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骏岩离开这城市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在睡熟中梦到一匹黑马,黑马体型剽悍,额头正中有一块白色的斑点,一身乌黑油亮的皮毛没有一点杂色,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马腿、马背和双肋上,凸起一块块发达的肌肉。有时候,黑马临河而立,有时候黑马站在悬崖边,对着一轮圆月嘶叫着扬起前蹄,我一次次试图靠近黑马,每次我走到黑马身边,黑马长嘶了一声,撒开马蹄奔向远方,马蹄声过处,扬起一阵阵灰尘,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徐骏岩是这个城市一所中学的保安,他和天底下所有的保安一样,籍籍无名,无人在意,关于他的情况,就连他所在单位也没有几个人清楚。我原本也不知道在这城里有徐骏岩这么一号人,更没有想到我会与他有什么交集,促使我们接触的是我的姨妈刘雪佳。
刘雪佳是我妈妈的堂姐,也是徐骏岩所在中学的副校长。一个星期天中午,姨妈来到我家,和我说起他们学校有个叫徐骏岩的保安画家,问我能不能把徐骏岩其人其事在社会上好好宣传一下?姨妈就像我年过九十、整天没完没了唠叨的外婆,反复向我说起徐骏岩的人和画是如何如何好,就好像一个老太太在街头巷尾逢人就夸她年过四十还没嫁出去的女儿,这过度迫切的神情和让人辨不清真伪的溢美之词反倒是让我怀疑那位保安画家是不是真有实力?是不是真像她吹嘘得那么神乎其神?姨妈看出我的疑虑,她从肩上的黑色真皮挎包中掏出手机,将她拍摄的徐骏岩的画一幅幅发到我微信中。
姨妈的要求让我深感为难,我是市文联创作中心的一个专业作家,并不是记者,这些原本该记者干的事情,我一个作家干起来相对吃力,最要命的是我对绘画一窍不通,根本没有能力鉴别一幅画的水平是高是低。
我说:“这事还是找记者干好些。”
姨妈说:“我不认识记者。”
我说:“这还不简单,我给你介绍几个。”
姨妈顿了顿,说:“你就帮帮人家吧,人家一个人大老远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城里来打工,多不容易?”
我立刻识趣地闭上嘴,姨妈这态度是铁了心要赖上我了,别的先不说,就凭这层血缘关系和“姨妈”这块长辈的招牌,我再怎么推辞都是白搭。
我坐在沙发上,在手机中一幅一幅浏览着姨妈发来的水彩画和国画,凭我那点少得可怜的对画的品鉴常识来鉴别画的好坏,以一个门外汉的眼光来看徐骏岩的画,不管是荷叶下的锦鲤、远山下的乡村民居,还是一匹匹迎风狂奔的黑骏马,每幅画都画得活灵活现,我越看越震惊,要不是姨妈介绍,我真无法相信这些画居然出自一个保安之手。
我说:“我先考虑一下,晚点回复你。”
送走了姨妈,我把徐骏岩的画通过微信发给市书画协会主席赵志宣,又在微信中留言问,赵主席帮我看看,这些画画得怎么样?说实话,不用来客套应酬的恭维。
没多久,赵志宣在微信中回复我,画得很不错。
我留言问,好在哪里?
赵志宣留言回复说,画画你是个门外汉,和你说了你也不懂,我就不浪费口舌了。这句话后,是一连串捂着嘴讥笑的表情包。
我无暇理会赵志宣的嘲讽,留言问,真话假话?
赵志宣回复说,千真万确。
不久,赵志宣在微信中问我,谁画的?
我回复,一个保安。
赵志宣问,保安?真话假话?
