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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轻烟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下半月) 热度: 14268
李王强

  似乎是从冰窖里刚刚拎出一般,虚弱的冬阳正靠在一块铅灰色的云层边,发散出一种浮肿的苍白来。院门前的一棵核桃树,不知最早是谁栽种的,树干低矮粗壮,皴裂的树皮坚硬如铁,裂开了一道道垂直而下的沟渠,也早已被一阵紧过一阵的西风删尽了一身的黄叶,空留盘旋交错的虬枝,简约着,也萧索着,像一只沧桑的大手举着天空破败的瓷碗,又在筛下的阳光里,把自己纵横交织的枝丫的暗影,蛛网般印在了土院上。

  院门虚掩着。时不时会在北风的吹动下径自开合,发出执拗沉闷的声响。此刻,他就呆坐在一把陈旧的木椅上,深陷在蛛网般印在土院的枝丫的暗影中。远远望去,那枝影纵横的纹路,绳索一样勒在他灰白的衣服上,像极了一种命运的捆绑。已在门外站立很久了,我还是有着深深的踌躇和胆怯,推门进去,我该说些什么,我能说些什么。一个口舌笨拙的人,该怎样拂去岁月厚厚的尘灰,去探望、安慰一个深陷重病的邻居故友。这二十年来,我寄居在一座西北的小城养家糊口,年复一年,也便渐渐疏离了这曾让我魂牵梦萦的故园。时空的阻隔,一层一层钝化甚至消解了旧有的熟稔与亲近,却萌蘖了与日俱增的封闭和隔膜。这封闭和隔膜,带给人的便是些许的尴尬、隐约的局促,甚至还有适度的羞赧和恐惧。

  他长我八岁,按村里的辈分,我该叫他四爸。他身材魁梧,容貌并不十分俊秀,但也长得大气周正。他是这大壑岘村最勤快的年轻人,更是干农活的行家里手。由于兄妹多,家境贫寒,初中还未毕业,便只能辍学回家务农,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他,显得更加寡言少语,可耕地、种麦、碾场、打窖、施肥、修剪果树……样样在行,活儿干得出类拔萃,让村里的长辈都啧啧赞叹。有时,他会没日没夜地劳作,近乎疯狂,报复,发泄一般,要把自己累到骨头散架才肯善罢甘休,似乎在他体内蕴藏着挥霍不尽的汹涌气力和蓬勃青春。一直干到喘息如牛、“汗出如浆”,才在父亲严厉的喝令下,一屁股蹲坐在虚土上,望着高远湛蓝的天宇上滑翔的鹰鹞,或者花瓣一样层层包裹、试图打开却终难打开的苍茫群山久久出神。

  在大壑岘村,蚂蚁有着最黝黑的面孔,牛羊有着最陡峭的嘴唇,而四爸却有着最多舛的命途。他是村里留守时间最长的年轻人,许多年轻力壮的同龄人,甚至晚辈都先后离开村庄,去往天水、兰州,还有外省打工挣钱了。只会在岁末时节衣着光鲜地匆匆赶来,与久别的亲人共度一个短促的团圆年后,又像漂泊的浮云一般四散天涯。每年初五过后,残雪尚未消融,寒风依旧凛冽,清扫过的村巷里,时时会有些许干枯的草芥、脱落的鸡毛、鞭炮炸裂后撕碎的纸屑在滚动翻卷,划过白白的留有扫帚痕迹的路面,一起旋转着被堆到犄角旮旯。村庄里的年轻人便会选择良辰吉日出门远行,先是对着初升的太阳,焚香化表、叩头跪拜之后,再狠狠地转过身去,挣断亲人牵绊的目光,坐上摩托车、三轮车、大巴车……一波一波潮水般涌出村子,涌向熟悉抑或陌生却都充满着诱惑的四面八方。就这样,年复一年,轮转不息,一座村庄的活水开始被慢慢抽干……这时候,四爸便会扛起一把明光闪闪的镢头,心事重重地走出院门。路过驴圈旁码放整齐的劈柴,穿过场院上晾晒一地的麦草,迎着料峭的风寒,沿着一垄一垄的田埂,向高峻宏阔的大东山一步步走去。耳畔的风,始终吹不散儿时玩伴从都市带来的歆羡和惊叹,在泛起的稀疏的鼓声里,他第一次迎风落了泪。他的双眼除了噙着泪水,还噙着对流光溢彩的城市最深的想象和憧憬,而孤独的背影却宛若一把年久失修的剪刀,裁剪出流年变幻里最深的寂寞和无奈。

