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五年,我跟许艳艳坐在同一个饭局里,彼此用目光打了招呼。许艳艳,四川成都人,身高一米六二,眉目鲜明,留短发,头发极黑,侧面如同海明威著名的比喻,像一枚刚刚铸就的硬币。饭局间都是此项目衍生的人,多少都跟文字打交道,只是有的关系近,有的关系远。人比较多,我跟许艳艳坐在对角线的两端。她不愿意多说话,从包里取出了烟,没有抽,夹在指间任它静静燃烧。
天已黑透,室外温度仍在40°上下,人坐在空调房里也感觉不到太多的清凉。临近午夜,几轮酒后,饭局终于散了,送走最后一拨人,赵洋拉开紧闭的包厢窗帘,用力推开窗户,风呼的一下进来,把几个酒杯带到了地毯上。两个女服务员推着餐车走入,缓慢地收拾残局,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眼里都有血丝,脸都肿胀了一圈。年轻的那个脑后扎着发髻,一个饱满晶莹的发髻,像某种名贵的花球。
赵洋把背靠在窗台上,伸手搓了搓脸,用带点疲惫的语气说,我们简单花二十分钟时间,互相认识认识,好吧?明天就可以正式启动项目了。我先说明一下明天的集合时间,上午十一点,西延路31号惠丰国际,12楼,1203,这是我的工作室。他看了一眼手机,说,从现在开始,还有12小时我们就要见面了,明天第一次见面,建议大家拿出好的精神状态,不要迟到,有问题吗?
没问题,我说。没问题,许艳艳说。
赵洋,四十一岁,山西太原人,戴细边黑框眼镜,留络腮胡,给人的印象介于粗莽和细腻之间。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络腮胡不是刻意留的,而是天生而成,他的胡子长速很快,从精光干净到弥漫满脸,通常只用一夜时间。他家里是做建材生意的,家境不错,但他从小叛逆,不愿意继承家业、跟钢筋水泥打交道,而想搞艺术。后来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先后混迹上海、北京,心愿是拍一部自己的电影,至今没有成功。几年前回到A市,开了一家文化传媒工作室,主营业务是做广告,靠父亲的资源联系到一些政府部门的业务,目前在做一部有红色背景的网剧。赵洋是我们的召集人,是这个项目的头儿。我,三十二岁,本科毕业于一所野鸡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托亲戚关系进入一家银行,在网点当柜员。做到第二年,投诉率始终居高不下。我认可其中一小部分,大概不到十分之一,另外十分之九,我认为完全是客户过于低下的素质所致,但领导不这么想。后来我主动辞职,做过三流文学网站的编辑,打过几份零工,业余发表过几篇短篇小说,毫无水花。许艳艳,她用平静冷淡的语气报出自己的名字。赵洋点点头,问道,哪个艳?许艳艳说,九九艳阳天的艳,两个都是。赵洋想了想,说,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想把军来参?许艳艳说,是这首歌,一部老电影的插曲,我妈喜欢男主角。赵洋拿右手贴着脸颊,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说,有点印象,电影结局是什么?许艳艳说,男主角随部队走后,女主角剪短头发,参加了革命,几年以后,和从战场归来的男主角重逢了。赵洋严肃地说,挺好,革命剧里难得的大团圆结局,你父母寄予了你美好的祝福。他再次看了一下手机,说,很晚了,两位早点休息,记住明天我们见面的时间地点。
我跟许艳艳分头上了车。刚才自我介绍的时候,有一段经历我没提,许艳艳也没提,其实我们是同级不同系的大学校友,我读中文系,她读经济系,我们之所以产生交集,源于大二时我的一个突发奇想,我想办一本文学杂志,给自己找点事做,好打发茫茫荒芜的时间。这个想法让我有了起床的动力,我从宿舍的破床上弹跳起来,踢开床边几个破塑料盆,出门拉人,约稿,由此结识了许艳艳,当时她刚拿了香港某文学奖项,是学校里不大不小的新闻人物。我们约在了一间自习室,那时她就长今天的模样。我边说话边观察,打定主意,如若她流露出嘲讽或不屑的神情,我就立刻闭嘴,起身走人。但她始终认真地听我说话,把手放在桌上,手指修长洁白,腕骨突出,像一把纤长的刀。
