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湖南,烈日炎炎。南方的热,与新疆截然不同,无处躲藏,即便在树荫下也浑身冒汗。回衡阳的路上,我们一家四口的衣襟湿透。坐了两次网约车,发现车窗前都摆着毛主席像。身为湖南人,透着一种骨子里的骄傲,这里是毛主席的家乡。
“阳阳上次来还是六年前的事。”老丈人见面的头一句话,“欣欣也四五年没来了。”他指着门前自建的凉亭,说当初干活时欣欣还在那里帮忙和泥。
时间过得真快,就像人生一样。可叹的是,无常时刻伴随。
家里盖了幢四层小楼,门前一口鱼塘,一百见方的小院足够停车和玩耍。
我脱下鞋子盘坐在院边的秋千上,与老丈人相对,桌前摆着一盘荸荠,他一边剥皮,一边跟我聊天,回答我的问题。
这时的他已经产生了耐药性,原先的药物渐渐难以维持,每天大约一半时间都在屋里休息。头发花白且已卷起,胳膊上可以看到许多痘眼烂了又复合的痕迹,皮肤一擦就破,眉毛已经脱落,这些都是药物加量后的副作用。好在精神头挺不错,他很开心于见到我们,但我们也看得出他在坚持。
老丈人查出病时已到了晚期。他很坚强,独自去医院做的检查。我的医生朋友说这种情况最好超不过三个月,也可能就这几天的事,但如今算来已有十个月。朋友还说大多遇到此病情的人当场就腿软或者尿裤了,但老丈人丝毫没有,独自完成了其余检查后告知了老伴和孩子们,并且劝他们不要惊慌。
或许是从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事情,三个孩子都乱了方寸,在他安排下,孩子们先后回到老家见面,并对家里的事情做了妥善安排,一切有条不紊。
我后来也到达长沙湘雅医院,协助处理老丈人的事情。那时的他处于最虚弱的状态,一天能说话的时间只有几十分钟,其他时间都在沙发或床上昏睡,颅内高压导致头晕恶心,每天晚上要醒五六次,出大汗需换三四床被子,身体极度虚弱。
吉人有天相,老丈人病情并没有短期恶化,反倒有变好的迹象。
我跟湘雅医院的医生见面后,医生第一句问的就是病人吸烟吗?我说吸了几十年了。医生说这种情况一般比较麻烦,怕是没法治。在病理检测结果出来的间隙,我又花了几天时间去找临床实验机会,过程比较艰难。好在检测结果出来的突然又惊喜,变异属ALK突变,也叫“钻石突变”,有靶向药可以治疗。这意味着天大的好消息,不用放疗和化疗,可以用副作用最小的靶向药物来对治。之所以叫作“钻石突变”,就是因为这种突变的概率很小,但却有药物可以对治。如今的新药上市比较快,国产化程度高,价格可以接受。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这太好了。盐酸恩沙替尼,第2.5代靶向药物,扛了足足九个月,这九个月对他而言弥足珍贵。直到耐药性不可避免地出现。
岳父陆魁柏,湖南衡阳人,1956年10月出生。兄弟姐妹六个,排行老三。他说自己信命,人是无法和命运抗争的,命运也是注定的。一生中有三件事情错过并留有遗憾,分别是留兵团任党委秘书、当教师和参加高考。但错过就错过了,心里并没有太多遗憾。
当兵
当兵其实是个意外,当时学校已经答应接受我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村头发现许多人在报名当兵,觉得好玩也就报了名,当时入伍都是内定过的,大家也都知道。结果一共报名了二十人,原定的两个人却没有通过体检,我被选中参加体检,并最终成为应征入伍的两人之一。1977年入伍,在新疆伊犁市参军七年,工作一年,共计八年。
第八年回家探亲时,新疆建设兵团65团空缺一个党委秘书岗位,领导觉得我比较适合于是前后发了三封信件催回,但都不知何故没有收到。如果当时收到的话,我一定会接受,这是一份适合我的工作。假如是那样,现在的生活应该会截然不同,命运弄人,错过就是错过了。那时我的第一个孩子已出生。
当兵对我而言并没有预期,因为本可以去当老师,而如今回想起来却非常珍贵。我那个时候是汽车兵,原本三年退伍的规矩因为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而全部取消,后来又因为驾驶员缺乏老兵没人带新,就又继续留军了七年。
高考
我的初高中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豪不夸张地说几乎一直是年级第一。老师让我当班长,但我害怕得罪人一直没有答应,最后当了课代表,全年级的数学作业几乎都由我来批改,从不出错。我那时学习非常认真刻苦,缘于母亲的教育,那一次便足以影响一生。
当时我上二年级,逃课被老师告诉母亲,母亲拿着把一米长的扫帚把我拦在屋头,追着打。我跑得快,母亲在后面一直追,我一直跑,但母亲追着追着突然停了下来,扶着桌子埋下头,隐隐开始抽泣。我不知为何腿一下也没了力气,丝毫抬不起来。当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开始放声大哭,或许是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失望,或是害怕承受家庭重担的母亲倒下不起。这件事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在学习上再也没有懈怠过(说这段时眼中含泪)。
高中毕业后当兵,本应在第三年退伍回家,我也好找机会推荐参加高考,但不料未能退伍,而在部队上被举荐参加高考的概率渺茫,于是此生再无机会参加高考,原先的学习成绩也就没了用处。
当教师
“当初在学校受到重视,毕业后大队小学校长邀请我去该校当老师,但没想到阴差阳错应召入伍,至此无法改变。其实,如果可以选择,我最想做的就是当一名教师,因为喜欢教书这个行当,每年有假期可以休息,工作也得心应手,如今那些比我还晚的老师退休工资都有五千多元,生活惬意。”老丈人一边说话,一边把剥完皮的荸荠递给了阳阳和欣欣,两个孩子吃个不停,他也剥个不停。而我们则继续一问一答。
“错过了这些机会,你感到非常遗憾吗?”