我模仿他的语气回复,千真万确!这句话后,也是一连串捂着嘴讥笑的表情包。
我第一次见到徐骏岩是在他学校的操场,一场暴雨刚停,操场的水泥地面经过暴雨的冲刷,格外干净明亮,花园里种满桂花树、香樟树、辛夷坞,还有很多树我叫不出名字,花园间有水雾缭绕,风里有种潮湿的寒气,徐骏岩站在一棵香樟树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保安服,戴一顶印有保安字样的深蓝色帽子,一身古铜色的肌肤,至少一米八的个儿,体型健硕,还长着一对很好看的酒窝。
采访是在学院图书馆的一处角落里进行的,我们坐在一张小圆桌前,阳光投进玻璃窗照在徐骏岩身上,他脸上的笑意和阳光一样灿烂。我拿出笔记本、录音笔、烟、打火机。我掏出一支烟递给徐骏岩,他摆摆手,说:“谢谢,我不会。”
我抽了一支烟,采访开始。
徐骏岩出生于贵州东部一个偏远乡村的一户农民之家,兄妹三人中,徐骏岩最小。徐骏岩自幼酷爱绘画,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徐骏岩便临摹花草虫鱼开始自学画画。那时候,学校没有专业的美术老师,没有人给徐骏岩提供专业的指导,一切全靠徐骏岩对身边景物的临摹自学。
对于自家的经济状况,徐骏岩也很清楚,终于有一次,徐骏岩鼓足勇气向父亲提出想学画画,父亲愁眉不展地看着徐骏岩,说:“你看看我们家里的情况,能供你们三姐弟读书就不错了,哪有钱供你学画画?”
徐骏岩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他走出家门,独自一个人走进后山的一片竹林中,坐在一棵楠竹下,夕阳的光透过竹林照在他脸上,也灼痛着他的双眼。徐骏岩用手揉着眼睛,泪水湿了一脸。自那以后,徐骏岩再也没有和父亲提过学画画的事情,每天放学回来,他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埋头画画,没钱买画纸,徐骏岩把每个学期没用完的作业本裁剪下来,把废书的空白扉页裁剪下来,装订成画册,就这样一直画到初中毕业。
初中毕业后,徐骏岩辗转前往广西、广东、浙江、福建等地打工。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中,徐骏岩白天工作,夜晚回到宿舍练习绘画,不管多累多困,每晚都要坚持画上一两个小时。随着网络、手机和抖音的兴起,徐骏岩的求学之路出现了转机,他开始通过手机跟随一些画家的教学视频学习绘画,直到那时,他才算真正有了老师。
徐骏岩结过一次婚,那时他在广州一家大酒店当保安,他媳妇是当地一家电子厂的女工,夫妻俩育有一子。婚后,徐骏岩每天工作之余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画画上,别说有什么社交活动了,就连他媳妇提议晚饭后一起出去散散步,徐骏岩也很少依从。时间一长,夫妻俩的矛盾多了起来,大多是徐骏岩媳妇先挑起的,一闹起来就没完没了,弄得徐骏岩苦不堪言。
徐骏岩的婚姻只维持了三年就惨淡收场,导致夫妻俩最终离婚的原因是两人的一次口角,徐骏岩也没有料到,那次口角会把他们夫妻的关系推进无法挽回的深渊。那天晚上,徐骏岩媳妇要徐骏岩陪自己去看一个刚来广州打工的闺蜜。徐骏岩正在埋头画一只凤凰的翅膀,他头也不抬地说:“你自己去呗,你们姐妹俩聚,我一个大男人夹在中间多不好?”
徐骏岩媳妇冷笑一声,说:“别说得比唱得好听,你是舍不得丢下你的画吧?”
徐骏岩继续埋头画画,没有理会他媳妇。徐骏岩媳妇来了气,说:“你都画了十多年了,别说让你画出什么名堂了,就连一幅画也没卖出去,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徐骏岩还是没出声,继续在画盘中调着色。徐骏岩媳妇越发来气了,说:“保安就老老实实做你的保安呗!戴上眼镜你就以为你是徐悲鸿了,不是我糟踏你,就算给你穿上龙袍你也是个保安!”