  群山逶迤苍茫,似乎是向四面八方荡漾不尽又瞬间凝固了的层层涟漪,一时觉得天高地迥,一时又倍感万物逼仄。可不管怎样,四爸的天地始终小到低矮屋檐下一双布鞋的尺寸。二十多亩山地需要他精耕细作,五亩果园需要他用心作务,特别是双亲已风烛残年、疾病缠身,还需要他精心照顾……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山羊般拴在命运的树桩上,牢固得无法挣脱。快四十岁了,他还是光棍一条。父母急了,亲戚急了,连村里人都急了,可他好像一点也不着急,赌气似的。他有时会一个人对着自己的影子说好多孤独的话,有时会待在麦地里夜深透了都不回家。“老四魔了(精神有了问题)。”村里人都背着他指指点点。可四爸比任何人都清醒,只是在夜深人静时,眼巴巴看着寂寞的虫子梦魇般不停啃食他的睡眠和念想,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怕他这样下去会出意外,后来便在村里人的撺掇下,让他到二十里外的王铺镇一家摩托修理店去打杂。当时的王铺镇,只有一条二百来米长的土街道,路面一段相对平整,一段又坑洼坑洼,两边错落着一些小商店、理发店、修理店、杂货部、纸货部、榨油坊……又沿着街面摆开了两排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的摊位。王铺镇每单日逢集,虽不是人流熙攘,水泄不通,但毕竟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也氤氲着尘埃深处浓浓的烟火气息。就这样,四爸逢双日就在家中干农活,逢单日就早早动身,背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骑着一辆二成新的飞鸽牌加重自行车赶到修理店当学徒打零杂。他每次回到家,都已是暮色深重,褴褛的工作装布满了油渍污垢,还有电焊烧出的星星点点的小洞。这种起早贪黑的奔波虽然艰辛,可比起先前来,他对自己说的话明显少了,对别人说的话却明显多了。后来,他竟和一个离过婚的、有些智障的女人走到了一起。这对他来说,真的是仿若一场虚幻得不敢触摸的午夜梦境。怕一伸手,梦境便如泡影倏忽破碎,了无踪影,空留一枕恍惚和嗟叹。

  四十一岁了,四爸终于结了婚。可婚礼简单得像一场小孩子的“过家家”。请了一个略有口吃的媒人,送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彩礼,搭了一个简易的彩条布帐篷,摆了三四桌家常便饭的宴席,这婚便算是草草地结了。然而,这样短暂的幸福,仿佛是命运粗心时给予的一场意外的赏赐,当它猛然发现自己错了之后,就要变本加厉地收回。

  那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搓棉扯絮洋洋洒洒,一直从向晚时分下到次日拂晓又下到晌午才算大致刹住了手脚,变鹅毛大雪成零零星星的雪粒。雪后的乡野被笼在童话的洁白与虚幻里,银装素裹辽阔无涯,人间万物阒寂而安逸。“快……快……快来人呀!快救救老四两口子,这两个娃怕是——怕是被煤烟打完了……”一声苍老而凄厉的哭喊,遽然惊醒了童话里的村庄。村里人闻讯都急匆匆从四处赶来,在四爸平时住的一间土坯房里乱作一团。原来那几日天寒地冻,傍晚大婆(四爸的母亲)填炕时,便在树叶和牛粪里多加了两铁锹煤渣。次日早晨,看到大雪还下个不停,想着老四两口子一年累到头,没好好歇缓过一天,大雪天的也没啥要紧的农活可干,也便没有叫醒他们,好让他们歇缓歇缓。可这一下子,就出了大事。因着门窗紧闭,加上时间已久,四爸和四婶都煤烟中毒了,深陷重度昏迷的危险境地。那看得见的青烟里,刀锋般暗藏着看不见的轻烟,如无影无踪无形的恶魔,张牙舞爪,飞扬跋扈,正一片一片撕碎着他们脆薄如纸的生命,落下一地狼藉不堪的悲苦让人无从收拾。