“没有任何遗憾。对我来说,人生就是不断变化的命运,不可更改,我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谈话中你经常说自己这辈子没啥大出息,你对出息的定义是什么?”
“大出息是对社会有建树和贡献,而对我们而言的是小出息,就是这辈子可以自食其力,并且把孩子培养成人,让他们具备融入社会的能力,懂得如何做人做事。”
“那你符合自己对小出息的要求啊。”
“是的,我这辈子最大的自豪就是有三个引以为傲的孩子。战友聚会的时候,许多都是当了官或者发了财,我只是个农民,但我举杯时对他们说道,虽然我只是个农民,但有件事你们跟我比不成,我有三个引以为傲的孩子。在场的战友们哈哈大笑,认可了我说的话。”
“这辈子对你影响最大的事情是什么?”
“孩子们的出生。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可以说让我成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另一人。直到孩子出生前,我都生活得非常消极,想过出家当和尚,那个时候感觉干什么都没意思,活着找不到意义。但自从孩子出生,我一下子变了个人,身上有了责任,生活充满动力,看到孩子们长大我开心无比。”
“得这个病你害怕过吗?心路历程是怎样的?”
“从来没有害怕过,我的心理感受一直都是如此。我从来没怕过死,但是我害怕过度治疗。这种心态是因为我最在意的孩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我早已没有牵挂,心里非常坦然。这种说法丝毫不夸张。当时我自己去做的检查,然后拿着报告单骑电动车慢悠悠回到家,并没当回事。老伴问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我说没有多大事情,先吃饭。吃完饭,老伴继续问检查结果。我想了想,觉得没必要隐瞒,便说出了实情。老伴吓了一跳,又确认了几遍,结果还是如此。老伴开始痛哭。我劝说她,这已经是个事实了,再哭也没有用,不如看看有什么治疗方案。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先走,这是在所难免的。老伴听后更是哭得不行,开始给孩子和亲戚们一一打电话。后来他们都很担心我,但我的内心一直都很坦然。就像你陪我从医院出来时说,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其实那时我不痛苦,反倒害怕你们想多了。”
老丈人接着往下说。我一向小心谨慎,无论是当兵还是在钢圈厂给领导开车,以及后来开车拉货,大家都喜欢跟我打交道。我这辈子真心的朋友不多,但遇到事的时候能出来帮忙的人不少,这可能跟我平时为人仗义疏财、助人不求回报有关,也或许跟小时候的家庭有关系。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妈妈最辛苦负责打理家里的生活,每天早晨四点左右起床给家里挣点余钱,八点回来到队里挣工分,中午洗衣做饭打理家务,晚上继续直到十一点才能入睡,一直如此。后来我1979年回来探亲,没想到那是跟母亲的最后一别,回到军队的第一个礼拜就接到了她去世的消息,溺水而亡。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退伍后我到钢圈厂参加工作,给领导开车,跑遍了大江南北,后来单位协助盖了自己的房子。为了减轻家庭劳动负担,我给家里置办了电视、冰箱洗衣机等电器,当时的生活在周围邻里中算是靠前的,那时邻居孩子们也跑来家里看电视玩耍,我的几个孩子从小自信跟这些都有关系。那时因为工作原因我见得比较多,市里一些大领导的家里也都去过,所以自家也一直跟城里对标搞建设。大女儿上初中骑的自行车是专门的女士自行车,穿的也是百来块钱以上的衣服。后来钢圈厂倒闭,丢失了这份工作,买了辆四轮车拉货维持家用,那个时候最难,挣不到钱但孩子们上学都需要费用,但无论如何都坚持过来了。再后来买了拖拉机,拉货时还能多挣点,家里稍许宽松。我的一生在周围生活的小圈子内算是好的,没有受过多大的苦,一直比较顺畅,我很知足。
陆魁柏有三个孩子,老大闺女陆亚男1984年出生,大儿陆子龙、小儿陆宏分别生于1988年和1989年。