徐骏岩媳妇越说越来劲,在她每句话停顿的间隙,她要么从鼻孔中喷出一股冷气,要么爆发出一两声尖锐的冷笑。徐骏岩拿起画板和笔,一头扎出屋外。
出了门,徐骏岩径直来到在珠江边,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坐下,背靠着一盏路灯,继续画他没画完的凤凰。等徐骏岩画完画回来,徐骏岩媳妇已经把徐骏岩这些年画的几十幅画全部付之一炬,连颜料也被徐骏岩媳妇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
徐骏岩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了他媳妇,打得他媳妇全身青一块、紫一块。徐骏岩打完他媳妇,两人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离婚后,儿子跟了他母亲,徐骏岩离开了广州,独自去往福建打工。
徐骏岩到这个城市打工时已经四十岁了,经过几次磕磕碰碰地求职,徐骏岩在当地的一家保安公司应聘成功,成为一家中学的一名保安。当保安的待遇偏低,徐骏岩每月的工资到手只有三千左右,他在城郊租了一间十几平米的住房,每月的房租六百,徐骏岩白天工作,下班回到家后闭门不出,潜心画画,在这个城市里,他除了同事外,没有任何亲戚、朋友。
采访结束后,我连夜写了一个三千字左右的纪实文学,打磨几天后,我把稿件寄给省日报社文化版的一个编辑,一个月后文章见报,这个城里的日报社、晚报社、电视台纷纷派出记者采访徐骏岩,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保安画家”的名头开始在小城老百姓口中流传。
没几天,我接到徐骏岩的电话,徐骏岩非要请我吃宵夜喝啤酒,我推辞不掉,只得应约赶往城里的小吃街,在一家名叫“重庆烤鱼”的大排档里,我和徐骏岩点了一条豆花烤鱼,喝着啤酒。
徐骏岩的酒量极差,我原本以为,冲着贵州这块白酒之乡的招牌,徐骏岩再怎么说酒量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两瓶啤酒刚下肚,徐骏岩就满脸通红,眼神迷迷糊糊,舌头像比平时大了一倍,说话磕巴,就跟喝了一斤白酒没什么两样。
我问:“你平时很少喝酒?”
徐骏岩说:“我平时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
借着酒意,我说:“那你平时干吗?”
徐骏岩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画画呀!”
我说:“除了画画呢?”
徐骏岩语塞了。我说:“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徐骏岩混混沌沌看着我,没吭声。我说:“比方说,加入市书画家协会?”
徐骏岩摇摇头,说:“我就一个业余画画的,连老师都没有一个,我怕人家会嫌弃。”
我说:“你现在名气比他们都大,谁会嫌弃你?你不妨听我一句,先加入市书画家协会,再找个合适的对象,尽量在这城里安顿下来。”
徐骏岩说:“我就一个保安,谁会看上我?”
我想反驳几句,顿了顿说:“你真不想加入市书画家协会?”
徐骏岩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烤鱼盘,眼神迷离,说:“我还没想好。”
宵夜结束后,我大步走到柜台前,掏出手机扫了立在柜台上结账的二维码,不顾徐骏岩拉扯,抢先买了单。
徐骏岩成了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画家,陆陆续续开始有人买他的画。最初,徐骏岩一幅画只能卖两百到五百元,到后来,徐骏岩的一幅画能卖到五百元到一千元。短短一个月,徐骏岩卖了三十多幅画。赵志宣私下和我嘀咕过一次,就连他一个月也卖不掉那么多画。我听着这话,总感觉有点酸酸的味道。
徐骏岩送了我一幅画,他直接把画送到我办公室,画的是一匹撒足狂奔的黑马,黑马的两条前足微微弯曲作跳跃状,两条后足伸得笔直,显示出强劲的力道,黑马的鬃毛在风中翻腾着,一双眼睛神采四溢,我问:“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徐骏岩被问住了,说:“我画画不晓得怎么给画取名字,要不,你给画取个名字吧?”
我拿着画,思忖片刻,说:“就叫《黑马怒奔图》吧。你看看我,我们先坐下说。”
徐骏岩坐在一张沙发上,依旧穿着一套深蓝色的保安服,戴着一顶保安帽。我给他泡了一杯绿茶,放到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随后搬来一张椅子,与徐骏岩隔着茶几而坐。窗外的天空布满乌云,风从窗口灌进来,掀动着茶几上几本文学杂志刷刷作响。我起身走到窗前,把敞开的两扇铝合金窗合上。
我刚在椅子上坐定,徐骏岩说:“这个月我卖出去三十五幅画。”
我说:“卖了多少钱?”
徐骏岩不好意思了,含含糊糊说:“好几万哩。”
我说:“你现在的情况有了改善,眼下有什么打算?”