许艳艳看似冷傲,实际上比我想象得好打交道,听我说完缘由,没有多废话,答应把得奖的稿子交给我,让我拿去在那本尚未诞生的杂志上发表。杂志第一期出刊后,我被辅导员叫去谈话,辅导员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秃顶男人,代表官方叫停了我的非法刊物,我心情平静,好像就在等他找我说这些,我说我知道了,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当时我手里还保存着几本样刊,我拿了一本去找许艳艳,在女生宿舍楼下转了两圈,最终没有上去。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秋天,天黑得很早,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宿舍楼全部亮起了灯。楼下人来人往,打水的,上自习的,吃饭的,谈恋爱的,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和要去的地方。我忽然感觉浑身发冷,好像要着凉发烧了,我把杂志握在手中,准备离开,中途遇到了许艳艳的室友,她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是不是想追许艳艳。我说不是,我来给她捎一本杂志。
后来这么多年,我很少跟许艳艳联系,她曾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写诗,也写小说,被很多人追。她得奖的小说我认真看过,写法很意识流,主线是描述一个大学生无所事事地坐在操场边发呆,我看了两遍,没有看懂。这一天,因为碰见了许艳艳,我梦见了上学时的事。秋天,温和明亮的阳光,学生们走来走去,从操场的方向传来遥远的喧闹声,欧美文学老师沿着河边悠悠骑车,从大二到大三,我一直暗恋她。她穿了一件驼色长风衣,显得身姿修长,文静典雅,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泛起薄薄的光亮。
梦太逼真,以至于我在梦里已经感觉到了悲伤。我的老师早在三四年前就走了,因为乳腺癌。她生病的时间要更长一些,听说中间一度好转,但后来复发了。
上午我赶到约定地点时,赵洋和许艳艳已经到了。工作室不大,但格局不错,南北通透,墙上的窗户不小,风和阳光贯穿室内,都很充足。赵洋拿塑料纸杯给我们倒了茶,问我们,你们都是看了网上的招聘广告来的?我点了点头,许艳艳没说话,赵洋没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接着介绍了项目的情况。这是一个跟本地政府有点合作关系的项目,一部网络电视剧,去年开始策划,中间因为资金链的问题中断。今年年初,靠中间人牵线,本市某投资公司参与了融资,项目得以重新启动。我打开手机,搜了一下投资公司的名字,在某app上查到了全部公开资料,资产和信誉情况都良好,公司以投资网络电影、电视剧为主,几个主要投资项目我都听过,好几部还是大爆剧。赵洋说,故事大纲去年就有了,写了一半,暂缺结局,我们的目的就是完成大纲和主要剧集,对你们按集付费,每集三千,能接受吗?我和许艳艳相视一下,都没有异议。然后赵洋安排我们分头看此前的故事资料,到了中午,赵洋要点外卖,许艳艳只要了一份沙拉,说淀粉和糖会影响她的思考效率。下午,我们开始讨论议题。这是一部红色背景剧,背景是抗日战争时期,主线是国共谍战,主角是一个上海富商的女儿,姓名未定,从小过着养尊处优但无聊的生活。故事前半部分,她被父亲送入圣约翰大学读书,结识了一位文学老师,名叫林索,此人实际是地下党,教师身份只是掩护,女主角被林索广博的学识和优雅的风度吸引,后来由林索介绍,秘密发展入党。1931年的一个深夜,林索冒雨前来,告知女主角,下一个任务是在上海潜伏起来,等待被组织唤醒,然后飘然而去,在剧本中消失,仿佛其存在就是为了指引女主角走上革命道路。此后一直到1939年,抗战全面爆发第三年,山河破碎,家庭和个人的命运皆在时代的风涛中被拍得粉碎,女主角的父母先后病逝,家族生意迅速败落,她独自住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靠做家庭教师聊以度日,故事就发展到了这里。
赵洋说,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吧,抛砖引玉。我学导演出身,上午看到这个故事,脑子里就有了画面。第一集,1939年秋,上海,一个穿素色旗袍、留齐耳短发的女人走在人群里,只看装束,是一个疲于生活的家庭妇女,没有化妆,脸容有点憔悴,但看得出年纪不大,如果再用心一点观察,还会发现这女人的眼神极沉静,如一痕秋水,波澜不惊,和她的年纪似乎不太相衬,这是此剧呈现给观众的第一个谜题,女主角就是谜面。镜头追随着她,这是一组长镜头,不动声色地展露故事背景,主色调是灰色的,为了说明时代的凋敝。
我翻了一下手里的打印纸,说,提纲里好像没提女主角的名字?