陆子龙听到我们回来的消息,专程从深圳赶来相聚。陆宏在哥哥姐姐的劝说下放弃单位培训的安排,从长沙赶往衡阳。
六十六岁的陆魁柏看到快满两岁的大孙子安仔(陆子龙之子)回来,满脸期待地抱起孙子,没承想孩子大哭不停,他只好收起那份热情和期待,让尚不懂事的孙子回到母亲身边。
那一刻,急切和常情两种情感似乎化成了一股矛盾,冥冥中感受到了时不我待和不遂人愿的力量。
孙子安仔虽不到两岁,但已经学会了叫“爷爷”,这让他感受到了欣慰,情感也随着这一声呼喊延续。老爷子说起来的时候,对大儿子陆子龙在他刚确诊病情时的坚持表示满意。确诊当天,陆子龙连夜赶到衡阳,不容分说要求他去长沙大医院就诊,小儿子陆宏则从长沙驱车回衡阳,同哥哥一起将老爸连夜送往长沙治疗,这也让本已不愿折腾的老爷子病情得以对治。说起得病后和靶向药物产生抗药性之前的那段时间,老爷子的身心得到了几个月的休息,也是人生中最舒适和平静的一段日子。
一家人相约回到衡阳老家看望老爸,并参加他的战友聚会。陆魁柏提前一周就约好了身在衡阳的战友们,这对他来说弥足珍贵。这里的聚会一般都要带上所有家人,尤其这次作为主家更是如此,难得三个孩子都可以参加。
老丈人虽然身体不适,但所有事情细节都对我们做了安排。我和媳妇提前到场购买水果分放在每个桌子上,用做餐前解暑。战友陆陆续续来了十多人,原本定的桌子略显紧张,又加了几个凳子挤挤坐下,战友一桌家属一桌,算上我们一共三桌。老丈人继续安排敬酒事宜,长子子龙负责敬上第一杯酒,次子陆宏第二个敬酒,我和老婆第三个,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安排方式。本打算敬酒三轮,但在第二轮后便被战友们拦了下来。我想多些了解,便坐在了他们桌,这些战友们很乐意跟我聊天。他们都是六七十岁的年纪,显现出了老态但精神头都很不错,或许跟战友聚在一起的情感有关。我们聊到了当初因为对越自卫反击战而集体延迟退伍,还有当年同为汽车兵的那些事,一帮老战友们显出兴奋之情,后来还碰到了当年和老丈人一起被选中入伍的两人中的另一人,当初一次随意的报名却改变了命运。老战友们相谈甚欢,如今充斥一生的荣辱与功名利禄都在谈笑间一语带过,越是厚重的情感被轻松诙谐的方式说出时,就越会引来大家的哄笑,笑声中包含了一种默契,就像小孩子之间的秘密一样,只有他们才能听得懂。
回到家里的那天晚上,我们在院子里搞起了烧烤,一起聊天。
丈母娘说起老丈人的病情时红了眼,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个事情,不知生活该如何安排。
“老公能力强,家里的所有事情都他来操办,我只负责带孩子和吃饭洗衣这些家务。如果发生变故,我没法应对,即便是灯泡坏了我也不知如何修,更别说其他事情,我都不知怎么应对,也没人教过我。”
老丈人也说起了对老伴的看法。当初通过介绍认识成婚,几乎没有恋爱的过程,成家后为了孩子产生过很多矛盾,但还是一起走过来了。如今得病,她照顾周到但也非常辛苦,如今我们都老了,无法要求儿女在身边这也不现实,相互有个伴很重要。走在前面的人其实是享福的,后面的人要承担更多(这句说了两次)。
子龙知道我写这篇文章的事,与我深聊到凌晨两点。我提前将初稿发给过他,他说自己看的时候流了两次泪,情绪难以抑制。子龙如今在深圳工作生活,状况不错,他还给我讲了许多小时候的故事。陆宏言语不多,如今在长沙工作,女儿四岁,舞跳得非常好,身姿优美,一段音乐响起,她便自发踏着韵律起舞,无须听过这首歌。
如今陆魁柏的三个孩子都已成家,各自有了小家庭,这令他感到满意,但也自此便再难以团聚,除非发生如此大事。刚刚建立不久的小家庭们还都在经历磨合,难免产生恩怨矛盾,老爷子接受却也感到一丝无力。一代人有属于一代人的成长,即便如小家庭般最小社会单元,也随着代际不断被拆分,持续发生着变化,这变化又会让人不遂愿,两代人都能感知真切。这一切的代际和变化作为人类延续的根本力量,把人们情绪上的波澜衬托得微不足道。即便如此,每个人的人生对自己或亲人而言却都不平凡,充斥着复杂的经历和不可磨灭的强大情感,无法被忽视却又常常被忽视。于是,我提笔将这份情感记录下来,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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