徐骏岩说:“还能有啥打算?一边当保安,一边画画。”
我说:“你还是加入市书画家协会,和专业的老师们一起多多学习、交流,这对你有好处。你要是愿意,我帮你引荐一下。”
徐骏岩捧着手里的茶杯,一直沉默着。一阵雨点砸在窗外的地面上、窗户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响声就像爆炒豆一样,一场暴雨开始了。
在我的推荐下,徐骏岩加入市书画家协会后,他照旧在学校当保安,继续租着那间十几平米的住房,下班回家后照例闭门不出,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画画上,除了市书法家协会举办的各种活动徐骏岩会准时参加外,其他有同事约他周末一起聚聚等,他基本上都会拒绝。
我有一次打电话问徐骏岩:“你还在那么偏远的地方租房子干嘛?换个地方呗,至少要比原来的房稍大一点,离你工作单位稍近一点。”
徐骏岩说:“没必要花那些冤枉钱,我还是把钱存着踏实些。”
我说:“你存钱来干嘛?买房子?娶媳妇用?”
徐骏岩迟疑一阵,说:“这个……这个嘛,我还真没想过!”
徐骏岩加入市书画家协会后,不久又加入省书画家协会,自那时起他开始频频参加省、市举办的各种绘画比赛,有时能得个二等奖,有时是三等奖或者优秀奖,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回。市电视台专门给徐骏岩做了一期专访,市日报社也给徐骏岩出了一期专版,“保安画家”的名气在这个城里越来越响,盖过了这城里的所有画家。
我接到老同学林芝的电话,她说很久没有联系我了,想约我聚聚。
聚会的地方在一家KTV 包房里。林芝穿着一件酒红色的吊带长裙,头发染成板栗色,画着很深、很黑的眼影,就像一对熊猫眼,十个指甲上是粉红色的底色,指甲上缀满像钻石一样的小颗粒,凭我对美甲有限得可怜的了解,我还真不知道那些小颗粒是啥玩意?只看到那些小钻石一样的颗粒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林芝和我是高中同学,读书时,林芝年年都是班里学习成绩倒数的学生,却画得一手好画,她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由于文化成绩实在太差了,她连个大专都没能考上,她的画家梦就此碎了。不知道是班上的哪个同学拿林芝的痛处找乐,称她是“被文化毁掉的画家”。林芝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把胸口拍得“啪啪”响说,老娘读书是太差了点,可画画真的不差。
高考落榜后,林芝一边打工一边又坚持画了几年,几年后,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画家,这才彻底断绝了这份念想,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碰过画笔。
林芝家最早住在市郊,房屋是自建的四层小楼,小楼前带一个挺大的庭院,楼后是一片林家的果园。后来城市发展扩建,林芝家那一带被政府规划为开发区,她家楼房、果园被征占,政府赔偿了她家十六套住房和五间店面,林芝成了不折不扣的“拆二代”。林芝的父母去世后,把名下房产分给了林芝三兄妹,林芝得到五套住房和一间店面。
林芝结过一次婚,生育一子一女。林芝的前夫是一家国企的一名中层干部,因出轨被林芝抓了个现行,两人协议离婚,女儿跟林芝,儿子跟林芝的前夫,如今林芝的女儿正在北京一所大学读书。离婚后,林芝处过几个对象,都没能走到一起。林芝索性断了再婚的念头,她把住房和店面出租后,一门心思在家带娃、炒股,偶尔约几个闺蜜一起四处旅游。后来周星驰的电影《功夫》上映后,我们这帮同学就叫林芝为“包租婆”。
我嬉皮笑脸地打量着林芝,说:“你说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打扮得像个少女,你就不怕人家骂你老巫婆?”
林芝挑起眉毛瞪了我一眼,说:“老娘愿意!”
我正要开口,林芝抢先打断了我,说:“你给我正经点,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有事和你说,你和那个保安画家很熟?”
我“嗯”了一声,说:“你也知道他?”
林芝说:“我看过你给他写的文章。”
我没吱声,林芝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说:“我打算……打算免费租一套房子给他,帮他开个画廊。”
我懵了,呐呐说:“我没听错吧?你这种专门靠吸食广大劳动人民血汗为生的吸血虫居然会发善心?”
林芝说:“你看看你那张恶毒的嘴,下辈子铁定是个哑巴,别瞎胡闹了,我是认真的。”
我愣愣说:“你有什么条件?”。
林芝说:“没有任何条件,也没任何要求,我只是想帮他一把。”
我反复端详着林芝,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后,我也严肃起来,顿了顿说:“这事我先和他说说。”
徐骏岩听到这个消息,呆立当场,随后一遍一遍问我该怎么办?我想了想,说:“这对你是天大的好事,你可以考虑接受她的好意。”
徐骏岩说:“平白无故得到人家这么大好处,我实在是没能力报答人家啊!”