许艳艳说,就叫月亮吧,本名和代号都是。
我问,为什么是月亮?
许艳艳想了一下,说,月亮是不会自己发光的,它的光芒源于对太阳光的反射。
我说,可以,是个有深意的比喻。赵洋皱了皱眉,用来比喻什么?我说,为了营造一种朦胧感。
赵洋挥挥手,行吧,我没意见。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怎么弄?
我说,要有一个人出现,唤醒女主角,让故事继续。我的想法是,这个角色不妨让林索承担。我是一个节俭的人,尤其不喜欢浪费角色,一个角色写出来,应当有他的作用,正如一个人活在世间,总该有其存在价值,对吧?而且此前的提纲没有明示林索和月亮的关系,留下了我们发挥的余地。我提一个想法,情节或许可以这样设定:有一天,1939年的一天,林索悄然回归,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使用了多年前约定的暗语,和女主角接上了头。林索此番前来,特为激活女主角这枚闲棋冷子,向她布置一个新任务,要她假扮成一位大人物的妻子——此人从香港来,身份是珠宝商人,女主角的任务是安全护送他前往延安,完成任务后,作为奖励,她可以就此留在延安,从地下转入地上,恢复身份,光明磊落地为党工作。要知道,这是很多地下党员一生的心愿,甚至终其一生不曾实现。剧情的下半部分就是这段返回延安的旅程,生与死,背叛与信仰,各方势力交错,有人暗中保护,有人施之援手,有人沿途追杀,必将置之死地而后快,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匪帮,老百姓,过程极曲折,同伴一个接一个牺牲,当然结局是光明的,女主角和要护送的人最终顺利抵达了延安。
许艳艳点起了烟,没问我和赵洋抽不抽。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许艳艳说,挺好,就是有点实。我想这个唤醒月亮的人可以不必是林索,可以再有一个人,组织里的另外一个人,他找到了月亮,向她布置新任务。如此人是林索,故事的逻辑性就太强了,有些失之刻意。林索完成了任务,将女主角带上正途,他的故事结束了,不妨放他走。剧本和人的命运相似,而命运应该有这样的容量,可以允许某个人像一朵云,只是在另一个人生命的窗口飘过一下。
赵洋抱着胳膊,思考了一会儿,说,我喜欢这种处理。还有一个问题,女主角应该有爱情线吗?比如和林索?
许艳艳摇摇头,不必,落俗了。
我说,我倒觉得爱情线可以写,除了吸引观众,其存在本身也有意义,方便我们解决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女主角和信仰的关系,这是整部剧立足之处。把这个问题处理成爱情线,理解起来就比较简单。月亮深爱着林索,他离开后,她将对他的感情全部移情到了信仰上,如此一来,我们也就解释清楚了,一个出身富贵、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年轻女性为什么毅然加入革命组织,为什么冒着死亡的威胁确立了信仰,并且如此执着和热烈。她不是稀里糊涂走上这条路的,而是自觉自知地去做。
赵洋点点头,艳艳的意见是?
