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临终的那天大雾,仿佛天地间突然变得一片混沌。不知谁家的狗吠,似乎来自遥远的空间。屋内光线暗淡,更增加了压抑悲恸的气氛。大姐、二姐以及在外面工作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围在已是昏迷了两天的母亲身边不时发出抽泣之声。大哥把我叫到外间说,我看咱娘挺不过来了,现在村里有专门帮着家人给老人送终的,朱秀就做这事,要不要让她过来帮着照料照料?我对朱秀总有一些疙疙瘩瘩的感觉,便用怀疑的口气问,朱秀也能做这事?大哥说,做了好多年了,听说还不错。
其实我们对朱秀都很了解,她是我们一条胡同的邻居,我们家住西边,她家住东边。
记得我上小学四年级的那个春天,朱秀正在和孙祥谈恋爱。我那时虽然年幼,也知道了恋爱是个不错的东西。当时朱秀的父亲是县农具厂的会计,据说会双手同时打算盘,并且两个算盘算出来的数字都准确无误。县里搞工业会计培训,曾经请他去讲过好多次课。那时候有这样一位响当当的爹,家庭条件就比较好。不管是穿衣还是吃饭,我们这些庄户人家都是用艳羡的眼光看。就连给孩子起的名字也透着学问。朱秀家一共姊妹四人,两男两女分别叫了朱山、朱明、朱水、朱秀。山明水秀,特有诗意。我们庄户人家的孩子起名,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不管孩子多少,后面的字既不成趟也不成行,更不会有什么寓意。相比之下她家就高了那么一头。
而孙祥家早早死了娘,孙祥的爹拉扯着一女二子,穷得竖起个巴掌不见阴凉。两家一比,就连傻子也知道肩膀不齐。这样两个青年又是怎么恋在一起的呢?就是因为村里排了《白毛女》,孙祥演了大春,朱秀演了喜儿。演着演着,村里就传出了两个人约会的事。
朱秀的父亲知道了,从城里回来和朱秀严肃而又神秘地谈了几次话,朱秀一生气就跑到孙祥家里住了下来。她的父亲是个大白暄胖子,本身就有严重的高血压,一生气,吐了几口黑血,一命呜呼了。临死的时候嘱咐惊慌失措的大儿子朱山说,你是这个家里的长子,你要保证做到这个家里的人和朱秀老死不相往来。朱山点了点头。
殡葬父亲的那天,朱秀也回去了。满院子都晃荡着白,朱秀穿着绿军装褂子、学生蓝裤子往屋子里走,就仿佛是一群白羊里混进了一只杂毛的狗,很有些格格不入。朱秀径直走到父亲的棺材前跪下磕头,她的大哥朱山见了二话没说,穿着白大褂子的身影闪了一道白光,从墙根下抄起一根擀面杖,抡得呼呼生风朝着朱秀头上挥去。幸亏朱秀的三叔眼疾手快,一伸胳膊挡了起来,那擀面杖在三叔的胳膊上一断两截。朱山瞪着布满血丝的牛眼继续寻找凶器,被三叔死死地拦腰抱住,朝着朱秀骂道,你还跪在那里等死啊,还不快滚!朱秀似乎没有看见哥哥朱山抡起的擀面杖,也没有听见三叔的叫骂,不慌不忙地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冷眼看了看朱山,大步地走出了院子。
端午后,朱秀和孙祥举行了结婚仪式。因为娘家不让她回家,朱秀就借了我们的家出的嫁。她娘家人一个没到,当然更没有娘家陪送的嫁妆。整个婚礼的场面十分冷清。冷清的场面似乎没有影响朱秀的心情,孙祥揭开她的大红盖头,露出来的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正月初二,朱秀和孙祥装了满满一八升箢子点了红点的大白面饽饽,用大花包袱盖了出新年门。娘家早有准备,大门关得严丝合缝任你连喊带叫、指叩拳擂就是不开。最后,朱秀搭了孙祥的肩,将用自己的围巾拴了把的箢子,像往井里放水桶样放到了院内。她刚从孙祥的肩上下来,那盛了大饽饽的箢子像一只花背白肚的大鸟,拖着那根被风扯得像只尾巴似的围巾,越过墙头飞了出来,咕咚一声落在东西大街上。雪白的大饽饽挣脱大花包袱的束缚,骨碌碌滚出来,沾了满身的灰土躺在泥路上,像一群东倒西歪的大蘑菇。街上的人驻足观看,孙祥提了箢子慌忙往里拾。朱秀小跑着一脚一个将其全部踩得像一摊摊蒙了雪的牛屎。孙祥看了心痛地说,朱秀,朱秀,你这是咋?剥剥皮还能吃。朱秀不屑地看了孙祥一眼说,你还吃个屁。把孙祥独自晾在那里走了。