我说:“她只想单纯帮帮你,不需要你报答。”
徐骏岩说:“等等,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我说:“你先好好想想吧,我倒是建议你可以去搞个画廊,要是发展得不理想,你再回去做你的保安,这是最坏的打算!”
徐骏岩喃喃说:“你再让我好好想想。”
徐骏岩思来想去,还是接受了林芝的帮助。林芝提供给徐骏岩一套一百二十余平米的住房,三室两厅,住房位于滨海广场附近的“浩鑫大厦”十三楼,滨海广场是这个城市开发区最繁华的地段,这一带的房租可不便宜,林芝把这么大一套住房给了徐骏岩,对她来说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房子原来林芝装修过,可那是按住房的标准来装修的,要是开画廊,还得重新装修过,徐骏岩拿出三万元钱,一番简单装修后,画廊开业了。房子的两个客厅、主卧室都被改造成画展室,墙上挂满各种水彩画、国画……一间卧室改造成画室,另一间卧室是徐骏岩的住房。
画廊开业那天,我买了一对花篮前去祝贺,徐骏岩站在画廊门口迎接着进进出出的来客,他强展欢笑,表面上一团喜庆,可我从他脸上的喜庆中隐隐看到他内心隐藏着的惶恐和不安。
徐骏岩每天在画廊里创作,卖画,平均一个月能卖出十几幅画,每幅画售价从一千元到八千元不等。每个周末,画廊成为市书画家协会会员聚会的沙龙,本地一大批书画家热热闹闹聚集在画廊里交流探讨画艺,品茶饮酒,相谈甚欢,每次聚会大家都会激情四溢地闹腾到深夜。
一个星期天清晨,林芝走进画廊,徐骏岩正在客厅的画板上画一条仙鹤。一见到林芝,徐骏岩慌忙站起身,叫了声:“林老板。”
怔了怔后,徐骏岩赶紧去泡茶,林芝看到徐骏岩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偷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林芝捧着茶杯,和徐骏岩坐在一张布艺沙发上,林芝一边浏览着墙上的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徐骏岩闲聊起来:最近生意怎么样?这个月画了多少幅画?来城里有多久了?在城里生活还习惯吧……林芝问一句,徐骏岩回答一句,林芝不说话,徐骏岩也没声音了。就在两人不咸不淡地闲聊中,有人走进画廊,林芝起身告辞。
徐骏岩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打算请林芝吃顿饭,要我约一下林芝。我当时正在笔记本电脑上写一篇稿子,我一手握着手机,一只手缓慢打着字,说,你有林芝的电话,自己约她啊,干吗非要我约?徐骏岩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我大概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好意思单独约林芝,想拉我给他做个伴。我叹了口气说,我帮你约。
徐骏岩请林芝吃饭是在城郊一家濒临南海的海鲜酒楼里,徐骏岩特地挑了一家叫“醉月轩”的包房。林芝那天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旗袍,立领,中袖。那身旗袍和林芝板栗色的头发、美甲上的缀饰搭配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越看越别扭。我哼哼唧唧笑起来,说:“你今天是喝醉酒了还是吃错药了?打扮得像个淑女,再怎么装你也不像一个淑女。”
林芝瞪圆眼睛正要还以颜色,一看到徐骏岩正坐在一旁,她立刻沉默了。
我也意识不该在这种场合开这样的玩笑,赶紧拿起菜单说:“点菜,点菜。”
那天喝的是红酒,林芝那天的言谈举止文雅、得体,喝酒的时候,端起酒杯浅浅呷一口就放下,想到平时林芝和同学聚会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劲,这种矜持的风范看得我想笑,我不止一次想出言讥讽她,一看到徐骏岩,我又一次次把这些念头压在心里,我感到就像有一口浓痰卡在喉咙,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别提有多难受。
酒席吃到一半,徐骏岩和林芝开始聊起画来。一提到画,林芝的眼神就亮了,话也开始多起来,那些潜藏在她体内的暗流开始涌动、澎湃,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团被点燃的火焰,仿佛又回到她的高中时代,那时候的她背着画板,骑着脚踏车,沿着梦想一路疾驰而去。那一刻我才警觉到,她的梦想其实一直没有死,只是暂时生了锈。
眼见他们聊得越来越投机,我就显得更尴尬了,一说起画,我就是插不上嘴,只能像个木偶一样坐着听他们聊,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片刻后,我借口出去接个电话,一出包房,我立刻溜出酒楼,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我刚走没多久,徐骏岩打来电话问:“哥,你去哪里了?”