许艳艳想了想,说,我同意他们之间有感情,但如果局限于男女之情,似乎信仰就退到了爱情之后。总会有人提出疑问,如果林索是国民党呢,既然女主角那么爱他,是不是就要加入国民党了?归根结底,我们不是在写偶像剧,而是写一部关于信仰的剧,主角和林索的关系完全可以处理得更美好一点。
他们交往的时候,林索向女主角展示过一个美丽的新世界。许艳艳继续说,就是其信仰指向的世界。没有压迫,没有歧视,充满幸福,充满自由,最重要的是,一个男人和女人彼此平等的世界。女主角虽然出身富贵之家,但毕竟是女人,对女人所受的种种压迫感同身受。比如,她曾被刚愎的父亲强行许配给某纨绔子弟,以巩固家族势力,她百般抗争无效,几乎自杀,那一刻她非常绝望,这才明白自己遭受蹂躏的所有原因,只因为身为女人。因此,在内心深处,她和林索一样渴盼着一个光辉明亮的新世界。一个追寻,一个给予,林索对她的教导才能一击即中。这个问题还可以这么看,虽然大多数人不能登上月亮,但人的心里可以装着一个月亮。
赵洋说,这是“月亮”的寓意吗?
许艳艳说,其中一部分。
赵洋说,好,我们暂停一会儿,先吃晚饭吧,你们想吃什么?
许艳艳说,有人喝酒吗?
赵洋和许艳艳喝起了威士忌,我喝酒不在行,没有参与。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赵洋不太对劲,注意力好像不完全在酒上,也不在眼前这些容纳了故事的资料里,他看上去有点游离。许艳艳兀自专注地喝酒,凝视夜空,好像能从中看到什么东西。我看过了,今天是阴天,除了偶尔滑过夜空的飞机,其他什么都没有。
这几天我们进展得不错,在故事的主线上达成了一致,完成了一部分剧集。有一天我们聊到了挺晚,第二天我睡过了,赶到办公室时,听到许艳艳和赵洋在讨论上田文人,一个日本人,游戏设计师。许艳艳说起昨晚的梦境,她好像进入了某个游戏场景,在荒芜中奔跑,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她是游戏的主角,但手里没有剑,又好像是故事里的女主角,那个代号叫月亮的女人。此念一起,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她在一座无边无际的迷宫之中。
然后我醒了,许艳艳说,头碰到了一本书,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我睡前在读它。看着它,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关于1939年那次至关重要的接头,能否如此处理:1939年,男人去找女主角接头的时候,递给她一本竖排版《红楼梦》,书里夹着一张字条,上面用清秀的蝇头小楷写着:我将小径分叉的花园,留诸若干未来。
我说,等一下,《小径分岔的花园》似乎是1944年写的,时间对不上。
许艳艳反问我,不可以吗?时间是可以分岔的,未来的一句话偶然掉入了现在的空间,就像上帝对着水面打起一串水漂,没人知道石头究竟落到了哪里。这句话就是推进情节的钥匙。男人和女主角对这句话本身的含义都不甚了然,也不知道字条由何人执笔、放入书中,不过他们不是文学研究者,对解读语句本身没有兴趣。对他们而言,句子只是接头的工具,他们只为对上了暗号万分欣喜。特别是女主角,这些年来,她不断地反刍林索走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不要忘掉,这句话看似是沉重的负累,其实救了她。一个如她一般平凡的、柔弱的女人在乱世中得以存活,只因为心里放不下一句话,她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必须给它一个交代。这句话这样的:
此人将携带一本蓝布封套、竖排版《红楼梦》来找你,第45页,夹着一张毛笔写的字条,上面有一个完整的句子,是什么并不重要,你只要记住暗号埋于其中,是“未来”两个字。
我打断许艳艳,等一下,你想写穿越剧吗?