从此,朱秀发誓再也不回娘家。
朱秀不回娘家,闲暇里就往我们家里跑。缝衣绣花做鞋子,面食煮粥摊煎饼,炒菜煎鱼腌咸菜,哪样不会就过来请教母亲。油盐酱醋茶米面,哪样没有了就过来借。孩生日娘满月老人过寿娶亲随礼,哪个不明白了就过来问。朱秀常说,她丢了一个同村的娘家,却捡了一个一条胡同的更近的娘家。
大哥提出来让朱秀过来帮着照料照料,是出于给老人送终的事在农村有好多讲究,这些讲究我们都不太明白。有些讲究我是不信的,但是村里人信,大哥嫂子信。我想还是入乡随俗的好。
我和大哥正在商量,没想到朱秀带着一身雾气竟然进了屋子。看到我和大哥正在说话,朱秀说,大叔、二叔,我过来看看大奶奶。我俩和她一起来到里屋,朱秀脱了鞋爬到炕上,盘腿坐在了母亲面前。她轻轻将手按在母亲手腕寸口试了一会脉搏,又扒开眼睛看了看说,大限到了。朱秀将一卷卫生纸展开,来回折叠做成了厚厚的尿布模样,将手伸进被子里,垫在了母亲的屁股下面,然后对嫂子说,大婶子你去把大奶奶的寿衣找过来吧,我和大奶奶拉拉呱。
朱秀趴在母亲的面前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说,大奶奶咱们娘俩掏掏心窝儿。朱秀从二十岁跑到老孙家来跟您做邻居,说是邻居,实际上就是将您这儿当成了娘家。您老人家脾气好,为人敞亮,来麻烦啥事您也不嫌弃。您的针线在村里出名挂号,缝的衣服从来不露针脚,绣的花儿活枝鲜叶都能引来蜜蜂,绣的蝴蝶闪着迷人的光斑似乎一有风吹草动就能飞逃。我不会做针线,您就手把手教,我手笨,教好几遍也不会,您还是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教,直到教会为止。您老人家会持家过日子,不管收成孬好,大瓮里都是陈粮接着新粮。就连烧火做饭,大婶子为了图省事,往锅底下多填了几根柴火,您看见了都会逼着大婶子抽出来。您家吃顿水饺,都是包细面和粗面的两种。细面的喂孩子,粗面的大人吃。朱秀在娘家是个惯孩子,被父母娇惯得不会过日子,由着性子来。收了小麦就翻着花样吃小麦,今天吃饺子,明天吃面条,后天烙油饼,大后天包包子。村子里来了卖鱼的就取了小麦换鱼,来了卖瓜的就用小麦换瓜,直到把点儿小麦折腾完算完。那一段时间倒把家人喂得一个个像气吹的,贼胖。家里没什么东西了就过来找您借。小一点的,像一根葱一把菜的,几乎是有借无还。大一点的,像借碗面,借瓢米,您都给盛得冒尖。我还给您的往往是平平的。借袋子瓜干,您借给我的是挑出来的又大又白的瓜干,我还回来的往往是里面掺了头头巴巴,明眼人一看就不是一回事儿。您知道朱秀赚了您的小便宜,可您总是不和俺一般见识。
朱秀对母亲说到借东西,我就想起了她向我借钱的事。
那晚闷热,仿佛要把人蒸成果脯肉干。朱秀骑着自行车从七里河村来到朱城三中家属院的时候,已是夜间十点多了。那时我家院门早已关了。因为燥热难耐,我脱得只剩了内裤。老婆矜持,身上穿的还算蔽体。两人对着风扇吹,也还是各自流了一身腻腻歪歪的臭汗,在日光灯的映照下,颇有些涂了橄榄油的视觉。电视里正播高台跳水的节目,运动员清脆的入水声泛起,惊叹声、欢呼声、掌声、解说声如同“啪”地打开了一听啤酒的细碎泡沫,争先恐后地蹿出来,黏住了我们的耳膜。朱秀敲了半天大门我们谁也没有听见,她便转到后窗户在那里喊了好多声二叔。我和老婆听了好长时间,终于辨别出是朱秀的声音。我对老婆说,你去开门吧。我指指自己的“玉体”,示意要穿衣服。
老婆无好气地说,这大热天的,又这么晚了,来咋?死了人也用不着这么急啊!嘟囔着便去开门。
我穿上衣服,坐在沙发上猜朱秀的来意。
从大学毕业到结婚生子,再从老家搬到朱城三中家属院居住也有十几年了,除了回老家到大哥家看望母亲,碰巧了能够见着朱秀几面,同她寒暄几句,平日里并不太打什么交道。只是前几年,她为二儿子二强的事来找过我。