我说:“我有点急事,提前走了。”
徐骏岩顿时慌了,说:“那我怎么办啊?”
我说:“你们聊你们的,我在不在有什么关系?”
不等徐骏岩再出声,我立刻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徐骏岩打电话。徐骏岩接通电话,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我问:“你们昨天喝得怎么样了?”
徐骏岩说:“我喝醉了。”
我问:“然后呢?”
徐骏岩说:“她送我回家了。”
眼看一步步靠近重点,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我急急问:“然后呢?”
徐骏岩说:“她送我回到家就走了。”
我问:“你就没有把她留下?”
徐骏岩笑了笑说:“哥,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我叹了一口气,说:“谁拿你开玩笑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看不穿,我看你是画画画傻了。”
林芝成了画廊的常客,刚开始只是在画廊中和徐骏岩短短聊一会就离开了,后来在画廊中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徐骏岩忙着招呼客人,林芝会到徐骏岩画室中涂鸦几笔,她画的只有一种动物,马,黑色的骏马。我看过林芝重拾画笔后画的骏马图,马鬃飞扬,体型彪悍,双眼大而有神,看上去威武极了。
林芝画完一匹马,才发觉徐骏岩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窗外暮色降临,已是傍晚时分,林芝这才想起,两人都还没吃晚饭。徐骏岩说:“我们去吃点东西。”
林芝说:“我看看你冰箱里还有没有菜,有就在家里做。”
林芝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里还有几个冰冻鸡腿,几个西红柿和鸡蛋,一把菠菜。林芝开始在厨房忙活起来,不多久,一桌饭菜做好了:爆炒鸡腿、西红柿鸡蛋汤、凉拌菠菜。
徐骏岩坐在饭桌前,菜肴的热气袅袅升腾着,房间里飘荡着菜的香气,这是自徐骏岩离婚后第一次有女人给他做饭,人间烟火的温馨充斥在小屋中,徐骏岩心里阵阵发暖,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阳光给融化了,变成了一条河,在群山间逶迤流淌。
那天夜里,徐骏岩贴在林芝身上,真的化身成一匹黑色的骏马,激烈地冲撞着,驰骋着,一路驮着林芝从谷底奔上山顶,从山顶抵达开满鲜花的天堂……等一切平静下来时,林芝趴在徐骏岩胸膛上,哭了。
徐骏岩慌了,他不清楚林芝这些眼泪的含义,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林芝凑上来,亲吻着他的唇、鼻梁、耳垂……贪婪而粗野。
徐骏岩和林芝走到了一起,林芝把头发染黑了,去掉了指甲上那些晃眼的装饰品,和徐骏岩一起打理着画廊。傍晚时分,林芝和徐骏岩偶尔会沿着河边散步,林芝一手挽着徐骏岩的胳膊,头靠在徐骏岩肩上,整个人就像一根藤蔓依附在一棵树上。徐骏岩一脸幸福的笑意,脸上那两道梨涡深深地陷下去,好像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
半年后,徐骏岩和林芝订婚了,是林芝提出来的。
那天黄昏,徐骏岩正在画室中画一幅翠鸟图,林芝走到他身后,林芝双手环绕着徐骏岩的脖子,过了很久,徐骏岩听到林芝说:“骏岩,我们结婚吧?”
徐骏岩的画笔停在空中,他说:“你不嫌弃我吗?”
林芝问:“嫌弃你什么?”
徐骏岩说:“穷。”
林芝说:“那不重要。”
徐骏岩说:“什么才重要?”