许艳艳摇摇头,穿越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我真正想写的是命运。在线性时间轴里,每个故事只能有一个自然的结局,我一直在思考,能不能换一种视角打量命运,以加深观众对于命运的理解。比如这部剧里,女主角的命运不是一条从A到B的线段,而是一把徐徐展开的扇面。她不想等到线段的结局,于是逃跑了,沿着扇骨逃跑到一个又一个另外的分岔里去。
有意思。赵洋说。说说它们的样子。
那么先从分岔处开始吧,许艳艳说。我看了看她的脸,怀疑她昨天夜里喝了酒,此时酒还没有醒,但无法证实这一点。据我跟她少数几次喝酒的经验,许艳艳是醉意不上脸的人,她醉了以后,甚至比清醒时看起来还要更严肃、更谨慎,也可能是某种技巧性地掩饰,总之,不太熟悉的人难以辨识。许艳艳继续说,1939年,男人向女主角展示《红楼梦》的时刻是剧本里最重要的分岔点。由此延伸,在一个时间里,女主角接过《红楼梦》,选择相信男人的话,并且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流下了眼泪。这么多年她小心地蛰伏,碌碌地活着,把自己活成一个时代的幽魂,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甚至可以说,她此前的全部人生都是为了这一刻做着准备。她和男人正式接上头,再次找到了组织,接受了男人代表组织交予的新任务,这证明她作为革命者的身份复活了。然后她按照男人的指示,假扮成某人的妻子,掩护他前往延安,这一路千难万险,牺牲同仁数人,好在结局是美好的,代表正义的一方最终取得了胜利。多年以后,女主角安然离休,在一个明亮的黎明来到天安门广场观礼升旗仪式,她尽量仰着头,然而满眼茫茫,她的白内障已经发展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在另一个时间里,女主角选择不相信男人的话,她的手指停在《红楼梦》的扉页上,感觉到灼灼的目光从男人面部的阴影里投过来,她没有继续翻书,而是看了男人一眼,对方头戴灰色平顶礼帽,眼睛和脸都埋在帽檐的阴影里,虽然距她很近,可她始终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她淡淡地说,先生,你找错人了,甚至向男人遗憾地摇了摇头,仿佛在礼貌地表达某种歉意,然后决然关上门,将同志、冒险、生死、信仰这些棱角鲜明的词汇,连带过去的生活,全部推出门外。第二年,她嫁给了隔壁中学的老师,从此平静地生活了下去。有的时候,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唯有小虾米方可存活,她度过了平淡的一生,直到九十一岁寿终正寝。
从1939年的分岔开始,许艳艳继续说,借用博尔赫斯的话,时间延展、分散、交叉,彼此毫不相关,形成了命运的扇面,形成了不可计数的未来。在又一个时间里,女主角花费了一生的时间等待。这一生中,她做得最多的事是自我怀疑,她搞不清自己是谁,是否真的遇到过一位名叫林索的老师,是否真的秘密加入了党组织,自己地下党员的身份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一场臆想。她活得如此安静,从来没有一个陌生的人打扰她的生活,她在疑问中度过一生,前半生困惑,后半生孤独,类似于连续的阴天里看不到月亮的孤独。直到人生末尾,她满头白发,孑然一身,坐在布满余晖的院落里吹风,忽然了悟,困惑何来,孤独何来,这一生没有失去过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什么,人生不过是一滴清澈的水。在又一个时间里,女主角相信了前来接头的男人,成功完成了组织交付的任务。故事最后,她没有走入延安城中,而是攀上了某座无名山崖,向下张望。她看见了尘土飞扬的大道,装扮各异、朝气蓬勃的人们,鸡啼犬吠,人喊马嘶,间杂枪炮声、军号声、众人呼喊杀敌声的一个大热闹、大光明的世界。面对此情此景,她忽然心生踌躇,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被时间和精力彻底改变,再也不是当年单纯活泼的女学生,变成了一个将阴影植入内心的人。她悄立片刻,背向延安城,转身踏入蒿草遍布的小径,渐渐没于草中,如唐传奇中的红线女,在一场盛宴后飘然离去,不知所终。还有一个时间,女主角在前往延安的途中遭遇叛徒,为掩护同行重要人物,主动暴露身份,受拷打、重刑,始终闭口不言,最终被枪杀于一株梅花下。子弹射入她的身体时,梅花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花瓣撒落满地。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使用化名,而上海城中的上线也已牺牲,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和下落,直到改革开放后,当年由她护送的那位大人物出版了回忆录,她的事迹占据了一个自然段的篇幅,仅三百多字。有历史研究者因论文故,勤恳地爬梳资料,顺便粗略地还原了她的部分面目,证实了其烈士身份,遗憾的是没能找到她的真实姓名。
我们三人一时间没有说话。赵洋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起窗台上的酒瓶,把最后一点酒倒进杯中,一饮而尽。他说,变成一个无穷无尽的故事了。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些分岔彼此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如此去写,似乎剧情可以无限延伸,那么故事本身的意义何在?