二强在学校里伙同几个小哥们把一个男生打了。打得并不严重,关键是手段恶劣。他们在宿舍里把那个男生扒光了衣服轮着扇耳刮子,并进行了百般羞辱。校长很恼火,准备开除他。她过来找我让我向校长讲情。她说他们家大强没出息,上完初中就下了庄户地,现在就指望着二强了。以我对二强的了解,这个孩子也不是学习的料,如果不出这档子事,也就只能混个高中文凭,何况又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就对她说,这事确实没法帮。没想到她就扑通给我跪下了。说二叔,你领着我去给校长磕头也中。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只好领她去。校长说,一个学校两千多个孩子,都这样学校那还成学校了?谁还敢把孩子送到这里学习啊?这事必须严肃处理。她就真的给校长跪下磕头。校长把她扶起来,没跟她说什么,却把我劈头盖脸地整了一顿。最后校长说,他也没办法啊,已经上报教育局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朱秀看到我也十分狼狈,只好流着泪走了。
这事之后我一直担心校长会对自己另眼看待,事实证明我是多虑了。
今天这样一个热死人的天气,又是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事呢?
妻子和朱秀进了屋里,朱秀一屁股坐在了我对面的沙发上,汗水越过枯藤般的抬头纹在汩汩往下流淌,胸前浸湿了肥肥的两片,薄薄的半旧汗衫下透出隐约的肉色。妻子给倒了一杯白开水端过去说,喝杯水吧。朱秀倒很实落,拿了沙发边上的一把蒲扇扇着说,我还是喝杯凉水的好,再喝热水这衣服就成水帘洞了。我忽然发现朱秀发福了的身体,仿佛是从酸菜缸里捞出来的一棵酸菜,完全没有了当年那种青枝绿叶的新鲜。那时候,她虽不是什么娇艳的花儿,却让人生出一种生吃了她的冲动。
妻子听到朱秀要喝凉水,就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端过去,朱秀接了咕咚咕咚牛饮了下去,咂吧咂巴嘴说,还是凉水好,喝了心里爽透。我说,朱秀你这么晚了过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有事你就说吧,邻里邻居的别客气。朱秀说,二叔,我过来是想借一千块钱用。有人给二强说了个女孩,后天过来过红。媒人说得给人家包个六千块钱的红包。这东借西凑的,就差一千块钱,您无论如何得帮这个急。我手底下一旦宽裕了就还您。
平日里为了预防有点什么特殊的事情,家里都是备着两千块钱。朱秀这么一说,我便叫老婆拿了一千给她。
周日的时候,携妻带子回家看望母亲。中午一家人吃饭,大嫂总是张家长李家短的说村子里发生的一些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朱秀家的二强,昨天又领回一个。染着蓝头发,涂着黑眼圈,抹着红嘴唇,装着长长的假指甲,一看就不是个正经鸟儿。加上这个,最起码也有一打了,别的没能耐,找女人还真有一套。大哥平日里说话不多,今天冷不丁地就冒了一句,你就不看看人家的父母是干啥的。当时那可是咱村里自由恋爱的祖师。一句话逗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我笑过之后忽然想起来,朱秀前些日子过去借钱说是二强过红急用,这怎么又领回一个新的,那也太不那个了。就把借钱的事说了。大哥问,朱秀跟你借钱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说上周三。大哥夹了一筷子菜停在嘴前不往里送,瞪着眼看了我好长时间说,朱秀还给我的钱是从你那里借的?一屋的人都愣了。我说,这又怎么个说道?