林芝说:“你的画。”
徐骏岩带林芝回贵州见了自己的父母。从贵州回来后,两人开始筹备婚礼。徐骏岩给林芝买了一颗24K 的铂金镶钻婚戒,但就在婚期一天天临近时,林芝家中招了贼。
那天深夜,两个蒙面歹徒偷偷潜进林芝家行窃,林芝被惊醒,面对两个体型魁梧的歹徒,林芝不敢有丝毫反抗。歹徒把家里的珠宝、现金洗劫一空后,把目光落在林芝胸口那块晶莹剔透的玉佛上,歹徒抢走玉佛,又把目光落在林芝手上的婚戒上,就在歹徒抢夺林芝的婚戒时,林芝殊死反抗,和歹徒扭打在一起,拼死也要护住婚戒。打斗中,一个歹徒手里的匕首插进林芝的胸口……
林芝死了,法医在她一只手心中发现了一枚死死紧拽着的婚戒。
凶杀案很快告破,警察在林芝指甲中发现歹徒的一小块皮肤,指甲上还留有歹徒的血迹,依据这些线索,凶手很快落网。两名凶手是和林芝住在同一社区的无业青年,不时干些偷摸扒窃的勾当,他们盯着林芝已经很久了,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下手,没想到遭到林芝的殊死抵抗。
凶杀案侦破期间,徐骏岩三天两头往警察局跑,询问侦破情况,提供他认为有价值的线索。案件侦破后,徐骏岩失踪了。我匆匆忙忙赶到徐骏岩的画廊,画廊紧闭着,我一连三天拨打徐骏岩的手机,手机一直关机。我向市书画家协会的老师们打听徐骏岩的下落,没人能联系到他。
那天下午,我在外面有一场工作接待,喝高了。我回到家一头倒在沙发上,对面墙上挂着徐骏岩送我的那幅《黑马怒奔图》,我看着那匹在风中作势狂奔的黑马,只感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心里有股莫名的悲凉。我本来已经很困了,可又一点睡意都没有,就直直盯着那幅画入神,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昏昏入睡……手机突然响起,是徐骏岩打来的,他说,他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城市,回老家贵州,临走前,他想和我见个面。
见面的地点是在我和徐骏岩第一次吃宵夜的地方——重庆烤鱼馆。
徐骏岩穿着一件米灰色的短袖衬衣,一条黑长裤,嘴唇四周冒出一串浓密的胡须,神情落寞、惶然、颓废。我点了一条烤鱼、一碟油炸花生、一盘凉拌黄瓜、一盘卤鸡爪,我依稀记得,我和徐骏岩第一次来这里宵夜时,他点的就是这些菜。
那天,徐骏岩喝了很多酒,丝毫不显醉态,眼神清亮,说话也连贯流畅,除了脸颊通红外,根本看不出他喝了酒。
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除了一次次举杯、碰杯、对饮外,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越是没有语言,我们越需要找着话题来缓解尴尬的场面,我尽量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闲聊着,那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比冷场时的沉默还令人窒息。酒过三巡,徐骏岩越喝越清醒,越喝越豪放,喝到最后,他趴在桌子上,小声啜泣起来。我意识到自己该说点什么实在的话题了,比如开导他鼓起勇气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安慰话,或者是说些珍重和祝福的话,至少和他说点有空常回来看看、有空多联系之类的客套话。但我什么也没说,就任由他趴在桌子上,尽情地、轻声地抽泣,直到他平静下来,我再一次次举起酒杯,与他碰杯、对饮。
两箱啤酒喝光了,最后一瓶酒倒完时,徐骏岩举起酒杯,对我说了声“谢谢”。
那一声“谢谢”之后,徐骏岩一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在他仰头之间,两颗泪水滑出他的眼角,流进他的双鬓,不见了。
那晚徐骏岩没喝醉,反倒是我喝醉了。徐骏岩扶着我走到街边,天色已晚,人行道上的一排路灯亮起,橘黄色的灯光洒满路上,整条街道有股说不出的温馨。我步履蹒跚走着走着,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也无法压制,我推开徐骏岩,跑到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呕吐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平息下来,蹲在树下仰着头,一抹月光从梧桐树茂密的枝叶间射下来,照在我脸上,在那束皎洁的月光中,我恍惚又看到一匹黑马,黑马背对着月光,鬃毛在风中飞扬着,仅仅转身看了我一眼后,黑马撒开蹄子,逆着光一路狂奔,跨过险滩激流,跃过灌木荆棘,在一两声高亢的嘶鸣中,远了,远了,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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