许艳艳点点头,好问题。我想说的是,一把扇子的支点不是扇面,而是扇轴,在这个故事里,扇轴就是信仰。所有分岔的实质都是女主角和信仰的关系,每一个分岔都是对这一关系的阐释。她是怎么对待信仰的,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视作一场深沉爱情的投射?是发自内心的认知,抑或是短暂的随波逐流?
或者换一个词,我更喜欢这个词——船锚,许艳艳解释到,信仰就是女主角的人生之锚。信仰扎根于女主角的灵魂深处,是她的困惑,也是她的心结,是力量所在,也是愤怒和迷茫所在,生产激情,也生产孤独。所有的分岔皆由一念开启,所有的路径都从1939年那个有月亮的夜晚延伸,迷宫中看似错综复杂的路径,其实有迹可循。女主角在迷宫穿梭之时,哪怕迷乱癫狂,离题千里,其实质仍然围绕核心进行,就像月亮始终环绕着地球旋转,无论月亮是否自知、是否自愿。
总之,这是一支过于强硬的船锚,许艳艳说,时而让女主角痛苦,时而让她振奋,时而刺痛她,时而鼓动她,在某个时间里,她是另一个时间里自己的敌人,在某个时间里,她是杀死另一个时间里自己的凶手,一个时间里,她是死去的人,一个时间里,她长命百岁地活着,对过去的一切沉默不语。女主角在千百个时间里书写自己和信仰的关系,由此形成了无边无际的结局。如果把这种关系比作一个句子,用某种早已消亡的语言写就的句子,这些结局就是无数对它的注解。也许到故事最后,女主角也不一定领悟到这一点,但观众可能会在某一刻恍然大悟,因为观众的视角是上帝视角,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扇子全貌,这时他们就会明白,无穷无尽的分岔只是为了找到通向内心的路径,迷宫的中央正是自己。
好。赵洋击掌。许艳艳讲述时,他一直贴近窗户站着,保持着若有所思的表情,现在他转过身,脸色极其红润,眼睛湿漉漉的,他摸了摸胡子,像一个喝醉了的匈奴人。他诚恳地对许艳艳说,要是早几年认识你就好了,我早点听到这个故事,一定会下定决心,克服一切困难,把它拍成电影。
我说道,电视剧也有好处,容量更大,叙述上可以更加从容不迫。
赵洋摇了摇头,不一样。好几年前,我对遇到的故事都不满意,我尝试自己写剧本,其中也有乐趣,可是,今天我才明白,比起写故事,我还是更喜欢幻想和展示故事的样子。我应该耐心一点儿的。事实证明,只要一心一意地等,总能等到一个你想拍的故事。
我把手插在裤兜里,没说话。
赵洋笑了笑,这条分岔已经没有了。
我们在工作室待了一整天,由于统一了想法,这天的进展极其迅速。到了晚上,我和许艳艳一起离开了,当时是夜里十一点多,我记得很清楚,赵洋说他不走,今晚就睡在这里,有时候我们讨论晚了他会这样。房间里有一张简易行军床,有空调,足够睡一个好觉。我回家冲了澡,头挨到枕头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好梦,搞得我在梦里笑出了声,把自己笑醒了。我梦见我们的网剧顺利播映,火遍全国,女主角原本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女演员,被这部剧一举捧红。我给所有的朋友打电话,让他们追剧的时候千万别跳过片尾,他们会看到我的大名,在编剧那一栏停留了至少五秒钟。我兴奋地说个不停,一个婀娜的女人款款向我走来,阳光太明亮,辨不清面貌。她走到我面前,忽然亮出手枪,我没有听到枪响,也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心脏凉了一下,我倒了下去。
电话不停地响。我猛地睁开眼睛,按下接听键,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礼貌地问我,您是任东先生吗?我说,是的。他说,我是××投资公司的财务经理,免贵姓李,李和平。我想了想,说,你恐怕找错人了,要是说投资的事,你应该找赵洋,我只是个具体干活儿的。李和平稍微停顿了一下,说,今晚七点您有空吗?我在赵洋的工作室等您,有一件有些棘手的事,必须当面跟您对接。
