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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巷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下半月) 热度: 15768
谢健健

建设巷

它掩藏于街道建筑繁密的阴影。

  悬挂的旅馆招牌,已失去小情侣

  探寻的目光。当时他们点燃香烟,

  使自己看起来像成年,以忽略

  前台不时狐疑、轻慢的打量,

  关上房门,就耗费所有力气相爱。

  一扇发霉的百叶窗鼓动巷口的风,

  那停渡的航船帆叶嗅见海水的腥味。

  路过这儿,我和窗边无数疲惫的少年

  对视,一个断壁残垣中诞生的建设者,

  背离一种上世纪的欢愉,走向深处,

  旅店合拢的门像是嘲讽的闭合音。

  满墙的爬山虎缠绕出不同的印迹:

  第一眼竟是满墙的锁链,藤蔓

  纤细,但因层层保护而斩之不断。

  靠近一些,震慑于枯枝的尽头仍有嫩绿,

  站在它的面前,像是被困于藩篱之外,

  世界庞大,作一群青年囚禁的监牢……

  熟悉的糯米香气挽救人的灵魂。

  无数分岔的巷口,老妇人围坐,

  在仿佛永远不会沸腾的煤炉四边,

  闲话,敲动红粉制作精巧的吃食。

  这多像年轻时躺平的自我,任岁月

  将我们规训,失去创造的天赋。

  路的尽头是建设巷里的童年,

  一家名叫索尼的游戏厅,它已和

  童年一样倒闭,不再对外营业。

  门窗的尘埃像魔术师的红布道具,

  轻易地将龙珠激斗、真三国无双,

  还有超级马里奥的金币吞噬……

  这就是建设巷,一条颠倒了年龄阶段的

  巷子,道路狭窄二十年不曾拓宽,

  一切都保持了大体上的旧貌。一切

  注视着我,即使我以反叛者的形象。

  偶尔我会如此刻再来,

  然后熟记路名,走出阴影下的小巷。

人民医院的乌鸦

一群乌鸦盘踞在人民医院屋顶。羽毛,

  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路过病房窗口,

  恰好落在路人的肩头。这乌黑的光,

  因临近医院而显得分外沉重,鸦群,

  以黄昏时一阵同频的啼鸣预示厄运。

  盘旋的时刻,注视房内半掩的被单,

  是否已盖过女人的眉梢。那样细致的

  搜寻,为了将羽翼浸染得更加纯黑,

  和病痛签订契约,吞噬仅存的亲情,

  使病床变成无聊的财产分割战场。

  有时鸦群停驻在落日的方向,

  冷漠地看世界陷入巨大的死寂,

  连同血液也冻结在寒风之中。

  几点黑影有一种同悲的肃穆,

  它们长久与死亡的气息同在。

  那样的盘踞没有终点,医院的屋顶,

  已经适应黑暗中猎手未名的心,

  并且将它们忧郁的眼睛视为群星——

  死亡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照亮,

  人民医院的乌鸦摆渡在灵魂的河岸。

温州旅馆

招牌吊悬,像一个钢丝演员,

  被遗忘在空中锈迹斑斑,偶然,

  有巷口的穿堂风吹过,拍打,

  它暗沉的红字,风声落在肩头。

  旅馆的门合拢,掩护往事的背影,

  高跟鞋沉重地敲击着大理石楼梯。

  消磁的房卡被遗弃在转角花瓶胆,

  青春伴随一阵夜雨,消失

  在床单上多出的几滴发黄的雨渍。

  牵手就能带来的莫名悸动,

  淹没在一种令人疲倦的碰撞中。

  爱意,在廉价潮湿的房间,

  幽灵般出现,又很快消散于,

  离开的瞬间,被阳光迅速蒸发。

  被门口的烈日照得太久,

  我已眩晕于往事与此刻的界限。

  在一家上世纪营业的旅馆前,

  将点烟的男生视作另一个故我,

  代入他,过上另一种生活:

  平淡的此刻如升腾的烟圈,

  被他怀里女人精致的妆容湮灭。

  欲望,总是在面对旅馆时肆意,

  动荡不安的才是真实的自我……

  推开旅馆的门,但不必吵醒我,

  这里,纵欲是种值得推崇的品德,

  倒退的一小步,需要拆除多少坚硬的。

  藩篱?即使被驱逐出普世的网,

  还有情人温暖的怀抱一起流放……

迎恩门水街

向后退一步,那些路名格外熟悉,

  闪耀的反光里甚至能照见自己,

  骑着电瓶车,游荡过路牌的影子。

  旧城已经翻新,我越过城墙,

  探访这座城市陌生的大陆。

  再暗一些,城门楼就会回到南宋,

  不断南迁,烽火传递的范围愈发缩小:

  酒旗摇曳的已是千年后的秋风。

  景观灯下拍照的女人,被宋制汉服

  凸显身量,依稀犹存几分阿青*的剑舞。

  昏黄的灯芯透露出精致的灯盏,

  越到现代,物件仿古的痕迹就越重。

  如果在白天,阳光会让建筑,

  统一成江南徽派的气蕴。这样的景象

  早已令人疲倦,我渴望人群刺耳的喧嚣。

  海底捞已占据了长街最好的位置,

  清吧的驻唱,刮刮乐的废票流落街头。

  拱桥的弧度拼接成一轮古典的月亮。

  我变幻在人群和无人的舞台中央,

  同时收纳潮汐和一座休眠的火山。

  年轻时我一遍遍骑着电瓶车,

  西北东南探寻这座城市的古桥。

  常常像现在站在桥上看运河两岸,

  风暴般亮起霓虹灯闪。失落的原住民,

  用一纸合约交换古老贫瘠的命运。

  月亮照见南边也照见北边,

  照亮前朝的废墟也照亮此刻——

  一年又一年,我活在回忆的复调中,

  往返水乡如湿漉漉的幽灵,我是

  缠绕木剑的水草,等候刻舟的旅人。

  *阿青,金庸小说《越女剑》主人公。

纳帕海,或依拉草原

跨越过香丽公路,海拔缓慢攀升

  雨中的香格里拉是一座悲伤的天堂。

  修理手机的间隙,我探访当地人

  前往纳帕海的所有捷径,在十二路

  环湖公交车上,与同车乘客争夺氧气。

  即使是在雨季的草原,含氧量

  仍是那样陌生,它爱车窗外的蜉蝣

  胜过爱我这个过路人;雨水已经

  淹没了环湖路的中心,涉水而来

  的越野车,失去过大地但行驶过海洋,

  在水上公路获得满溢过车窗的浮力。

  比湖泊更令人心碎的,是纳帕海的别名,

  那还未被雨水完全沉没的依拉草原——

  每一匹马都像刚刚逃离出牧场,

  打着响鼻,不时漾动尾巴,蹲坐下,

  新鲜的马粪像猎人布下的陷阱。

  在湖边,牦牛群倒映在湿润的草皮,

  保持着成为食材之前的最初面貌,

  他们也曾直立行走,成群的吃草。

  诠释着事物有过的不同可能,

  尽管改变不了时光流逝的结局,

  但在这个我孤身拜访草原,

  选择和万物共度的一个温暖午后,

  我仍向群山为我们共同默祷,

  等待一阵骤雨将我融入草原如最初:

  同呼吸的万物享有那相同的悲喜。

忙碌的生活

雨水中有灼热的气息。像点火的

  蒸炉被合上锅盖,空调像中年

  男人,颓败于床上起势的妻子

  一阵闪电汇入小蛮腰纤细的塔身

  丝毫不影响兜售明信片的商贩

  雨衣是狂热的保护伞,护航桅杆

  一座在大海边面临枯竭的城市

  依靠明星的降水,解除所有森林

  干旱的火情警报。它四通八达的

  地铁像蛛网,透露出来路漫长,

  要持有猎人审慎的耐心,在人群中

  扶住列车的安全护栏,一跃过它

  就是深渊:更为绵密的人潮在大地

  之上,口罩因浸湿汗水,显露可疑

  的肺炎迹象。它毫无规律的步行街

  已被你视作女人们的竞赛,找到

  茶楼,就能得到一种临窗的俯视——

  这忙碌的生活,延续着通商口岸

  畸形的繁荣,再没人得空在广州路

  起义?惧怕和自己的身体失散

灵峰之上

五月的暮色正合盖裸露的岩壁,

  你缓缓退缩,向阳山坡的底线。

  穿过一扇不设防的绿漆铁门,

  我失散于带路的人群,独自探访,

  火山岩被侵蚀风化后的奇迹。

  冷冽山风涌出旷古的凹陷洞穴,

  挥汗中被注射了一针安定:迷恋。

  藏风洞。黑暗像一截狭窄的暗道,

  无声的邀请,流动着幽秘的气流,

  解锁我闭合的毛孔和神经的弦。

  路口的拱桥有一种慰人的弧度,

  登上它,像疏懒的矿工背靠灵峰小憩,

  碧蓝的潭水得以转映青天,深邃中,

  沉浮出一株雷击木经年的苔藓。

  再一次,湖水涨潮,她立夏的来信,

  荡漾,期冀有人读她孤寂的心事。

  那份晃动,在我眼中停留很久,

  好像我在潭底被压了许多年,数着,

  木槿花,一片一片沉到我身边,

  枯水期的你为我保留了一湾小小的海。

  峰顶之上的棋局,对弈佛庙与道观,

  同样隐藏于山体之间。曾经有过,

  断续的香火,但幸免于超额的诚意。

  群峰之上的生活,你用一整个午后,

  看那逐渐刺金的流云散了又聚,

  凝结成水汽,成为湿润的那一滴。

  暮色四合,农人挎着镰刀回家,

  他亦如我收获了自然轻盈的馈赠。

  你葆有柴扉半掩的心,劝我到此为止:

  下山,留待下一次重逢的惊喜。

环山路,梧桐

总有短暂遮蔽天空的日子,

  在水乡里浸泡得发黄,法国梧桐,

  会探出质感的气泡符号。

  她们热衷于在我们的头顶会面,

  在深秋为你完成金陵的转喻。

  悬铃木低垂,如同转世的范蠡,

  他已结束了泛舟游湖的行当。

  每年秋天我们看他从鉴湖中归来,

  猜测那枝干是否停留过文种墓边,

  倒转一把良弓,回到它最初的树干。

  秋天府山重新热闹了起来,

  弥补着暑日像洪水困住人的时刻。

  那个逗留山阴求学的青年,

  接住落叶像珍藏一段个人史:

  他曾不安地穿行于环山路左侧,

  深秋过去了,他还没从落叶中走出。

石鼓阁

秦岭外流动着秦人出川的轨迹。

  难辨的石鼓文面对八百里秦川。

  “猎碣”,但准星下已无四散的祭品。

  事实上我们并未见到它开馆,

  但仍然爬了很长的台阶,脚印

  或许能偶然形成几个篆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但构字法已消匿于秦陵无解的石门,

  我们徘徊在祖先的阴影中,不可得如。

  我们一次次试图重返故乡,

  乡音与服饰都被我们的迁移所遗忘。

  在鼓石下我凝视外延的部分:

  几支秦亡后的血脉,南渡黄河,

  踉跄中上岸,回到古蜀,

  或者投奔百越,做那地图无益的点缀。

  我们难以审视自身的由来,

  在一个个古文明下凭吊。

  猜想几次永嘉南渡后,我们的先祖,

  究竟来自何方。要翻遍二十四史,

  走完这一次我们西行的万里路,

  才会明白哪里的风,更容易,

  压下你每根桀骜不驯的头发。

高原上的灯塔

山顶信号塔的闪烁像是一种喘息,

  使我想起登山者疲倦的面容。

  据说他们生长在平原和海边,

  对高处充满基因里的渴望。

  我的水手父亲曾穿越过巨浪,

  海水在他眼前凝聚成山峰,

  攀登过去,就是归港的灯塔。

  晚年他在陆地的工厂上班,

  噤言那些在海上登山的往事,

  但常提起灯塔,说那种明亮,

  “是黑夜里潜行的一束光。”

  云层之上我注视高原的灯塔,

  在另一片海里回忆溺水的经历:

  那样冰冷没有尽头的黑暗,已淹没

  在和人闲聊的话题之中,淹没

  对海的渴望,淹没于无数次登山。

  对峰顶的执着让我常年流浪异乡,

  在一次次的旅行中试图放逐自我,

  褪去潮水与海风浓烈腥咸的气息,

  但一切都是那样巧合,令人无言——

  父亲在海上登山,我在高原上见海,

  我所叛离的,南辕北辙回到我身边。

  我静默于生活,这偶尔明亮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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