  山路崎岖陡峭,加上大雪封山,没过人膝。要把病人及时送到三十里外的乡镇卫生院,过程何其艰难。全村的人都出动了,铲路的铲路,扫雪的扫雪,找来床板绑上木椽,做成担架,抬的抬,拖的拖,拽的拽……人们一步三滑,踉踉跄跄,艰难而行……除了稀疏的雪粒洒落簌簌轻响,便是大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雪天雪地间悲怆地回旋。她伶仃的身影,慢慢地被人们甩远,小成了一滴泪水的暗影,久久悬在空茫的村口。好不容易送到镇上,可卫生院的大夫满脸惊骇,连连摇头,“快往县城送,我们实在没辙”。又是一通慌乱的折腾,好不容易送到县上,可县医院的大夫也是满脸惊骇,连连摇头,“快往市上送,我们实在没辙”。输液管、氧气管、导尿管、心电监测仪器的管线……像一张巨大的网,把四爸四婶紧紧捆绑在市医院苍白的病床上。他们没有一丝的挣扎,因为连挣扎的一丝力气都被抽走了,剩下的深渊般的平静,已然接近甚至近似于恐怖的死亡。经过近一月的治疗,四婶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可四爸没那么幸运,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肢体瘫痪、目光呆滞、口舌难言、水火失禁……看着这样一个魁梧壮硕的生命被瞬间击倒在地,无法起身,家人和村民都痛心不已,更不忍心让他如此这般度过残生。后来,在大家的帮助下,四爸的几个弟兄每隔上几个月,就遵照医嘱,带着他艰难辗转天水、兰州的医院做后续康复治疗。玉走金飞,寒暑易节,就这样,费去了大把大把的钱财、日子、空茫和无望,可效果并不理想,只换来四爸在别人的帮助下能勉强翻身坐卧、扶着炕沿短暂屈身站立的结局,无法自理的生活凝霜成冰,冰冻出生命里持久的水瘦山寒,隔绝了所有远遁的温馨和欢愉。

  在故园,夕阳如橘,苍茫群山起伏成海,我曾远远目睹那些心酸的场景,并悲怆成诗。

  大壑岘,留下坍塌,留下破碎

  留下老弱病残,等待着

  时光最后的刀锋。唯一留守的

  壮年男子,在大雪封山的寒冬

  差点被扭动如蛇的氤氲煤烟,勒断呼吸

  现在,他耗费整整四十年的光阴,竟然

  再次回到了辛酸的童年,在

  苍老父亲的搀扶下,再次开始

  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远远望去

  像空旷的场院上一座缓缓移动的坟冢

  已在门外站立很久了,又一只鸟雀索瑟着,飘忽地从我头顶飞过,风掀起了它胸脯前的羽毛,也顺便吹远了它零星的鸣叫。呆坐在陈旧木椅上的四爸依然纹丝不动,深陷病痛,似乎坐成了木椅的一部分。他的目光依然呆滞空洞,面容异常平静,不挂丝毫表情。他依然无法说话,喑哑的喉咙宛如青苔密布、经年未启的沉重井盖,封死了狭长幽暗的古井。那井底的干涸龟裂,抑或剩水余波,已然成谜,永远都无法探知。我终是没能进去,没能进去,而这轻轻的一转身,竟是天涯和永诀!

  后来,那一帧帧流转在烟火里的四爸命运的拼图,是亲友从故园,断断续续用话语的方式给我捎来的。精心照顾了几年四爸的四婶,见他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便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回来。没过多久,年迈多病的母亲抑郁而终,把最后一声痛苦的叹息,枯藤般永远搭在了矮墙边。又一年,一直木讷寡言的父亲,在晌午时分的梦境中溘然长逝。又是一个没过多久,疏于照料的四爸,不幸从木椅上摔下,头颅重重地撞在了廊檐下的石板上……四爸,终于用自己生命的消散,从血液里,从骨骼里,从经络里,从每一寸身体里,一点一点逼走了那看不见的恶魔般的轻烟……

  今冬回乡,我又特意去看他。只见引魂幡的纸花白穗,已被凄风苦雨打落殆尽,杳然不知所踪,空留一根底端烧黑的柳棍斜插在四爸的坟头,挑着四野的岑寂和空茫。而远处,苍茫群山如卧,西坠的残阳,正在一点一点收尽自己虚弱、昏黄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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