢板一样绷紧了。几个人看到来顺的神情,慌忙改口说是在讲玩笑话,来顺并未理会他们,拿上老板娘递过的包子后就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来顺走后那几个中年人继续高声讨论着他,他们说来顺这么多年肯定是攒下不少钱来,不然怎么都舍得花钱买肉包子了,在他们口中来顺突然变成了一个披着贫穷外衣的有钱人,好像来顺所承受的辛苦不过只是一种营造出来的假象,而在今天,这些假象就被肉包子给狠狠地击破了。当时我听了这些话,有些生气,有些憋闷,想反击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被怯懦更胜了一筹。
刚入冬的时候广场上放映了一部我期待已久的影片,我约了朋友去广场观影。初冬寒风萧瑟,镇上的人晚饭后都留在温暖的房间里,放映电影的广场上只有寥寥数人和追逐打闹的孩童,来顺和那位妇人也来看电影了,他们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破洞的棉袄,每一件棉袄破洞的位置不同,一件一件叠起来相互遮挡了彼此的孔洞。他们两个各自带着一个破旧的帽子坐在两个低矮的马扎上,臃肿得像两个风化多年的树墩。几个调皮的孩子绕着他们打转,突然其中一个凑到妇人面前大喊一声“傻子”,然后就大笑着四散跑开,边跑边回头看着,见来顺和妇人没有理会就再次朝他们聚集,打转,喊叫,而后再次跑开乐此不疲。来顺像是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般神情认真地看着荧幕上正在放映的电影,那位妇人始终表情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或者是她脚下的土地。在又一次一个男孩朝她喊叫之后,妇人像是受惊般突然站了起来,那个男孩闪躲不及向后退去的时候跌坐在了地上,恐惧地大哭了起来。男孩的家人不知从何处跑了过来,广场上的人聚集到了他们身边围成了一个圈,电影独自放映着,工作人员也被这场闹剧吸引了。来顺焦急地解释说话打着磕巴手在空中挥舞比画着,围观的人群有几位附和着他的话,那位孩子的父亲面色凝重地听着,众人正起劲地讲着他就领着孩子破开人群走了出去。围观的人像是不尽兴般唏嘘着散开了。来顺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后,深深出了一口气,转身拿起地上的两条矮凳拉起妇人离开了广场。
那位妇人是在夏天的时候来到高家镇住进了来顺家里的,冬天的时候就被她的家人接走了。这是后来听家里人说的,在过年前一个月里的一个薄雾弥散的早晨,老妇人的家人开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来到了高家镇,车上下来了四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中年女人,他们一路打听去到了来顺家里。中年女人拿出了妇人的身份证、户口本和各种生活照。来顺没有查看他们带来的任何证据,他沉默地看着他们围在妇人身边嘘寒问暖掉着眼泪,默默地收拾了妇人所有的衣物——有她来时身上穿着的,有后来来顺为她买来和捡来的——胡乱地塞进一个方布包袱里交给了那个中年女人。他们向来顺道谢拿出了一叠钱递给他,来顺摆摆手拒绝了,没等他们再推让就回到屋内关上了房门。他为妇人收拾的包裹他们只提到胡同口就随手丢掉了。高家镇的人顺着他们走的路站成了两排好奇地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个男子有些骄傲似地仰着头走得大摇大摆,后面的两个男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搀扶着老妇人,面对众人的目光显出些不自然,嘴里不停念叨着让老妇人注意脚下来缓解窘迫,那个中年女人走在最后向路两旁的人诉说着寻亲的艰苦,用手抹着没有流出的眼泪。
来顺又是一个人生活了,他像以前一样在早晨买上两个馒头就拉上板车寻活去了,高家镇的人家都有了三轮车汽车,来顺难再寻到活了。有一年我家对面的超市翻修,要雇人把废料拉走,来顺拉着板车去了,超市老板拒绝了他。动工那天来顺站到了街上,看着一辆挖掘机像一头勇猛的大象一样轻而易举地推倒一面断墙,而后用它硕大的前铲铲起废料扔到一辆大卡车里,只两天的工夫超市的三间房屋就从地面上消失不见了。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来顺拉着他的板车寻活了,镇上人说他是因为成了低保户不用再寻活来维持生计了。我总觉得是高家镇走得太快把他落下了,落在了池塘边那所通不了电的土房子里,落在了寒风萧瑟的广场上。
再次见到来顺又隔了三年的光景,高二暑假的一天晚上同朋友们出门散步,远远地看见广场上在放映电影,朋友调笑道:“家里都有电视,谁还出来开电影啊。”确实广场上看着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块荧幕挂在那里,放着一部不知名的老电影,幕布被风吹得有些晃动,电影的画面飘飘的,忽明忽暗。等我们走近了才发现这场电影并非没有观众,在正对荧幕中心的地方有一位瘦小的老人盘腿坐在地上正抬头出神地盯着幕布,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被幕布照亮的一半显出灰色,像一座肃穆的雕像另一半隐入了黑暗里。广场上一片空寂,只有电影的声音在回响,我们走出很远再回头时那个消瘦的身影又再次融进了黑夜里,只依稀可辨认一个模糊的轮廓在独自观看着一部历史悠久的电影。也是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看电影的人是来顺吧。
正式填写族谱那天我回高家镇了,镇上大半的人都聚集在了祠堂前面的空地上,拿着各家的户口本排队等待着。来顺也来了,黄昏的时候他穿着一件崭新的黑色尼龙布衣服出现在了祠堂前。他的脊背弯了,走路有些摇晃,看上去更加矮小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一些,只是眼睛依然明亮。他站到续写族谱的工作人员前把手里的一个布包放在了桌子上,他用皲裂的、被泥巴深深烙印的手指颤抖着打开了那个布包,那里面包着证明他已经是高家镇一员的户口本。他看着工作人员在族谱上登上他的名字后就收起包裹转身离开了。来顺走在高家镇新铺设的柏油路上,在落日余晖的包裹中慢悠悠地走着,没有带起尘土也没有留下脚印。他走过一棵杨树时,一片枯黄的叶子翩翩落了下来,那片树叶在他肩膀上蹭过又被风卷起在空中打了两个旋,轻轻地落在了地上,我听到了,是一声脆响,是生命落向尘土时最后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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