大哥把菜填到嘴里嚼了嚼咽下去说,前年朱秀向我借了一千块钱,一直没有还。前些日子八大嘴说,朱秀把咱村里日子过得差不多的户,都借遍了。我就把这事拾了心里,过后打听了打听,还就真是那么回事儿。我就找到朱秀说,想把南屋盖起来,钱不够,你紧紧手快把那一千块钱还我。朱秀说,大叔你容我几天工夫。结果上周四一早就还给了我。我知道她家肯定是拿不出这个钱的,没想到她竟然去借你的。这可真是拆了你这东墙补了我这西墙了。我说,这不大可能吧,她去找我借钱还你的钱?大哥说,你不知道,她在村内借,谁还敢借给她?这个钱,我看你是要不回来了。我心里想,如果真的是这样,这朱秀也有些太不像话了。但是,守着一家子人,再者老婆用一种不可捉摸的眼光看着我,只好说,邻里邻居的不至于赖我那么一千块钱,说完就赶紧转移了话题。不过,老婆还是嘟囔了好长时间。
五年后的一个冬日上午,阴冷,空气似乎冻结了。朱秀身穿一件黑色大袄,头上戴着一顶灰色毛线帽子,脚蹬一双脚尖已经磨得发白了的黑色平底皮鞋,又来到了我家。她从大袄的口袋里掏出了皱皱巴巴的一卷钱,放在茶几子上说,这两年家里净碰到些不顺的事。二强不学好被公安抓去了,判了十几年。大强还算正干,身体又不争气,整天病病歪歪的,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也没娶上。这钱就先还你五百。
她家的事,我回家听说过,也感到朱秀一家实在是太不幸了。所以还钱的事,回家碰到她也从来没提过。朱秀见了我也好像把借钱那档子事全忘了。我曾经好多次地想,借出去的这个钱,肯定没指望了。今天没想到她会过来还钱。就说,你家里事多,肯定花销很大,你待急着还什么呢?
朱秀经我这么一说,似乎勾起了伤心事,眼里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她用手背擦了擦,用祈求的眼光看着我说,二叔,我还你这五百,不过你还得借给我两千,大强还等着这钱去治病呢。我的头一下子大了,哪有这样还钱的啊?就是脑袋被驴踢了,也不可能再借给她。便说,你看你,既然缺钱那还什么啊?这五百你先花着就是。不过,再借两千我实在拿不出来了。你弟弟上大学每年需要花好多钱。前几天我在城里买了套房子,把所有的钱凑了凑,也不够交首付的,还向别人借了三万呢。
我对朱秀说的这些话,孩子上大学是真的,至于买房子的事,当然是为了拒绝借给朱秀钱而临时杜撰的。为了快一点把朱秀打发走,我站起来把茶几上的那皱皱巴巴的五百块钱拾起来,放到朱秀的手里并且用力按了一下说,这钱你先用着,什么时候宽裕了再还。实在没有,不还也行。现在确实没有钱再借给你,你一定要谅解。
记得母亲过生日,我喝了点酒,不知怎的竟然把朱秀过去还钱又借钱的事当笑话说了。我问大哥,还有这样借钱的吗?大哥说,你在外面工作村子里的事知道得少。朱秀不管借了谁的钱,她都到人家家里来这么一手。所以债主宁可不要原来的钱,也不肯再新借给她钱。我心头一惊问,难道这就是朱秀的智慧?大哥撇着嘴笑了笑。
朱秀从跟着母亲学做针线饭菜,到向母亲借油盐酱醋茶米面。每当说到高兴处,脸上就浮现着笑容,每说到感动的地方,眼睛就闪烁着泪花。随着朱秀的诉说,我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逐渐由痛苦而变得平静。
朱秀说完了她和母亲的交往,又说我们家。
她说母亲一个人拉扯一家人不容易,起早贪黑肚子贴着脊梁过日子,到现在儿孙满堂一大家人家。大叔在村子里种果园是一把好手,几亩果园赚的钱顶人家的一大片。虽然也是下的庄户地,大叔的日子却是村里上数的。二叔在中学干教师,桃李满天下,谁提起来谁夸。大姑、二姑都在局机关工作,人人羡慕,个个敬重。数来数去,比来比去,全村还就数咱们家。
朱秀把我们叙说一遍,我发现母亲的脸由平静而变得安详。最后朱秀对大嫂说,大婶子你去准备一盆温水吧。嫂子端过一盆温水。朱秀对母亲说,就让我大姑给你洗洗脸,二姑给你洗洗手,我给你洗洗脚,然后你就干干净净上路吧。也几十年没有见我大爷爷了,去了和他说好好说说话,就说家里一切安好,不用挂念。朱秀说完,她把母亲的眼睛轻轻地捂了一会,就听到母亲嗓眼里如笛子鸣了长长的一声,随后从被窝里涌出了一股浑浊浓郁的尿臊和屎臭。我强忍住汹涌澎湃的恶心,眼泪夺眶而出。随即屋内一片哭声。