我和李和平的会面只花了不到半小时。快结束的时候,几个精壮小伙子走进来,往外一件件抬家具。这屋里其实没什么值钱的家具,一看即知,全部家当基本都是捡便宜货买的,但小伙子们很仔细,没有磕碰到家具的任何一个部位。李和平带着我走到门边,给他们腾开地方,温和地说,一屋子破铜烂铁,全卖了也没几个钱,您说是不是。我说,这个能给我不?李和平说,茶几?我说,不是,我要那些资料,那是我们一页页打出来的。
我把那些纸页拢在一起,全部装进背包,走出了写字楼。天已黑透,温度丝毫未降,我取出手机,在树下走了两圈,酝酿了片刻,给许艳艳打了电话,把情况一五一十说了。许艳艳听完,过了好一会儿,问道,我没太明白,就是说赵洋把所有的前期款都卷走了?我说,是的,投资公司把钱打给了他,他带着钱跑了,他就是个骗子。说到这里,我头皮一阵发麻,一阵震颤顺着脑门传遍全身,我努力控制住自己,尽量平稳地说,李和平他们已经报了案,说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不过据他说,把钱追回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你有个心理准备,我们算是白折腾了一星期,一分钱都要不回来。许艳艳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继续问,剧本怎么办?我说,啊?许艳艳说,我说剧本呢?剧本还没写完,月亮怎么办,她下一步该去哪,你有主意吗?
我握着手机,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你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吗?是的,许艳艳说,语气斩钉截铁,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是眼下的问题太多了,我只能关心离我最近的一个。
我抬头望了望天,天上什么也没有,昏黑的一团,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仿佛所有可以闪光的东西都被高温烧尽了。我感到极度的疲惫,我想说,随便吧,我累得很,我想好好睡一觉。我还想问,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呢,说出来让我参考参考。但最终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挂断电话,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双眼睛。
一双很特别的眼睛,藏在一株槐树伸展的枝条之后,沉静而蕴含微光,像深山中的一片湖,像一封封存极好的密件,像一个谜题,像一串难解的电码,至于它的光亮,如果有什么东西合适拿来比喻,我想只有月亮。
我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瞬间升起一个念头,无论树下的眼睛属于谁,我要跟她走,现在就走,我愿意凝视她追随她保护她,如果这件事要耗费一生,那就用一生。一阵窸窣响动,树叶惊起,一只鸟从树中无声穿出,有年幼的鹰那么大,雪白雪白,猛地张开翅膀,两只眼珠灼灼凝视着我,光亮如同月亮上的矿石,轻啼一声,快速向上飞去,像一枚银色飞镖,旋进无限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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