朱秀似乎没有闻到,慢慢从母亲腚下掏出那叠洇了尿黄和黑屎的卫生纸,用湿毛巾给母亲一点一点擦净了屁股,又换了水洗了洗手。朱秀将洗净的手伸进枕巾下面揽住母亲的脖子往上一托,母亲便坐在了朱秀的怀里。母亲顶着稀疏白发的头,隔着枕巾倚在了朱秀的肩上,两条胳膊软绵绵地耷拉在朱秀的腿上。大姐、二姐和嫂子给母亲穿好内衣、外衣、袜子、鞋子,最后戴好帽子。朱秀从大哥手里接过早已准备好的几个铜钱让母亲攥在手里,像嘱咐孩子一样跟母亲说,钱给您了,您可攥好喽,千万别丢了。过江过河的时候好用它买船票,路上饿了就买吃的。您老可要记住,穷家富路,千万不要苦着自己。然后让母亲平躺了下来,又整理了一番衣服,打扮得板板正正,像个出新门的老太太。她给母亲磕了三个头,爬起来抻了抻自己的衣服说,大叔、二叔、大姑、二姑,大奶奶已经走了。九十多了,在我们村已是高寿。瓜熟蒂落,走得安详。应是喜丧了,节哀顺变。我该回家了。
母亲安详地躺在炕上,仿佛静静地睡了。
我送朱秀到天井里,把早已准备好了的三百块钱给她。朱秀说,二叔这钱我不要,我就是过来送送大奶奶,我都七十出头了,她一直把我当孩子教着惯着,给钱就见外了。我看朱秀的态度,也不像谦让的意思,只好把钱收了回来。
送走了朱秀,我忽然发现大雾已基本散尽,太阳露出了圆圆的轮廓,暗暗得像一个变质长了蓝毛的大火烧。门前的老槐树、院内的海棠树、墙头上的野草都顶着一层灰白的雾珠。两扇黑色的大铁门上似乎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我的心里也似乎塞满了湿漉漉的沉重的凉。
大哥端出了半碗糨糊,将两张烧纸贴在了挂着细密汗珠的大门上。
春节前我买了些年货回家看大哥,放下年货从大哥家出来,看见朱秀一手拄着一根不锈钢四脚拐杖,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站在我的车边。我早听大哥说过,收玉米的时候,孙祥在村前的公路上被一辆大集装箱车撞死了。大车正好下坡,速度又快,根本刹不住,前边四个轮子从身上碾了一遍,鲜红的血一直流到公路的边缘,在秋阳的映照下触目惊心。收起尸来整个人短了半截,根本就不相信那是孙祥了。朱秀随她父亲,遗传性高血压,一股子火顶上来,鼓破了脑芯子,偏瘫了。我快步走过去想安慰她几句。朱秀看到我含混不清地说,二叔求你个事中不?我心里想不会是借钱吧?但嘴里还是客气地说,有啥事你就说吧。她说麻烦你送我到我父亲的坟上,我给他烧烧纸,我还从来没给他上过坟呢。我松了一口气说,好啊,难得你一片孝心。我替朱秀打开车门,将她扶进车内。
朱秀烧完纸,在父亲的坟前坐了一会,我便把她扶起来坐进我的车里往回走。她跟我说,她很后悔当年没有听父亲的话,听了父亲的话,日子或许没有今天过得这么苦。我想了一会,觉得没有恰当的话安慰她,便说朱秀你不要想多了,这或许就是命。之后一路无话。
帕萨特拐上了我们的胡同,朱秀突然说,二叔,借你的那一千块钱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钱还你。我说,朱秀你忘了,那钱你还给我了。为了让她相信,我又加了一句,你还我时还送了一只老母鸡呢。朱秀顿了一顿有些吃惊地问,怎么会是这样呢?孙祥车祸后人家给了赔偿款,我想有钱了,赶快还你吧。因为腿脚不灵便,就把钱给了你家大叔。他没给你吗?我心里一颤,八月十五带着烟酒回来看大哥,冬至那天回来给父母上坟,包括这次回来送年货,大哥对于朱秀还钱的事只字未提。我曾经对大哥说过朱秀这钱没指望了,就当丢了算了,不要了。难道大哥就打这个马虎眼,把朱秀这钱昧下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句钱这东西。但又一想,凭大哥的为人,也或许是他忘了。忙说,你看我这记性,把李红家的还钱的事想成你了,想串了。你大叔……他把钱给我了。嗯,给我了。
到了门口,我把朱秀扶下车,又嘱咐她说,你大叔把钱给我了,你不要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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